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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大人,您不認識他,要找這樣的禮物就難了。」
我說道:「聽說亞歷山大殺了他。」
等大家問完,只有我一個人問起國王的消息。獵戶們說他死了,估計是被亞歷山大殺死的。
「亞歷山大想快,他就會很快。我們不想擋他的道。波斯人已經把我們遠遠拋在後面了,他們想談判,不想被車騎踐踏。啊,隊伍在那邊。」希臘人影子般在樹林里穿行,壓低了聲音說話。他沒有領我過去,只跟隊伍平行走。徒步多時,我已經擦傷皮膚,筋骨也酸痛,慶幸常有他幫忙。一次我差點跌跤,他便從此替我背著包裹。林間開闊處已經隱約光亮了些,就要日出了。他坐到一截倒伏的樹榦上,我早就恨不得可以歇息。
我躺在我的洞穴里。鞣過的皮革很沉重,發出臭氣,但我不敢動彈。外面亂紛紛的動作傳來悶響,隨著御帳被掠奪凈盡,聲音消減了下去。有一次兩個人走上前來,我十分害怕,但是如我所願,他們認為沒有支起來的帳篷必定是空的。然後,我只能等待了。
出於忠誠,我不能答話。
「那是鄉下人謠傳,親愛的小夥子。」他苦笑著搖頭,「亞歷山大決不會殺他,他會慷慨地招待他,讓他跟幼子團聚,分配一座小宮殿給他隱居,娶他的女兒,禮貌地要求成為他合法的繼位人。將來他要是反叛,他自然會毫不留情地鎮壓。但是大流士當然永遠不會造反,他會安然無事地活到老年。亞歷山大快要追上我們的時候,這一切他都開始想到了。亞歷山大像一陣西徐亞飆風似的來了,裏海關內外一定死馬遍地。國王坐的車太慢,我們給他鬆了綁,讓他騎馬。他不肯上馬,說他寧可相信亞歷山大也不信我們。他要自己留下求和。那時候亞歷山大已經快要截住我們的後衛了,每一刻都生死攸關。國王不肯走,所以才逼得我們自己動手殺死他。我其實很後悔,真的。」
我的衣服沒有送回來,卻有一盤美食上了桌:蘸醬的乳羊肉、小麥麵包、酒香濃郁的佳釀。地方這麼簡陋,享受卻這麼精緻,使我聯想起從山上俯瞰到的扎德拉卡塔城。看來這主人雖然行裝輕便,錢囊倒很飽滿。
「可亞歷山大到底在哪兒?」
「這麼說他真的死了?」我想起那輛篷車和金手銬,憤怒充溢著心頭。
這些希臘人在波斯待久了,知道這裏的習俗,我不難生活在他們中間。他們彼此很隨便,但是了解我的矜持。他們尊重波斯人對河流的虔敬,從河裡取水來清洗,以免玷污流水。對自己的身體,他們有奇怪的清潔方式,遍體塗油,然後用鈍刀刮凈,其間漫不經意地裸|露著,經常使我尷尬地躲避。那種油離近了有股難聞的氣味,我始終不大習慣。
他的屋子跟其餘的一樣,但是寬敞得多,有好幾間房。那僕人居然領著我直入浴室,裏面設備完善,只能是主人用的。「你路上辛苦了,請沐浴吧。水稍後就送來。」
「別說這話。你現在找他們去,有什麼打算?」
停下休息時,我和他分著吃完最後一點食物。他說,這大概會是他此生惟一一次吃到御膳。
我告訴他,阿塔巴扎斯或者其部下。
我居然沒有想到。他是亞歷山大童年的朋友,當然能得到那年輕人的寬待。我感到苦悶,無話可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我是否非常生氣。他一直待我友善,所以我說並不。他向我擔保希臘沒有那樣的事情。但是既然希臘人將小男孩賣入妓院,我認為他們也沒有什麼值得自矜。
