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國王已經出來站在御帳前,就像迎接阿塔巴扎斯那樣,赫菲斯提昂和托勒密站在他旁邊。托勒密是個瘦臉的軍人,鼻樑受過傷有點歪斜,比亞歷山大年長十歲左右。波斯國王登基后多半會除掉這樣的人,但是他倆看似至交。角聲漸近,三人微笑起來。
他們在伊索斯曾經于大流士的戰車前交手;提爾陷落後,大流士派去求和的使團由奧克薩瑟瑞斯帶領,所以他們又見了一次,對彼此的品行心中有數。貝索斯篡奪王位后,奧克薩瑟瑞斯放棄弒兄之人而投向亞歷山大,好借他的力量來討還血債。
那匹馬在國王耳邊廝磨了一會兒,好似正在對他透露心腹,這時候它收起後腿蹲下,骨節格格響。蹲好以後,老馬像立功的人一樣,彷彿在等待獎賞。
雖然我啜泣著,又隔著被單,仍然聽見有個人說:「看你都幹了些什麼,人家小夥子只剩半條命了,你還把他弄得抽搐起來。蠢東西,他們的身體可不像咱們粗人,他要是因為這個死了,你會後悔的。國王迷戀他,我半閉著眼都看得出來。」
他送走好菜時,我常提醒他應該給自己留一份,但他只笑笑,吃著和別人一樣的菜肴。他晒傷的皮膚已經痊癒,平心而論,在波斯他也算得上美男子。
他張嘴的時候看見有人在瞄準,便屏息等待,投槍安全打中才喊話。
翌晨軍營里有一陣期盼的騷動。雖然我頭痛著醒來,仍然擠進了御帳附近的人群。我見身旁的馬其頓老人面容慈祥,便問大家在等誰。他笑答:「布克法羅斯。馬地亞人要帶他回來了。」
半個月後,國王回來了。他一直將馬地亞人追到山上,他們以為他不能久圍,豈料他攀上山來,他們只得服輸,承認他是國王。
馬隊近了,馬地亞人為了表示悔罪,用他們粗野的飾物裝點著全部馬匹,頭插翎毛,額覆猩紅色羊毛織網,上面釘著閃爍的珠子和珠片。不知何故,他們把領頭的一匹精疲力竭的老黑馬裝飾得最為艷麗。國王上前幾步。
這最後的希望也破滅,我只能認命了。我確信他們要殺我,然後託辭為事故。然而他們希望先看看這個軟弱的波斯小宦官跪在腳邊乞憐。不行,我想,至少這件事他們辦不到。我要以天生的身份赴死,我是阿剌克西斯之孫,阿特穆巴瑞斯之子,決不能讓人說是大流士的一個孌童死了。
「慢了可不行。」老人平靜地說,「亞歷山大發了話,說如果不歸還就放火燒山,而且要把他們斬盡殺絕。」
活在蛋殼裡的雞雛不知道另外的世界,殼壁透進來一片白茫茫,然而它不知道那是光,只是敲打著白壁,不明所以。它的心劃過一道閃電,蛋殼破開了。
我離開的時間雖短,已經有了新鮮事。一隊由馬其頓貴族組成的精銳之師——夥友騎兵里,有個人用波斯語向我喊話:「過來,巴勾鄂斯!幫我用希臘語翻譯一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目——是奧克薩瑟瑞斯王子,大流士的弟弟。
