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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先牛的亭子

格雷先牛的亭子

「我對小地方的人情世事再清楚不過了,」我說,「如果我有孫子的話,他肯定也會這樣懷疑的。」
我把艾麗諾扛在肩膀上,奮力爬上梯子,回到了地面。棺材里叮叮噹噹的聲音漸漸消失了。我駕車把艾麗諾送到了布萊德茅斯的醫院接受治療。她在醫院里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后卻完全不記得亭子或莉莉絲的事了。
說完,那傢伙轉身在林中消失了。我正要追上他,把他從這兒趕出去,一陣腳步聲從我身後的草叢裡傳來。我轉過身,以為他可能會從我後面冒出來,但走過來的是艾麗諾。那一瞬間,她似乎和周圍變換的風景融為了一體,成了眾多幽靈中的一個。漸漸地,一切歸於正常,她還是我曾經深愛的妻子。
可是我怎麼可能知道呢?初來乍到的,我只是聽到了一些當地的流言蜚語罷了,而且還是別人斟酌再三后才勉強告訴我的。我這樣對莫瑞茲說,他笑了。
我閉上眼睛,奮力把撬棍向它砸去。只聽一聲尖叫,噗的一聲,它的頭骨就像西瓜一樣裂開了。那東西倒下了,嘴裏不停發出噝噝的聲音,我趕忙蓋上棺材。艾麗諾躺在我腳邊,已經昏迷不醒了,唇間還流出几絲紅色的血跡。和多年前的格雷一樣,我把撬棍別在鎖上。棺材里傳出了猛烈的敲擊聲,撬棍也跟著叮噹作響。那東西不停尖叫著,就像屠宰場里待宰的生豬一樣發出尖利的嘶叫。
愛賓頓是離諾頓莊園最近的一個城鎮,這裏的小警察局裡只有兩位警察,一位是莫瑞茲警官,另一位是勒德洛長官。除了愛賓頓,他們還要負責附近的朗頓、布雷斯菲爾德和哈比斯通幾個村子及周邊區域的治安。一輛破舊的警車,兩輛自行車,再加上當地民眾高度的警覺性,使他們在執行任務方面還算得心應手。勒德洛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和他講話的次數屈指可數。莫瑞茲卻是常客,他經常路過我們的房子,和他的上司相比,他更願意花些時間和我們聊聊天,同時自己也緩口氣。
「那就怪了!」莫瑞茲說,他似乎沒注意到我語氣的變化,「在格雷先生之前,已經很多年沒在諾頓莊園聽到過小孩子的聲音了。埃利斯先生也沒有孩子。」
「那個恐怕不合她的品位。」我答道。
我好像把她問得不自在了,她慌忙打開壁櫥,開始忙活起來。一陣噼里啪啦聲隨即傳來,雖然她不是故意弄出這麼大聲響的,但很明顯,她生氣了。隨她去吧,我一邊揉著胳膊上她剛才抓著的地方,一邊思索著我娶的這個女人到底有著怎樣的稟性。
天哪!又來了!我叫愛德華·梅里曼:丈夫、產權人、生意人、妻子眼中未來的瘋子。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被幾個壯漢按住,被瘋人院的車強行拉走。也許在簽委託書的時候,妻子還會灑下幾滴偽善的眼淚。
「別動這座亭子!」
那人的個子很高,穿著粗花呢衣服。他的臉龐瘦削,雙眼黑亮,一臉病色。我敢肯定聽到他講話了,我可以發誓,儘管他的嘴唇沒動。他說:
「那你有孩子嗎,先生?」
我讓他常來坐坐,看著他準備再次騎上自行車。
「很不錯,」他答道,還以為我指的是檸檬汁,「醫生說像這樣的大熱天就應該喝它來解暑。」
「天真熱啊!」我說道。
「斟酌再三的流言,」他說,「我沒聽說過。」
接著,格雷寫到,骨頭動了。起初動得很輕微,似乎是因為突然的震動而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可很快,聲音越來越清楚,似乎是被無形的肌肉和筋腱牽動著,手指骨伸開了,腳趾骨開始啪啪地輕敲箱子兩側。最後,頭蓋骨在裸|露的脊椎骨上晃動起來,喙一樣的上下頜一張一合,發出微弱的咔嚓咔嚓的聲音。
