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靈福德村的小旅店
蒂爾踢了踢床腳,他一邊緊盯著大衣櫃,一邊急切地想弄清楚自己大腿後面濕乎乎的是什麼東西。他聽到液體從床單滴到地板上的聲音。他身後有個濕乎乎的東西正在床墊上爬。蒂爾慢慢回過頭,看到了床單下面的那個女人。她的頭髮稀疏灰白,滑溜溜地緊緊貼在發黃的頭皮上,渾身沾滿黏稠的綠銅銹,蒂爾覺得像熱鍋上融化的油脂一樣噁心。
蒂爾尖叫一聲沖向房門口,胡亂摸索著鎖上的鑰匙。他聽到床單被扔到了地上,一雙濕乎乎的腳輕輕落在了地毯上。蒂爾的手摸著鑰匙,他的手抖得很厲害,可最終還是打開了鎖。他一把拉開門,衝進走廊,連皮箱和衣服都不要了,徑直衝下樓,經過壁爐,直奔進黑夜裡。他聽到有什麼東西順著樓梯滑下來,像只蠕動的白色水蛭一樣,可他沒敢回頭看。他的車就停在院子里,車鑰匙卻落在了房間里。
蒂爾閉上眼睛不到一小時,就被左邊房間傳來的雜訊吵醒了,聽起來像是有人在挪動傢具。這個客人太不懂得體諒別人,吵得他睡不著覺。蒂爾對此憤憤不平。他猜這人比自己到得晚一些,也是來找個過夜的地方而已。他不明白為什麼這人剛到就必須重新布置房間。蒂爾只穿著一件睡衣,他起身把門打開,進了走廊,大步走到三號房間門口使勁兒敲門。房間里的雜訊立刻消失了。蒂爾聽到門裡傳來了腳步聲。那聲音聽上去很輕,似乎濕漉漉的,好像那人剛剛洗過澡。門沒有打開,但蒂爾知道那位客人正貼著木門聽外面的聲音。
希靈福德村的小旅店如今依然關門歇業。
蒂爾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他雙手一直緊緊地抓著門把手,指關節都發白了。他慢慢鬆開手,再次通過鎖孔往那邊看了看。確定衛生間里沒有人之後,他輕輕地把門打開,迅速拔下裏面的鑰匙,又把卧室這邊的門鎖好。他從門邊走開,聽到腳踩在地毯上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腳上沾滿了那個女人的分泌物。
蒂爾不停地跑啊跑啊,最後終於消失在黑夜敞開的懷抱里。
推銷員沒再堅持。他隨著店主去了樓上,進了一個傢具齊全的大房間,裏面有一張雙人床,一把破舊的扶手椅,有一個大衣櫃,大到能夠裝下一個中型劇團所有的演出服。屋裡有一扇開著的門,門裡面是衛生間,有淋浴、浴缸、抽水馬桶和一個非常大的洗手池。洗手池右邊還有一扇門通往隔壁房間。
起初他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還以為是黏液把鎖孔全堵上了。然後,那團白色的物體移動了,蒂爾瞥見了燒焦的肉,肉上滿是黏糊糊的液體,腿是灰綠色的,腿上的肉斑駁腐爛,肚子鼓鼓的,脹滿了氣。還有身體的形態,走動的樣子read.99csw.com…
「請進,請進,」他說,「非常歡迎,真的非常歡迎。」蒂爾進去了。店主隨手關上了門。
在十一月的一個寒冷夜晚,剛過十一點,亞當·蒂爾先生來到了希靈福德村這條曾經讓人鬱悶的主幹道。由於開了一兩家旅遊公司,這兒現在不那麼讓人鬱悶了。車裡的副駕駛座上放著一本破舊過時的、關於這一帶鄉村地區的旅行指南,是已退休的前輩奧蒙德先生留給他的。蒂爾先生是個非常罕見的人物:一個有良心的保險推銷員。這意味著他很受客戶歡迎,卻不得老闆喜歡。他被從倫敦調到鄉下,這樣他或許就能少賣些讓人傾家蕩產的保險,少招攬一些把錢存在裝著發霉麵包屑和老鼠屎的餅乾盒裡的顧客了。
說完,他就去給客人準備這份並不豐盛的宵夜了。
但是,正如那些擁有值得標榜的美德的人一樣,蒂爾也有一個特殊的惡習。他是個——用一個委婉的說法來描述吧——「有女人緣的男人」,他發現可以利用業務之便搞些曖昧關係。蒂爾沒有結婚,所以認為調情是無傷大雅的行為。而且他工作態度謹慎,所以更相信這算不上嚴重的道德敗壞。
一個男人在門后看著他。這個人大約比蒂爾高一英尺,濃密的鬍鬚和散亂的頭髮幾乎遮住了他的大半張臉。他穿著睡衣,套著一件外套,光著腳,腳上沾了灰。
