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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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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行經理是個又矮又胖的年輕人,皮膚白裡透紅,脖子下面的領帶打得過緊。他拿出一張銀行報表,上面顯示的數據是:($189,809.51)。
當勞拉試圖讓哥哥給她幾分鐘說話時間的時候,她母親問經理:「我們的存款呢?」
「什麼?」
「為什麼房子在……」
勞拉的母親沒有進去,而是慌裡慌張地從廣場側門逃出,一路小跑來到勞拉的公寓門口,絕望地按響了門鈴。
勞拉把頭扭向一邊,低聲說:「沃倫,我們在銀行,你必須馬上過來。」
勞拉還沒有說完,母親碰碰她的胳膊,打斷了她,「當我們買這棟房子的時候,我還在師範學院讀書。另外,那個年代房產都在丈夫名下,這很正常。」
「這個括弧代表什麼?」勞拉問道,此時她心裏已經有一種不安的預感。
但實際上人類的記憶就像一隻火蜥蜴。火蜥蜴從來不沿直線爬行。它蠕動著身子,迴環曲折地爬過牆面,越過天花板。一個彩色漣漪會在同時出現和消失:橙黃色的頭,後面拖著一條滑溜溜的藍色軀體。這是夢中的情景嗎?勞拉問自己。但是它好像的確存在於自己韻記憶中而非夢境中。
勞拉的母親說:「我們沒有按揭買房,我們的房貸多年前就還清了。」
「遇難者的血液中沒有酒精成分,」布里瑟布瓦對這家人說,「沒有麻醉劑,也沒有心搏停read.99csw.com止現象。他的心臟很好。」
「爸爸在出事前一周取出了另外的50萬作為追加保險金,但是現在這些無賴拒絕吐出一個子兒。好在房貸還清了。」
「住房貸款,就像按揭購房一樣。」
每當接手一份稿件時,她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做一個事件年表,剔除內部矛盾,確保所有事件都能按時間先後順序合理地排列。但是勞拉高超的文稿編輯技能卻讓她對父親去世之後的一系列事件束手無策。它們交織在一起,相互重疊,彼此滲透,難分難解。
名人回憶錄往往帶著一種誇大其辭的成分,開始時通常先描述出席某種公共場合的經歷:當我坐在觀眾席上,聽到某某人(主人公的競爭對手)被喊上台領獎的時候,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淚水,意識到如果我想成長起來,必須徹底改造自己,也成為一名藝術家/軍火商。之後,他們也會按年代順序回憶下去:後來某某事發生了,再後來又發生了某某事。
以人類記憶為基礎的故事不可能是直線型的。記憶會把自己摺疊起來,它們簇擁在一起,結成一團。它們不是把自己按時間順序排列的,而是按主題聚在一起:背叛、抱負、遺憾、失落等等。
勞拉的奶奶去世時沒有在家裡引起一絲漣漪,好像她從人間蒸發了,而不是壽終正寢。父親去世后,情形就完全read.99csw.com不同了,各種雜事堆積在一起,每件事似乎都必須馬上處理。勞拉安排葬禮,沃倫處理和錢相關的事宜。他給保險公司打電話,拒絕接受他們延期理賠的要求,因為這件事以及其他一些他認為「無法接受」的程序,他把有關人員痛罵了一頓。
勞拉坐在那裡,一邊挑釁地看著經理,一邊用手機給哥哥打電話。但是哥哥當她保護神的日子早已過去。沃倫在保險公司也遇到了麻煩。電話接通之後,沒等勞拉開口,他就開始大吐苦水:「他們凍結了爸爸的賠付,等待調查,你能相信這該死的鬼話嗎?」
「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沃倫看到勞拉寫在紙上的一行字,奇怪地問,「讓天行道,即使正義墮落。」
一個標準的、刻板的傳記樣本一開始是介紹主人公祖父母的來歷,如來自英國/愛爾蘭/德國/前蘇聯,然後追溯他們卑微的出身,如商店小老闆/農民/礦工,從來沒有想到(祖先們都是那樣,他們從來不想象子孫後代的生活)有一天,他們的孫子孫女們會成為世界聞名的/高度讚揚的/臭名遠揚的運動員/娛樂節目主持人/政治家/軍火商等。
「勞拉,是媽媽,快下來!」
儘管勞拉作出了努力,卻無法給這些事件理一個脈絡清晰的頭緒。麻煩不是存在於細節中,而是細節本身:安排追悼會,聯繫親朋好友,寫九*九*藏*書訃告等等,還有一個傷心至極以至於什麼忙也幫不了的母親。