莊園的房產代理商告訴我們,諾頓莊園以前的主人是一位叫格雷的先生,為了緬懷亡妻才建了這座亭子。我突然覺得,如果用這樣醜陋的東西來懷念亡妻,他應該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妻子。其實大多數時候我也不怎麼喜歡自己的妻子,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建這樣一個醜陋的龐然大物來紀念她。我起碼會修飾一下那些突兀的邊緣,並在亭子頂上雕刻一條龍,以表達對已逝愛人的追思。亭子基座有些破損廠,是莊園的上一任房主埃利斯先生弄的read•99csw.com。他似乎是突發奇想,便用他以為更好的方式,把這座亭子難看的地方重新修補和粉刷了一番。
諾頓莊園是一座十八世紀晚期建造的鄉村住宅,其建築精妙絕倫,裏面不僅有園林庭院,還有五十英畝良田,堪稱建築史上的瑰寶,也是一座理想的住宅。莊園的佔地面積不大,易於打理,同時又有足夠的空間可以使我和妻子在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里待在各自的空間內,互不相見。然而,正如妻子之前提到的,美中不足的是園林盡頭那座亭子。它既難看又突兀,幾根未加修飾的方形柱子支撐著光禿禿的白色穹頂,穹頂上還立著一個十字架。亭子周圍沒有台階,要想進到裏面,只能吃力地爬上它的基座。連鳥兒都不願來這兒。它們只願棲落在旁邊的一棵橡樹上,像教區舞會上的老太太一樣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顯得有些謹慎,「埃利斯先生……」
「艾麗諾,」我問道,「你病了嗎?你的手變得這麼瘦,臉也瘦了不少。」
「我說,」我答道,「我才是這裏的主人,你有什麼資格跑來告訴我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你到底是誰啊?」
可一切都太晚了。她轉過身順著梯子爬下去了,燈光也很快消失了。我扔下公文包衝過草坪,大口喘著粗氣,一陣強烈的恐慌撕咬著我的五臟六腑。我跑到洞口邊,艾麗諾正在下面用雙手刨土。漸漸地,漸漸地,一具蜷曲的女人屍骨露了出來,屍骨上的粉紅裙子已破碎不堪。直覺告訴我,莫瑞茲警官的懷疑完全正確,這一定是埃利斯夫人!她還是沒能逃脫她丈夫的魔爪。一定是埃利斯先生髮現他妻子在這座亭子下面挖洞,才把她殺死,埋在了這裏,隨後,埃利斯先生在恐懼和悔恨中自殺身亡。埃利斯夫人鼻子和嘴的骨頭有點兒長,好像是某種恐怖的變身還沒有完成,就因為她的暴亡而終止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我等待著。雖然急於想問他更多,但又不想讓他覺得我喜歡到處打聽。
該死的!他還是重複那幾個字。
外面,警官把雙手背在身後,悠閑地繞著亭子踱著步。我走到他跟前,把檸檬汁遞給他,杯子里的冰塊碰撞著,發出叮噹的響聲。我看著他喝了一大口,他的腋下和背上滿是大片的汗漬。衣衫浸濕后的深藍色和布料原先的淺藍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像一幅海洋地圖。
