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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廷格先生的心魔

佩廷格先生的心魔

挖掘的聲音離我越來越近,地道里越來越冷,而且越來越窄、越來越難走。我卻走得更急了,好奇心戰勝了不安。我彎著腰,身子又壓低了一半,惡臭已經讓人無法忍受。轉過一個角落,我的腳碰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我低頭一看,不禁驚叫起來。
「費爾馬先生?」我喊道。可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聽起來就像蛙鳴聲,連我自己聽了都吃了一驚。我又叫了一聲,這次聲音大了一點兒。
這些文件並不完整,有些章節丟失了,還有些章節難以理解。但費爾馬先生下了很大工夫翻譯現存的部分。在他清晰的筆記中記錄了三個章節:第一章是關於上個千年末,原始教會的成立;第二章節描寫的是某種特殊的石頭建築的位置,最初是以某種墳墓為標記。一張很薄的紙上有一個拓印,上面寫著一個日期——公元九七六年——還有一個簡單的十字架,十字架後面有某種圖案。我可以看到十字架上那條豎線兩側各有一隻眼睛,豎線的下半部分把一張大嘴分成了兩半,這個十字架就像是放在下面那張臉上面。長長的頭髮從腦殼上垂下,碩大的眼睛充滿了憤怒。這讓我想起了滴水獸,但你在這種東西上無法發現幽默感,只能看到一種深深的敵意。
他們沒有被審判,也沒有被處決的記錄,關於他們的資料早就不見了。行刑之前,他們拒絕說出自己的名字。他們的首領——很明顯,其他幾個人都聽從他的指示——三十多歲,他們之中最小的才十幾歲。我被獲准代表他們說幾句話,請求上帝寬恕他們的行為。我站在他們旁邊祈禱,他們的眼睛都被蒙上了。這時,年紀最大的那個對我說:
他轉身面對槍口,他們叫著他的名字。
我就是上帝,我嘗到了鮮血的味道。
「目前,那個教區由費爾馬先生負責,」主教說,「他擁有很多令人欽佩的能力,之前也經歷了很多困難。切特溫達克應該是一個很適合讓他……恢復的地方。」
它可以等。
我對他的關心表示感謝,告訴他我已經好多了。我還是有些神經緊張,夜裡常常睡不安穩,總是聽到炮擊聲和戰壕里老鼠的摩挲聲。但我沒必要對眼前的人說這些。有些複員軍人的狀況要比我的糟糕多了。他們不僅身體殘疾了,精神也支離破碎,有如打破的水晶。不管怎麼說,我好歹保全了四肢,頭腦也還算清醒。我願意相信是上帝保佑我渡過了那些劫難,就連在那些似乎上帝離我們而去,讓我們自生自滅的時候,我依然相信。儘管,在我最艱難的時刻,我相信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早已遺棄了我們。
「你覺得,在醫院里過得怎麼樣啊?」
「最近可好,佩廷格先生?」主教問道。他的煙斗終於如願點燃了。
我聽過費爾馬先生的事,他的墮落傳得沸沸揚揚,事迹包括酗酒、無故缺席禮拜儀式、在講壇上語無倫次或夸夸其談。最後一件事造成了他的個人毀滅,因為他向公眾吐露自己的難題,使主教蒙羞,而主教視尊嚴和禮儀高於一切。所以,費爾馬先生受到了懲罰,他被貶到現在這個職位,那個地方沒有幾個人聽他的胡言亂語。儘管如此,我認為主教還是會僱人在切特溫達克監視這位牧師的一舉一動,向他報告。