蒂爾發現那是個女人,或者說像一個女人。突然,門那邊那個東西不再試圖進入他的卧室了。片刻的安寧過後,那東西又動了起來,只見白乎乎的一片。蒂爾透過鎖孔看到了一隻黑色的眼睛,眼圈紅紅的,就像烈火中剛燃起來的煤塊一樣。那隻眼睛眯了起來。蒂爾聽到那東西沮喪地嘆了口氣,那隻眼睛不見了。濕漉漉的腳步聲消失后,門關上了,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不用辦理入住手續嗎?」蒂爾問道。
他卧室的門輕輕地開了。蒂爾不記得自己從那個房間回來後有沒有關門。也許他只是把門合上,門鎖卻沒扣上。衛生間里的那個女人把他嚇得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門肯定是關著的。不過可能是他使勁兒頂門的時候,地板和牆面都跟著晃動起來,門被震開了。他走到門邊,這次可要把門仔細關上,緊緊鎖上。門口的地毯上也濕乎乎的,他說不清那到底是早先去三號房間時帶回來的,還是去別的什麼地方弄回來的。蒂爾不覺又驚慌起來,但他努力地克制自己。他摸索著燈的開關,可房間里唯一的照明來自那兩盞床頭燈,一盞現在被扔在衛生間門邊,另一盞擺在床頭柜上沒開。蒂爾靜靜地站在那兒,看到房間里幾乎空蕩蕩的:只有床、扶手椅、兩個床頭櫃……九九藏書
「你住二號房間。」他說著遞給蒂爾一把鑰匙,鑰匙柄上刻著編號。
沒過一會兒,蒂爾就按照旅行指南上的指示駛上了一條蜿蜒的小路,路邊掛著一塊已經腐朽的牌子。小路蜿蜒著穿過茂密的樹林,最後通向一家小旅店。旅店樓下的窗戶亮著燈,但樓上房間的窗戶好像都黑著。蒂爾停下車,從後座上拿出睡袋,使勁兒敲著店門。不一會兒,他聽見鑰匙在鎖眼裡轉動的聲音,門開了。他看到屋裡的小壁爐里有燒過的木柴灰,周圍放著三把扶手椅,右邊是前台,後面的牆上挖了五個壁龕,四個裡面都放著帶編號的鑰匙,三號房間的鑰匙不在裏面。
「蒂爾先生,請您好好休息。」店主站在卧室門口說。能有個房間住,還能有個溫暖的被窩,蒂爾已經感激不盡了,他甚至都沒想起來問店主怎麼會知道他叫什麼。他向店主要了點兒吃的。店主說會給他送一盤麵包和乳酪,外加一大壺茶。
但如果旅客肯花時間沿著雜草叢生的山路繼續往上走,也許就會發現這座古老的石頭建築的奇異之處。至今,依然有一股淡淡的燒焦氣味縈繞在旅店周圍,牆壁被熏得黑黑的,石板屋頂上還有一個烤焦的洞。或許這個旅店關門倒閉的根本原因不是高速公路,或許,如果旅客能聽到當地的傳言,就會發現吞噬旅店的那場大火並非偶然,而是有人蓄意縱火。但當地最有毅力的偵探也沒能找到足夠的證據來確定火災責任。實際上,旅店著火那晚有很多人都在現場,因此,說他們對當晚發生的事負有共同責任也倒合情合理。
後來,蒂爾不推銷保險了。臨走前他給老闆提了兩條建議:一條是希靈福德村根本沒有潛在的保險市場,第二條是他們發給銷售代表的旅行指南應該更換了。他還表示,他以後再也不賣保險了,要去過修道士的生活,快快樂樂地獨自過完下半輩子。
沒有人回答他。蒂爾不能繼續發泄失望和沮喪,只好深深嘆了口氣,準備回房間。這時,他腳下一滑,身體差點兒失去平衡。他撐住牆往下看,發現腳上沾了些透明的黏黏的東西,看起來像是黏度很高的牆紙膠,但要難聞得多。蒂爾想找到這東西是從哪兒來的,他覺得似乎是從三號房間的門底下滲出來的。他小心翼翼地往後退了退,把腳在走廊地毯上蹭了蹭,想把黏液蹭掉。接著便回到自己的房間,鎖上了門,但心裏很是困惑不安。他用淋浴噴頭把殘留的黏液洗掉,之後就上床睡覺了。隔壁房間再沒有傳出聲響,過了一會兒,蒂爾漸漸進入了夢鄉。
「不必了,」店主說,「只有您一位客人,而且天太晚了。您最好還是先去房間,明天再辦這些事吧。」九*九*藏*書