我僅來過書房一兩次——老實講,我不是個愛看書的人——頂多來瞥一眼書目或是吹吹陳舊藏書上的灰塵和蜘蛛網。所以當我發現扶手椅旁邊的小桌子上擱著一本書時,我詫異極了。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或許艾麗諾把書忘在這兒了。可是,與我相比,她更是難得碰一下書。我拿起書,隨手翻開來看,一頁密密麻麻、字體優雅的手寫稿映入眼中。我迅速翻到首頁,看到了這樣的題詞:約翰·弗·格雷的中東之旅。一張小巧卻破舊的照片赫然貼在封皮上。我仔細一看,不由得後背發涼,照片中的人顯然正是約翰·F·格雷本人,可奇怪的是他看起來酷似那個到處亂跑,還對著亭子指手畫腳的傢伙。可這根本不可能呀!格雷已經躺在地下五十多年了,從他在世時的生活來看,他腦子裡想的應該是永恆的聖歌或是熱痱子什麼的呀!我回過神來,又看了看那本書。顯然,這本書不僅僅談了格雷的中東之旅。
「你多慮了,埃德加。」她答道,「我的身體好著呢!」
事實上,這是一本懺悔書。
我已經不止一次注意到,最近幾周艾麗諾消瘦了不少。不過或許是因為這座亭子上反射出的光照在她臉上,她看起來更瘦了。她面黃肌瘦,雙眼卻因此顯得更加有神。這讓我想起了一隻貪婪的鷹,我不禁戰慄起來。我隨她回屋吃茶點,卻什麼也咽不下。原因之一是,艾麗諾盯著我吃司康餅的樣子就像一隻禿鷙在迫不及待地等著某個倒霉的傢伙趕緊完蛋。另一個原因就是她沒完沒了地一直在說那座亭子。
總而言之,這是一座礙眼極了的亭子。
「別動這座亭子!」
「可是,那兒沒人呀!你確定看見什麼人了嗎?也許是因為天太熱了,或是其他更糟糕的原因也說不定。你得去看看醫生了。」
read.99csw.com艾麗諾越來越陌生,我則越來越喜歡待在花園裡,或是沿著地埂散步,希望能見到那個不知名的來訪者,因為他和不幸的約翰·弗雷德里克·格雷長得如此相像。有一次,我瞥見一個騎自行車的身影正吃力地爬上通往諾頓莊園大門的山坡。是莫瑞茲警官——一看便知道是他,因為他的塊頭很大,腰圍粗壯,再加上天熱得讓人發暈,他看起來就像一艘黑色的巨輪緩緩從地平線駛來。後來他似乎意識到繼續騎著這兩個輪子的話,地心引力會讓他不懈的努力白費。所以他索性下來,推著車走完了剩下的路程。他終於來到了大門前。
在妻子住院期間,我就開始安排回倫敦永久定居的事。我準備把諾頓莊園封起來。不久之後,在一一個明媚的午後,我讓工人們在草坪洞口周圍築了一圈鋼筋混凝土,把大量的水泥澆築進洞里,直到洞口半滿。接著,我又讓工人們在洞口上重修了一座亭子。這座亭子比之前的更大更華麗。這些工程耗費了我半年的收入,但我相信這是值得的。後來,當艾麗諾的妹妹陪著她在布萊德茅斯繼續調養的時候,我親眼見證了工人們把最後一塊磚鋪到亭子上,然後著手收拾工具。
「你打算什麼時候拆呢,埃德加?」她又開始了,「趁著還沒變天,最好早點兒把它給拆了,埃德加!埃德加,你在聽嗎?」真該死!她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嚇了我一跳,我手中的杯子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淺色的陶瓷杯摔成了碎片,散落在石質地板上,如同年輕時破碎的夢想。這個杯子是我們結婚時用的那套瓷器中的一件。奇怪的是,這一回妻子竟然沒像以前那樣小題大做。她幾乎沒注意到摔碎的杯子,也沒看到慢慢滲入地板縫裡的茶水。她依然緊緊地抓著我,她的手又細又長,又硬又尖的指甲像鷹爪子一樣。手背上隆起粗粗的靜脈,就像纏在一起的毒蛇一樣蠢蠢欲動。一股酸腐的味道從她的毛孔里散發出來,我竭盡全力才不讓自己噁心地皺起鼻子。
我想,這是不可能的。至少,我不會讓她們這麼做。
