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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動的黑沙

流動的黑沙

韋伯斯特還在跑,他朝沙丘的安全地帶和岬角上翹起的石板處跑。他高舉著燈,以免被海革和浮木絆倒。我跟在他後面,快要追上他的時候突然陷進一塊奇怪的、像海綿一樣軟綿綿的東西。我感到有什麼東西在我身後高高地升起,接著,沙子撲進我的眼睛和嘴,就像手指突然抓向我的臉。我吐出嘴裏的沙子,用袖子擦了擦臉,但沒有回頭看,也沒停住腳。
「本森先生,就像我對你的幾位前任說的那樣,我們這裏不需要你。」當他和我一起走在村裡的主街上時,他似笑非笑地告訴我。一路上,人們都熱情親切地和他打招呼,而我只得到了匆匆的點頭示意。有時,我回頭望去,發現經過的人注視著我,互相議論著什麼。
這時,他眼中的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一貫的冷靜。
「您說的沒錯,是有很多上帝,韋伯斯特先生,但只有一個是真的。其他的不過是迷信,是無知者的錯誤看法。」
翻書桌時,我發現了那個筆記本。它一直平放在抽屜最裡面,周圍有很多昆蟲屍體。筆記本里只記了約二十頁的內容,但這整齊的筆跡一看便知是羅茲的字體,因為這種字體和留給我的諸多教堂文件里的字體完全吻合。
在收到他寄出的最後一封信的一周之後,羅茲牧師的屍體被衝上了黑沙村的海岸。但是,對於他的死亡,所有問題都沒有得到令人滿意的解釋。因為你看,羅茲牧師不是溺水而死,而是窒息死亡。他的屍體被解剖后,肺里並沒有發現積水,只有沙子。但這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如今教會已經決定重新開放黑沙村的教堂。因為教會有這個責任,牧師不允許任何一個村子的人得不到真正的信仰之光,即使村民反對,也不能阻止真正的信仰之光的降臨,而我將承擔這個責任。
韋伯斯特站在我的窗戶下面,手裡拿著一盞燈。「您快來看看,」他喊道,「海岸上有一具屍體。」
「完全沒有。」我說。
重新開放黑沙村國教教堂的決定可不是輕易做出的。可以覺察到那裡的人不歡迎英國國教,這種反感不僅是針對國王的教派。自從四百多年前,村子最初建立的時候起,這裏的人就一直抵制有組織的宗教。沒錯,這裏建過幾座小教堂,有天主教的,也有新教的,但沒有朝拜者的教堂又怎麼能被稱做教堂昵?不如在岸邊建個小茅屋,還能給洗澡的人提供方便。
「然後怎麼辦呢?」第三個男人問,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天晚上,我一直沒睡,我發現自己在傾聽大海的聲音。如果是平時,海浪聲會讓我安然睡著。但現在,在這個地方,我卻久久不能入眠。
韋伯斯特咧嘴笑了笑。
「本森先生,本森先生,快醒醒!」
從那以後,隨著小村成立紀念日一天天臨近,我每晚都會聽到那些聲音,聲音越來越大,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每個深夜,萬籟俱靜之時,我卻睡不著。我把毯子裹在身上,站在窗邊,望著遠處黑色的海岸。雖然沒有一絲風,我卻好像看見了成串的沙子從海岸上飄起,像一個個幽靈,在空中扭曲著、移動著。
黑沙村是在一六零三年十一月九日成立的。羅茲發現,每隔十年,在黑沙村建村官方紀念日前後一周內,都有人在黑沙村的海域溺水身亡。這些記錄並不完整,https://read.99csw.com有幾年,羅茲沒能添加記錄,但事情發生的規律卻再清楚不過了。每過二十年,就會有一個來自村外的陌生人死在黑沙村。雖然這期間也會發生其他溺水事件或其他意外,但十一月的死亡事件有著詭異的連貫性。筆記本上的最後一條記錄講的是一個叫伊迪絲·亞當斯的女孩,她在一八九九年九月溺水身亡,但她不是黑沙村最後一個死於此類意外的案例,這個「殊榮」落到了羅茲頭上。
「韋伯斯特先生,」我說,「你這是要幹什麼?」