很久之前,希靈福德村有一家旅店。這個村子位於十字路口,曾是這一帶通往東西南北的交通樞紐,不過,後來修了A字形公路,這個村子的交通地位就愈發不如從前了。後來,盲目修建的高速公路穿過鄉間,導致草木枯萎、環境污染,最終為希靈福德村敲響了喪鐘,也切斷了村民生計的唯一來源。村子東邊大約半英里處有一座小山,旅店就坐落在山頂上,和過去的遺迹一同早早被人遺忘了,只剩一塊潮濕的朽木招牌向路人昭示著,這裏曾是能在人生旅途上短暫停留的食宿之所。
後來,在上個世紀的最後幾年裡,希靈福德村及時交上了好運。人們在向西五英里處的莫寧代爾鎮旁邊修建了一家遊樂場,遊樂場里有令人眼花繚亂的過山車和讓人頭暈目眩的遊樂設施。人們重修了莫寧代爾鎮與高速公路之間的那條馬路。希靈福德村是這條路上唯一的村子,也因此受益。除了重修馬路,新房子也建了起來,小商店也開張營業了,店主希望能從當地居民和過往旅客那兒賺點兒錢。
一個叫文森特·彭尼的人買下並翻修了希靈福德村的小旅店,為慶祝盛大開業,他邀請村民們來品嘗免費飲料和香腸。希靈福德的村民從不無故拒絕別人,他們勉為其難地按時來到了旅店,享受了彭尼先生的盛情款待,但一吃完香腸就立刻離開了,再也沒回來。這次短暫的拜訪再次印證了他們的看法,希靈福德村的這個小旅店有些不對勁兒,再精美的地毯和木質鑲板都掩蓋不了這種氣氛。
然而,今天還是像過去那些日子一樣毫無收穫,這使得蒂爾的心情像脖子上套了絞索一樣沉重無比。現在他又累又餓,看了看旅行指南,除了那幾家已經廢棄的遊樂場旅館,三十英里內唯一能投宿的地方就在一個叫希靈福德的小村子里。
注意,這裏用的詞是「責任」,而非罪責。沒有人會因為燒掉這家旅店而有負罪感,也沒有人會因為這家店連同店主一同葬身火海而感到遺憾。當然,警方對此案做了調查,當地警察非常賣力,想盡種種辦法得出這個結論:店主約瑟夫·朗死於意外。
「你在這兒呢。」他說。他欣慰地發現自己的聲音並沒有像他的手抖得那麼厲害。「我手裡有武器。我建議你立刻回自己的房間去,不然我只好把店主叫來,或者,還有更壞的選擇,我自己解決問題,把你打回去。」
蒂爾從床上跳了起來。沒有合適的東西當武器,他便把燈的插頭從插座上扯了下來,把銅製的床頭燈拿在手裡,慢慢走向房門緊閉的衛生間。他喉嚨發乾,雙手在顫抖。
蒂爾一下子彈了起來,他慢慢退回到床邊,摸到那個床頭燈,按下開關,房九*九*藏*書間立刻籠罩在柔和的黃色燈光里。燈光在衣柜上投下影子,蒂爾看到三個櫃門中的一個開著。裏面靜悄悄的,蒂爾卻快要受不了了,因為他擔心自己沒有把那個女人鎖在門外,而不知怎麼地卻把她留在了自己屋裡。
沒有人回應。門那邊的那個東西猛地一拉,門把手差點兒從蒂爾手裡滑走。他再次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抓住了把手,慢慢俯下身子。他把右眼緊貼在鎖眼上,動作很小心,以免把那黏糊糊的東西沾到臉上。
「救命,」他大叫,「救救我。有人要進我的房間!」
第二天一大早,一個農夫發現蒂爾躺在一個土坑裡抽泣。警察來了,蒂爾終於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他的車也找到了,他把車停在了被燒毀的小旅店的廢墟旁邊。他的睡袋就放在前排坐椅上,鑰匙還插在打火裝置上。結論大致清楚了:蒂爾到了小旅店,卻發現早已倒閉歇業,於是決定睡在車的後座上。不過他先換上了睡衣,這一點讓人覺得有點兒奇怪。事情就是這樣。
就這樣,旅店被燒毀了,約瑟夫·朗也一同滅亡了。然而奇怪的是,這個村子不久后也變得荒蕪起來。年輕人去了外地,老年人留了下來,從家裡搬到店鋪,從店鋪搬到教堂,最終,從教堂搬進了墳墓。墳墓是他們最終的歸宿。希靈福德村裡廖無燈火,那些不得不|穿過這條幹裂的唯一主幹道的行人常為此地的荒涼感到不寒而慄。
那個女人慢慢揭開床單,讓蒂爾過去。她背對著他,背上露出開裂的傷口,卻沒有流血,只有一些斑駁的疤痕和燒傷的肌肉組織。她的手沒怎麼受傷,指甲義長又彎,像螺絲錐一樣。她轉過頭來了,蒂爾發現,雖然她的雙手逃過一劫,臉卻沒那麼幸運。他看見了骨頭和肌腱組織,因為嘴唇被燒焦了,牙齒光禿禿地露著。只見她的牙齒張開,裏面的舌頭正挑逗地舔著牙。