那天晚上,因為沒有什麼事可做,我來到了書房。諾頓莊園——連同這個書房和屋裡的陳設——是由已故的埃利斯先生的一位姐姐出售的。埃利斯先生的結局不怎麼好。傳聞說他妻子拋棄了他,他一時絕望,就在倫敦的一間旅館里開槍自殺了。他妻子甚至沒去給他送終。可憐的傢伙!實際上,我們那些想象力豐富的鄰居們還猜測埃利斯先生殺死了他年輕漂亮的妻子,儘管警察沒有任何證據指證他。埃利斯先生已經死了二十年了,可只要荒地里露出白骨之類的東西,或是哪只好奇的狗從河岸邊扒出這樣的東西來,埃利斯先生和他失蹤的妻子都會在當地的新聞報道中出現。在這種情形下,稍微有點兒迷信的人都會對諾頓莊園敬而遠之,更別說買下它了。但我並不迷信。不管怎麼說,我所了解到的埃利斯先生是個聰明人。因此,如果他真的殺了自己的妻子,絕不可能把她的屍體埋在房子周圍,別人說不定會被她的骨頭絆倒,還會說:「嗨,這可不行。」
「聽上去你來過這兒很多次了。」
「艾麗諾!」我大喊道,「不要啊!」
「您覺得埃利斯夫人後來怎麼樣了?」
箱子里揚起一陣灰塵,屍骨很快被一團紅色的霧氣包裹起來。然而,這團紅色的霧氣卻不是從箱子里出來的,它來自格雷的妻子。只見那股霧氣從他妻子口中聚成一股氣流,噴薄而出。好像是她的血液不知怎麼地風乾了,成了粉末,現在正猛地從她的靜脈里往外抽。他眼看著自己的妻子越來越瘦弱,臉上的皮膚也變得皺巴巴的,像紙一樣被撕扯著。她的眼睛瞪得越來越大,好像那箱子里的東西正在吸走她的生命。透過那團霧氣,格雷瞥見了一張擰在一起的極其恐怖的臉。圓圓的墨綠色的眼睛閃著饑渴的凶光,似乎要一口吞了他。羊皮紙色的皮膚變得黝黑,閃著魚鱗似的光澤。鉤子似的下頜吸著空氣,伴著骨頭折斷時發出的清脆的響聲一張一合。格雷感覺到了它的慾望——它那原始的肉|欲。它會吃了他,而他則應該感激它的好胃口。它的利爪會刺入他的身體,它的尖喙read.99csw.com會啄瞎他的眼睛,在他臨死前,那四肢的骨頭還會緊緊地擁他入懷。他感覺到自己在回應著它,不由自主地越來越靠近那個剛成形的東西。這時,一層薄膜掠過那東西的眼睛,如同蜥蜴眨了一下眼,咒語在剎那被打破了。
妻子說這是她見過的最醜陋的東西。
格雷的故事只剩下最後一頁了,他詳細地敘述了亭子的來由:包括深挖地基,深埋棺木,為了永遠困住莉莉絲,又在上面建了這座亭子。當然,這隻是一個荒唐的故事。它也只能是個故事。可能是格雷的突發奇想,為的是嚇唬那些僕人,或是想在三流的恐怖故事里充當英雄罷了。
「要是她們來做主……」我喃喃地重複道。
她的呼吸中瀰漫著一股死亡的氣息。
嗯,我不得不說,雖然我當時的身體狀態不佳,聽到他這麼說話,我還是覺得有點兒古怪。真不習慣一個根本不認識的陌生人這樣和我說話。即使是艾麗諾也會得體地在她的命令前加上「您可不可以……」這話偶爾還會跟著「請」或者「謝謝」之類的詞,來緩和一下語氣。
她很不情願地鬆了手,轉過臉去。
「女人啊,真是有趣,」他接著說道,「如果凡事都讓她們做主的話,她們能統治整個世界。」
最後,連我們的性生活也發生了讓人心煩的變化。雖說這是夫妻之間天經地義的事,可事實是,我們做得太多了——至少我妻子越來越慾壑難填,以前可不是這樣。現在,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我晚上連燈都不敢關,熬到很晚才進卧室,並且要等艾麗諾睡著了之後才敢上床睡覺。
那天晚上,我躺在艾麗諾身邊,卻無法入睡。我知道艾麗諾也一直醒著,這讓我很不安。
事情好像是這樣的:一九零零年,在去敘利亞的途中,約翰·弗雷德里克·格雷偷了些女人的骨頭,這些骨頭被認為是亞當的第一任妻子莉莉絲的。格雷對新約的野史略知一二。據他講,莉莉絲是個女妖,是最早的巫師,象徵著男性對女性力量的恐懼。格雷從大馬士革的一個傢伙那裡得知了骨頭的故事,那傢伙說要賣給他一些亞歷山大大帝的盔甲,結果卻把他帶到了敘利亞最北部的一個小村莊里。據說,莉莉絲的骨頭就被保存在那兒的一個封閉的地窖里。
