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仰起臉。

「哪裡，沒關係。我們一點也不在意。」

過了一會兒，好像是太田接電話了。她弓著背，抱歉之至地開始說話，「您是太田小姐嗎？敝姓橋口。」

明美吐了一下舌頭：「糟糕，我說得太過分了。總之，我的意思是說，資歷老到的護士啦。」

他很緊張，甚至開始後悔把明美找出來。既然已經謊稱父親神經衰弱，就得把這個謊說到底才行。然而不管是他或她，都沒想到要事前先做點準備工作。

「啊？啊，對。」

「不是啦，因為就我今天所見，感覺上好像完全沒有護士。我以為精神科這種地方不需要護士，另外有類似心理諮詢師那種人。」

「榊診所中，沒有住院病人嗎？」

「沒辦法」這個說法，也令他有點起疑。

「對方接電話后，你隨便應付幾句就交給我。」

「原則上，大家都是來看門診。不過，偶爾也會破例，暫時由我們照顧病人。」

明美說到最後有點吞吞吐吐。

明美若無其事地說：「因為大醫生結了三次婚，孝那孩子是第二任太太帶來的。第二任太太跟大醫生結婚一年左右就死了，所以大醫生才又娶了現在的太太。總之他們家複雜得很，聽說他還包養情婦呢。」

明美似乎被他的氣勢壓倒，身體稍微離開桌子，仔細打量了他的臉才回答：「呃，開車應該到得了吧，反正有路可通。」

「他是位年輕醫生嗎？」她問道。

「怎麼辦？想做什麼？」

「天哪，你們都不知道嗎？這個案子當時可轟動了，因為真的很慘。你們居然連這麼大的案子都不知道，真奇怪。」

他把視線從明美臉上轉開，陷入沉思。那份傳真來源榊診所的相關者，牽扯上這麼悲慘的命案，而且是以手槍為兇器的殺人案。倘若跟我們兩人也有關係，該怎麼辦？萬一，真是這樣……

「才三十八歲而已。」

她緊握話筒，用略帶緊張的語氣說，看不見的眼睛眺望著數字按鍵。

「您那邊是榊診所吧？請問太田小姐在嗎？」

怎麼，原來是這麼回事啊，他在心底苦笑。雖說是精神科診所，對待在裏面昀人來說卻純粹只是工作場所，就算有各種牢騷，也沒什麼稀奇。

他想親自跟這位太田小姐說說話，現在正好有機會。

看來倒是個非常爽快的女子。仔細一看，她其實不太年輕了，大約三十……五歲左右吧，一頭短髮，再加上沒化妝的臉頰光滑豐潤，所以看起來比較年輕。

「被殺死的，是我們大醫生的兩個朋友，還有其中一個人的太太和另一九*九*藏*書個人的女兒。名字我現在已經忘了……」

在他的腦海中，又浮現第一個早晨，即將睡醒前做的那個夢。

太田小姐說了些什麼，她頻頻接腔。

「是啊，說來真的很過分。所以雖說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大醫生還是在接受電視採訪時當眾下跪謝罪。不過，哎，這樣反而贏得社會大眾的同情，讓他順利挽回了聲譽吧。而且，孝本來就沒跟醫生住在一起，因為他很早就離家出走不知去向了。」

她咄咄逼人地朝著明美傾身追問：「到底是為什麼？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你說那位大醫生嗎？」