韋伯斯特滿臉堆笑,但再也沒說什麼。
「我熱切地期望你們能早日發現。」
由於得不到當地居民的支持,黑沙村的教堂不得不完全依靠主教區的資金維持運轉,只有最差和最絕望的牧師才會被派到那兒,在海邊勉強維持生計。他們大都默默地酗酒,直至被人遺忘。只有喝得不省人事,躺在路邊的時候,才會煩勞村民們把他們抬回到床上。當然,還是有些特例,比如上一個牧師,羅茲牧師,在剛接到派遣令的六個月內,他一直懷著傳教士的熱情在這裏工作。但是,漸漸的,他發出的信件越來越少。當地居民沒有明確表現出對他的敵意,但他還是徹夜難眠,他的教民對宗教缺乏熱情,這使他極其苦惱。在他寄出的最後一封信里,他坦言這裏的寂寞生活與孤立無助的感覺不斷地折磨著他,他開始產生幻覺了。
我前面的韋伯斯特看起來非常疲憊。我離他越來越近,但終究沒能比他先一步到達沙丘。我等待時機,又向他靠近了五六英尺,用盡全身力氣把手中的白樺棍向他砸去。棍子正中他的後腦勺,他踉蹌了幾步,倒在地上,手裡的燈也跌落下來,燈油流了出來,在沙灘上燃燒著。突然,在刺眼的光亮下,我看見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但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後面的東西。他努力想站起來,但我在從他身上邁過去時,又踢了他一腳,他再一次倒下了。我朝一個陡峭的斜坡走去,彷彿滑行一般走在更加鬆軟的沙子上,一把抓住一捆沙茅草,直起腰來,俯視下面的黑沙灘。
我在原地待了一會兒,確定他們不會再回來之後,就沿著他們走過的小路朝海灘走去。不一會兒,我就找到了他們留下的那個小土墩,那下面埋著我的聖帶。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不知該做什麼。我忠於上帝——我的上帝,但是那些在夢中困擾我的畫面又出現在我腦海里:那些被我的前任發現的、韋伯斯特提到的死亡事件。我害怕極了,祈求上帝能給我一些指示,但無濟於事。
日記本里記載了羅茲對此地的歷史所做的調查研究,大都只能讓人一時感興趣,包括一些關於村子的起源、世仇和神話傳說的故事。羅茲發現,如果不認真研讀黑沙村的歷史,不會知道黑沙村的歷史比人們所知的更久遠。沒錯,這個村子建於十七世紀初,但在比這更早的時候,這片土地上已經有人活動了。羅茲相信,緊靠海岸的地方曾經有一個石頭築成的環形建築,他已經確定了這個區域的位置,還用一塊翹起的木板做了標記,那裡原來可能是一個祭壇,但那是用來做什麼的祭壇呢?羅茲似乎很想知道這些疑問的答案。
「我雖然不是什麼神學家,」韋伯https://read.99csw.com斯特先生說,「但是我覺得有很多宗教派別,有很多上帝。」
我從口袋裡掏出弄皺的聖帶給他看。
韋伯斯特錯了,那些古老的神靈不會這麼容易就被遺忘。有時,一陣風掠過荒涼、連綿的海岸線,沙灘上出現了一些模糊的形狀,那些沙子的幻影支撐不了多大一會兒,就一小堆一小堆地散落在地上。也許要幾年,甚至數十年才能完成這一過程,但它們終究會成功的。
就要碰到他的手指的時候,突然,一個模糊的影子出現在韋伯斯特腳邊。那是一堆沙子,從地面凸起來,呈橢圓形,在沙堆中心的下方出現了兩個洞,像兩隻深陷的眼睛。兩眼中間是一個破損的鼻樑,兩邊各有一個鋸齒狀的顴骨。不一會兒,在韋伯斯特的腳邊張開了一張嘴,我看見了嘴唇,還瞥見一個類似舌頭的東西,全都是黑沙形成的。韋伯斯特低頭看了看,開始尖叫,那個東西已經開始吞噬他了。他揮拳打著那個影子,他的手指用力抓著,試圖阻止他的祖先,但他很快就被吞到胸部,然後是脖子。他的嘴再一次張大,但不管喊什麼都沒用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些沙子塞滿了他的嘴,漸漸地,他的頭也消失在黑沙之下。
我下了床,迅速穿上衣服和鞋子,跑下樓去開門。可當我打開門時,韋伯斯特已經朝海灘跑過去了。他穿過草地向沙灘跑,手裡的燈光隨著腳步上下跳動。
「來啊,」他喊道,「快點兒!」
