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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蘭事件 第二章

鈴蘭事件

第二章

那家博物館位於從新橫濱車站,步行幾分鐘的地方。我們買了入場券,進到小巧雅緻的建築物里。一樓展示著代表了一個時代的速食麵和各地的拉麵特產,還有土產專賣店。
「您好啊,老師,多謝專程光臨。」
「這樣啊……」我的心口有些發緊。我從不知道,原來御手洗潔也曾經有過那樣的時候,就像現在的我一樣。真是完完全全沒有想到。
「懷念?……為什麼?」
「那麼昭和二十九年的時候,他就是三十多歲。」
簡直就像能幹的秘書一樣,日程的每一步,犬坊里美都安排好了。
夫人送來了茶,寒暄過後,她讓我們稍等,然後扶著一位銀髮老人的手肘,緩步慢吞吞地走進客廳。老人看上去並不特別老態龍鍾,腳步還相當穩健,一看到我們就大聲招呼:「哎呀,哎呀,歡迎你們專程前來。」
飢腸轆轆的我們,立刻在一家掛著「蔥拉麵」招牌的店門前加入了隊伍。
我也想象不出那樣的情景。能想得起來的,全是大聲嚷嚷、自信滿滿的御手洗潔。
迄今為止見過的人中——前提是對方是普通人——知道御手洗潔的不稀奇,但是,還從來沒有遇見過知道我的。大概是因為馬夜川是警界人士吧,據說現役警察中,確實有人看過我寫的書。
「那就在關內站的檢票口吧,半小時以後見!」
「這樣啊。」我鬱悶地點了點頭。
走到地下,就是犬坊里美所說的,實物大小的街頭實景模型。
「馬夜川先生名字的寫法,是動物的那個馬,晝夜警戒的夜,還有三條豎的河川的川。這個姓真的是很少見。」
「啊,沒錯,沒錯,就是那個小子呀,是的、是的,就是這個,是這樣的小孩子。我每次去的時候,他都坐在後面,那個池塘旁邊的石頭上,抱著小貓,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位是犬坊里美小姐,塞利托斯女子大學的學生。」
「他真的那麼寂寞嗎?」犬坊里美不可思議地驚問。
「當然也有那一面。那孩子,要做什麼都會堅持到底。他會跑到我當班的派出所來,噼里啪啦地發表一通意見,就算我因為他是小孩子,從來不加理會,他也不曾退縮,真的很了不起啊。一般的小孩子,根本就不會到派出所這種地方來。特別是那個年代,說起派出所,還是很恐怖的地方,就算大人都不會輕易靠近。不過,平時他給人的感覺,就不是那樣的,而是老老實實的,看上去總是很孤單。特別是這張照片的那段時間。」
「我剛打過電話了。」犬坊里美驕傲地打個旋兒,「不過,聽夫人說,馬夜川先生患有輕微的老年痴獃,希望他晚上早點睡,晚飯也早點吃。所以,我們最好兩點,最晚三點之前能到那裡。」
「咦?……啊,對哦。」
「我明白了。既然是為了御手洗潔先生,可不能想不起來啊。」馬夜川苦笑了一聲,苦思冥想起來,「不,對我來說,那是忘不掉的事情,之前也時不時回憶來著,所以,我肯定能想起來的,請稍等一下。」
「再現舊時代的街頭景象,街上全都是拉麵店,店裡真的可以吃拉麵。我們去看看吧,在那裡吃午飯怎麼樣?」
「是從電話里問到的嗎?從蓮實先生九九藏書那裡,打聽到馬夜川先生的住處。」
馬夜川的家,位於一條新型住宅街上。鋁製窗框和白色牆壁,看上去都還很新。首先迎出來的是身形嬌小的夫人,她一頭白髮,氣質優雅。我們被領進西式客廳,廳里有使用燃氣的壁爐,壁爐上面放著獎盃。上方的牆壁上,掛著裝在畫框里的獎狀,講述著主人警察時代的榮光。
我急急忙忙走到自動售票機前面,買好票,通過自動檢票機。因為不知道要去哪裡,所以,姑且買了最短距離,到出站的時候再補票好了。
「Torys酒吧?我不知道。」
「嗯,有時候,他還會突然對我說起英語咧,真讓人納悶。」馬夜川苦笑著點了點頭,「然後,他又突然反應過來,說講日語有些辛苦,這些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時候,他好像想去美國來著,因為父親在那邊吧。」