「這時候應該已經過了裏海關。有兩位波斯貴族正趕去見他,他們說他九-九-藏-書會比反叛的人對國王好些。當然,他們自己也不會吃虧。」
主人的房間有一盞鏤空的燈從椽子間弔掛下來,土產的鮮艷掛毯減輕了木牆的寒素感。主人靠坐在躺椅上,酒案擱在前面。他抬起一隻手,含笑歡迎我。
我在帳篷里東翻西找,找齊了自己的物品。正想去取馬,我醒悟過來。總得去看看!我跌跌撞撞跑到拴牲口的柵欄邊,哪裡還剩什麼四條腿的動物。
我羞於將臟衣服擱在軟椅上。兩個西徐亞奴隸往浴缸里倒進熱水,加了涼水,水中還灑過芬芳的油。我洗了身體和頭髮,暢快至極,沒注意到那訓練有素的僕人走進來,禮貌地低眉垂目,拿走了我全部的衣服。
「他把我從卑職提拔上來,給了我全部。哪怕是一條狗,也不會反咬他一口。」
系腰帶時我才想到,我的匕首跟衣服一起被收了去,沒有送回來。
「我知道如果不是礙於賓主之禮,你會說什麼。」他說道,「推心置腹說一句:英明也好,無能也罷,他是國王。但我是波斯人。對於我,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更重要……與你同名的那位大總管想要一個聽話的國王;我不是這樣,我想要一個能讓國家強盛、能讓我自豪侍奉的明主。呵,在密特拉看來我一定是太可笑了,到頭來,我成了沒有國王的波斯人。」
我不作聲,凝神看著吊燈的投影。
既然他自得其樂,我便耐心等著。
時候已到,我應該啟程了。阿塔巴扎斯自己動了身去歸順亞歷山大,但是他一定在什麼地方有兵營。我向獵戶們打聽,他們說有位波斯爵爺在森林里駐兵,東行一日就能找到。他們不知道是誰,他和他的部屬都是外鄉人。
我可憐的老虎,國王賞賜的漂亮馬兒,它從來沒有馱過重物。此時某個粗蠢的巴克特利亞人大概正在鞭打它前進。但是我只替它難過了一會兒,就想到了自己的厄運。
「沒錯,真的死了。」
夜裡,婦女(有的還帶著兒童)會為自己的男人搭起棲身之所,給他們做晚餐。她們從來不能整天看見他們。至於那些男孩,都是用一點銀兩向窮人家買來的農家子弟,離鄉千里,完全失去了波斯人的教養,我不願設想他們的命運。那些行李最輕便而且全部自己背著的士兵,都是從希臘結伴而來的戀人。
「我以前沒有像你這樣的男孩子,」他說,「將來也不會再有了。你寵壞了我,對別人我會不屑一顧的。我以後應該只追求女人了。」
看來他勤于探聽消息。但是我在想,他對我遠超出了一般主人對過路客的招待;還有,那門帘怎麼動了?早在巴比倫,我就對他有所揣測。
不久有些獵戶告訴我們,他為了從高處看清側翼,正在山坡上披荊斬棘地行進。他是否知道這些希臘人就在附近,獵戶們並不曉得。
「錯了,對於亞歷山大,這些都是小意思,畢竟他是全世界最富的人了。別人可以送他什麼?他想要的都已經有了。對這樣的人,只有一件真正的禮物可送,那就是他盼望已久,但是不知道自己在盼望的東西。」
「美麗的異邦人,你就永遠不會那樣。」
路上需要食物。御帳里,國王晚餐的菜肴全都甩落在地。可憐的人,他什麼也沒有吃。我用手帕裹起食物,在溪邊舀滿一壺水。
他掙扎著,口吐鮮血。我抽出刀子,直插|進他的心臟。我知道在哪裡,無數次聽過它跳動,伴著耳邊粗重的呼吸。他咧開嘴,斷了氣,但是我照樣一刀刀捅進去,插入認為解恨的地方。我回到了蘇薩,在一個身體上殺死二十人。我不願再體會這種快https://read.99csw.com樂,但那實在是痛快,至今我還記得。
