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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他仍穿著地道的希臘衣服,雖然料子已經露線了。常年日照使他有了一身雪松木般的褐色皮膚,短須也比頭髮的顏色淡了許多。他的笑容看上去很真誠。
「這一點很有用,我會告訴他。比起巴克特利亞人,我們只是少數,但如果國王信任我們,也許我們仍然可以幫他脫身。」
但是歌聲隨著行進而消失。我們已經接近和西徐亞人相約會師之地,不過他們沒有派來前哨,卡都西亞人的前哨也不見蹤影。我們自己的探子沒有發現他們的行跡。
有人在我旁邊喘粗氣。原來波巴克斯在帘子上戳開了一條縫隙,比我的還長一倍,他從頭到腳顫抖著。
我騎馬返回內廷的車隊,半路看見希臘人排好了行軍的隊伍。他們人都還在,而且全副武裝。
內廷的車輿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里,我很快追了上去。日神車駕在高伽米拉被遺棄,但是仍有兩位祭司手捧祭台領隊步行,在他們身後,一切等級秩序都已經崩潰,兩派的人互相推擠,都想靠近國王。波巴克斯騎馬緊跟國王的戰車,這在從前是不韙之舉。貝索斯自己在國王一邊,騎在骨大如牛的尼賽亞戰馬上。
「朋友,」我說,「這不是談論美麗的時候。貝索斯想坐上王位,他剛對國王說了。」叛徒皆知的事情,似乎不必瞞著忠誠的戰士。
他穿著那天夜裡在埃克巴塔納穿的灰色羊毛長袍,袖子上有刺繡,但是衣服老舊,邊緣離披。失去的財產那麼多,想必他沒有更好的行頭了。他的話從一開始就飽含狡詐與權謀:
修容台上放著我們給他理甲的小刀,我拿過來戳破帘子,從縫隙窺望。波巴克斯面帶詫異,但是我將小刀遞了給他。國王背對著我們,至於其餘的人,即使我們把頭伸出帘子,他們也不會發覺。
「你們是應該以自己為榮,大家都看見的。」
我幫忙安置她們登車。只消瞥一眼,你就會知道哪些是受寵的姬妾。這些女子面容憔悴,眼圈發黑。辭別後,宮殿的天台上依然有人盤桓,望著車輿遠去。
他抓住我的靴子,招手讓我俯下身去,同樣不帶胡鬧的意味。「你可以給國王捎話嗎?」
抵達時約是中午。一大片空地上長了些山地草木,幾棵枯樹在風裡歪著,我們就在樹旁紮營。一陣鷸叫響過,野兔從岩石間蹦跳開去,除此便沒有什麼了。我一生不曾見過這等荒涼。
他的身高令他的狂怒分外可怕,帝王的裝束給了他神明的威嚴,使我也受震懾,以為納巴贊內斯馬上會在他腳邊化為齏粉。
有個人走了上來。是鬍鬚雪白的長者阿塔巴扎斯,已經縮小的體形依然腰板挺直。初次見他,我以為望八十的人像他這樣算是很硬朗,殊不知他已經九十五歲了。他上前之際,國王走下來,側臉讓他吻頰。
他動了一動,發覺我在身旁,說道:「叫波巴克斯來。」
「哦,已經解決了。」我愉快地說,「他們懇求寬宥。」
帳內徹底沉寂下來,連最懵懂的人都像犬類一樣,嗅出雷霆前的氣息。
「是啊,你說得不錯。」他捏住我的肩膀又放開,「回他那兒去吧,也許你可以給他一點男人氣概。」
我望著阿塔巴扎斯,又佩服又驚訝。他真有成效。密特拉鍾愛這樣的靈魂,他將會免於審判之河的滾燙,直接進入天堂。忠誠復得,一切又歸於安好。光明徵服了黑暗的謊言。我還很年輕。
硬挺的褶皺能透進一點空氣,不會讓我憋死的。我躺在漆黑中,彷彿進了自己的墳墓。我的生活確實在這裏埋葬了。等這墓穴送出我的時候,我會像關在子宮裡的嬰兒墜地一樣,面對不可預知的命運。
「陛下,天下人都知道,您是在無可指摘的光榮中登基的,先前的暴行與您無關。」他的聲音變得如豹子一般低沉,話中有話,「全賴您的公正,一個反叛的惡人死了,沒有機會誇耀自己的淫|威。」(他大可以添上一句:「也沒有機會誣陷您。」)「可是,其後我們的命運如何呢?走運的亞歷山大扒光了我們的碗。大王,據說詛咒的效力可能長於罪人的生命,所以難道不該問,復讎之神密特拉可曾滿意了嗎?」
我還以為自己看得出反叛。我太天真了。
阿塔巴扎斯用衰老的嗓音,堅定高亢地說,在陛下選定的任何戰場,我和兒子們會和所有部屬堅守到底。國王擁抱了他,他退回原地。御帳歸於沉寂,半晌無聲。
「再會,朵瑞斯可斯,我們一定會重逢的。」我沒有這樣的指望,只是想表示好感。握別時,他久久不願放手。隨後我回到國王的帳篷。
巨大的恐怖攫住了我們:末路的國王、棄置的御帳、詭譎的黑森林四伏著野獸和敵人。但願我們是在哭他——時過境遷以後,這樣想當然不難。我們在夜幕下痛哭,沉湎在恐懼和悲傷里,彷彿靈前的悼亡人,不再知道號啕中哪個才是自己的聲音。
我想著,我要把佩劍遞給他嗎?但是他自己也能拿到。我無權告訴主人他何時應赴死。
外面有人在跟通譯說希臘語,是希臘雇傭軍的司令帕特朗。他來稟告自己的人都還在。
為我的主人,我已經做了這最後一件事。我並不感到卧倒的那位曾經是我的愛人。我是侍奉他的人,一直依照訓練侍奉著。他是國王。