「你很善於拯救那些破碎的靈魂,我也聽說了你在布雷頓工作中取得的成績,這些成績讓我相信,你或許已經準備好了接手更為常規的工作,就讓這成為你邁向期望中的工作的第一步吧。我想讓你和你的牧師兄弟談一談,安慰他,試著https://read.99csw•com理解他的需要,如果有必要,就讓他做個保證,但我希望這一切能夠停止。明白我的意思嗎,佩廷格先生?我不希望費爾馬先生再鬧出任何麻煩。」
我向回跑,直到從隧道里爬出來,回到教堂。在上帝的庇佑下,這裏依然一片平靜。洞口噴出一陣陣灰塵,石頭落下的聲音似乎永不停止。
一個男人躺在我腳邊,嘴巴扭曲,面如死灰,雙目圓睜,眼角膜充血,因為毛細血管在強壓之下爆裂了。他的手微舉著,像是要擋開面前的什麼東西,一身牧師服又臟又破,但我可以肯定,這就是費爾馬先生最後的樣子。
我知道,切特溫達克是一個小教區,離西南海岸大概一兩英里。那裡只有一個牧師,基本上沒有教友,牧師的俸金也不算高。但是那裡有一個教堂,而且已經在那裡矗立了很長時間了。
有時,我在夜裡獨自待在教堂里,我可以聽到它在挖掘,非常耐心、專心致志。它把小石塊一個一個挪開,進展極其緩慢,卻始終不停。
那不是費爾馬先生在向下挖,而是什麼東西在向上挖。
人的記憶很奇怪。在那場血肉四濺、炮火紛飛的戰爭中,我經歷了那麼多恐怖的場面,要讓我從中選出一個最恐怖的,簡直是荒唐可笑。彷彿有張升序表,上面根據個人心理受到的影響排列了人類受到的攻擊等級似的。然而每次想起那場戰爭,我總是一再回到一群士兵身邊,站在一片平坦泥濘的曠野上,眼前沒有任何景物,只有一截被炸斷的樹榦。士兵們都陷在泥里,你很難分清哪些是泥,哪些是他們的身體,有些人嘴邊仍有血跡。在一場激烈的交戰後,我們要迅速轉移陣地。先行部隊在一個彈坑裡發現了他們:四個英國士兵蹲在一個死人身上。他們的手都在那個死人身上忙活著,從他的骨頭上扯下一條條溫熱的肉,狼吞虎咽地塞進自己嘴裏。那個死人是個德國士兵,但這一點無足輕重。這片荒無人煙的土地處於兩軍陣營之間,這四個逃兵靠吃那個死去士兵的屍體才活了下來。
洞里很黑,但我可以感覺到在洞的深處還亮著一盞燈。我正要再喊一次,挖掘聲又響了起來。這次聲音更急促了,這個聲音讓我在驚恐中跌跌撞撞地往後退。
「我在想,您或許已經幫我找到了一份工作,」我選擇了同答另一個不相關的問題,「我正渴望重新做教區的工作。」
主教晃了晃他那像是覆著蛛網膜一般的手指,答道:
地道里冷極了。挖掘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糞便的臭味也越來越重。我把油燈舉在前面,沿著地道中的石頭標記彎腰往前走。地道微微向下傾斜,一直向下延伸。幾根支柱已經腐爛了,有人——我猜是費爾馬先生——做了修繕,加了一些新的支柱來撐住地道頂部。
下面的挖掘聲停了。我使勁咽了一口唾液,向角落裡燃著的燈走過去,腳步聲在石頭鋪的地面上輕輕迴響。雨珠落到臉上,夾雜著汗水留下來,濕濕的,舌頭嘗到像血一樣的味道。
「費爾馬先生?」
三本陳舊的手稿赫然佔據著紙堆中央的重要位置,紙頁泛黃,字跡幾乎已經消退。上面寫的是拉丁文,字體並不優美,不過很乾凈整齊。結尾有一個模糊的簽名,簽名旁邊是一個顏色很深的污點,看起來像很久以前滴下的、已經幹了的血跡。
「我嘗過了,我吃了『他的話』做成的肉。現在上帝就在我體內,我就是上帝。他嘗到了美味,嘗到了鮮血的味道。」