「是怎樣的案件？」

一直扮演傾聽者的她，總算又開了口：「太田小姐，你好像不太喜歡那位大醫生。」

（因為今晚是平安夜……）

他有點慌。沒有三枝在旁出主意，這時候只能一個人設法應付了。

「對，好得沒話說。」明美猛地傾身向前，手肘順勢撞到桌上的咖啡懷，琥珀色的液體潑灑出來。明美那杯咖啡連碰都沒碰過。

「橋口」是馬路對面某家五金店的名字，橋口商店。

明美撲哧笑了出來：「沒那回事，照樣也有護士。我們診所的護士才可怕了，她們專門負責監視榊醫生。」

「四樓？」明美歪著腦袋，「啊，對，有啊，是個年輕女孩。上周末掛急診進來的，據說是醫生某位朋友的女兒。這種事，純粹是特例喲。」口氣聽來好似在辯解。

「什麼？」

不料明美略微傾身向前，放低了聲音，又繼續說：「如果我說出名字，說不定連你們也知道。」

「到底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啦，不過就連別家醫院不太願意收容的重度酒精依賴症病人，那家醫院也肯收。那種病，對於家人來說真的很痛苦，所以當家人不管怎樣都要送病人住院時，有個地方願意收留這個燙手山芋，不是等於得救了嗎？」

說到這裏，由他接過電話：「喂？啊，剛才真不好意思，我們不是故意要給您惹麻煩的，實在是沒有別的醫院可去，而且真的很想讓榊醫生診治……」

他在桌子底下輕拍她的手背，表達感謝之意，然後才問道：「那個幸山莊命案，請說給我們聽聽。」

「有特別好的醫院嗎？」

「大醫生？」

可是，明美幾乎完全沒問起兩人的「父親」的癥狀。

「既然這樣，即使住院，花費的金額也跟其他疾病差不多。除非是住進那種有高級病房的醫院，否則不用太擔心。不過，剛才在電話里，你說令尊不想去公司指定的醫院，換成別家hｔtps://ｒｅａd•９9ｃsw.ｃｏm醫院他會願意就診嗎？」

她說：「我只是個事務員，對疾病的事情不清楚。」而針對現實需求，她倒是舉出各家醫院的名稱、費用大概是在哪個程度、醫院對治療的方式各有什麼不同，一一加以說明。

「負責監視？」

「原來還有這種事啊。那，榊診所也有護士嗎？」

「好啊。」

他和她正在榊診所附近的公用電話亭里。由於電話亭就在加油站旁邊，四周很吵，再加上他還用腳抵著推門不讓門關上，雜音也源源湧入。她把話筒緊貼在耳邊。

明美笑了。

不過，現在的心情倒不壞，有一種靠自己的雙腳站立、走路的踏實感。

「你可別忘了，我們現在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就是啊。像這種時候，我們也不知道該去哪種醫院才好……啊？對，我父親任職的公司是有特約醫院啦，可是他本人不願意去……對，他怕別人發現。」

「還有這種事？」

「又要上班又要自己開業，一定很辛苦吧。」

「你為什麼要打聽這種事？」

根據指點路線時的情況分析，對方應該是個打心底待人親切的女子。因此，他認為只要談得順利，對方一定會答應見面。

「如果是要問他別處還有什麼醫院，他絕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我才會這樣來見你們。榊醫生也常常說，如果有這種幫得上忙的地方，縱使是不相干的病人也要儘力協助。你們千萬別誤會醫生，以為他很冷酷。」

「請問……」

「這樣嗎……不是啦，因為像這種神經衰弱的病人，有時即使旁觀者都看得出來已經很不正常了，家人也都勸他去看醫生，但當事人自己還是堅持『沒這個必要』。像這種人，勉強讓他住院反而會變得更糟糕。如果家人肯陪在身邊，耐心地看護他，按時掛門診接受治療其實更好。」

結果，他的直覺是正確的。太田小姐說，下班后可以抽空見面。地點由她指定，是一家位於新宿車站東口附近的炭燒咖啡專賣店。

「我重新自我介紹，我叫太田明美。」

「對方是個親切的人吧？這樣好像在騙人，不太好。」

「你們兩位，還記得嗎，幸山莊命案？那個兇手就是大醫生的兒子。不過嚴格說來，其實沒有血緣關係。」

明美立刻舉出某個縣名，回答道：「就在當地一個叫潟戶的小鎮，大醫生的醫院也在同一個鎮上。幸山莊是在比醫院更靠近海邊的別墅區。」

「沒辦法，顧得了前就顧不了后。」

「還有一個問題。」

「啊？」

明美九-九-藏-書遲疑了一下，才苦笑著回答：「因為安西小姐也和剛才提到的護士一樣，是專門負責監視的。她們都是從大醫生那邊派來的人。」

「他總是設身處地替病人診療，真的是很好的醫生。即使病人已經治好了，還會替病人找工作、關心病人住的地方。」明美一口氣說完后，有點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那我想看電影。」她說，「雖然看不見，還是想看，最好是那種愉快開朗的影片。看什麼都行，你來選好嗎？」