「不過如果帕特朗是你認為的那種人,他指望亞歷山大就太愚蠢了。亞歷山大獎勵投降,對叛逆可是不留情的。」
夜幕降臨。行軍的人聽慣營地的聲響——歌吟、交談的嗡語、笑聲或爭吵、號令、鏟炒的鏘鏘,但是今晚,這裏只有一種低沉的私語,像泥石流翻動碎塊的聲音,久久不絕。我終於聽著它睡著了。
「他們不會走遠的。」他不加掩飾地直勾勾看著我,但是沒有冒犯的意味,「我想他們甚至不會走出視線以外。他們對帕特朗說是因為激怒了國王,在他氣頭上要避一避。借口而已,其實當然是為了顯示他們的兵力。他們就是希望我們看到沒了他們,我們在戰場上會多麼單弱。咳,雖然我不像帕特朗和他的弗西亞部屬在亞洲從軍那麼久,我知道波斯的善良人對國王是什麼感覺。我們雅典的習俗不是這樣,但我們的習俗也走到末路了,所以我才離開家。現在哪裡要我,我就在哪裡當兵,而且不論哪裡我都會盡職。人總得有點引以為榮的事。」
我差點笑出聲,想說我不必別人告訴。但是我喜歡他,便微笑著說:「你知道我是國王跟前的人,現在他需要朋友。」
「上哪兒去,朋友?」他在絕望里重獲尊嚴,「如果我自己的臣民希望我死,我便是已經活得太久了。」我看不到帕特朗的臉,不知道國王從他臉上看出了什麼。「請相信,我信任你們。不過如果你說的都有根據,https://read.99csw.com你們,加上那些忠心的波斯人,也只是一對十的少數啊。我不會用你們所有人的性命,為自己換取多幾個鐘點的氣息——我怎麼能那樣報答你們?回到你的戰士那裡去吧,說我珍惜他們。」
「我知道。」他說,「他們希望我們投奔過去,答應付雙餉。」
我撥開眼前的頭髮,忽見入口有人。儘管心神渙散,我仍記得已經沒有門衛了,便儀容不整地走過去。是貝索斯與納巴贊內斯,後面跟著他們的兵。
「大王,依我看,面臨如此重大的抉擇,我們只有回顧過去才能算計將來。首先,來看我們的敵人。他有資源,有速度,有決斷。他有擁戴他本人的好軍隊。據說,論吃苦和勇氣,他都是士卒的榜樣——這話有幾分真實,我不能辨別。」他極其短促地頓了一頓。「無論如何,他現在可以用陛下您的財富來獎勵忠誠了。以上的說法我們都有耳聞,但是每當提起他的名字,還會說什麼?——說他走運,好運氣都在他的一邊。」
後排不知內情的人挪動著。前面的靜止更為顯眼。我看得見寶座扶手上的紫色衣袖在輕移。
他咧嘴而笑,牙齒在火光中很白。我知道他像獵豹一樣危險,卻無法怕他,甚至並不恨他,雖然知道應該恨。
「美麗的異邦人,你終於來了。為什麼你總不來看我們?」
國王單臂支起身體。「你們都盡了職分,不能再為我多做什麼了,我現在免卻你們的工作。及時自謀生路去吧。這是我給你們的最後一道命令,你們都必須遵守。」
山路變得平坦開闊,我們已經到達關隘上,腳下的赫卡尼亞完全是另一派景色:森林覆蓋著山嶺,連綴著深淺不一的片片青綠,遠處一小塊平地,更遠處就是大海。
我想起我的生活,蔑視自己輕信人言。「怎麼行動?」
「我知道,但是他必須去。」我抓緊時間思索,「國王會說希臘語。我們內廷里有些人會說,不過貝索斯每次都要叫人翻譯,納巴贊內斯也是。即使他們聽到,帕特朗也還是可以警告國王。」
「昨晚上沒有人守在兵營里,誰都知道。他們希望把波斯人爭取過去,要不是沒有成功,他們今天就已經動手了。波斯人說那是被神明詛咒的,所以才有那麼多人溜走。現在他們推遲計劃,等我們過了裏海關再行動。」
「我順從了民心,你也應該順從的。」
塔普瑞亞山脈猶如巨閘隔開了海水,這裏也即將成為我生活的分水嶺。
從貝索斯困惑的怒容里,他一定很快知道我沒有說錯。他聲音放大了些。「陛下,今晚將您的帳篷扎在我們的營地上吧。我們侍奉您很長時間了,如果您相信過我們,請聽我說,您應該馬上行動。」
雖然他和國王沾親,這種話依然是犯上的。國王只說:「我相信他不會。反正我也拒絕了他的要求。」
貝索斯說道:「我是以國王的身份來的。」
在沒有遇敵之虞的行軍途中,他們習慣把鎧甲、頭盔和兵器疊放車上,隨身只佩劍,身穿希臘式的短袍(由於離家已久,衣料已經各種各樣),戴著希臘人旅行時的闊邊草帽,以防他們不耐日照的皮膚被晒傷。這時他們都穿著胸甲,戴著頭盔,有脛甲的人還套著脛甲,圓形的盾牌掛在背後。
國王說:「願神明也為我作證。」
波巴克斯變了臉色,把話傳給國王。戰車在下坡路開著車閘,走得很慢。國王示意帕特朗上前。我接過他遞來的轡頭,替他牽馬。
暮春的一個雨天,山洪裹挾著黃泥從溪谷衝下來。國王下令將王室和官員的女眷送往北方,她們會穿越裏海關的隘口,到卡都西亞安全的後方去。
「對巴克特利亞我是一無所知。」一個波斯人說,「但如果你們要反叛國王,就不要談神咒。要是真有神咒,那才是最受神咒的。」
「我們波斯人也有仍然忠心的,但是現在你也許不會相信了。請問,巴克特利亞人打算怎樣?他們撤營幹什麼?」
「嗄?我不信。」