「在普通人里也難得啊。雖然我已經不比那匹老馬有用了,我堅信亞歷山大也一樣會好好對待我。他曾經為了救我,捨生忘死。從前我給他講英雄的故事,現在他自己能超過英雄了。他小時候的導師很嚴厲,我給了他很大安慰,他一直沒有忘記。在提爾後方的小山上,他和我露宿了一夜,幾乎沒有別人,因為我走不動了,他又不肯撇下我讓別人照顧。而且是我不好,堅持要跟去。我們躺在岩石上,是冬天,寒風徹骨,而且離敵人守夜的篝火非常近。他摸了摸我,說:『你凍僵了,菲尼克斯。這可不行。等我回來。』一道光似的去了。我聽見一處有篝火的地方傳來叫喊,他像個火炬接力手一樣,舉著燃燒的木柴回來了。他一個人單刀闖入,卻讓敵人感到死亡的恐懼。我們點了篝火,敵人全都逃走,根本沒來看看他帶了多少人馬。於是我們溫暖地坐了一夜。」
對侍從們,他像官長對稚嫩的小兵一樣直截了當,對我卻總是十分和氣,即使在我顯露無知的時候也如此。我實在覺得生於蠻族是他的不幸,他這樣的人本應生在波斯才好。
熱度來得狠,去得快。我們被車輿運到下一個營地,雖然經過一路的顛簸,我還是好轉了,而多數傷兵的病勢又趨於沉重。那個負箭傷的人肩膀潰爛,中途去世。已經神志不清的時候,他呼喚國王,我身旁有人低聲說,連亞歷山大都不曾戰勝死亡。
「你沒聽說過牛首駿?亞歷山大的馬呀。」
第三日,管家卡瑞斯交給我一張字條,叫我送去給國王,並且說道:「他應該在球場上。」
他這番話令我很快放鬆下來,我口齒利索了些,告訴了他。「這可不是玩的。」他說,「要多多喝水,我們這裡有乾淨的水。什麼都別九九藏書吃,喝稀粥。我知道一個方子,但是此地沒有那些藥草,我得問清楚本地人用什麼。照顧好自己,小夥子,晚餐時我會想念你的。」他站起來,狗也跟著抬身。「我會在這裏多待一會兒,如果你要出去,出去就行了,別管那些波斯的禮節。我知道一面肚子痛還不得自由的感覺。」
我站在木板前,兩旁也各中一槍。我以為完事了,然而他們嚷嚷說才剛剛開始。
「為了一匹馬?」我不禁叫起來,同時想起他對阿塔巴扎斯如何仁厚,對希臘兵如何優容。「他只是揚言,不至於真的去做吧?」
我時時要到御帳跑腿。我會留意他即將用到什麼(他的需求都甚為簡單),並且不事張揚地預備好。很快他開始使喚我做各種工作,不久便留我隨時在身邊候命。我常聽見他不耐煩地對侍從們說:「放下別管了,巴勾鄂斯會辦妥的。」
不知他說了什麼,只見他們全都放下投槍站在那裡,臉漲得通紅。然後他改用希臘語說:「你們遇見馬地亞人逃得夠快,但是欺負起一個不諳武藝的小夥子來,我看你們個個都變成了勇士。我告訴你們:我現在看到他比你們任何一個都更像男人。我最後說一次,只有紳士才可以繼續在我身邊服役。你們不許侮辱我內廷里的人,違者交還馬匹,降為步卒,重犯者受刑二十鞭。聽見了沒有?聽見就出去。」
年輕的時候,晨曦總是令人振奮。我來到拴馬的柵欄邊,發現色雷斯馬夫把我的馬兒(我叫它「獅子」)照顧得很好。他們是真的將自己塗藍的種族,乍看不成人樣,其中一人笑嘻嘻地向我比手畫腳,把「獅子」稱讚了一番。我輕策馬兒,在晨光中沿河而上,心情開朗起來,然後卻看到一個驚人的景象,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陛下,不是穢物。」我回答,一面努力告訴自己不是在做夢,「我們波斯人看重狗,俗話說,狗從不背叛,也從不說謊。」