「聽說大學醫院那邊也有病人過來，是吧？」這次輪到他問。

「對，就是榊醫生的岳父。那家喜歡收留酒精中毒者的醫院就由那位大醫生擔任院長。」

「這樣反而是我不好意思了。」往兩人面前一坐，太田開口便如此說，「雖然我幫不上忙，但倒是知道兩三家可能適合令尊的醫院。我們能認識也算是緣分，我就告訴你們吧。」

她陷入沉思。兩人一起擠在電話亭里大概很惹眼吧，加油站的一個服務員正在遠眺他們——主要是盯著她看，露出「啐，算你這小子艷福不淺」的表情。如果這時他說「要跟我交換嗎」，對方想必會高興地飛奔而至吧。

「那就六點見。」雙方約好時間掛斷電話后，他摟著她的肩，輕輕搖晃。

三枝這個人，別看他那樣，其實有些地方還挺正派的，他碰也不碰皮箱里的鈔票，還說生活費及行動資金暫時由他出，事實上三枝也真的這麼做了。剛才分手的時候，還交給他一個裝有數張萬元大鈔的護照夾——在東京，沒有錢可是寸步難行。所以，即使加上和太田小姐見面的開銷，戰備資金應該也綽綽有餘吧。

「那個案件是在哪兒發生的？幸山莊在什麼地方？」

假裝三枝和他是她的哥哥，捏造出一個因為壓力過大導致精神衰弱的父親，說不定會有辦法接近太田小姐——這就是他們的計劃。

聽他這麼一問，明美顯然非常失望。

太田非常守時，身穿無袖Polo衫和格子裙，肩上掛著一個大布包，一手抓著手帕頻頻按著鼻頭走來。大概是有點胖，很容易流汗吧。

「進行得很順利，謝謝你。」

「隨便做什麼都行？你身上有錢嗎？」她問道。

明美稍微壓低音量又繼續說：「不過，哎，我是不太推薦啦。榊醫生也不想把病人轉介到那裡。可是，像你們今天這種新病人來詢問時，基本上我還是得問一下。要不然，我會被安西小姐罵。」

彷彿要轉移話題，明美伸手拿起杯子。該是退場的時候了，他想。

「太過分了。」她說https://read.99csw.com著垂下眼睛。

這時，她開口了：「在我們家，因為我的眼睛這樣，所以既沒有訂報紙，也很少看電視。因為家人怕我跟不上話題，而且這樣一家人反而聊得更起勁。」

明美撩起頭髮，抓抓頭。

「就算是這樣，只不過是脾氣暴躁，也不可能一口氣殺死父親的兩個朋友及其家人吧？」

「對……對……就是啊，我那兩個哥哥真的很不懂事，給您添麻煩了。我本來一直勸他們不要去……因為我看不見，被哥哥撇下，一個人也沒辦法去追他們。」

「對。因為醫生每周有兩天會去那邊看病。」

「噢。」對於牢騷滿腹的明美，他只能曖昧地表示同意。

明美的話似乎帶有之前沒有的刺耳感覺，他不禁默然。

「據說孝原本好像打算追求被打死的那個女孩。可是對方完全沒把他看在眼裡，所以他才……」

「是啊，不過，擁有自己的診所一直是他的夢想，所以也沒辦法……」

「對，我是不喜歡，因為他很噁心。不，他看起來其實是個體面的紳士。問題是他的眼神看起來就很好色，我也聽到不少謠傳。不過，他對我這種胖妹毫無興趣，所以不用擔心。」

霎時，他停止呼吸。手槍？

他幾乎動也沒動，她卻似乎抖了一下。

「不過，一定要選國產片。」

安西就是挂號處那位小姐。

明美著實吊了他們一番胃口才說：「殺人案。」

「對。已經是去年的事了，當時他被捲入一場非常可怕的案件。」

明美重新打起精神，換個坐姿挺直了背。

「也因為這樣，沒辦法診療太多病人，有時就會像今天這樣讓病人吃閉門羹。對不起哦。」

等到只剩下他們兩人時，他便把原委告訴她，和她一起擬訂計劃。他主張不該把一切都委託三枝，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也該盡量試試，對此她也表示同意。