他是老將了。爬坡的時候,他沒有讓馬快跑,下山時便輕易追了上來。我和他對望片刻,退到一邊,讓出位置給他。他下來牽著馬走,表示恭敬,或者是為了引起注意,眼睛始終朝國王看著。
「好的,陛下。」我只是可以傳話的人,他忘了我們的事。
貝索斯首先發現了。他挺起腰板,向國王靠得更近些,開始向他說話。帕特朗在後面曳足而行。
帳內一片靜止。眾人覺出了頭緒,卻仍不相信。
貝索斯乜斜著黑眉毛下的眼睛,不再說話。我們穿過暮色漸濃的森林,蜿蜒下山。從望得見高峰的位置,我們看到山頂還泛著金光。這裏很快要入夜了。
「既然不清楚,說來幹什麼?」他因為我扯動了他的隱憂而惱怒。
我們從北方大路拐進一條鄉間小徑,又走了兩日,那條鄉路通往西徐亞人約定我們會師的平原。
這是長夜裡爭執的結果。波斯人知道自己人少,溜走的數以百計。但是他們也警醒了一些擔心被密特拉報復的巴克特利亞人。他們既怕密特拉,又怕貝索斯,只好選擇還鄉的長途。
「那是因陋就簡的年代,」波巴克斯說,「回不去了。」
我找到他時,他因為騎馬太久而稍欠利索,但是仍然精神矍鑠。帶他回去的路上,我看見希臘人的兵營孤立林中。他們依然全副武裝,還設了崗哨。
有個兵閃身跑過,拿著一件我認得的東西。是國王的水壺。御帳內擠滿留下搶掠的巴克特利亞人,有的在外面爭奪最好的物品,像一場洗劫。
這對於普通士兵沒有什麼影響,只是長官的脾氣不如以前了。士卒自己的女人背著行包在後面跟從,裏面裝著所有的家當。自從世間有戰爭,士兵的女人就一直如此。她們比仕女慣於流徙,不少人逃出了高伽米拉。
我們睡覺的帳篷搭了一半就被棄置,一邊松垮地倚著沒插穩的杆子,另一邊在地上。奴隸們不見蹤影,到處是吵架聲、爭論聲、無人聽從的號令聲,響成一片。這不再是軍隊,只是一群迷惘的人,部落各異,幫派不同。有好一會兒,我們一起坐在塌陷的獸皮帳篷上,低聲交談,而後我猛然抬頭,說道:「禁衛軍不見了。」
「但以我的地位,我不能當眾走到他面前。」即使我得寵時也是這樣,「只能由你們將軍去說,低於他的人不行。」
「陛下——,是您的騎兵主帥,還有那個在您旁邊的人。您明白我為什麼不能提起名字。」
「是的。告訴陛下我有話要說,不要別人翻譯。請講這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他。不要別人翻譯。」
他一言不發,由得波巴克斯替他解衣,換上常服,然後躺到床上,凹https://read.99csw.com陷的面容像卧床一個月的病人。我不施禮也不告退,徑直溜了出去。這是不韙之舉,然而我知道我是他最不願見的人。波巴克斯沒有責備我。
我上前來到波巴克斯身旁。他用睏乏獃滯的眼神看我,彷彿想說:「說到底,有用嗎?」我們離國王太近,無法交談。
國王在寶座上開始說話,很快便能聽出是自擬的講稿。
他往後退,我認為他要拿起佩劍。然而他向來行動不迅捷,思想欠決斷。他移動之際,他們逼近了。他身材高大,但是肌肉已經鬆弛。他們的兵進來以後,他便不再抵抗。他不失尊嚴地站著,至少他可以有國王受難的樣子。貝索斯也許感覺到了,他說:「唔,如果我們必須捆綁他,他的鐐銬也該稱得上他的地位。」他脫下粗大的金項鏈,兩個巴克特利亞人將國王雙手反剪,他便把鏈子當繩索捆上。
半晌,他轉過頭來,遣退了我們。
他躺著,頭枕在一隻手臂上,另一隻手臂前伸。我不敢擅動他的手。他是國王。
我發現自己正用袖子在臉上搓著,彷彿我合該聽他命令似的。我想,他是說已經太晚了。
國王相當平靜。「神給了你什麼國家的王位?」
亞歷山大港是一座璀璨的城市,有明達者需要的一切。我自知會在這裏終老,不再遠行了。但是一想起那些高山、那個雄關,我又會改變主意。記得我望見山峽朝著關口上升,彷彿通向一個有待揭曉的天啟;雖然明知未來險惡,明知我過去知道的一切,我依然感覺到猶如置身預言之光下的心醉神迷。
他行過禮,從戰車上退了回來。取馬的時候,他眼神在說:「幹得好,小夥子。不是你的錯。」我轉臉觀察貝索斯。
帕特朗靠得更近些,倚在車軾上。他是個老兵,明白那些話的含義。他拿出自己的力量,彷彿在激勵正在潰散的戰陣。「陛下,您過來我們這裏。只要是人能做到的,我們每個人都會去做。看看這些樹林。到晚上,我們會掩護您出奔。」
「大人!」我顧不上恭敬地脫口而出,「您必須歇息。您忙了一天又半個晚上。」
國王說:「如果是註定的,它遲早要來。」
從高處看去,地平線繞在銀波熠熠的水面外,彷彿伸展到無窮。我快樂地屏息,但是黑色的海灘使我迷惑。其實那是數以百萬計的鸕鶿,靠大海里食之不盡的魚類存活。
回到御帳時,我遇見即將離去的阿塔巴扎斯。我行了禮正待走開,他用青筋畢露的手拉住我。「小夥子,你從兵營回來,有什麼新聞嗎?」我告訴他到處是巴克特利亞人,在勸說忠心的波斯人倒戈。他咂舌憤然道:「我得要找這些人去。」
我們在初夏的晴天啟程。在大路轉入山野的地方,我從馬背上回望,看見晨曦灑在金色城牆上,心裏說,美麗的城,永別了。後來的一切我怎能預料到!