順著眼前的水泥樓梯,走到地下二層,面前是個廣場,這裏的設定也是黃昏時分。看得見頭頂上方,有雲朵漂浮的藍天,但周圍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廣場上有長凳,周圍是一家挨一家的拉麵店。實際上,此時正是吃午飯的時間,所以,每家店門前都排著短短的隊伍。
「不不不,沒那回事兒。在我近四十年的警察生涯里,那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奇特經驗了。我覺得肯定能寫成書。」
然而,馬夜川自己都不清楚的部分,我也不可能寫得出來,所以,只能保持其在不明狀態了。記述下來再一看,確實非常奇妙,整件事就像缺少了好幾塊材料的拼圖。
「那是個什麼樣的案件呢?如果馬夜川先生您能回憶起來,請務必講給我們聽聽吧。」
「哦,塞利托斯女子大學,我以前常去呢,去和那個人見面。不過,那時候他才只有這麼小。那所學校好像現在也沒有什麼變化吧?」
對我這樣的人來說,眼前的光景,全都似曾相識、令人懷念。小時候,山口的街頭小巷也是這樣的。不只是小巷或偏僻地帶,車站前面的繁華地段也非常相似。那個年代的日本很窮,就連東京也是這樣一副模樣吧。但是,像犬坊里美這個年紀的人,他們會怎麼想呢?她並不了解那個時代。那是她出生之前很久的事情了。
馬夜川又向前傾出半個身體。
「我是說……喂喂喂?」
犬坊里美從包里拿出相冊,翻到有幼兒園時代的御手洗潔的那一頁,遞給馬夜川看。老人把照片挪到眼睛下面,眼鏡朝上抬了抬,又往下壓了壓,仔細地打量起來。
「不知道啊,應該很容易吧,因為是警察嘛。」
「所以,就算不特意來這種地方,我……」
我認為,對於熟悉我一貫的記述方式的讀者來說,還是跟著御手洗潔的視角,會比較容易進入狀況,所以,我就這麼做了。
「老師,我已經知道了喲,馬夜川先生的住址。」犬坊里美得意地說,「說是在港北區的新吉町,新橫濱那邊。聽說很久以前,他就搬去那裡了。」
「嗯,老師你寫的書,他好像都看過呢。」
首先是地下一層的小巷立體模型。小巷如同迴廊一般,環繞在館子的外圍,沿路有塗成象牙色的、令人懷念的金屬電話亭,還有派出所,以及read.99csw.com圓筒形的郵筒。表演剪紙藝術的老人家站在店門外。
「什麼?」犬坊里美大聲反問。
「哇!好棒啊!……」犬坊里美髮出歡呼,「老師,謝謝!……」她把剪紙抱在胸前說道。
馬夜川先生慢慢地,在我們對面的沙發上坐好,夫人也安靜地在一旁落座。
「不知道。那是什麼,展示拉麵的地方?」
「嗯,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
「咦?連我都知道?……」我吃了一驚。
今天也是陰天,氣溫冷颼颼的。我穿著夾克衫,等在檢票口前面,看到犬坊里美快步從樓梯上走下來,手上還是拎著昨天那隻大提包。
「誒,當然是馬夜川先生家裡啊!……」犬坊里美激動地說。
「老師您寫的書,我都拜讀過了,因為書裏面有我認識的御手洗潔先生,所以,我覺得非常有趣。」馬夜川先生傻呵呵地笑著,「哎呀,說起那個人,真是懷念啊。他變成了不得了的人物了呢。不過,我之前就覺得,他會成為很厲害的人。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一眨眼的工夫,犬坊里美留著齊肩發的側面剪影就完成了。真的很棒。非常像。老人把成品夾在透明賽璐珞和襯紙中間,遞給了我們。
當年,馬夜川對這起已然告一段落的案子,心裏很是介懷,似乎還獨自進行了一些調查。但是,由於能力所限,沒有能夠完全掌握真相。
「老師,這裏竟然是收券的。」犬坊里美說著,興沖沖地跑去自動售票機前,買了兩張「蔥拉麵」的券,又重新回到隊伍末尾。
她身上穿著駝色海軍呢外套,也還是昨天穿的那件,但超短裙換成了苔綠色的,緊身褲也是同色系。外套的扣子沒有扣起來,能從晃動的衣襟間,看到裏面的裝束。
這麼一說,果然如此。犬坊里美的家鄉,如今正處於這樣的時代,彷彿眼前的這些立體模型。
「這個嘛,是我作為旁觀者的感覺吧。因為他父母都不在,他是被寄養在那個家裡的。我那個時候是警察,受人敬畏,所以會那麼覺得。」
第二天上午十點,犬坊里美便打來了電話。由於時間還太早,我都還沒有來得及,為她和蓮實之間的事情感到焦慮。
「聽說您還帶著糖球去看過他,是真的嗎?」我好奇地問道。