我得承認,她這話一點兒也沒錯。通常來講,我們的意見很少能達成一致。雖然她已近中年——還有,雖然她參加別人葬禮時表現得如此優雅輕鬆一艾麗諾卻越來越無法容忍那些與她相左的觀點。而我則不可避免地成了那個最常和她唱反調的人。因此,在我們之間,任何形式的默契,即便是沉默,都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
「我聽說他的妻子失蹤了,」最後,我開口了,「後來,那個可憐的傢伙也自行了斷了。」
「那只是謠言,」莫瑞茲說,「要我說,埃利斯先生也不怎麼在乎這座亭子,他本來是要毀了它的,可是後來事情越弄越糟,嗯,之後發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夕陽的餘暉灑在新落成的亭子上,工頭問:「梅里曼先生,我猜您夫人不喜歡之前的亭子吧?」
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把這該死的東西拆了。可是接下來的幾周里,我漸漸發現這座亭子其實很迷人。不,「迷人」這個詞用在這裏並不恰當。確切地說,我開始隱約感到這座亭子有它存在的意義,只是我還沒發現而已,在我對它有更深入的了解之前,匆匆地把它拆掉是很不明智的。至於我為什麼會這樣想,還得從我們入住諾頓莊園五個星期後發生的一件怪事說起。
那天晚上我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但是依然能夠清楚地看到草坪上有汽車開過的痕迹。循著車跡望過去,原來亭子所在的地方成了一道裂開的口子。亭子的殘垣斷壁被工人們堆在了房子旁邊的碎石堆里。現在,亭子沒有地基的事實已經暴露無遺了——這果然只是個擺設,它真正的目的是要蓋住下面的洞口。這時,我看到一個身影站在洞口旁,手裡提著燈。她把臉轉向我,對我微笑著,在我看來,那可怕的笑容里滿是遺憾和怨恨。
「謝謝,」他說,「清爽極了!」
這些骨頭運到他們家之後不久,格雷便發現妻子的行為開始變得反常。她越來越瘦,幾乎到了憔悴的地步。她對箱子read.99csw.com里的骨頭表現出了痴狂的興趣。一天晚上,格雷本以為妻子已經在床上睡著了,結果卻發現她拿一把鑿子,正在箱子邊想撬開那把鎖。他試圖把工具奪走,可她卻瘋狂地反抗,對著他一陣亂砍,最後趁勢使勁敲了一下那把鎖。鎖裂了,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他還沒來得及阻止她,她便猛地把箱子蓋掀開了,裡邊的東西一覽無餘:腐朽發黑的骨頭堆在一起,上面還黏著一片片破損的皮膚,頭蓋骨又細又長,和爬行動物或鳥類的頭骨沒什麼區別,但看得出,這是一個沒有完全進化的人類的屍骨。
話剛出口,我就感到有點兒尷尬,我太魯莽了。但莫瑞茲並不在意。事實上,能如此開門見山地引出主題,他似乎很欣賞,因為這說明我很坦誠。
「有個傢伙亂跑,就在那兒!」我說著,朝那邊的樹林努了努下巴。
接下來一周,因為有樁在倫敦的生意不能耽擱,我就坐火車去了那裡。我花了一整天討論金融事宜,可愈發強烈的不安讓我更加沮喪。在倫敦的口子里,我除了處理財務,其餘的時間則全都在想諾頓莊園的邪惡污濁。我並不迷信,可我們這個新家的過去卻讓我越來越忐忑。我不斷重複那些噩夢,夢中還能聽到利爪的敲擊聲和頜骨上下活動的咔嚓聲。有時醒來還會看到艾麗諾趴在我身上,兩眼放著詭異的光,顴骨像刀鋒一樣凸出,似乎要割穿她那緊繃的皮膚。同時,格雷的旅行日誌也莫名其妙地不知所終。我問艾麗諾是否見過,她卻說只是「重新整理」了一下屋子,壓根兒沒見過什麼日誌。我覺得她在撒謊。閣樓和地下室里那些被翻得底朝天的箱子、扔得到處都是的廢紙,這亂糟糟的一切輕易揭穿了妻子的謊言。
說完,他就騎上車離開了。