我像嬰兒一樣羸弱地躺著,只能喝水,食物都吐了出來。士兵們在吹噓戰績,誇耀姦淫過的女人,還談起亞歷山大。「他們從懸崖上向我們扔石頭,即使舉著盾牌,那些石頭還是可以打斷你的胳膊,他卻安安閑閑地走上來說:『喂,弟兄們,我們還等什麼,攢石頭蓋羊圈嗎?這邊上!』說完像貓爬樹一樣順著山溝攀上去,我們手腳並用地跟著,走這條路,他們就沒辦法攻擊我們了。我們從側翼衝殺進去,他們有人跳崖,但我們活捉了剩下的人。」
這些少年出身雖高,卻是初次進入朝廷,又遠不如他們訓練有素的前任,因此亞歷山大已經感到不耐煩。起初他還對他們容忍,現在有時也會發脾氣,而侍從們由於無知,不曉得在國王厭煩時如何自處,有人臉色陰沉,有人愈發緊張笨拙。
在我看來,我目前的位置也許比納巴贊內斯為我設想的位置更好一些。沒有人知道帝王的歡心有多長久,但是得力的僕人卻不會輕易被捨棄。
他對哥哥的慘死肯定憤恨。這時候我才第一次聽說了整個故事;納巴贊內斯告訴我的,僅是他所知道的那一部分。他們用投槍把大流士刺傷,殺死他的兩個奴隸,砍傷馬匹,撇下他等死。然而因為亞歷山大已是燃眉之患,他們匆忙中做得不徹底。受傷的馬匹拖著車繼續前行,尋找水源。垂死的國王滿身是血,被蒼蠅吸吮著,他聽見馬匹飲水的聲音,張開了乾裂的嘴。終於有個馬其頓士兵因為看見馬匹被砍而沒有被盜,困惑地走過來察看,停步時聽見一聲呻|吟。他性情善良,讓大流士臨終前喝到了水。
我想,他是我的主人,我生下來就是為了追隨他。我找到了一位王者。
我慶幸阿塔巴扎斯在,知道他會替他們說話。他果然據實為之辯護,但是亞歷山大厭惡希臘人打希臘人,答覆說他們要麼別過來,要來就得無條件投降。
現在我要考慮自己的前途了。既然我的藝術對國王無用,我必須以別的方式得到寵信,不然就會淪為普通的隨軍者,結局可想而知。我努力尋找著機遇。
「哦,沒錯,它二十五了,比亞歷山大小一歲。他十三歲的時候,有人要把這匹馬賣給他父親,但馬兒途中受了虐待,不肯讓任何人接近。腓力王根本不願要,是亞歷山大叫喊不能錯失了一匹好馬。他父親覺得他太魯莽,同意讓他試試,以為這馬會羞辱他。誰知它一被亞歷山大摸到就信任了他。唔,那是他第一次做到他父親所不能的事……他十六歲領兵,打仗還更早,這些年來一直騎牛首駿。即使在高伽米拉,他也把牛首駿留到進攻的時候來騎,雖然很快就換了馬。唉,牛首駿不會再上戰場了,但是你也看到了,亞歷山大像從前一樣愛它。」
我想到九九藏書華蓋亭亭的步輦、手捧祭台的祭司,還有載著宦官、女眷和行李的漫長車隊,全都像是前生的事了。
然而,亞歷山大惟一的報復就是拒談條件,讓他們虛驚一場。對帕特朗和其他在他宣戰前已經服役的老兵,他發下保安路條讓他們回希臘。對朵瑞斯可斯這些開戰後入伍的,他訓斥一頓,說他們不配被釋放,仍按原餉收編(他自己的士卒軍餉較高)。他們被直接遣往自己的營地,我沒有機會和朵瑞斯可斯道別。
我在許多肩膀之間引頸張望,想要瞥見這一匹舉世無雙、價值連城的快馬——國王有這麼多良駒卻仍想念它,它一定是這樣。大流士對坐騎夠挑剔,少了一匹很快就會察覺,然而也只有馬夫長才認得出每一匹馬。
年輕人康復得快。再次遷營時,我能騎馬了。