我正要站起身,突然,一陣刺痛迎面襲來。我趕快摸了一下,卻感到手指上有一層黑沙。我周圍的沙了流動著,變出各種各樣的形狀,起起伏伏,先變成一列柱子,又慢慢散成黑色的烏雲,落到了下面的海灘上。好像成了一些人形,但脊背高高隆起,被厚重的毛髮覆蓋著,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什麼模樣。我想我依稀能看見它們頭上有角冒出來,扭曲著,盤繞著,纏著頭顱一直延伸到脖子。低語聲又出現了,我明白了,那不是我過去在夜裡聽到的語言,而是沙子移動發出的聲音。那些小顆粒相互碰撞著,不停地變換,很快,它們又聚集到一起,瞬間形成古老的、早已消失的形狀。
「認了吧,」他繼續說道,「這就是你的命。」
我咽了口唾沫。
「茶就可以了。」我說。他走進吧台後的廚房裡去燒水。他只離開了幾分鐘,但在這段時間里,我做了想做的一切。我從吧台後面的衣鉤上掛著的夾克口帶里掏出一條破舊的白手絹,同時祈求上帝寬恕我的行為。之後,韋伯斯特回來了,我和他坐在一起喝茶,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又怕他因為鼻塞或打噴嚏而要去找他的手絹。我喝完茶,要付錢,他卻沒要。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
但是,他依然堅持鼓勵村民改變生活方式。他開始對村子的歷史感興趣,四處打聽村子的過去。他從書店訂了一包又一包的書,全是些晦澀難懂的學術著作。他去世后,人們在他的書房裡發現了這些書,上面有他做過的數量驚人的註釋和標記。
「免費,」他說,「只是為了證明我絕無惡意。」
我稍停片刻,從傘架上抽出一根結實的白樺樹枝帶在身上。我喜歡走路的時候拿著這根樹枝,很享受摸著樹皮的感覺,但是,現在它的重量讓我覺得很安心。我九九藏書跟著韋伯斯特的燈一直走到沙丘邊上,下面就是沙灘,海浪拍打著沙灘,在那裡有一捆黑色的東西,看起來像一個孩子的屍體。也許是我錯怪韋伯斯特了,確實有人受傷了或死了。我忘記了恐懼,走到海灘上,沙子很軟,我一腳踩下去就陷了有一英尺那麼深。我一步一步走著。韋伯斯特在前面呼喚我,讓我再走近點兒,他腳下那捆東西沒有動。我跪在旁邊,想藉著光一看究竟的時候,它也沒動。慢慢地,我的手顫抖著掀開了蓋在上面的濕濕的黑布。
十一月一日是聖徒日,也就是在那晚,我開始聽見低語聲。起初我以為是風吹草葉的聲音,但當我走到窗邊,才發現樹枝竟一動也不動。可還是有低語聲,時而溫和,時而似慟哭,說著一些我根本聽不懂的話。我跑回床上,用枕頭堵住耳朵,但那可怕的聲音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才消失。
因為,漸漸地,毋庸置疑,那些黑沙會一點點磨平警示牌上的字。
「也許那些古老的上帝將會死亡,」韋伯斯特只是說,「我們也會和他們一起死。」
我沉默了一會兒,這畢竟是異端邪說。
然後,那張臉塌了下來,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坑地,就在那兒,一個人的生命被沙子吞噬了。
「打擾您了,」我說,「能給我來一杯茶嗎?我不得不承認,今天早上我就感到頭暈,我確實需要喝點兒東西,好讓我能有力氣走回家。」
後半夜,我沒有睡,認真想著我所看到和聽到的事。
「韋伯斯特先生,摸摸你的口袋,你會發現少了什麼。」
「不,」我叫著,「這不是我的命,這些不是保佑我的神靈。」
「你跑不了的,」他喊道,「這些都是古老的神靈,真正的神靈。」
「我在沙子中看到人影,」他在最後一封信中說道,「我聽到有人對我低聲耳語,邀我去海邊散步,似乎是大海在召喚我的名字。我真害怕如果繼續留在這裏,我就會按照那聲音的要求去海邊散步,再也回不來了。」
