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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亞歷山大已經越過幼發拉底河。他提前派了工兵去築橋,國王則命令巴比倫總督馬扎伊厄斯帶領人馬攔阻。但是工兵們將橋樁打入河底,從彼岸逐漸延伸過來,亞歷山大帶著大軍到達后,馬扎伊厄斯的騎兵只好撤退。那座橋翌日竣工。
國王那邊還是沒有聲息。我想,無論如何,月亮的惡兆已經實現了,可以平息大家的擔憂。
子夜將近,我站在北門樓附近的城牆上。白天鎮日炎熱,晚風吹來卻有寒意。我回去添了件外衣,返程的時候,北城門大街上突然一片喧嚷,從大路上來的人在馬背上顛簸,還鞭打著馬匹,馬兒卻已經半跛,步子像將停的鼓點。騎手們醉鬼一般繼續騎行,似乎忘記了要去何方。他們不是使者,是士兵。
「我也是這麼想的。」他嚴肅地對我點頭,表示贊同。我們真實的想法顯然一樣。「這次國王的兵力比在伊索斯強大多了,多出整整一半。」
我騎上「老虎」溜達,發現它很緊張。它的情緒來自其他馬匹,而它們的情緒來自軍人。回來以後,我吩咐內什伊:「看好馬廄,不要讓人闖進來。」他沒問什麼,卻像馬兒一樣緊張。奴隸在戰爭中機會很多,命運可能轉好,也可能變壞。
我擠上前大聲問:「什麼時候?」有個剛咽下一口水的士兵說:「馬上。」他們的馬匹聞見水味都癲狂起來,拽著他們就要到泉邊去。
方才有人去通知奧克薩瑟瑞斯王子,他到達后與國王一同舉哀。王后是他的同胞妹妹,而他比國王年輕二十歲左右。國王哭過,悲傷緩和下來,我們扶他上了床。泰瑞奧提斯看似隨時要暈倒,我們也安置他休息。翌日他的頸項變得青紫,國王再次召見他的時候,他只好繫上圍巾來遮蓋。
我問:「要不要我去安排女眷登車?」號哭像泛濫的河水,流遍全城。
泰瑞奧提斯揉著喉嚨。「你們為什麼不號哭?哀悼啊,為了神的愛,哀悼啊。」
他在我入宮前被俘,不過年紀大些的宦官都熟悉他。他們給他遞上枕墊,又遞上他非常需要的酒。我們留神聽國王召喚,但是沒有聽見什麼。泰瑞奧提斯摸著頸項,紅痕清晰可見。
我騎著未曾奔跑的馬,衣服乾淨,全身沒有傷口。我無顏跟上這一隊人,只走小路向行宮而去。這就是在無人上前之際,挺身與卡都西亞大力士搏鬥的男人。多久以前的事了?十年……十五年?https://read•99csw.com
「大人,」我說道,「我在想,車輿應該可以隨時出發,假如——」我注視著他說,「——國王要是追擊敵人的話,他會希望內廷跟上他。」
他還在戰車上,全副鎧甲,後面跟著幾個騎兵。他臉上沒有表情,如同睜眼的盲人。
從巴比倫去阿貝拉,要沿著底格里斯河流域北上三百里。
我們依禮哀號以後,國王讓我們退出。我們聽見他的呼喝,還有泰瑞奧提斯驚恐的叫聲。他終於走了出來,渾身顫抖,因為撕扯頭髮和衣服而儀容不整。
下一個消息不是探子而是使節帶來的。來者是侍奉王后的一個宦官,名喚泰瑞奧提斯,亞歷山大差他來告知王后的死訊。
我辦完差事,回到北城門大街的時候,哀號倏然而止,像一時沉寂的暴風,其間傳來拖沓的馬蹄嘚嘚聲。國王在沉寂中過來了。
此後一段時日,他消息杳然。他離開了河套平原,帶兵在涼爽的丘陵間行進,讓士卒養精蓄銳。
入夜,士卒沿城牆點起火把。