他從不讓我端盤遞酒。他記得昨晚的事,設法撫慰我受傷的自尊心。雖然他長於蠻邦,但似乎對禮儀甚有天賦,麾下的馬其頓人就遠遠不如他了。他的朋友們都學他的樣子,赫菲斯提昂始終看著他,但是有的人(大多是保留鬍子那些)卻分明表現出不情願跟波斯人同席。一遇到習俗相異之處,他們就會譏笑,甚至指指點點。在座有些貴族的祖先在居魯士之前便曾經為王,然而這些西方蠻人一定恨不得看見他們卑恭屈膝。亞歷山大好幾次冷眼掃視這幫鄉巴佬,幾個人有所收斂,其他人假裝沒看見。
「跟卡瑞斯說——」他停下話,我覺得他在看著我,「算了,跟他說我很快會召見他。」顯然他不信任我,不讓我捎帶最簡單的口信,這不足為奇。他說:「那就這樣吧。」又續道,「巴勾鄂斯。」「在,陛下。」我低著頭回答。「放鬆些,小夥子,你很快會習慣的。」
有個曾任侍從的年輕騎兵望了進來,問他們在做什麼。他們大聲說自己用不著保姆了,那人便轉身離去。
我記得不知多少總督曾經送他舉世絕倫的良駒,便問為什麼馬地亞人要送這匹馬來。他回答:「因為他們把它偷走了。」
然而他從不召喚我去侍候他洗浴或就寢,想來是因為那第一晚的緣故。無論赫菲斯提昂什麼時候來,我都會先行離去。裴瑞踏斯認得他的腳步聲,總是會用尾巴叩著地板,無意中給我預告。
我想,他得怪他自己,是他縱容這些人像野狗一樣在御前放肆。他在戰場上讓敵人喪膽,餐桌邊卻無人畏懼,教我們波斯人怎能尊重他?
他們行過禮,疊好兵器離去。國王向我走來,我正要行跪拜禮,但是被一支離我最近的投槍刺穿衣袖,釘在靶上。他快步上前,看清楚投槍沒有刺進肉里,才扳松拔|出|來,扔到一邊。我走出槍堆,再次下拜。
侍從們也是百無聊賴,我第一日就知道了。
我們向東北進軍,入赫卡尼亞。下一次紮營時,阿塔巴扎斯投降來了。
沒有人給我吩咐工作,我也害怕晚餐時去侍奉國王,然而他不但沒有遣退我,還提高了我的地位。這天有許多波斯貴族前來投誠。納巴贊內斯因為弒君而僅獲免罪,但是這些人則被奉為貴賓。好幾次,當一盤佳肴端到亞歷山大面前,他會叫侍者分出一份,對我說道:「去某某人跟前,告訴他說我希望和他共享這道菜。」儘管賓客們吃慣更精緻的美食,他們仍感激這種波斯式的禮遇。他竟然學得這樣快,使我驚奇。
有個士兵對我喃喃有詞,他看來入伍多年而歲數不算大,骨架粗壯,態度強硬。他是否看見我照鏡子?「請你講希臘語。」我說道,「我不懂馬其頓語。」
為首的是個馬地亞族長,穿著一件古舊的袍子,彷彿是阿爾塔薛西斯在位年間偷去的東西。他身後是馬隊,我立即發現其中沒有尼賽亞馬,但是塊頭並非一切。
簡陋的廁所更教人苦惱:一律只是條溝渠,連內廷用的也不例外,大家自由出入已經夠難堪,侍從和其他粗俗的人還要偷看我。在波斯,任何一個男孩六歲前就滿足過對閹者的好奇心,這裏的成年人卻相信閹割是把身體切除得像女人一樣,侍從們還打了賭。我難以忍受這種窺視,只好一連數日去樹林里解手。