村裡的小教堂再次空置下來,黑沙村也有了新村長。一九四一年,德國曾向黑沙灘投下一枚炸彈,卻沒有爆炸。炸彈陷入沙里,他們試圖找到這枚炸彈,但只是徒勞。既然沙子可以吞噬一枚炸彈,又何嘗不能吞噬一個人呢?因此,沙灘邊圍起了帶刺的鐵絲網,豎起了警示牌,警告人們不要靠近。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來去了村子里。我買了一些麵包和乳酪,來到韋伯斯特的小客棧,看到他正在為一天的生意做準備工作。我發現他很怕正視我的眼睛,但我沒讓他察覺到我已經發現他不自在了。
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沙子。面對那些步步逼近的形體,他小心謹慎,卻毫不畏懼。
兩人中的一個,一個叫普雷特的農民遞給韋伯斯特一個棕色紙袋。韋伯斯特把手伸進袋子,掏出一件東西,剝去那件東西外麵包的一層白色的東西,露出一條聖帶,正是幾天前從我的洗衣籃里莫名消失的那條。我一直都納悶聖帶到哪兒去了,現在我知道了。
他拾起聖帶,和兩個同伴朝沙灘走去。他們在那兒挖了一個坑,把聖帶放進去,仔細地把坑填平。之後,他們一起返回了村子。
沒有犧牲,就不會有救贖。上帝派他唯一的兒子來證明這個真理,可就是有人按照他們自己的意願去理解。從基督出現之九_九_藏_書前,一直到黑沙村建立,很多人在石祭壇遺址做考古挖掘時都發現了成堆的白骨,也許這就是獻給這些人相信的奇怪的上帝的「安慰」。
「必須這麼做,」普雷特說,「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想說,你有你的信仰,別人也有別人的信仰。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地方,這一點我深信不疑。不幸的是,這裏不屬於你。」
「去做什麼?」他打斷了我的話。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真正的憤怒,儘管他的聲音冷靜得可怕。「難道我要鼓勵他們去聽從一個看不到的上帝,而這個上帝只讓他們今生受苦,期待來世能過上某種田園式的生活嗎?就像我說的,除了你的上帝,也許還有其他的上帝,本森先生。更古老的上帝。」
「拿到了嗎?」韋伯斯特問。
村子很小,只有五六條狹窄的街道,一些小房子雜亂地擠在一起。村裡有一個商店,村民想要買的東西在這裏都能買到,小到衣夾,大到車輪的商品應有盡有。商店旁邊還有個小旅館。我到這裏的第一個星期就去了這兩個小店,店裡的人對我很有禮貌,也很謹慎,但我覺得他們的態度既不是歡迎,也不是不歡迎。這兩個小店都歸黑沙村的非正式村長所有。那是一位叫韋伯斯特的先生,他個子很高,面色蒼白,與他打交道時,總感覺他是一個殯葬師在給一個窮困潦倒的顧客選擇最便宜的骨灰盒。當我向他提出,請他允許我在旅館和商店裡張貼禮拜的時間表的時候,他委婉地拒絕了我。
我從他那兒出來,走到海灘上散步。當我確定沒人跟蹤我時,才跪下來在粗糙的黑沙上挖洞。
當韋伯斯特反應過來的時候,五六個螺旋狀沙柱已將他團團圍住。我看見他努力想逃出來,但沙子的運動加速了,他什麼也看不見,寸步難行。然後,這些沙柱突然消失了,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在燈油微弱的光照下,我看見沙灘上只留下韋伯斯特瘦削的身體。海灘上所有的運動都停止了。他抬起頭,困惑地望著我,伸出一隻手。我也本能地伸手去拉他。不管他對我做了什麼事,我是不會撇下他不管的。
教堂建在緊靠海邊的石岬旁,教堂周圍有很多墳墓,墓碑都已經風化了。近幾個世紀,來這裏工作、在海浪的轟隆聲中結束生命的所有牧師都葬在這裏。羅茲牧師的墳墓緊靠教堂的西牆,一個花崗岩製成的小十字架說明那裡是他最後的安息地。教區長的宅子是一幢樸素的二層小樓,是用當地的石頭建成的,一條小路從教堂後面通到這裏。從我卧室的窗戶可以看到如同白色幽靈的海浪落在黑色的海岸上。當浪花撞擊迸濺時,就像被沙子吞噬了一樣。