「對。兇手——就是大醫生的兒子，叫孝，聽說後來好像變成小混混，跟黑道有來往，連手槍都有，他就是用那把槍打死人的。」

首先，他向三枝表示他們兩人跟去陸運局也派不上用場，不如分道而行。三枝起先不願分開行動，但他保證「我們會搭計程車回去」，又說「她已經累了」，三枝這才不甘心地離去。

「謝謝你指點這麼多。我會去你說的醫院問問看。不過，最後還有個問題。太田小姐，你在電話中說過，『如果是酒精中毒的病人可以介紹給別家醫院』，對不對？那又是什麼意思？」

「那個案件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啊？真的嗎？——明美大概期待他們出現這樣的反應read.99csw.com吧，兩眼閃閃發亮。可是，他對「幸山莊命案」是什麼一無所知，就他斜眼一瞥所見，她似乎也一樣。

「這樣才能從片子的角色中找一個喜歡的名字呀。待會兒跟那個太田小姐見面，總不能連個名字都沒有。對Ⅱ巴，哥哥？」

「那裡離仙台很遠嗎？」

至於他和她，報上的名字是橋口紀夫和秀美。這是剛才看的電影中某對情侶的名字。

「我還是覺得很心虛。」

明美皺起臉。

「令尊應該加入健康保險了吧？」

因為在他和她的記憶中，這是勉強還殘留的地名。他繼續努力：「請你告訴我，拜託。」

「原來是這樣啊？」

「那個……是那麼轟動的大案子嗎？」

「我打電話來，呃，是想向您道歉……剛才，我兩個哥哥去過你們醫院吧？明知貿然跑去醫生不會答應看診他們還偏要去……我聽哥哥們說，好像還害太田小姐挨罵，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為什麼？」

「為什麼你會挨罵呢？」

這次換成明美驚慌失措，肥嘟嘟的手頻頻在臉前揮舞：「哎喲，原來是這樣啊，說得也是，你們一家人感情真好。哪像我，到了這把年紀還獨身，所以成天抓著電視不放。」

「聽說，那孩子本來就桀驁不馴，大醫生也傷透了腦筋。」

這次，明美終於露出略帶懷疑的表情。

「我想……應該會吧。」

「噢，那個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

「現在呢？呃，因為我白天去診所時，看到四樓窗口有人探頭窺視。」

「你說哪裡？仙台？」明美瞪大眼睛，「怎麼會冒出仙台？」

「對。像人家美國就不會有這種情形，可是在日本，還是有很多人只要一聽到『去看精神科醫生』，就覺得丟臉得要命，大概是以為『被社會淘汰了』吧。不過這點，也許應該怪目前這個社會，對於罹患精神疾病治愈后的人，既沒有度量也沒有設備好好加以接納吧。這怎麼行呢。不管是身體再怎麼健康的人，也不保證一輩子都不會生病，對吧？同樣的道理，精神當然也會生病，這其實沒什麼特別的。」

要維持一個捏造的父親形象，還真不容易。

身處演戲的緊張中，他忽然對明美有種溫馨的感覺。這個人，大概愛上了那位榊醫生吧。

「四個人？」他大吃一驚，「一口氣殺了這麼多人？」

她點點頭。

「我知道。」

「那位榊醫生，應該是個好醫生吧。」現在化身為橋口秀美的她說。

明美此時已變得惶惑不安，她眨了眨眼睛才回答：「去年平安夜。」

然而，現在剛過四點，還得打發這段空當。

明美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