當時我在宮裡閑逛,沒有招惹任何人,信步走進一些古舊的庭院,忽然聽見投槍擊中木頭的聲音。他們看見我便跑出來。「過來啊,弱小子,我們教你怎樣做軍人。」他們有十個八個之多,周圍沒有旁人,遊戲的靶子是槍痕累累的一大塊木板,中部畫著一個真人大小的西徐亞人。他們拔出投槍讓我擲,自從小時候投過玩具投槍以來,我一直沒有摸槍,因而一槍擲飛了,他們爆發出笑聲。有人自炫勇敢地站到西徐亞人的畫像前,另一個人在他兩旁各投了一槍。「該你了!」有人喊道,「過去那邊,沒蛋蛋的read.99csw.com,可別尿濕了漂亮的褲子。」
「別,起來。」他說道,「你不必總是這樣,我們沒有這個風俗。好袍子,給糟蹋了,拿錢去做件新的吧。」他撫弄著裂口。「看見他們這樣我很慚愧。他們是沒教養,我們還沒有空訓練他們,但我真慚愧他們是馬其頓人。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這我可以向你擔保。」他一隻手臂把我摟在胸前,輕拍我的肩膀,對我深情微笑,說道:「你是好樣的。」
亞歷山大到得太晚了,只能脫下斗篷,覆蓋在遺體上。他先將遺體送去請太后視殮,然後運到波斯波利斯以王禮安葬。
「沒有錯,他在這兒呢。」青年說完跑開幾步。「亞歷山大!卡瑞斯派人送信來了。」轉瞬國王已經來到我面前,像其他人一樣赤|裸著。
現在他無論怎麼樣都不會使我驚詫了,我只是扭過頭去,察看士兵們的反應。我身旁有兩個蒼老的馬其頓人眨著眼睛,又抹著鼻子。
這老人似乎喜歡談天。我希望他多講一些逸事,卻突然覺得難受,只好跑到一邊去嘔吐。我頭部燙得厲害,身子發抖,便告訴卡瑞斯說我發燒了。他把我送到看護傷病者的帳篷里。
希臘雇傭軍的使節隨後抵達,詢問投降的條件。
但是在河水流過軍營的地方,我看見這些人對聖水極盡污辱,不但在河裡沐浴,而且刷盤罐,洗馬匹,便又生出無限的反感。怪不得我找不到臉盆,原來根本用不著取水梳洗!
自從他的老馬牛首駿被奪,國王便對侍從們不滿。侍從們向來負責照管他的馬匹,馬地亞人突襲之際正牽著群馬穿過森林,據他們後來報告是敵眾我寡,相差懸殊,但是會說色雷斯語的亞歷山大查問了各個馬夫,他們沒有武器所以不怕丟臉,當然道出實情。現在他像對待愛子一樣照料牛首駿,每天帶出去溜達,防止它衰頹。他無疑曾經擔心牛首駿會被用做負重的牲口,半飢不飽,受盡鞭打和羈勒,最終勞苦地死去。
國王摸了馬鼻一兩下。他大概一直握著一個蘋果,這時候餵給馬吃。然後他轉過身來,臉貼著馬頸。我看見他在哭。
「這話真好——聽見了嗎,裴瑞踏斯?——可是你怎麼樣呢,小夥子?你看上去很虛弱。是不是喝了髒水?」
他那樣坦然,會讓你以為他從未穿衣,也沒有穿衣的願望。我垂著眼睛,震動得說不出話,直到他問:「唔?卡瑞斯的信呢?」
當晚進餐時,我聽見他對他父親私生的異母兄長托勒密說道:「他明天就要回來了!」話里充滿快樂,我以為他一定是指赫菲斯提昂,但是他就在酒席上。
我說:「我以前不知道,我很抱歉。」然後躺下來拉高被單。你們那下流國王。每次他逃走我都想著:我有什麼資格裁判?但是這次我作了判斷。是懦夫的殘忍,還是漠不關心地放任下屬施暴?相去不遠。生病已經夠傷感,這種羞恥更是令人無地自容。我曾經因為被國王選中而有了自感滿意的地位,其實連挑選我的都不是他,只是他的佞臣。我把自己像屍體一樣裹住,悲戚不已。