沃倫帶著母親去看勞拉,目的是想讓她把睡衣換下,出來透透氣。他把她送到北山購物廣場后就回去了。柯蒂斯夫人順便去了一趟廣場內的銀行,打算取些錢和女兒一起在美食廣場共進午餐。她帶的銀行卡是她和丈夫共用的。但是當她輸入密碼后,取款機不僅沒有吐出一張鈔票,卡也退不出來了。也就是說,卡被取款機吞了。屏幕上顯示出一行字:請到裏面找營業員。
這句話在勞拉聽來成了「他有一顆好心臟。他是一個好人」。
在時間軸的某一點上,勞拉的父親變成了灰燼。
輪到寫訃告時,沃倫說:「你是撰稿人。」勞拉已經給他解釋過無數次自己的工作性質,他依然固執地堅持這種錯誤說法。
於是,母女倆一起來到銀行,要求見經理。「你們顯然是搞錯了。」勞拉的語氣很肯定,儘管心裏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其實是對後來出現的問題的初次暗示。「你父親保單上新增加的保險範圍辦理的時間太短,還不能生效。」這是保險公司給沃倫的拒付理由。原來,事故的前一周父親剛剛增加了人壽保險,是他保險費的兩倍多。但是得六個月的等待期之後才能領取那筆新增加的賠付款。
「應該說是我們的房子才對,」銀行經理說,「貸款還拖欠著。」他又說,「你們可read.99csw.com以找一名律師。」
母親現在住在斯普林班克的沃倫家。她最終接受了丈夫永遠不可能再回來的事實。(縱使他的屍體火化之後,她還期盼著他隨時會出現在自己面前。直到追悼會結束,客人紛紛離去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變成了寡婦。)沃倫的家在一條擁擠狹窄的街道上。母親去他家時只帶了幾件隨身用品,所以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里她都穿著那件天鵝絨睡袍在室內獃著。她的信件由勞拉代取,勞拉把信件用一根橡皮筋扎著存放在自己公寓的那隻魚缸里。「這些郵件可以等著以後再看。」她對母親說。
「你母親不需要簽字。這棟房子在你父親名下。」
他又拿出有關文書,「你丈夫。」他欲言又止,好像這句話就解釋了一切。
「我不寫稿子,是編輯稿件。」
「是的,你們是還清了,」經理回答,「所以你丈夫才能申請貸款,更確切地說是用房產凈值作為抵押的最高額度的信用貸款。」
人壽保險,追悼會,最後的通知……這些事情繼續糾纏在一起,看起來既像是單獨發生的,又像是同時發生的。隨後,勞拉公寓下面的自動取款機吞了母親的銀行卡,事情就變得與從前完全兩樣了。
寫訃告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用詞語去概括和審查一個人的一生,省掉什麼?留下什麼?逝者的全名肯定不能少,後面要跟著一串表示教育經歷的縮略詞:read.99csw.com文學學士、專業、曾獲得的各種榮譽、教師資格證(工業藝術類)、阿薩巴斯卡大學。下面是子女和配偶的名單、追悼會的時間和地點、來賓用捐贈代替鮮花、用鮮花代替出席。還有一句出自某位智者的名言,顯得愈加傷感:「萬物都有定期……」與其說訃告是寫出來的,不如說是組合成的。
銀行經理眨眨眼,「意思是負結餘數。你沒有收到通知嗎?」他轉向勞拉的母親,「關於住房貸款的違約通知。」
「爸爸說過的一句話——他很久以前寫下來的。」勞拉回答。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寫,也許是她想象的,但仍然是一條來自父親的信息。
「貸款?」
「不管是什麼,你就寫一則訃告吧,行嗎?」
勞拉要找比律師更厲害的人物。「我給我哥哥打電話,」她說,語氣中帶著威脅,彷彿又變成了一個七歲的小姑娘,「你們會後悔的。」
勞拉把文書推回到他面前,「我母親沒有簽字,這是欺詐。」
「但它也是你的房子呀。」勞拉說。
「括弧,數字兩邊的括弧,請解釋一下。」
布里瑟布瓦警官親自送來了屍檢報告。為了表示對逝者的尊重,他把帽子夾在腋下。屍檢報告一從法醫辦公室送過來,他就在第一時間看了。死亡原因一欄寫著:「重力創傷。」真不假。他沒有提起奧格登公路上所有輪胎痕迹都是來自那輛老爺車的事實,也沒有提起調查範圍已經擴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