我們忙著替女眷尋覓住處,士兵卻推開我們——他們要找堅固的房子儲藏財寶,也要給衛戍軍物色營房,還要為國王預備行宮(總督只好遷出府第)。大家亂作一團,無暇細想戰爭在即。
當晚,夏季的夜空閃電不斷,卻滴雨未落。北方的天穹彷彿著火一般,閃電流竄飛舞了幾個鐘點,但是沒有雷聲。空氣沉重而遲滯。
在女眷的住處走動時,我又遇見波巴克斯,猜想他是來告誡這裏的宦官要振作精神。後宮的閑職使這些人肥胖而懶惰。但是我們不久就知道了他們的忠誠。
我走上城牆,遙望北方,心裏想,我十五歲了。若非暴力所阻,我已經長成了男人。假使我父親健在,他會帶我上戰場的;但凡我敢做的事情,哪怕我母親擔心他也不會阻攔。此時我和父親大概會和我家的武士一起,同聲大笑,視死如歸。那本來是我天生的命運,但是我成了現在的樣子。我必須儘力善用這種人生。
現在內廷里只剩下女眷、宦官和奴隸了。戰場太遠,即使騎馬去都趕不及去看,我們只得等待。
國王派了大批奴隸到戰場去整平土地,以便戰車和馬匹暢行無阻。探子告訴他,馬其頓軍的騎兵數目遠遜,而且沒有戰車,遑論刀輪戰車了。
他身上有塵土,無傷口。再看他的隨從,要麼臉有划痕,九九藏書要麼折了手臂,或是半條腿蓋著深色的凝血,全都因失血而乾渴,喘著粗氣。是他們掩護了他的逃亡。
「騎馬去通知管事的宦官們,不過不要逗留。我們的職責是跟隨國王。」他也許不贊成主人蓄養男寵,但是會照看好他的一切財產,隨時讓他享有。「你的馬還在嗎?」
將軍們告訴他,他兵敗伊索斯是由於戰場狹小,沒有用上人數的優勢。阿貝拉以北約六十裡外,有一個開闊的平原。我從來沒有去過那裡。國王出戰時,內廷留守城內看管財寶和輜重。
我從馬廄里牽出老虎的時候,有個人跑過來,提出用兩倍於市價的錢買它。我來得還不晚,很快大家就會因為搶馬而打架。我慶幸腰包里有匕首。
內什伊不事張揚地看守著馬廄的門。他總是很有分寸。
(他真的回到了埃及,不久前我還遇見他,在離孟斐斯不遠的一個富裕的村莊做代書人。因為我腰板挺直,身材也沒有走樣,他露出對我似曾相識的神情,卻想不起何時見過,但是我並不點破。我提醒自己,不宜在他受敬重的地方講起他為奴的經歷。其實另一個原因是,雖然智者知道一切美麗生來就是要毀滅的,仍然沒有人樂於面對。因此我謝過他為我指路就離去。)
阿貝拉依山而建,是個黯淡的古城,歷史悠久,可追溯到亞述人的統治。這話大概屬實,因為當地人依然崇拜沒有夫婿的伊什塔爾。她在神廟裡瞪視人群,蒼老得恐怖,眼睛巨大,緊握箭矢。
「告訴我,」他問道,「最近國王心情不佳嗎?」
我們發了一會兒悲聲,國王依然沒有叫我們去。我們將泰瑞奧提斯拉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房子比帳篷里說話安全。
「他沖我大喊,說王后的死是因為亞歷山大企圖姦淫她。我抱住他的腳,又說了一遍王后是病死的,死在太后懷裡。我發誓說,亞歷山大從第一天直到她停靈都沒有正眼看過她。王后死的時候,他按兵一日,停食舉哀。我就是這麼報告的,王后得到了一切應得的葬儀。探子們究竟幹了些什麼啊?國王這樣消息不靈通嗎?他難道不知道,亞歷山大不喜歡女人?」
我心生一念,去了停放女眷車輿的院落巡察,確保馬廄離得不遠,鞍轡已經修好,車夫都清醒,隨時待發。我對車夫們說這是國王的命令,他們相信了。