「坐穩了,別鐵青著臉。」他扶住馬鞍上的我,「聽著,他們是蛇,但不是傻子。國王就是國王,但說句良心話,他不是好將軍。他們走這步棋是為了甩掉他,拿他跟亞歷山大換和平,然後去巴克特利亞重新備戰。」
國王流著眼淚拉住他們,兩人行了跪拜禮,親吻他腳邊的土地,說自己是最幸福最盡責的臣子。國王登上戰車。阿塔巴扎斯的兒子們勸說父親乘車休息,他大聲斥責他們,吩咐把馬牽來,他們訕訕離去。他的大兒子年逾七十了。
他們終於相信了。在場的人有生之年都見過兩位國君被毒死,然而要求一位寶座之上、御袍在身的大王讓位,卻聞所未聞。
「親愛的朋友,」國王道,「你跟著我耗費了許多年,餘生歸你自己了,帶著智慧之主的祝福去吧。」
貝索斯的大手捏住我的肩膀搖撼,把我提了起來。「他結果自己了嗎?他可是死了?」
是真的。耄耋長者以將軍的身份巡視波斯軍營,見了各位貴族和官長,當著士卒的面激勵軍官們。忠誠至此,岩石也會為之挪移。奇怪的是他在多數人認為高齡的歲數曾經投敵。然而他反叛奧庫斯應該是迫不得已,否則會被誅殺,別無選擇。
他用湛藍的眼睛渴望地看著我,像一個孩子期求明知得不到的東西。「哎,我們的營地倒是今晚還會在這裏的。溜出來陪我喝點酒怎麼樣?你希臘語講得這麼好,我可以告訴你希臘的事情。」
亞歷山大已經朝米底進軍。他似乎並不心急,沿途處理各種事務。我們很快便會出發,走上北方的大路,與卡都西亞人和西徐亞人派出的援軍半途會師。有了增兵,我們就可以等待亞歷山大,阻擋他去赫卡尼亞。話雖如此,但是私下有流言說如果他已經在百里之內,我們就會放棄諸關,逃往赫卡尼亞,然後向東逃往巴克特利亞。「侍奉大人物,他們就是我們的命運。」我自己是過一日算一日。
我們再上路時,空氣變得稍微沉滯而濕潤,高樹擋住了關口上刺骨的風。方才我們因為一路荒涼,走了很久才停下休息,這時候,樹林深處的影子已是暗沉沉的。我東張西望,發覺身後多了個騎馬的人。是帕特朗。
他用腰帶另一端擦擦眼睛,說道:「阿塔巴扎斯。」
我頭皮發緊,問道:「什麼意思?」
此時的御帳就像踢翻的蟻丘一樣熱鬧。阿塔巴扎斯老人帶領兒子們以及忠心的波斯貴族圍著國王,發誓會赤誠不渝。他謝了他們,解散朝會,隨即走入內間,我們幾乎來不及重新就位。
哪裡動了一下,有一點低語。納巴贊內斯上前。我想,來了。
他們一齊轉向我,面帶怒容。我瘋了不是?要國王像區區一個官長那樣,向普通士兵拋頭露面?他的帝王之尊、士卒的敬畏,該置於何地?與其那樣還不如目前的厄運,他至少能保持神聖尊貴的地位。
他說得對。我剛把消息告訴了波巴克斯,一躺下就像死人般昏睡過去。
我走進兵營里。我的衣服已經殘舊,因為沒了僕人,更有一股馬廄味。沒有人注意我。
他黝黑的臉上漲滿了暗沉沉的血色。他像個魔鬼。帕特朗揭發了什麼,他無從知道。有一剎那,我以為他就要拔劍刺殺國王,一了百了。然而死去的國王是損毀的商品,並不值錢。他花了點時間沉下氣來,然後對大流士說:「那人要謀反。不必聽懂他說的話,從他的臉色就看得出來。」他頓了頓,希望引出答覆來,但是國王並不作聲。「人渣。在任何國家都沒有責任感,誰出價最高就賣給誰。亞歷山大出的價錢肯定壓過了您的。」
「不要抱住我,人家看著呢。」我已經很快回過神來,「做得出那種事的人,亞歷山大決不會信任的。」
波巴克斯進去以後,突然傳來他的一聲震耳哀號,像是哭https://read.99csw.com喪的叫喊。我們三個都衝進御帳,只見佩劍仍擱在桌面,國王躺在地上。波巴克斯跪著捶胸,撕扯自己的頭髮和衣服。我們喊道:「怎麼回事?」彷彿國王不在似的。我們熟知的一切都崩潰了。
「脅持國王,把他賣給亞歷山大。」
「那個我們都知道——問題就在這裏。所以帕特朗才要我們全副武裝。」
大臣們進來依次行禮,按照官階站好。在國王的寢室,我們宦官隔著皮帘子傾聽。隔簾不過是習慣,因為這並非單獨召對,當然,只要有機會,我們連單獨召對也會偷聽。
哭聲依舊,國王揚聲喚我們進去。阿塔巴扎斯抱住國王不放,在那高大身軀的襯托下顯得矮小,蒼老的臉埋在王袍里。國王擁抱了他,說道:「這位忠心的大臣不願離職,但我已經免除了他的責任。帶他走吧。」