「御手洗潔嗎?」我反問道,因為覺得有些許的意外。
不過,根據馬夜川巡警的講述,我也能夠理解,為什麼最後會演變為那樣的局面。
「咦,新橫濱?為什麼?」
「老師,我這邊聽得很不清楚。現在就去嗎?」
犬坊里美一看到我,就大聲叫了起來:「老師……快從這邊進來!……」
「老師,我們去新橫濱噢。」才走到她身邊,犬坊里美就如此宣布。
「嗯……很懷念。」
就是遵循著這樣的步調,我們的取材很難說順暢,但是,一直堅持到限定時間的五點,我們總算掌握了,馬夜川能夠回憶起來的全部信息。
「因為貝繁銀座,還有新見的街道,在我小時候就是這樣的啊。」
「唔……沒有約你吃飯?」
「哦!……」稍微有些意外,不過我安心了,「馬夜川先生的住址,很容易就查到了嗎?」
店面上方掛著日活或者東寶電影的醒目廣告牌。我在那牌子上看到了「地球防衛軍」這五個字,頓時湧上一種近似於羞怯的感情,移開了視線。我記得這標題,那是一部面向兒童的科幻電影,當年還是鄉下少年的我,曾帶著狂熱的心情去影院觀看。九-九-藏-書
「那是我剛剛被分派到柏葉町派出所時。發生的一忽然事情。那家酒吧的老闆死掉了……」
電話「咔嚓」一聲就掛斷了。看來犬坊里美那邊,確實聽得很不清楚。
「哦,是嗎?……這樣啊。」我無奈地點了點頭,「可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啊,先稍微跟我說一下吧……」
「貝繁好像直到現在,都是這樣的感覺。和大都市比起來,那地方差不多落後了三十年呢。」
「啊……對!……沒錯!……沒錯,是叫江梨子,對的、對的!……」馬夜川激動地連連點頭,「然後,她母親的名字是……哎呀,忘記了。老師,這個案子您也能寫嗎?」
「啊,這個嘛,若是案件有意思的話,是一定要寫的。不過,幼兒園小朋友的案子呢,有點……」
「沒有變。您說的是這個時候嗎?」
「奇怪的案件……」我頓時興趣大漲。
懷著滿心的感慨,我想對犬坊里美說「哇噢,這裏真不錯啊」,可是,當我將自己的目光轉向她,發現里美正安靜地站在隊伍里,專心地凝視著自己的剪影。
「馬夜川先生大概多大了?」
四十三年前的那起案件,不管怎麼看,都還有諸多疑點沒有解決。以下內容,是我用自己的方法,整理出來的案件經過,供讀者了解。
「啊?去哪裡?這邊?」我吃了一驚。
我們走到站台那裡,乘上橫濱線直通電車。這時候,我又問起了蓮實的事情。
「馬夜川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
「咦,你怎麼知道,馬夜川先生會等我們?」
「是不是叫江梨子?」犬坊里美突然平靜地說。
又回到了剪紙老藝人這裏,我和老人打了聲招呼,先付了錢,請他為里美剪一張側影。犬坊里美站著不動,一語未發,側臉對著老人。我注視著犬坊里美,老人也看著里美,剪刀麻利地穿行在黑色的紙張里,連草稿都不打。
我百無聊賴地抬起頭,四下打量著周圍。黃昏的光線里,老舊的街道呈現在眼前。沒有一樣東西是新的,一切都髒兮兮,又小小的。
時間的設定像是傍晚。在昏黃的燈光下,小巷顯得暗暗的。從門朝馬路的窄小酒吧里,流泄出醉客的歡聲笑語——應該是錄音機的效果。酒吧的木質門扉塗成深褐色,門上的小窗做成撲克牌里的方塊狀,鑲嵌著磨砂玻璃。
「根本沒約啦,人家那邊好像也很忙的。」
「啊,您好!打擾了。」犬坊里美起身點頭說。
「啊,真的嗎?……我說里美,你用不著那麼大聲啦,我聽得見的。」
「哦哦,是這麼寫的馬夜川啊。」我點了點頭。
「現在過著退休生活的馬夜川先生很閑的。」
「我想是吧。」犬坊里美點了點頭,忽然面帶微笑,回頭望著我,眨巴著眼睛好奇地說,「對了,石岡老師,新橫濱車站前有個拉麵https://read.99csw•com博物館,你知道嗎?」
「誒,真的嗎!……真是嚇了我一大跳。」
但是,對我而言,這次執筆,也是一次帶著莫名鄉愁的工作。我彷彿覺得,拜訪馬夜川之前,偶然去參觀的那家博物館,在黃昏的光線中,和這則奇妙的故事,分毫不差地重合在一起了。
「嗯,在瑞典,平時我們用電話聯絡。」我回答道。
「哦,這樣啊。」馬夜川說,鏡片後面的眼睛,眨巴了好半天。他的嘴唇微微有些顫抖,眼角也濕潤起來。不過,我想,這是源自老年人的病理,並不是因為感傷。