為什麼旅店老闆必須死呢?很不幸,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和我們這個故事毫無關係。值得一提的是:當地有很多年輕女子失蹤了,所有的疑點都指向旅店老闆。可是人們找不到足夠的證據指控他,也從未發現這些年輕女子的屍首。但據說,很多飢腸轆轆的旅客都誇讚過朗先生的肉餡餅,說風味獨特,也不難吃。朗先生總是靦腆地笑著感謝大家的誇獎,說都是他自己做的。需要指出的是,素食者們認為店裡提供的素食飯菜的種類非常有限——儘管曾有人幽默地說,也許餡餅不是素的,但餡里很有可能有素食者的肉。
不過,也說不定,碰上哪個倒霉的,也會開張迎客呢。
那個大衣櫃就在他身後。
蒂爾覺得很奇怪。他推了推那扇門,門鎖得好好的。鎖孔里沒有鑰匙。
蒂爾準備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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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雙腳幾乎累得沒有知覺了。這時,他聽到有人把托盤放在門外的地上,隨後輕輕敲了幾下門。他開門的時候店主已經離開了,食物就放在那裡,金屬茶壺裡的濃茶正冒著熱氣。睡覺前,他吃了點兒麵包和乳酪,喝了一杯奶茶。希靈福德村的小旅店由約瑟夫·朗獨自經營,他在五個小房間里擺上了床,把用過的麻布織品交給村裡的一個婦女漿洗,她把床品洗得乾淨挺實,每周分三次送回來。朗先生以前結過婚,他對外宣稱夫妻二人不合,妻子離開他去法國定居了。村子里傳言說,他妻子對客人們是出了名的恩惠有加,曾因不忠被丈夫痛打,她的屍體在浴缸里處理掉了——一位客人曾說三號房間的浴缸污跡斑斑,他確定那是被酸腐蝕的痕迹。
他突然睜開雙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那個聲音。那聲音比以前要輕一些,好像弄出動靜的那個人非常不想惹人注意。他聽到鑰匙的咔嗒聲,然後是鎖芯轉動的聲音,最後傳來一聲輕柔的嘎吱聲。蒂爾先看了看卧室的門,發現鎖得好好的。他又看向衛生間,衛生間的門也關著。但蒂爾能清楚地聽到有什麼東西在門后的瓷磚地板上走動。一陣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是和隔壁房間門下面流出來的東西同樣的氣味。
所以,儘管希靈福德村逐漸變得興旺發達,但彭尼先生的這筆投資註定不會盈利。夏天虧了一點兒,冬天虧得更多。酒吧樓上的五個房間從未住滿過。住店的客人會抱怨屋裡有難聞的怪味,排水孔也有毛病,一打開熱水龍頭,排水孔就往外噴髒水。營業兩年之後,文森特·彭尼決定把店賣了,以免更大的虧損。他以為很容易找到人接收這家店,卻始終沒找到買主。彭尼先生關了旅店,動身去了西班牙,把轉手的事留給律師處理。律師很快把這筆生意排到了日程的後面,似乎永遠沒有提到前面的可能。特別是又一場大火過後,這個旅店又恢復了以前黑糊糊的舊貌。旅店牆上出現了一隻手印,這個印跡很可能是在彭尼經營時期留下的,像是伸手在索要一筆保險金。
「沒有餡餅了,」店豐解釋說,「因為沒有原料了。」
「我說,」蒂爾說道,「我真心希望你在裏面能輕一點兒。我正想睡覺呢。」
蒂爾光著的腳碰到了一種溫熱的、黏黏的東西,他趕緊往後退,以免那股黏黏的液體沾到腳上。液體慢慢地從衛生間里湧出來。那個看不見的東西把門撞得眶當作響。他不由呆住了,因為他看到門的球形把手開始慢慢轉動。他把燈丟到一邊,緊緊抓住把手,用盡全身力氣轉了回來。越來越多的透明液體從衛生間的鎖眼裡緩緩流出來,他的手滑得抓不住了。他大叫一聲,開始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