巴克特利亞人在他們的地盤上忙碌,開始撤營了。
他鬆開那老人像孩子一樣抓緊的手,掩面不顧。我們所有人合力,才將阿塔巴扎斯不粗暴地慢慢帶了出去,一直送到他的人那裡。回來后,我們一時找不到國王。他俯卧在地,頭枕在雙臂上。
「這樣好多了。」他用一指擦去被我忽略的一抹黑,然後雙手搭住我的肩膀,臉上不再是嘲諷的神氣。「我聽說了,你父親是為國王而死的,但阿爾塞斯是王室真正的傳人,也適合領導我們——的確,阿爾塞斯本來可以成為傑出的軍人。你想想,為什麼亞歷山大還沒追上我們?他早就能做到了。我來告訴你:是因為他不屑。你父親是為了我們波斯人的尊嚴而死的,記住這一點。」
他像原先一樣躺著。我輕步上前,在他身邊跪下。我剛才沒有聽見什麼,只是彷彿往事都回來了。我身上的香水正是他的禮物。說到底,我與別人是不同。
有一陣贊同的私語。我粗鄙地抬手擦了擦鼻子,佯裝無知,溜出火光照亮的地方。
前面的帳篷里有人說話。我正要避開帳外火把的光溜到背後,一個人忽然快步走了出來,與我迎頭相撞。他並不粗魯地按住我的肩膀,把我轉向亮處。
「沒有,納巴贊內斯大人。」我應該如禮屈膝,但我決意不做,「不過即使他打,國王也還是國王。」
帳內,國王將帕特朗的消息告訴阿塔巴扎斯,我們偷聽著。他沉吟半晌,顯然在回想自己長夜裡的勸說,然後,他懇請國王把御帳改扎到希臘兵營里,他自己會鼓動波斯士卒,如果國王已經跟希臘兵一起,波斯人將大批投向他們。我想,善良而可憐的老人哪,你這把年紀了還看不破人心?只聽見他乾脆地繼續道:「這些希臘人以打仗為業,巴克特利亞人只是強征入伍的。我在馬其頓見過嚴明的軍紀,那反差可是種馬和騸牛的區別。希臘人擔得起託付。」
「那我更應該高興了。」
「但果真是這樣嗎?如果我在自己領地上發現一匹迷途的良馬,可以說是我走運,也可以說是原主人倒霉。」
「呵,不錯。假如你有美貌而欠忠誠,我可要失望了。快把臉擦乾淨吧。我並沒有惡意,親愛的小夥子。」
「我不清楚,總之是對國王不利的事情。」
國王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我看得見錐形王冠的尖端、一隻紫色的袖子,以及他所看到的眾人的臉。雖然誰也不敢在御前私語,但每個人的眼光都閃爍不定。
波巴克斯絕望地看了看我,叫道:「我們找阿塔巴扎斯去!」話畢向波斯營地跑去,其他人跟著。士兵由得他們去,他們不過是宦官,兩手空空,無足輕重。
「帕特朗?國王幾乎連他是誰都認不得。」他不無怨懟地說。
拂曉,我被喊聲吵醒,聽見了壞消息。昨晚有五百騎兵、近千步卒溜走,步卒帶著裝備,只留下盾牌。
但是我曾經和他那樣親近,認為自己明白他此時的心緒。他還記得我父親的武士們那首戰歌,我能感到他祈求贏回光榮。他渴望看見自己高踞雄關,洗雪高伽米拉的恥辱。但是在場者無一附和他的想像,用可怕的沉默答覆了他。
真是快手!貝索斯真的懼怕國王?但是我不認為納巴贊內斯會輕易罷休。我擠進一群行走的巴克特利亞人當中,他們滿懷思慮,我覺得自己像是隱形了。他們大致在說長官貝索斯應該得到權力,這時正需要一個真領袖。但是有人說:「反正,至少現在誰也不能說國王沒有得到機會。」
貝索斯一看見國王俯卧在地,便以拳擊掌,向納巴贊內斯咬牙道:「太晚了!我警告過你的。」
我們在自己帳篷里吃晚餐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說:「為什麼國王不親自巡視軍營?他才五十,都可以做阿塔巴扎斯的孫兒了。他應該鼓舞士氣,讓大家真想為他打仗啊。」
納巴贊內斯在他面前一直未發言,此時說道:「你把人民送給了這個敵人,就不要提起他。我們這樣做,是為了解救人民。」
希臘人的兵營一如往常,孤立而整齊地立在那裡。沒有人撤營,大夥只是聚談著。希臘人健談,還時常言之有物。我走了過去。
「此話怎講?」他把住我的手臂,抓痛了我。
他們倒退而出,巴克特利亞的貴族也都跟著走了。