附近有一張醫者包紮時坐的普通木凳,他拿過來,在我床邊坐下。那條狗嗅著我全身。「下來,裴瑞踏斯,蹲下,」他說道,「我希望狗在你們的風俗里不是穢物,因為猶太人是這樣想的。」
我說:「他們是出了名的盜馬賊,國王真幸運,這麼快就把它要回來了。」
他離開后,我從枕頭壓著的腰褡子里摸出小鏡,拿被單擋住自己,照了照。我憔悴得可怕,他也這麼說。晚餐時他真會想念我?沒這回事,他只不過拿好話來安慰每一個人罷了。你看上去很虛弱,這是他說的。
我恍惚地離去。儘管希臘人以放誕著稱,我還是料不到一個國王能失禮若此。我的職業訓練我在內室脫衣,為什麼一到內室之外,如果我穿著不如別人整齊,就會感到慚愧?一位國王使以身體為職業的人羞赧,實在是非同尋常。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尊嚴何在?
我們不日遷營,速度之快令我驚訝。軍號一吹響,大家就各自行動起來,似乎無需命令。我取馬最晚,挨了馴馬官一陣咒罵,回到營地已經不見帳篷,我的東西露天擱著。我們出發的時辰,比大流士醒來時還早一個鐘點。
有些傷兵疼痛得一聲不響。離我不遠的一個人肩膀中了箭,他們在戰地上已經割去箭柄,但是無法取出箭頭;傷口在化膿,箭頭必須今天找到。他良久無聲,終於,醫者帶著工具和僕人來了。其他人拙口笨舌地鼓勵他,隨後也靜默下來。
「那我來告訴你。你們的人到達伊索斯的時候,國王已經帶兵離開了那裡,那場大戰,他是後來折返回去打的。他離開前,把傷兵們留在像這樣的帳篷里。而你們那個下流國王,看見亞歷山大read•99csw•com的長矛時逃跑得比山羊還快,在一群虛弱得站不起來的人面前卻勇敢得很,把他們活活斬死在床上。他們——咳,我想你全都知道。發現死者的時候我在場,假設死的只是些蠻人,我也一樣會覺得噁心。有一兩個留著不殺的,兩隻手掌都被砍掉了,斷臂用火燒過止血。我看見亞歷山大的臉色。我們全都以為他一有機會就會報復,我們都會為他動刀的,可是他沒有報復,他自尊心太強。現在我怒火平息下來,也慶幸他沒有。所以你才安安穩穩地躺在這裏,吃飽住暖的。」
老馬昂起頭,高聲嘶叫著,這時我看出它曾經是匹好馬。忽然托勒密像孩子一樣奔上前,從馬地亞人手裡接過韁繩,解開了。老馬小跑起來,踢動僵硬的四蹄,傻氣的飾物鏗鏘作聲,它一直來到國王跟前,用嘴挨蹭他的肩膀。
「陛下,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我說道:「在帝王里實在難得。」
我問路尋去,來到一個帆布圍著的方形場地前,裏面傳出喊叫和沉重的足音。沒有門,只有翻起帆布簾的入口,也沒有守衛。我一進去就原地愣住,只見十個八個全|裸的青年,在場上來回奔跑。
國王兩頰未乾,說道:「它現在這樣迎我太難了。它一定要繼續這樣讓我騎上,我永遠也沒法叫它放棄的。」他跨上馬背,老馬相當敏捷地抬身,向馬廄揚蹄而去,聚集的士卒歡呼了一聲,國王扭過身來招手。
於是我挺立著,他們槍法最準的一人佯醉胡鬧,把投槍投得幾乎擦到我的皮膚。他們背對著庭院的入口,忽然間,我看見那裡動了一動。有人走到他們身後,是國王。