主教遲九-九-藏-書疑了一下,回答說:「只有信仰才能讓他理解的東西,他卻非要證據來證明,沒有找到證據時他就開始懷疑一切。相信在切特溫達克他會找到一個位置來消除自己的疑慮,重新找回他對上帝的愛。」
他的問題還懸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中。如果我告訴他,我在醫院里過得很開心,他會給我換一份更苦的差事。如果我告訴他,我過得不開心,那我就得在那兒一直待到要死的那天。
然而,吸引我注意的卻是那張寫字檯。很顯然,寫字檯及上面擺的東西是費爾馬先生感興趣的東西。我把那些骯髒的襯衫從椅子上拿開,坐下來仔細閱讀他的勞動成果。我通常不會這樣介入別人的私人空間。但我是奉主教之命來這裏的,費爾馬先生已經丟了自己的飯碗,我可不想追隨他的腳步。
和主教說話的時候,不管說什麼,回答之前一定要想清楚他的潛台詞。回答前幾個問題時我還能勉強應付,但應付得不夠好,這會兒他問起了布雷頓的軍事醫院。從戰場上回來后,我就被分到這裏工作了。我負責照顧那些失去了肢體和感覺的人,儘力減輕他們的傷痛,讓他們明白,上帝依然與他們同在。雖然我名義上是醫院的員工,但我覺得自己和他們一樣也是一個病人,因為我也要吃藥才能人睡,而且時常需要依賴更有智慧的精神科醫生來拯救我瀕臨崩潰的精神。
我很好奇,為什麼有人建了這條地道,卻又預先設防,布下機關,以便在必要時毀掉它。
「你會習慣的。」我安慰他說。但我知道他不會的,畢竟,我從來沒習慣過。
「但是,看來我們錯了,我們不該幻想費爾馬先生可以在避世時找回自己。有消息說,他變得比過去還要古怪。我聽說他從裏面反鎖了教堂。而且,他似乎做了某種整修工作,這種工作不適合他,無論是他的性格還是工作內容都不適合。教眾聽到他在裏面挖地,劈鑿教堂里的石頭,雖然我聽說教堂沒有明顯被破壞的跡象,至今還沒有。」
這個詞是「惡魔」。
「來得及,佩廷格先生,來得及。在跑之前我們必須先學會走。首先,我要你去安慰一位受盡折磨的教友。我想你知道切特溫達克吧?」
費爾馬先生的文件被拿走了,我懷疑文件被鎖進了主教的保險箱,或由主教的上級保管。或許,文件已經在主教的壁爐里燒成了灰燼,而主教正坐在黑暗的圖書館里,往他的煙斗里裝著煙草,慢慢點燃煙斗。那些文件是在哪兒被發現的,又是如何到了費爾馬先生手裡,始終是一個謎。但是它們從哪兒來的並不重要,它們最後被沒收充公,這也沒有給我帶來困擾。我不需要那些泛黃的紙張來幫我記住那個生靈的形象。它始終在我腦海中,永遠都會在。
什麼都沒有發生。我聽到鐵棍落下的聲音,但再沒有別的了。地道邊緣出現一隻獸爪般的手,那些指甲刮過一塊又一塊石頭,我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
主教是個瘦骨嶙峋的男人,他的手指纖長,關節處的皮膚沒有褶皺,一條條凸起的深色血管在他蒼白的皮膚上交織著,就像雪地上露出的樹根。他腦袋光禿禿的,寬下巴以上的部分越來越窄,頭頂成了一個尖。他的臉若不是仔細刮過,就是天生沒長任何毛髮,這副樣子表明主教在努力克制性|欲。他從頭到腳都罩著紫色和深紅色相間的衣服,只有領子是白色的,像一個放錯了位置的光環。他起身迎接我的時候,深紅的顏色從他蒼白的腦袋瓜頂上流下來,這讓我很震驚,他整個人簡九_九_藏_書直就是一把帶血的匕首。