附近有個村莊,波斯士兵像往常一樣搜尋糧秣去了。他們消失在樹林中,這裏卻依舊人頭攢動。巴克特利亞人全都留了下來,張羅著要點燃守夜的篝火。他們仍然全副武裝,我們都清楚用意何在:這就像一場持久的高燒,最後一次發作快要來了。
「我們是希望不回去。」說完我再次穿上了長袍。
上行每拐一彎,都出現一堵新的峭壁,風霜讓它寸草不生,只長著幾棵跛足般歪斜的柏樹。溪流邊總是錯落著一些窮困的田地和小屋,野民像岩石間的兔子一樣四處逃散。但是空氣無比澄凈。裏海關陡峭的山峽,在前方投下陰影。
貝索斯揚著臉說:「我隨時聽候密特拉的裁決。」
這時有人離開隊伍向我揚手,是朵瑞斯可斯。我想,他當我什麼人?得讓他知道不能拿我當眾取樂。正待蹬馬加速,我看清他的神情里沒有胡鬧之意,便騎行上前。
許久以前他們就可以投奔亞歷山大,幫助他洗劫波斯波利斯。他們留在這裏只能按時領軍餉——在庫房仍發得出錢的時候。帕特朗體形壯實,鬍子灰白,長著波斯人沒有的方臉。他的家鄉被亞歷山大的父親攻佔,於是他帶了人馬從希臘來,自從奧庫斯王時代便在亞洲打仗。我慶幸國王對他比平時親切,然而日出后召集的朝會還是沒有帕特朗的份。他是雇來的軍士,又是外邦人,不足為謀。
我緊貼一棵樹站著,看上去,這裏離空地那邊很遠。我想起蘇薩。我跟別人不同,我屬於戰利品。
我們在一塊開闊的林間空地紮營。細長九_九_藏_書而漸晦的紅色陽光低低交織著,天氣又悶又熱。日出時這裏大概會很可愛吧。我們全都沒有機會看見這裏的日出,所以我無法定論。
他們專註地談著,未及理會我,我已經進了人群。然後,有個人走開向我大步而來,看上去四十歲光景,走近了才發現只有三十,其餘是戰爭和氣候添上的滄桑。
年輕人愚頑地專註于每一個快樂和煩惱,彷彿那是永久的,天地將崩也可以渾然不覺。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好像剛聽見他說話,我去看看他需要什麼。」
我進去對波巴克斯悄聲道:「大事不好了。」
他的動作像豹子的拍打,軟掌中伸出帶刺的爪子。他走後我才想起,剛才不假思索地行了屈膝禮。
「那好吧,我到底嘗試過了。我叫朵瑞斯可斯,你的名字我已經打聽到了。」
前方一堵峭壁逼面而來,底下是萬丈深淵,遠處傳來浪濤的翻滾。我們在裏海關的隘口了。縱然是這樣的高處,石牆仍將暑熱反射回來,隊伍艱難行進。不錯,這裏本來可以固守。就在前面,貝索斯在國王一側騎著高頭大馬,帕特朗未見蹤影——國王的佞幸傳出來的二手消息,他為什麼要理會?
國王跟波巴克斯說了句話,他落後幾步,對帕特朗說:「陛下問你是不是對他有所請求。」
他們走入之際,國王站了起來,只說:「你們來幹什麼?」
國王在說,他們的不忠如何使他傷懷,兩人不停磕頭,一面捶打胸脯。貝索斯聽似真誠地哭訴道,他只不過希望讓國王避免他人招來的神咒,就像打仗時他會舉起盾牌為國王擋箭一樣;他本來是想接過詛咒,自己來承受磨難。納巴贊內斯拉著國王的長袍,解釋遷營是由於畏懼他的不悅,假如國王再施恩澤,他們終生都會歡欣感念。
稍長的停頓。這時幾乎沒有人呼吸,變故就要來了,有些人已經知道。
「既然你做得出這種事來,我且相信你如此,不過我指的是亞歷山大。」
我們很快開始在樹林間蜿蜒下行。溪流沖刷著紅斑的大圓石,激起飛瀾。那水冰涼可口,有鐵味。我們在一個松林里停步,為國王張羅休憩用的帳篷,放好靠墊。
不知多少次,我們竊聽只是由於好奇,或是為了炫耀消息靈通。現在我們是為了活命而偷聽著。
國王相當平靜,臉色幾乎沒有改變。仆以主榮,他的涵養使我暢快了些。「你為什麼這麼說?」他的希臘語不比我好,磕磕巴巴的,「你在為我擔心什麼?」
我向拴馬的地方走去。前一晚通宵走動、議論、爭辯的士卒們,此時被官長推搡著列隊待發。波斯士兵陣容最整齊,但是人數較少,而且遠不及昨夜的數量。巴克特利亞士兵雖然人多勢眾,也看得出跑掉了不少。
禁衛軍把守在御帳周圍。長生軍里還剩下一些人,手執儀仗的長槍,眼神陰鬱而獃滯地望著前方,長槍下的金石榴在火光中閃耀。
波巴克斯嗚咽道:「陛下打發我們走路。」
我說:「希臘人很忠心。」要是從前,他會批評我不該走近希臘人,現在他只問,比起三萬多巴克特利亞人和納巴贊內斯的騎兵,兩千人算什麼?