我的表現使侍從們十分不滿,國王一轉身,他們就盡量找機會羞辱我。我預料到會有人妒忌,卻想不到會是這樣公然的厭恨。我的地位還不夠穩固,不便告訴國王,一方面也是因為擔心他會覺得我懦弱。
他是波斯人里膚色白皙的一類,與馬其頓人比肩並不顯得奇特,只比別人都更高大英俊。他在這裏出現並非偶然,是亞歷山大讓他加入了夥友之列。
長途行軍后,他休養了一段時日,同時召齊兒子。除那些年紀大的以外,他還帶來九位我從未見過的英俊青年,想必都是他七十至八十歲之間生的。
他撫摸了那傷兵完好的一邊肩膀,站起來,潔白的希臘長袍上已經濺滿血跡和嘔吐物。我以為他會去整理儀容,他卻對正在包紮傷口的大夫說道:「不必費事管我。」這時候,本來安靜蹲在入口的一隻高大獵犬起身,跟在他腳邊。他四顧帳內,向我的角落走來,只見他上臂有一道道發紅的指痕,那傷兵想必久久攫住他的胳膊——攫住國王的聖體!
那一刻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感覺——也許只有他的暴怒帶來的震懾。
我們行軍的下一站是濱海的扎德拉卡塔。此地有宮殿(只是不知上次有國王駐蹕是哪朝哪代),大流士曾經打算來避難。王宮經過打掃和翻修,但工程簡陋,結果風格陳舊而怪誕,將蟲蛀的地毯換成了西徐亞的粗拙貨色。一群老宦官圍著我追問國王的起居習慣,雖然四十年的空等早已令他們人如朽木,但是我依然從同類的鄉音里感到了親切。他們最想知道是否應當充實後宮,我建議等國王的命令,他們詭秘地看了看我,不再作聲。
「伊索斯?」那是我十三歲時的事情,「我完全不知道那裡的醫院。」
「永遠別忘了先問問水質。一般說來,在平原上最好摻酒喝,水質越壞,摻上越多。你的病我得過,先是病懨懨的,然後會拉肚子。你也是這樣的吧,我能從你凹陷的眼睛看出來。今天多少次了?」
「我是說你現在應該明白,他對伊索斯的醫院感覺如何了。」
這時我已經明白了,便向他道歉,他接過字條看了看。方才那青年汗如馬臊,而國王雖鍛煉得渾身發紅,卻散發著一種剛出浴般的清新氣味,傳說這是因為他天性中的熱忱消耗了多餘的體液。但那時候我一心只想掩飾尷尬。
這些帳篷住滿了攻打馬地亞時受傷的士卒,醫者將我安頓在角落裡,告誡說不要在傷兵中間穿梭,以免傳染別人。我破例用了馬其頓式的廁所,當時只求趕得及。
「布克法羅斯?」這當然是牛頭的意思,真是個怪名字。「請問他是誰呢?」
果然是蠻人哪!不知水神阿娜希塔會怎樣報復他們?早晨清新而美麗,但是逐漸熱了起來。我確實拋下文明的一切了。不過……對於缺少教養的人,像魚一樣赤身在熠熠波光里浮遊,想必很快樂。
那是我第一次聽見他講粗鄙的馬其頓語,從前沒有人告訴我這是危險的信號,今後也沒有人需要告訴我了。
馬上就有一隻手用力抓住我的肩膀,前一個人(他絕對不宜下床)勸我不要太介懷,那不是https://read.99csw.com我的過錯。他將一顆無花果塞進我手裡,我當然知道不該吃,只得假裝吃了。我燒得越發厲害,連眼睛也枯乾無淚。