前門上了鎖,從門縫裡能看到裏面橫著一道門閂。我使勁敲門,叫著費爾馬先生的名字,但沒人回答。我轉身走向教堂後門,這時,我在東牆旁邊聽到一絲細微的聲音,但聲音是從低處傳來的,好像是地下。是有人在挖隧道,一點兒一點兒的,挖得很慢。儘管能聽到聲音,但我辨別不出用的是什麼工具,好像是在用手挖。我加快腳步走到後門,試了每一把鑰匙才把門打開。我發現自己站在教堂的壁龕里,頭頂的檐口上雕著很多頭像。在那兒,我又聽到了挖掘的聲音。
我坐火車來到埃文斯托。主教安排了一輛汽車在那兒接我,汽車一路開到切特溫達克往西十英里的地方。和司機禮貌地道別之後,我在費爾馬先生的花園人口處下了車,沿著小路走向這位牧師的住所。天正在下雨,空氣中有點兒鹹鹹的味道。汽車掉頭駛回埃文斯托,引擎聲漸行漸遠。遠處有一條通往教堂的小路。夜空下,只能隱約看到教堂黑黑的輪廓。教堂不在村子中央,而是在村旁半英里處,附近也沒有其他民居。這兒曾經是一個天主教堂,但在亨利統治時期遭受洗劫,後來被用於散播新的信仰。教堂非常小,建築樣式幾乎算得上原始,仍保留著一些羅馬時期的風格。
一番掙扎之後,我終於掙脫了,邁開步子跑起來。我的上衣袖子被扯破了,胳膊也受了傷。石頭在我身後接連落下,我知道那東西馬上就要衝出來了。幾秒鐘后,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它的腳步聲在石頭上迴響,在地道中搜尋我。我害怕極了,開始祈禱,開始狂叫。我根本跑不快,狹窄曲折的地道讓我無法加快速度。我感覺到那東西離我越來越近,甚至能感覺到它的呼吸貼近了我的脖子。我叫出了聲,想用手中的油燈做武器,但我害怕和這個怪物一起困在黑暗中,於是一直往前跑,始終沒有回頭看。我的皮膚被石頭割破了,還在坑坑窪窪的地上摔倒了兩次。終於,我回到了並不穩固的支柱旁邊,我可以回頭面對它了。後面傳來了鋒利的爪子抓在石頭上的聲音,能聽得出它跑得越來越快,我伸手去摸繩子,抓到了!接著使勁兒一拽。
我一眼就看到了地面上的洞,洞口旁還立著一盞油燈,燈油快要燃盡了,所以火焰很小,燈光搖曳。一堆搬開的石頭堆在牆邊,留出的缺口剛好能讓一個人擠過去。我注意到,其中一塊石頭就是費爾馬先生書桌上那個拓印的模子。雖然眼前這塊石頭已經破損了,但十字架后的那張臉更清楚了。之前我以為是頭髮的圖案,現在可以辨認出來是從那張臉上冒出的火和煙,好像是十字架正在給這張臉打烙印。
我舉起油燈,仔細查看牆上的缺口。起初我什麼也看不到:這堵牆太厚了,燈光幾乎無法穿過洞口。我又把燈拿近了一些,突然,裏面有一道光一閃而過,燈光照到了一雙眼睛,那對眼珠完全是黑色的,彷彿瞳孔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增大,它們在黑暗中拚命尋找光明。接著,黃色的骨頭一閃而過,還有巨大的長牙,之後傳來了噝噝聲,像是呼氣的聲音。
地面上那盞快要燃盡的油燈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我從角落裡拿出第二盞油燈,在入口處彎下身子跪下。洞里飄出一股氣味,雖然很淡,卻可以肯定是排泄物散發出的惡臭。我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捂住嘴和鼻子,坐在洞口,輕輕壓低身子爬進去。地道很狹窄,而且向下傾斜。我踩著石頭和鬆軟的泥土向前滑了幾英尺。為了避免https://read.99csw.com碰到地道頂,我把油燈低低地拎在身前。有那麼一會兒,我怕自己會掉進某個巨大的深坑裡,直直地摔下去,周圍一片漆黑,再也沒人能找到我。幸好,我踩在了石頭上。我發現地道很矮,最高的地方也只有四英尺,在這裏,隧道轉向了右邊,我背後只留下一堵空空的牆。