「可居魯士大帝就是戰場上的將軍。」我說,「我和他同族,我知道。他的戰士一定天天見到他。」
我領悟到他為什麼平靜,心像石頭一樣直往下沉。他是絕望了。
「孩子,我必須見貝索斯和納巴贊內斯去。我這年紀,不會像你們年輕人那樣睡覺的。」他連拐杖也不拄。
「還有忠心的波斯人啊。現在誰是統帥?」
「喲,是我可憐的巴勾鄂斯,我們總是邂逅相撞啊。你臉上挺黑的,他養成了每晚打你的習慣么?」
我們同時萌生同一個想法。然而他近旁沒有武器,肩膀仍隨著呼吸顫動。他只是像一隻筋疲力竭的野兔那樣躺著,等獵犬或投槍追上來。
山路突轉。戰車拐彎時,國王看見了他,面露詫異。任何人都不該盯著國王的臉,但是帕特朗目不轉睛看著他。他不做手勢,只管盯著。
納巴贊內斯的面容像壁雕一樣不動聲色。他對貝索斯說:「那麼,就進去吧。」
「陛下,他們上午說謊了。今晚就是時候。」
他們像對待罪犯一般,手按住國王的肩膀,挾著他走了出去。帳外的巴克特利亞人中間傳來竊竊的私語、混亂的叫喊,以及半含恐懼的笑聲。
有個極力抑制的聲音,是阿塔巴扎斯在哭。
路過山村,我注意到農人都身體瘦瘠,陰鬱地望著我們。這窮鄉僻壤本來就不夠供養軍隊。但是國王經過時,所有人依然行禮如儀。在他們眼中國王是神,臣子的行為永遠算不到國王的賬上,這種崇敬在我們波斯人的血液里流了千年,連我身體里也有,雖然我已經知道此神也是肉身。
沉默一打破,及時響起了蓄謀的大聲贊同,也有驚怒的叫喊和懷疑的私語。忽然,一聲「叛逆!」的呼喝蓋過了所有聲音。是國王。他身穿紫袍大步走下寶座,握著出鞘的佩刀,徑直向納巴贊內斯過來。
天完全黑了,光亮只來自守夜的篝火、零星插在地上的火把,還有一些點燈帳篷的縫隙。我走到一個熄滅的火把旁,抹了些柴灰在臉上。最鄰近的篝火那邊傳來巴克特利亞口音,我走過去,在人叢邊蹲下。
他慰勞完將士便來覲見,勸服國王和他共餐。我們受令退下,但是偷聽了他們的談話。目前不可能迎敵,明日天亮就會帶兵啟程,過裏海關。
但是一群人圍著他,有納巴贊內斯、貝索斯和巴克特利亞的主要貴族,一面拉扯他告饒,一面扳下他持刀的手臂。佩刀遲疑地懸著。他們全都拜倒,哀號說自悔激怒了國王,請求退出,直到他准許他們再來覲見。
有篷的步輦遺落在阿貝拉,從前的日子一去不返了。終日待在戰車上,他會很疲倦的。責任以外,我對他仍有感情,記得他嬉戲的樣子、和藹的時候、開心的表露,還有合歡時的傻氣舉動。現在他知道別人瞧不起他,也許他打我的時候就知道了。
他閉門獨處。波巴克斯說,他不願見任何人,甚至不願進食。納巴贊內斯帶走了全部的騎兵,紮營在貝索斯旁邊。說到這裏,波巴克斯哽咽淚下。他生怕國王聽見哭聲,將腰帶末端塞到口中,不惜被我這樣的無名小輩(如今我不外如是了)看在眼裡,使我覺得可怕。
納巴贊內斯道:「我從來沒有想到他能這樣。」他臉上沒有惱怒,只有尊敬,也許還不乏釋然。發現我看著,他朝我沉著地點了點頭。
路越升越高,我們向關隘逐漸靠近。這裡是塔普瑞亞山脈的天然屏障,一座座山峰荒蕪險惡,因為高峻,頂巔在夏日仍然積雪。我們的去路沿著山麓蜿蜒上升,消失在懸崖邊。前程未卜,我的心跳還是怦然加快。山外九_九_藏_書就是我從未見過的大海。
他沒有遣退我們。我們不知所措,只得靜默地獃獃看著這般凄涼,自己也絕望起來。過了一會兒,我想到一個主意,從內室取出他的佩劍,放在他能輕易找到的桌上。波巴克斯看在眼裡,只將目光避開。
他攀上戰車,站在貝索斯的另一邊。他聲音低沉,我聽不見在說什麼,但是貝索斯可以聽到。光憑我一句話,帕特朗決然冒了風險。
我們繼續前行,沿著光禿的山地上坡。這小朝廷里人人都不過是凡夫俗子,大概無一不在盤算自己的出路。波巴克斯想到的,也許是怎樣再找工作,也許會在小戶人家侍奉內院,過苦悶的日子。但是我只有一種技巧,只懂一個職業。我想起蘇薩的奴隸。我長大了,已經知道如何尋死,但是我希望活著。
「讓目無神明的人去談運氣吧。」納巴贊內斯流利地說,「我們在祖輩的言傳身教中長大,當然相信凡事都有上天的安排。為什麼我們要相信智慧之主偏愛亞歷山大?他不過是個崇拜其他神靈的外邦強盜。難道我們不應該照我說的回顧過去,檢查我們做了什麼瀆神之事而受到懲罰嗎?」
「大王,我們的農人在家鄉的山裡迷路時,會將外衣翻面,希望能讓引他們誤入歧途的魔怪不再認識他們。老百姓里有這樣的古老智慧,至於我們,我相信現在也必須改變不幸運的衣服,即便是紫袍。這裏的貝索斯,和您一樣是阿爾塔薛西斯的苗裔,讓他戴上王冠號令,直到終戰吧。趕走馬其頓人以後,陛下可以歸位。」
我過去看個究竟。果然不見了,連金柄的長槍都無影無蹤。長生軍拋棄了不死之身,而我們孑然無依。
帳內闃然,那一層沉寂厚得可以插刀矗立。精兵把守的波斯關在隆冬尚且失陷,現在是夏季了,何況,他難道就感覺不到我軍的士氣?