「還沒有。他戴上了王冠,往巴克特利亞去了。亞歷山大一捉住他,他就會死的。親愛的小夥子,我因為愚蠢,比因為叛變受了大得多的懲罰。我以為我相中了波斯的中興之主,後來發現他只是個山賊。」
我心下反駁,嘴上說我當然相信。他本人從未使我不悅,假如他沒有那樣的行為,我會樂意回報他的善待。事關忠誠。
「那不要緊的,反正他樂意接待你。這年頭話少為上。」
「到最後我們也得那樣。」朵瑞斯可斯說,「沒有別的路可走。我們誰也不相信貝索斯,亞歷山大至少有信守諾言的名聲。」
我無言以對,但是記得對他的虧欠。「大人,您在這裡有危險,亞歷山大正在向東走。」
「想去投靠阿塔巴扎斯。他看在國王分上,也許會收留我。」
我們走進隊伍。天大亮以後,我也沒有引起驚動。好幾個士兵有男孩子陪伴,有女人的士兵更多,但是女眷只能跟在後面。
蒙在帳篷里聽聲音實在微弱,我懷疑自己的耳朵,等了許久,才敢爬行伸出頭來。空地上什麼也沒有,除了將熄的篝火還冒著輕煙。眼睛習慣了黑暗以後,連星光看上去也異常明亮,但是那邊的樹林將一切都掩蓋住了,裏面只傳來漸行漸遠的聲響。一定是忠心的軍隊,阿塔巴扎斯的部屬,他們寡不敵眾,只能與叛軍分道揚鑣。我最好趕上。
他將我壓倒之際,我想起了。他確實貌似一個我認識的人——奧巴瑞斯,那個蘇薩珠寶商。倏然間那些事我又統統經歷了一遍,但我不再是十二歲了。
沒有小路的影兒,林木倒愈發茂密了。走了不多遠,他轉過臉來。一個神情就足夠了。無需言辭,他也不說話,徑直向我撲過來。
「所以歸結起來,」他說,「我們是繞著山腳,悄悄地朝赫卡尼亞方向走,接下來去哪兒,誰知道?如果你趕路,你會在中午波斯人休息時追上他們。你不習慣步行,會很辛苦。」他頓了一頓,暗淡的光線里,我看見他的藍眼睛。「你也可以跟我同路,我隨時幫你。不管我們相處得如何,我不是你要用刀子的人。」
我想起剛失寵的時候,曾經對自己說會找個情人。我想像過御花園裡的月下幽會、窗前的衣衫窸窣、玫瑰上系著的寶石。如今我卻跟一個外國步兵一起,棲身在樹叢中。
我吃驚地說:「您是說歸順亞歷山大?」
「進來啊,巴勾鄂斯。」他似乎毫不介意我的無禮,「來,請坐。我希望他們侍候得還行。」
我像騸牛一樣啞口站著,心亂如麻。就是他賣了我主人的性命,本來我哪怕露宿森林也不該來到他的屋檐下。有了寄居的地方,又沐浴進食更衣以後,我卻不由得感激他沒有更早告知實情。
我站起來,持刀的手浸紅到手腕。他沒有問我為什麼殺人,他能看見我的衣服已經被扯下一半,只彷彿自語地說:「我還以為你是個小孩。」
那僕人回來說:「主人現在就要見你。」
他是個黑須壯漢,甚矮胖。我覺得好像認識他,但是並不可能。他過來端詳我,飄出一股汗酸氣。「喲!見鬼哪。這不是大流士的男寵嗎?」
不多久我看見前面有個人。他停下撒尿,我背過去,待他事畢才上前。他是希臘人,原來我追上的是他們。那些女人讓我想錯了,她們當然都是波斯人,雇傭兵沒有從家鄉帶女眷來。
他把話傳了進去,不久有個斯文人出來接我,看上去是勤務兵。阿塔巴扎斯的部屬有數千之眾,這兵營的規模卻最多不過幾百人。read.99csw.com只有木條和茅草搭成的屋舍,沒有帳篷。他們似乎輕裝而來,馬廄里卻養著一群極好的尼賽亞馬。我問這裏的主人是哪位。
我頓生疑竇:他做成了這樁好買賣,居然還帶著這麼少的人,潛伏在密林深處。還有,貝索斯在哪裡?