相當長的時間。
畢竟,它可以永遠活下去。
我抬起頭,最初以為看到的只是一堵石頭牆,但仔細看才發現牆中央有一個洞,洞口足以伸進一個人的腦袋,牆後面傳出撿東西的聲音。我這才知道,一直聽到的是什麼。
我們正在主教的圖書館里,坐在大理石壁爐左右兩側,壁爐里的火焰是這間大房子里唯一的光源,直到主教划著了手裡的火柴去點他的煙斗。他手中的火讓他的眼窩看起來更深了,瞳孔也成了黃色。我看著他吸煙斗,看著他的嘴唇不停地吮吸,直到再也忍受不下去,便把注意力轉向他書櫃里的藏書。我在想,那裡有多少是主教讀過的。我覺得他是那種不相信書本的人,他對書本保持警惕,擔心它們會把具有煽動力的獨立思想傳播給那些意志比他薄弱的人。
說完那句話,他就讓我走了。
有一根支柱尤為引入注目,這一根比其他柱子都大,上面雕著盤繞扭曲的蛇,頂部是一張野獸的臉:長長的牙齒從拱起的嘴巴兩側伸出來,眼睛隱藏在濃密的、滿是皺紋的眉毛下面。這張臉讓我想起了教堂里那塊石頭。但這根柱子上的臉保存得更完整,雕刻也更精細,我沒在那塊石頭上看到長牙。這根柱子兩側纏繞著兩條粗重的繩子,末端都打了結。我走近細看,才發現這兩條繩子分別和兩根鐵棍連在一起,鐵棍已經釘進了石頭縫裡。繩子是新的,鐵棍卻是舊的。看樣子,如果使勁拉繩子,石頭和柱子都會坍塌。
這件事,我決定也不告訴主教。我不太確定主教對上帝的問題怎麼看。有時我懷疑在主教眼裡,上帝這個概念只是一個方便他控制大眾、維護自己權威的手段。除了偶爾在喝過雪利酒之後要經歷一場智力鬥爭,很難說他的信仰是否接受過其他的考驗。我不知道在戰壕的泥濘中他會作何應對,或許他會活下來,但那必然是付出了犧牲別人的代價。
「我聽說,他正在經受一場信仰的危機。」我說。
房子裏面亮著燈,我敲了敲門,卻沒有人開。我試著推了推,門一下子就開了,鋪著木地板的走廊筆直地通向前面的餐廳。走廊右面是一段樓梯,左面是一道門,通向客廳。
回到英格蘭已經有六個月了,我只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讓我能夠照料自己的教友,最好是一群不一心想著打穿別人腦袋的人。只要主教願意,他就能幫我實現這個願望。我相信像他這樣老奸巨猾的人肯定能察覺到我對他的厭惡,不過,我覺得他對我的看法絲毫不感興趣,主教不會讓自己或者別人的情感影響他的決定。
「您打算讓我做些什麼?」我問道。
過了一會兒,暗室里那個怪物開始撞牆。我聽到它使勁兒嘟噥著,往後退了幾步,又一次撞了過來。土從地道頂上落下來,砸在我身上,我聽到牆上的石頭在顫動。
但是,我一閉上眼睛,頭頂便響起了轟隆聲,我本能地往後退。怪物一向前走,地道就開始震動。石頭雨點般地砸在我腳尖前面。我聽到那個怪物的叫聲,地道頂部坍塌下來,轉瞬間它就從我眼前消失了。石頭落下的時候,我依然能聽到它的叫聲,是憤怒、挫敗的號叫!為了不被無數的碎石掩埋,它使勁兒逃脫著向後九-九-藏-書退,聲音越來越遠。