我們眼神相觸,不再說話。我的眼睛大概在說:「又是第https://read•99csw•com一個逃走。但是我有什麼資格裁判?我沒有為他流過血,而他給了我所有的一切。」他的眼睛說:「嗯,你心裏想什麼,自己想就好了,他始終是我們的主人。」然後他大放悲聲,盡職地捶打胸脯。但是只過了一會兒,他便命令所有僕人作好準備,等候御駕。
探子事先給我們找了最平坦的路,內廷的行旅頗為順利。
我心目中想到一隊漫長的人馬,延伸幾里不絕,但是軍隊卻在大河與丘陵間的平原上四散,彷彿田野里生長的不是莊稼,而是無數的人,放眼看去,滿目皆是騎兵、步卒和駱駝隊。輜重編成小隊,蜿蜒行進于最好的道路。另有刀輪戰車,輪與車身都插著長而彎的利刃,眾人像躲瘟疫一樣遠避。有個眼力不佳的士兵就是因為誤行到刀輪戰車前,被切去一足而死。
我給我的馬「老虎」租了一個棚門結實的私人馬廄,並且注意經常讓它溜達。
「但願還在,我要趕緊去馬廄看看。」
我們說只是有點無精打采而已。
御信使和接力的驛站都就緒,在國王和阿貝拉之間傳遞著戰報。多數日子會有一個人捎來消息。一兩天以後,我們聽說在國王待戰的高伽米拉平原上,馬其頓軍隊出現在附近山頭。隔幾日又聽說有人目擊亞歷山大穿著他那鋥亮的鎧甲,和探子一起驗看戰場。
他說他選擇自由,假如他們殺他,他臨死都會祈求神明保佑我。他拜倒在地,匍匐時幾乎被人踏過,然後跑開了。
中午來了個御信使。日出不久便開戰了。國王認為亞歷山大兵力較少,可能會突襲,因此讓我軍徹夜待戰,但是他一直等到天色大亮兩軍才交鋒。那使者是接力傳信的第六人,只知道這麼多。
我想像他從何處回來。在嘶喊與煙塵中,士卒單對單或成群地互相衝殺,戰勢起伏不定。他覺察到的一個對付他的計劃,其實是掩護另一個計劃的面具,然後面具剝落,陷阱驟現,他發現自己只是亂局之王。此時,他在伊索斯見過躲過的勁敵,那個一路煩擾他的人逼近。——我有權裁判嗎?我自己臉上連塵土都沒有。
擔任內廷大宦官的埃及人波巴克斯說道:「把壞消息帶給君王,從來不是好差事。」
波巴克斯剛出來走到門檻處,正在吩咐一個奴隸去打聽消息。我止住號哭,告訴了他。
女眷的房子里人人在忙著收拾行李,套牢鞍轡。還在屋外便能https://read.99csw.com聽見鳥店一樣的嘰喳,聞見衣裙窸窣揚起的香氣。宦官個個都問我國王打算去哪裡。我真希望知道,好讓他們在驢子被盜前上路。我知道一定會有人被馬其頓軍抓住,不想聽任其死活。在將去的地方,我不會那麼被需要了,我的心也不在那裡。然而波巴克斯說得對,在危局裡盡忠是惟一可取的操行,父親若健在,也會這樣教導我的。
消息傳來說戰場已經備好,駕車騎馬都像在街上一樣順暢。那裡一側是山,另一側是河。率兵打仗時不宜舉哀,因此國王暫停悼念。習俗相沿,波斯國王會統領中軍,馬其頓國王指揮右翼。御駕的戰車開出,上面有他全部的兵器。他一身鎧甲。
我們很快聽說他渡過了底格里斯河。他無法築橋,箭矢之稱並非徒有虛名。他乾脆趟水而行,領先試探河床。水齊胸口,他們失去一些行李,但無人喪生。
很快就有了。不到一個鐘點,我們已經趕往亞美尼亞的諸關去米底行省。一連多日,我們都會風塵滿面。
我們回答,他想必都聽說了。