「不過,」他說,「你肯定是我見過的最楚楚動人的尤|物,無論在婦人、少女,還是在少年中間。這種美只能再有幾年了,浪費是罪過。說實話,你只應該侍奉帝王。」
他是最體貼的旅伴。我走得兩腳酸痛的時候,他在隊伍里遍尋找來藥膏,脫下我的靴子,親手替我包紮,還稱讚我的腳細巧優美。其實,這雙腳已經到了讓我羞於展露的地步。有一次他趁著無人注意,甚至親吻了我的雙足。可幸是在樹林里搏鬥時,我的弓沒有掉下來,束在箭筒里的箭矢也完好,我可以獵點野味來回報他——雖然他的願望不只是這樣。
「你心神不安。」他極友善地說,「我明白,你一路上想必不容易,匕首也用過了。放心,我不會把客人接到家裡又加以虐待的。」
「不過,」我說,「你交上這麼年輕的男孩,那也是難免的。」
我們撥開樹叢,只見有一條雪水流經的山溝,岸陡溝深。屍體滾下去,樹叢又合攏起來。
「早就不是了。」我回答。我們在幽光中對望。他佩劍在身,如果要替同袍復讎,我決不是他的對手。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離天亮還早。我開始聽見女人的聲音,加緊了腳步。她們是有行李的隨軍者,是波斯人。以這樣的速度,我很快會趕上隊伍。半輪月亮發出微光,我可以走得更快了。
「不然去哪兒?他現在是惟一的大帝,或者說只有他能做大帝。假使他是波斯人,以他的資質,我們早就全都追隨他了。我最高的期望,是能夠得到恩准,守著自己的田產過平靜的日子。為王的人,對弒君永遠是憤恨的,不過……他是軍人,又跟大流士有兩次交戰,我想他也許會體諒我的處境。」
「嗯,我聽說了。我在盡量做最好的計劃。我的事就說到這裏吧,倒是你,親愛的小夥子,我們來想想你的事。一想到你要過這種朝不保夕的生活,我就很擔心。不過我能給你什麼前途?即使神明給我再回家的機會,我也一定是輸了的人。我得承認,我經常想如果你是女孩子就好了,要不給我一個和你面貌相同的女孩子也好。我的本性讓我只能到此為止。其實,比起在巴比倫的時候,你現在的模樣大大減少了女孩子氣。這是長進,使你更獨特了。若說把你安置在我的內院里,那我一定是昏頭了。」他笑嘻嘻地看著我,但是我感到這種戲言另有目的。
我定了定神,鞠了一躬(至少要這樣),不加潤飾地說道:「大人,我欠您許多。」
我說在波斯,從小的教育要求我們講真話,這是我們最重要的箴言。貝索斯和納巴贊內斯無疑也學過。
「那才是剛開始。他們一路上姦殺搶掠,胡作非為,就像在敵國一樣。不幹白不幹,反正他們又不是在巴克特利亞。我提醒貝索斯,現在你是帝國的國王,他們是在蹂躪你的臣民哪。他認為他們有功,由他們去就是最好的獎賞。我敦促大家急行軍,要是亞歷山大追上我們,我們就全盤皆輸了。他滿不在乎。後來我明白了:他不管束他們,是因為他管不住。他們在原來的秩序下曾經是好士兵。現在他們只知道沒有國王了。他們沒錯——確實沒有了。」
我精神爽利地坐著梳頭,那僕人送來一套衣服,說道:「主人希望這衣服合你的身。」
即使我被酒軟九*九*藏*書化,也還不傻。為什麼他告訴我這些?為什麼承認他殺死國王?為什麼他要與我不分尊卑?我想不明白。「可是大人,」我說道,「您那時是極力主張讓貝索斯坐王位的,他也死了嗎?」