那個周末,我在空蕩蕩的教堂里做了禮拜儀式,這是我的職責。我唱著《上帝是我的牧羊人》,回應我的只有海鷗的叫聲。那晚,我坐在書房窗邊,盯著下面那些奇怪的黑沙,這個村子因它得名,在我周圍是我的前輩留下的少得可憐的財產,幾經歲月侵襲,現在已經落滿灰塵。我還不想睡覺。於是,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我什麼也沒有做,只翻閱了一些舊的航海歷史書,有關地形研究的書,還有些記載著據稱與超自然力量有關的真實案例的集子,這些書更像一便士的恐怖雜誌,而非牧師的藏書。
那晚我沒有睡,所以九-九-藏-書當聽到有人叫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是法院的傳訊。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說,「那些生活中沒有上帝的人往往更需要上帝的庇護,即使他們自己還沒意識到這一點。」
他聳聳肩,說道:「那麼,我們可能還沒發現用得上你的地方。」
因此,儘管感到正在背叛自己曾在韋伯斯特面前捍衛的信念,我還是用雙手挖開沙子,把聖帶從坑裡取了出來。我抖掉沾在上面的黑沙,準備回教區長的宅子。我轉過身,把坑再一次填滿。就在我填坑的時候,我感到沙子在我周圍慢慢聚集,似乎有意識地變成各種形狀,使我心煩意亂,我加倍小心地藏好聖帶,以免被別人發現。
「真的嗎?」韋伯斯特先生說,「我也是一個愚昧無知的人嗎,本森先生?」
韋伯斯特提起燈,頃刻間,他的臉被照亮了,但我似乎看到他露出了後悔的表情。或許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以為自己看到了那個表情。
「我,我不能這麼說,」我結結巴巴地說,「在很多方面,我都感覺您是一個最有修養的人,但是在宗教問題上您卻表現出視而不見的態度。村子里的人很敬重您,難道您只想用您的影響力去……」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這兒還有比茶更能提神的東西。」他說。
「我選擇留下來,」我回答道。
白天的時候,我打算補補覺,但要想使疲憊的身心恢復活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感到頭痛,總是迷迷糊糊地做著奇怪的夢,夢見自己站在黑沙灘上,隱約感到背後有人,轉過身去卻只看見空無一人的海灘一直延伸到大海。那個夢把我煩醒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繼續休息。我起床走進小廚房,想喝點兒熱牛奶,以期能安下神來。我在桌子邊坐下,突然瞥見一道亮光從海岬滑向北邊,那裡擺著很多神石,是早期信仰的證明。我放下牛奶,迅速穿上衣服,裹上深色大衣,穿過田地朝通向遺址的小路走去。馬上就要看見小路時,我本能地趴到地上。兩個人的影子映在我身上,看身形是兩個男人,正默默地朝石頭走去。我在小路邊上尾隨著他們一直走到神壇。韋伯斯特站在那裡等著,石頭上放著一盞提燈。他穿著平日穿的那件粗花呢大衣,大衣下擺被微風吹著,不停地拍打他的腿。
世紀之交的時候,這座小天主教堂被改建用於俗務,後來被一場大火燒毀,屋頂燒光了,牆壁也熏黑了,黑得像村子以其命名的那些黑沙粒。新教徒做禮拜用的房子倒是還留著,可惜已經被大家遺忘了,成為這個國家的恥辱。黑沙村沒有產業。當有人問起的時候,村裡的人都說他們不需要牧師,他們能以自己的努力活下來,甚至能過得很富足。這些話確實有些道理,這裏的海岸線暗藏危險,有很多激流,還有神秘的大浪,一旦出現就會置人于死地。然而,從來沒有一個黑沙村的人葬身大海,村裡的漁船隊里也從沒有一條小船出過海難。
布下面有一些毛髮、一隻狗的鼻子和一條粉色的長舌頭。是一條狗,一條死狗。我抬頭去找韋伯斯特的燈,卻發現燈光已經離我遠去。韋伯斯特打算把我獨自留在沙灘上。
「你是在告訴我,這裏的人都是異教徒嗎?」我問道。
韋伯斯特點點頭,「到了那個時刻就不可能了。」他說,「過不了多久,繼續下去就太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