「他應該覺得幸運,亞歷山大沒有像大多數勝利者那樣,把王室女眷送給將軍們。他為了照顧王室女眷背上了重擔,並沒有得到任何好處。至於太后……不知道什麼把國王惹火了,其實以太后的年事,這樣年輕的男人能把她照顧周到,他應該覺得欣慰才對。我一說到這裏他就發作了,說這樣為王后舉哀,分明是男人對床伴的態度。他卡住我的脖子,你們都知道他的手多大,我的喉嚨現在還沙啞著,你們都聽得出來。他威脅說我再不講實話就要對我用刑。我說如果陛下希望,我甘願受刑,好讓他冷靜下來。」他牙齒打戰,我怕他潑了酒,便扶住他的酒杯。「最後他相信了我。神明在上,句句都是真話啊。不過我一見他就覺得他反常。」
正在逾權行事,我居然碰見了埃及人大宦官波巴克斯。他身材高挑,舉止尊貴,待我向來和善而疏遠,我覺得是因為他不贊成國王蓄養男寵。但是他問我在做什麼,語氣里沒有責備。其實,他的出現更不尋常。
我變得渾身冰冷。眾人在哀號,然後我聽見了納巴贊內斯爽利的軍人聲音。他告訴部下,月亮是游移不定的,那馬其頓九*九*藏*書人也一樣,因此異象指的是他。周圍的人都振奮起來。但是從那座灰暗的古廟裡,從那個婦女們供奉伊什塔爾已經一千年的地方,我依然聽見哀號傳來,像吹過樹林的飆風。
寢宮裡兩三個照管穿衣打扮的宦官會隨同國王到營地去。他會不會帶我,我到最後一刻還在揣測。我害怕戰爭,但是也受它吸引。我想如果必須戰鬥,我也可以打,那會實現父親對我的心愿。我跟在左右,不過國王沒有說什麼。我像別人一樣看著他登上戰車,然後躲開隨從們揚起的灰塵。
安頓得差不多的時候,街上傳來呼喊哀號的聲音,婦女紛紛沖向神廟。我看見那異象前就有異感。黑暗吞食了月亮,我看著最後一彎弦月消失,昏暗、赤紅。
我說:「國王快回來了,我得跟他走。路上大概很艱難,徒步的隨從會更苦,我不知道他打算去哪裡。馬其頓人很快就會來了,所有的城門都會打開,他們可能會殺你,但是你也有希望跑掉,說不定還能逃回埃及。你跟我們走還是要自由?你自己選擇。」
國王得知他的路線后,前行去揀選戰場。
亞歷山大從提爾出發,繞開阿拉伯的沙漠向東北進軍。他會從北方南下。國王率領王軍北進,內廷也隨行。
人潮淹沒了我,號哭聲揚起,直衝夜空,又像熱病一樣潛進我的血液,翻湧著。我也開始號哭,發出一種女孩子般的銳叫,它從我身體里不由自主、不知害羞地流出,幾乎不覺得是自己的聲音。我只是摻入悲聲中,像大雨的一滴。但是我一面哭著,一面努力擠出人群。我掙脫阻擋,向行宮走去。
我翌日拂曉醒來。阿貝拉全城都已經起床,衛戍軍在馬廄旁忙碌。日出時分,城牆上人頭攢動,大家凝望北方,卻一無所見。
這時他們清醒了些,速度慢了下來,眾人擎著火把圍上去。只見士兵們臉上滿是風乾的塵土,夾雜暗色的血痕,馬匹喘氣時鼻孔閃著猩紅,嘴裏冒著血沫。他們的第一句話是:「水!」有些士兵拿頭盔在附近取過泉水,滴答著端來。有個騎兵看見了水,彷彿鼓起力量地啞聲道:「徹底輸了……國王正在回來。」
他戰戰兢兢地走進去,但是不一會兒便出來了。國王只問了他:「我母親給我帶話了嗎?」他回答:「大王,沒有話,不過太后因為悲傷,神思頗為散亂。」然後國王就讓他退下了。
「嗯,而且還有刀輪戰車。」我們對視片刻,又望到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