漫漫旅途中充滿艱辛,但種種挑戰對格雷這種人來說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對他而言,舒服的躺椅和上等煙斗就如同索多瑪城裡的種種惡行。然而,當格雷和他的嚮導一同到達村子的時候,他發現當地人並不歡迎他。日記里寫道,村民們說,陌生人,尤其是女人,是不準進入地窖的。人們要求他離開,於是他在村子不遠處紮下營來準備過夜,並打算再仔細想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
莫瑞茲似乎喘不上來氣,兩頰憋得通紅。他用襯衫袖子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對我的話表示贊同:「是啊,這該死的鬼天氣!」我請他到家裡來坐坐,我可以給他倒杯自製檸檬水。他欣然同意了。我們一邊走一邊談論了當地發生的一些事情,我讓他在亭子旁邊等我,我去廚房裡給他倒檸檬汁。艾麗諾不在,不過我聽到她正在閣樓上走來走去。她扔盒子擺箱子的刺耳雜訊傳了下來。我決定不告訴她莫瑞茲來了。
莫瑞茲又喝了口檸檬汁,緊盯著我。我覺得這種人是很容易被低估的:他的笨拙,他的體重,他騎自行車的狼狽樣,乍一看挺滑稽的。但莫瑞茲警官是一個精明的人。他從未晉陞不是因為性格上有什麼缺陷,或是工作上有什麼過失,而是因為他自己想繼續留在愛賓頓,照管他轄區里的人。現在,在他的注視下,我也不自覺地挪了挪腳。
午夜過後,一個當地的地痞設法找到了格雷的營地,說他打算把裝著骨頭的箱子從藏著的地方拿出來給格雷,當然,這需要一筆不菲的費用。那人還算講信用,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帶著一個顯然非常古舊且裝飾華麗的箱子回來了,說莉莉絲的屍骨就裝在裏面。箱子大概長三英尺,寬兩英尺,高一英尺,鎖得嚴嚴實實的。盜賊告訴格雷,鑰匙一直由當地的伊瑪目保管,不過格雷這個英國人才不在乎鑰匙呢。雖然莉莉絲的故事只是個傳說,是膽小怕事的人們杜撰出來的,可格雷卻相信是真的,他認為回英國以後沒準兒能把這個漂亮的箱子當古董賣掉。他把箱子和收穫的其他物品一起打包,然後就將其拋之腦後了。之後,他回到了英國,在諾頓莊園和自己年輕的妻子簡團聚了。
「他們說,呃……他們說埃利斯先生可能已經把他的妻子殺死了。」
莫瑞茲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先生。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蘇珊·埃利斯已經不在世上了,她已長眠于地下。」
「警官?」
他停了一下。
「喂!」我招呼道,「需要幫九九藏書忙嗎?」
「我們確實懷疑過他,」他也同意我的說法,「我們曾訊問過他,還有兩名倫敦的偵探專程來調查這個案子,但埃利斯夫人好像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一樣。我們搜查了整座莊園,包括附近的田地,但什麼也沒找到。據說她在布萊頓還有個情人,我們順藤摸瓜地找到並審訊了他。他告訴我們,他已經好兒周沒見到她了。對於這種和別人的妻子亂搞的男人,他的話最好別信。最後我們不得不擱置這個案子。因為沒找到屍體,沒有屍體,也就稱不上犯罪。到後來,埃利斯先生開槍自殺了,至於他妻子的下落,大家也是眾說紛紜。」他喝完最後一口檸檬水,把空杯子遞給我。
「你覺得怎麼樣?」我問。