納巴贊內斯的聲音變了,魁梧的貝索斯上前靠近他。
他褒揚會眾的忠誠,信任地提醒他們,巴比倫總督馬扎伊厄斯之流的逆賊得到了亞歷山大的獎賞。他大談波斯當年的強盛,我越聽越不耐煩。正題終於道出:他主張堅守裏海關,與敵人決一死戰。
「跟我們走。」貝索斯說。
奧克薩瑟瑞斯前來覲見,對國王說,等忠心的波斯士卒一回來,他們就會舉事剷除逆賊。國王擁抱了他,囑咐他沒有命令什麼都別做。他是個勇敢的戰士,不過他們家的人全都缺乏將才。領兵二千的帕特朗做起事來,會比他領兵二萬更有成效,這一點國王想必明白。他走後,國王傳召了阿塔巴扎斯。
我想,如果真是這樣,我會找個情人。我記起奧若梅當;現在回想,他的風度就帶有私情愉快的春色。至於我,向我求歡的人很多,他們礙於國王當然謹慎,不過都含蓄地讓我知道了他們有意。
「分明是神在詛咒他,」那巴克特利亞官長說,「把他逼瘋了,居然要我們穿過裏海關,在裏海和大山之間像老鼠一樣落入陷阱。其實巴克特利亞可以永遠守下去的。」他進而談起那裡無數的堡壘,每一座都惟有飛鳥可即。「要在那裡把馬其頓人結果掉,我們只缺一個識地利、懂打仗的國王。」
「我明白,」國王說,「繼續講。」
「都說他過於相信效忠的人。另一方面,背信的人可要當心著。我見過他毀掉的忒拜……不說了,告訴國王要緊。」
「告誡他不要上當。那件事還沒有完。」
波巴克斯代我答道:「萬分欣幸,大人。陛下聖體安康。」
王椅在基座上放好了,御帳也已經收拾停當。大臣們陸續到來,都穿著所剩最好的衣服,長袍下緣在勁風中拍動,一群人聚在外面候旨待入。貝索斯和納巴贊內斯在一旁滔滔而談,看著兩人的神情,我突然有了某種預感已久的驚動。
國王說:「你們都看到,我已經沒有能力懲辦逆賊了,不過我知道誰會懲辦你。」
「已經完了。」國王說道,「我一生有過太多一廂情願的期望,最近為此付出的代價太大,犧牲的人太多。現在我已經放棄了,不要以為我會再有希望。」
吹角聲和號令上路的呼喊吵醒了我。我睜眼發現沒有人在,知道有大事,便草草穿衣出去。國王穿著旅行的衣服站在御帳前,戰車已經預備好了,他腳邊跪著貝索斯和納巴贊內斯,阿塔巴扎斯老人站在一旁。
「可能不行。他已經出發,我出來晚了。怎麼?」
國王就是國王,除了死亡,他不信有什麼能改變他神聖的身份。接連而來的劫難、失敗、恥辱,一個個朋友變成叛徒,本應對他奉若神明的軍人夜夜竊賊般逃走,可怕的敵人亞歷山大越逼越近,還有他尚未知情而近在肘腋的大難。他可以信任誰?只有幾個被削為半男供帝王差使的宦官,還有受雇打仗的兩千名士兵——他們的忠誠不是因為愛戴君主,只是出於一種恪盡職守的自豪感罷了。
近處停著一輛獸皮頂的普通馬車,本是用來運帳篷的,他們押著他走向這輛車。我們瞪眼看著,不能相信,但啞口無助。波巴克斯清醒過來,喊道:「至少讓他帶些枕墊啊!」我們跑回去取來。國王已經在車上,旁邊有兩個軍營里的奴隸,不知是僕人還是看守。我們剛把枕墊扔上車,士兵就把我們推搡開。車夫套牢馬匹,登上了車,這一切發生時,我們彷彿佇立到永恆,不覺間騎兵已集結起來,步卒不成隊伍,擁擠成一團。貝索斯一聲令下,馬車轆轆啟動,駛過空地,朝山路開去。
「陛下,我為此感到高興。我希望您像上午那樣相信我的忠誠。願神明作證。」
國王早早歇息了,雖然妃嬪不在身邊,他並沒有召我去。也許埃克巴塔納發生的事扼殺了慾望,或者正因為慾望在減退,才會發生那件事。倘若這樣,我應當預備做一個普通的宦官,每日從事瑣碎的差役。假如還在宮裡,差役也許已經派到我頭上了。
在湛藍的天穹下,我們穿過空曠無樹的山巒。鳥兒啁啾,騎兵且行且歌,大多是巴克特利亞人,騎著毛粗皮厚的壯馬。這樣的高處容易令人忘記生命有終結。
我們的車輿不見了,近處是我們搭了一半的垮塌帳篷。我跑進去,拔掉鬆動的杆子,讓整個重量倒在我身上。
「大人,我沒有忘記,我也知道自己的尊嚴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