「是啊,他立刻就告訴我了。」
「啊,是,突然來打擾,真是過意不去,非常抱歉!……」我惶恐地說道。
馬夜川的口氣很是鄭重,以至於我不由自主地,想回頭看看身後。因為除了犬坊里美,沒有人會叫我老師,於是我覺得,是不是有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站在我的後面。
「登上報紙的……啊,哦哦,對的、對的,是有這麼回事兒!Torys酒吧里的那個案子,那間酒吧叫……叫什麼來著,你記得嗎?」馬夜川回頭問著夫人。
粗點心店的屋檐下面,掛著水槍和拍紙牌,玻璃門上嵌著木格。掛著褪了色的布簾的澡堂,粗陋的近郊電影院;屋檐低矮的二層住家,還有樓上晾曬的衣物……我們一路望著這樣的風景,繞迴廊走了一圈。
「好像是大正年間出生的人,所以,應該快到八十歲了吧。」
「好像很不錯哦,說話很慢,似乎年紀已經蠻大了。他知道御手洗潔先生呢,還有老師你。」
「抱歉,我必須在這裏,雖然白天情況比較正常,但是,有時候他也會亂說話,我不在旁邊的話,怕給你們添麻煩。」夫人說道。她的氣質非常穩重。
「他不是個活潑的小孩嗎?」我好奇地問。
「糖球?……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來著,糖球……」馬夜川低頭沉吟著,忽然一拍大腿,驚叫一聲,「哎呀,想起來了。嗯,那時候我們的關係很好,他也經常到我執勤的山手柏葉町派出所來呢。」
「嗯,九-九-藏-書很奇怪。我當了近四十年的警察,可是,再也沒有遇見過那樣的體驗了,完全是莫名其妙。當事人全都問遍了。」馬夜川連連搖著頭,「酒吧的老闆娘,還有那個拉洋片的人。老扳娘有個女兒,就是那個小姑娘,把御手洗潔先生帶來的。那孩子叫什麼來著的,名字……」
「在那邊吃午飯,然後坐計程車過去。馬夜川先生說會等我們。」
然而,這其實是對我發出的問候。
「是啊。那孩子總是一個人待著,很寂寞的樣子。」馬夜川連連點頭,「因為周圍都是成年女性,他沒有朋友呀。於是,他總是自己一個人,和動物們待在一起。感覺很可憐的模樣。」
「誒?……」里美也表示驚訝。老人的敘述和如今的御手洗潔,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那老東西戴著銀框眼鏡,臉上笑意融融,從外表看,完全不像是患有老年痴獃病的傢伙。事實上,之後和我們聊天的過程中,他也完全沒有出現那樣的癥狀,全都極其正常。真要說的話,倒是御手洗潔那個人,反而顯得不正常得多。
「誒!……」我不禁發出了感嘆。
「嗯嗯,我想起來了。那是個奇怪的案子,有些問題,直到現在還沒有解開。沒錯,就是那件事,我想起來了。」馬夜川拍著大腿,激動地說,「因為不明白其中的謎團,我經常去女子大學找那孩子,讓他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但是,他不跟我說,我還去找過其他當事人。那真的是個很奇怪的案件。」
「嗯,好啊,正好想吃拉麵呢。」
「是這樣啊……」犬坊里美點頭說道。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為什麼犬坊里美能和我這種年紀的人交往。因為在這些地方,我們的感覺相通。里美是從三十年前,乘著時光機器來到我面前的。
「什麼?現在?!……」我頓時猶豫起來,喃喃地問,「那個,突然跑過去不好吧?」
「御手洗潔上幼兒園的時候,是不是發生過特大刑事案件,還登上了報紙的?」
這時,不知哪裡的喇叭里,傳出賣豆腐的叫賣聲,還有廣播里的主題音樂節目。玩累了的我,曾在這樣的光線里,聽著這樣的聲音,踏上歸家的路。
馬夜川老人抬起一隻手,放在長滿銀髮的頭頂上,身體朝前傾,一動不動地沉思著。就這樣過了好久。
「里美,這樣的街景,你覺得怎麼樣?」
的確是這樣的,我想起來了。日本曾經有過這樣一段時光。戰爭結束之後,那樣的聲音也隨處可聞,我們的生活是那樣地簡單,一天的生活費,只有幾枚硬幣。
我慌慌張張地拔腿離開,我可不想被人當做援|助|交|際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