「我真願意給你美好的前途,可是我連自己的前途都沒有。其實我很清楚我只能步阿塔巴扎斯的後塵,卻沒有他的好盼頭。」
他沉暗的眼睛越過我望向遠處。也許自從他匿居此地,我是第一個他可以告知所有這些事的來客。「所以,亞歷山大朝我們火速撲過來的時候,只帶著少數跟得上他的人馬,卻發現我們的後衛慢悠悠的,好像在趕集日喝醉的農人。他的幾百人把我們的幾千人像羊一樣地圈了起來。我覺得受夠了。我押上我自己,我的地位、錢財——你也許還想說我的忠誠——把無能的懦夫換成了無能的惡棍。連伊索斯那一回都沒有這麼辛酸。我自己的騎兵還剩下一點紀律,我就帶走了他們,越野來到你找見我們的這個地方。」
可惜我們雖然相處融洽,與他做|愛卻甚是乏味。每次我都假裝快活,因為他對此看重,而且我沒有更好的方式來報答友情。我對他的偽飾只有這一種。看來,希臘人在這些事情上沒有藝術可言。
「要不是你告訴我,我就沒命了。」我說。
「神明保佑,希望他們來得及。」
「至少,他已經給了我安全保證,我可以去和他談判。如果他拒絕聽信我的解釋,我還能安全地回來,但是我往後就是逃命的獵物了。」
「你看見外面我要送作禮物的馬匹了嗎?當然,還得用金銀的鞍轡裝飾起來。但是他會有很多馬匹不比這些差。」
我答道:「是啊,所以他們才下刀子。」
我從他口中知道了些雅典的事。他說在雅典,他父親曾經有巨萬家財,後來被仇敵誣告。那人雇了一個有名的辯論家,捏造故事,損毀他父親的名譽,陪審團判他父親有罪,以致他傾家蕩產。兩個兒子里,小兒子朵瑞斯可斯只好當雇傭兵謀生。他說,同一個辯論家總是在投票、立法,甚至在戰和問題上煽動民眾,這叫民主,在辯論家們講真話的舊時代曾經是好制度。
他忽然說:「快,把他藏起來。他在這兒有個親戚。來,抓住他的腳,拖進那邊的樹叢,扔在山溝里。」
「不過,我相信我已經找到了。」
他比我重一倍,然而我確信自己能殺死他。我微弱地抵抗著,掩飾真正的努力,然後拔出匕首,向他肋骨之間捅去,直至刀刃完全沉沒。侍寢之夜國王喜歡我跳的一支舞,最後的動作是緩慢的後空翻,要以雙手支撐身體。練習使我臂力過人。
「那老人家正直,品德有古風。亞歷山大會張開雙臂歡迎他的,他最喜歡做這種事了。」
「我知道你忠於國王。」他想必看懂了我的神情,「他有一點很幸福:許多比他優秀的人都對他忠心。他一定有某種令人盡忠的品質,雖然我從來沒有發現是什麼。」
「我們該走了,不然就會掉隊的。」我們連走帶爬,穿過山石嶙峋的樹林,險陡處他總會幫我一把。我一路思忖,不知阿塔巴扎斯心裏對國王蓄養男寵怎麼想,而且他年紀這麼大,這樣的行軍隨時可以令他猝死。他的兒子們如何,我又完全沒把握。
那天夜裡我和朵瑞斯可斯互道珍重。天一亮我就得出發。世界上沒有別人在乎我是死是活,我現在感覺到了。
料子很好,寬鬆的深紅色上衣,藍色褲子,刺繡的便鞋。衣裳多處縫線,想必是照我的舊衣服改窄的。我恢復了自信,又描了眼眶,戴上耳墜,以示鄭重。
「恭喜大人。那是什麼呢?」
九_九_藏_書我敢說那老人家肯定會儘力幫忙的。」朵瑞斯可斯說,「但是你知道他正在去哪兒嗎?去向亞歷山大投降。」