她朝那個方向看了一下,聳聳肩。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仍然鬱鬱寡歡,和妻子的關係也未見好轉。我不止一次回想格雷的故事,儘管起初我覺得這個故事似乎純屬虛構。但我夢見了一個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敲打我們卧室的窗戶,在夢裡,我走到窗邊,想搞明白到底是什麼在作怪。這時一個細長的腦袋就會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它那黑亮兇殘的眼睛閃著飢餓的光,似乎要穿過玻璃窗把我吞噬掉。我掙扎著,卻感到它那松垂的乳|房頂著我,它的雙腿纏繞著我,像情人一樣熱烈。我醒過來,卻看見艾麗諾面露得意之色,好像她知道我夢到了什麼,並暗自竊喜這個夢在我身上產生的效果。
「不管是不是專家,你一定有自己的看法吧。」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個美麗的夏日,我搬來一張躺椅,擱在亭子光禿禿的石頭地板上。亭子里不僅陰涼,還可以看到一片宜人的景色。我拿了一份報紙剛要舒舒服服地躺下,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地板好像晃動了一下,不知怎麼回事,它似乎已不是原本的石頭,而成了流動的液體,下面暗潮湧動,表層盪起一圈圈波紋。陽光也霎時變得慘淡而微弱,一團飄忽的陰影從地面升起。我感覺眼睛似乎被一條用來裹屍的紗布蒙上了,還隱約聞到了一股腐屍的氣味。我慌忙站起身,腦子有點兒發暈,這時,我看到有個人站在樹叢里,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糾正他道:「不,我指的是這座亭子。」
雖然這不是一個我想討論的話題,但提到埃利斯先生就更容易讓我把話題推進得更深。我太急於抓住這個機會了。
莫瑞茲挪了挪腳,頭低了下來。「梅里曼先生,現在還輪不到我來發表意見,」他說,「我可不是這方面的專家。」
格雷清醒過來,他沖向箱子,使勁兒把蓋子按下來,壓在那東西的腦袋上。那個讓人噁心的東西在裏面不停地撲騰掙扎,他拿起鑿子插在鎖環上,把箱子鎖上封住。紅色的霧氣瞬間消失了,那東西也安靜了下來,而他妻子卻癱倒在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但艾麗諾幾乎很少睡著,她貪得無厭的慾望簡直太恐怖了。
「沒有,」我答道,言語中帶著一絲遺憾,「我妻子的性格不適合做媽媽,老天爺似乎也這樣覺得。」
此時此刻,艾麗諾已經刨出了一口精緻的黑色小棺材。棺材上鎖著一把大鎖,這一定是格雷在埋棺材前鎖上的。艾麗諾拿著一桿撬棍,奮力想把大鎖撬開。我趕緊順著梯子爬了下去。可就在我要到洞底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令人心悸的尖叫,是慶祝大功告成的叫聲——艾麗諾已經把蓋子打開了!真的就像格雷描述的那樣!棺材里有一具蜷曲的屍體,上面是奇特的細長的頭骨。接著,塵土飛揚,一股紅色的細流像蒸汽一樣從艾麗諾口中噴出。她的身體開始猛烈地發抖,似乎正被一雙無形的手搖晃著。她的眼睛從眼眶裡鼓了出來,瞳孔發白,嘴巴大張,臉頰塌陷,整張臉變得皮包骨頭,面部輪廓清晰可見。我把艾麗諾推向一邊,抓起她扔掉的撬棍,盯著地上的棺材,將棍子舉過頭頂。突然間,一張面如死灰的臉抬起來看著我,凹陷的耳朵,碩大的眼睛,眸子里泛著黑綠色的光。它衝著我直起身子,尖如鳥喙的上下頜咬得吱吱作響。它緊緊抓著棺材的邊緣,奮力掙扎著想要從囚籠里逃出來。它的身體簡直是對一切女性美的嘲諷。
「嗯,坦白講,我不太喜歡這座亭子,以前也一樣。」
「親愛的,你在和誰說話呢?」她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