這些話只是從主教的軀殼裡蹦出來的,我想著,空洞且毫無說服力。
「費爾馬先生。」我叫道,但是沒有人回答。廚房的一個盤子里盛著一些麵包,用小檯布蓋著,旁邊放著一罐脫脂酸奶。樓上的兩間卧室都是空的。一間很乾凈,剛剛整理好的床上平整地鋪著備用毛毯;另一個房間里到處散落著衣服和吃了一半的食物。床單看上去有一段時間沒洗了,散發出一股氣味,像沒洗澡的老人身上的那種餿味。窗戶上布滿了蜘蛛網,地板上零星有幾顆老鼠屎。
我翻到費爾馬先生正在寫的第三部分,顯然,他在這一章節遇到了最棘手的問題。翻譯部分零亂地留著許多空白,在一些看起來是憑著猜測翻譯出的詞旁邊打著問號,他在自己能夠確定的部分下面畫了橫線,其中包括「埋葬」和「惡毒」這兩個詞。此外,還有一個詞被重複了一遍又一遍,費爾馬先生同樣對之加以強調。
我把自己的行李放在那個沒有堆放雜物的卧室里,然後向窗外望去。窗戶正對著教堂,從那兒可以看見教堂里燃著一盞燈。我對著那閃爍的燈光望了一會兒,然後走下樓梯。我想起有人說過,費爾馬先生有給教堂上鎖的習慣,於是開始找鑰匙,最後在一個儲藏櫃里找到一串覆滿灰塵的鑰匙。我拿起鑰匙,從門旁的置物架上取下一把雨傘,走向教堂。
手指縮了回去,那怪物再次撞到牆上。從洞口中間向四周延伸出許多裂縫,就像蛛網的絲一樣。我急忙向後退,離牆越來越遠,直到隧道變得足夠寬的地方,我覺得可以轉身了。但就在轉身時,我被卡住了,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怪物號叫著,從它的叫聲中我可以辨別出一些詞句,雖然那種語言我從來沒有聽過。
第二天,接替我的人到了布雷頓,是個叫迪恩的年輕人,導師的訓誡依然縈繞在他耳旁。他在病房待了一個小時之後就去了浴室。最後出來的時候,他的臉色變得更蒼白,還用一隻手帕捂著嘴。
一個爪子從洞里伸了出來,手指有五六根人的手指連起來那麼長,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大大的指甲彎曲著從指尖迸了出來,上面沾著厚厚的塵垢。骨頭上包著灰色鱗片,濃重烏黑的毛髮從皮膚的縫隙中向外扎。它伸手要抓我,我能感覺到它的狂暴、兇殘、憤怒,它的智盡能索和它的孤單無助。它在黑暗中被禁錮了這麼久,直到費爾馬先生著手翻譯、開始探究它的存在。費爾馬先生把石頭從這幽靈落下來的地方搬走,清理了碎石殘片,重置支柱,距離揭開這個秘密的所在越來越近。
我得到了屬於自己的工作,那是在一座小教堂里,一座年代久遠的小教堂。前不久,教堂附近的地面下陷。偶爾有參觀者駐足停留,盯著這原因不明的現象看個不停。教堂地面上毀壞的部分已經被修好了,在費爾馬先生挖掘的地方放上了另一塊更大的石頭。現在,這塊石頭標志著他的葬身之地。我沒有幾個教民,也就沒有多少職責,只是讀讀書,寫寫作,在海邊久久地散步。有時我也會想起費爾馬先生,想起他那種渴望。他渴望能找到證據,證明上帝的存在,似乎只要找到相反的證據,他就能擺脫所有困惑。但這種渴望讓他走上了不歸路。我點燃蠟燭,為他的靈魂祈禱。
我很好奇,不知再過多久主教會被迫把迪恩先生也換掉。
我看著他慢慢地彎起左手手指,小心翼翼地握住煙斗,又用右手輕輕地把煙絲敲進去。那些手指移動的時候像蜘蛛一樣。我不喜歡主教的手指,我不喜歡這個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