「他撒謊了,波斯人在我們前面。把手洗乾淨,再洗洗匕首。這兒有水。」他指給我看岩石間的一縷山泉,「這森林有豹子,上頭警告我們不要亂走,他不該忘記的。」
整個白天,我走獵戶的小徑穿過森林,時時擔心腳邊鑽出蟒蛇,野豹從樹間撲來,又憂慮如果波斯人已經遷營怎麼辦。但是我在太陽西斜前趕到了。軍營坐落在一道山溪旁,圍著帶刺的柵欄,門衛看起來是個訓練有素的士兵。他看出我是閹人以後,收回長矛,問我有什麼事。我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又臟又破,近於襤褸。我報上名字,請求讓我借宿一晚。走過那森林以後,我已經不在乎他們是誰,只求有地方棲身。
我說道:「他說會帶路,讓我跟上那些波斯人。」
敵人走了,有可能對我友好的人也都走了。想必已經過了大半夜,他們要去哪裡,我全無頭緒。
我上面有個聲音說:「停手吧!」我只曉得對膝旁的屍體報仇,本來對別的一切渾然不覺。朵瑞斯可斯站在我身邊,說道:「我聽見你的聲音。」
他回答:「你。」
有一夜他告訴我他在雅典愛過一個男孩,雖然比起我的朗月之美,他只像淺淡的星光。「我發現他把我的錢花在女人身上的時候,他臉上還沒有鬍鬚,我想,他遲早會讓我心碎。」
那些人的聲響已經遙遠。我循聲而去,祈求他們不會是那些剛走的巴克特利亞人。看來他們是沿山麓而行,留下一條踏平的小道,穿溪過澗。我膝下全濕,馬靴濕漉漉的。自童年起我就沒有再去越野,從前回家不但會得到乾衣服,也會挨一頓罵。
是納巴贊內斯。
「哪裡的話。坐過來,我們聊聊。這裏很少來客人,我很高興有你作伴。」我坐到躺椅上,接過他遞來的酒。他說:「不過,你原本以為這是誰的地方呢?」
我半躺在暖水裡,滿足得昏昏欲睡,內室的門帘忽然動了一動。什麼人?樹林里的搏鬥已經使我變得像女孩一樣犯疑心。我要把人人都看成敵人嗎?我出水擦乾身體,穿上放好在那裡的細羊絨袍子。
我記得初見時他的笑容,現在,他神情里少了些渴念,多了些希冀。我驚奇地發現,答應抑或拒絕,平生第一次我可以自己決定。我說:「我跟你一起走吧。」
「是啊,挨過打的狗都還忠誠得很。可是主人死了,忠犬也只得自己找出路嘍。」
他斟滿我的酒杯。「我以為,為王的責任落到他身上,他能挑起來。沒這回事。大流士一旦淪為階下囚,巴克特利亞人馬上就變成一群暴徒。御帳已經是他的地方了,可他阻止不了搶劫。要不是我提早派人看管著寶箱,那也會被他們搶走的。」
「我是內廷的巴勾鄂斯,想找阿塔巴扎斯麾下的波斯人,我離他們是不是很遠?」
「大人,我希望不會那樣。」這是真心話。他對我和藹地一笑。
他用豹子般的低沉聲音說著。現在,事情大多清楚了。
我客氣地說,他不會有更好的。
他略一遲疑,上下打量著我,然後說:「不太遠。跟我來,我會把你帶到那條小路上。」話畢領著我走進樹林。他按照希臘人行軍的習慣,沒穿鎧甲。
我們就這樣前行,遭遇了各種當時看來驚險的事,半個多月以後來到塔普瑞亞山脈最東邊的山麓。這裡是雪嶺的盡頭,鳥瞰著赫卡尼亞。希臘人選了個樹林蓋起較堅固的屋子駐營,打算暫避到聞知亞歷山大的所在為止。他們不願莽撞地落到他手裡,而是會派出使節,取得安全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