他流亡多年,當然會說希臘語。晚餐席上,亞歷山大安排他坐右首。我站在國王的椅子旁,老人講起亞歷山大童年的淘氣,兩人大笑。國王追述坐在他膝上聽說的波斯逸聞,阿塔巴扎斯說道:「啊,陛下,不過那時候你就經常問我奧庫斯王用什麼武器了。」亞歷山大微笑,從自己盤裡將肉食分與老人,即使最狂狷無禮的馬其頓人也沒有作聲。
有時我在御帳里遇到波斯人來朝見,便會以相稱于來者地位的禮節接待他們。我屢次發現他會向我偷師學習。
起初他沉著地忍受,但很快開始呻|吟,然後叫喊起來,不久便掙扎著,僕人只能緊緊按住他。這時一個身影晃過入口,有個人進來跪在床前。那傷兵立即安靜下來,只聽見他咬著牙的呼吸。「穩住,斯特瑞頓,這樣會更快些。穩住。」我認出是國王的聲音。
他拿著凳子,踱到另一張床前。我太受震動,幾乎立刻又得出去了。
他們住在山脈西端茂密的山林里,沒有派使節來朝見。這部族以悍勇著名,但是當地物產貧瘠,無物可征,因此好幾代波斯國王放任不顧。馬地亞人還是有名的強盜,亞歷山大不願後方留下作亂的隱患,也不願別人說他制服不了他們。
山路崎嶇,他輕騎出行。我在大本營留守,力圖站穩腳跟,他帶走了侍從們,因此我的生活也輕鬆多了。那些小子似乎覺得我是自願選擇了身殘,對我不但蔑視,還懷有不肯自認的妒忌。他們做事簡單草率,完全不知道我得自訓練的各種要訣。雖然他們把我堅持的禮儀貶稱為蠻人的獻媚,亞歷山大卻看重這些,並且讓我來出面款待他的貴賓。侍從們懷恨在心,總是在他背後找我麻煩。
有一兩個波斯人斜眼看我,他們並不都知道我是誰。大流士從未想過讓我當眾隨侍,然而亞歷山大儘管不寵愛我,卻似乎喜歡別人看見我在他身邊。我想,當然了,我是戰利品,像大流士的戰車一樣。我是大流士的孌童。
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對自己說,我會不惜生命來獲得他。
他計劃在扎德拉卡塔養兵半月,舉行競賽,上演百戲,並且向他信奉的神明獻牲,祈求勝利。此時士兵們狂歡起來,天黑后,街道不復安全。
老人略一思索。「為了牛首駿?噢,我想他會的。不是一下子全燒,他會開個頭,繼續到他們交出它為止。」
我身邊的老人含笑轉過臉來。我說道:「先生,我不明白為什麼,那匹馬看起來早過了二十歲。」
亞歷山大在御帳外見他,迎上前握住他的雙手,又側臉讓他親吻面頰,禮畢,像兒子重逢父親一樣抱住他。
我東張西望,想在隊伍里找出亞歷山大的位置,卻找不到,便詢問我身邊騎馬的文書。他指指外邊不遠處一輛速度挺快的戰車,有個人跳下車來,在速度不減的車旁跑步,又跳上車去。我問:「為什麼他讓那個人這樣?是懲罰嗎?」他仰頭大笑。「那可是國王啊。」見我困惑,他繼續說道:「他在鍛煉。他受不了慢悠悠的步行速度。野味肥美的季節,他還經常打獵呢。」
我簡直無法相信。成年人當眾裸體,我只見過與我一同被賣的奴隸和刑場上罪當此辱的囚犯。我來了什麼地方,竟會遇上這樣的人?剛想轉身逃走,一個毛濃身粗的青年跑過來,問我要什麼。我眼睛迴避著,說卡瑞斯派我去找國王,但我覓錯了地方。
卡瑞斯一直待我很好。軍營里只有我來自波斯宮廷,所以他總是詢問我波斯禮節的細微之處。平原上又濕又悶,但是我仍趁著空閑騎馬出去。我有好馬也是令侍從忿忿不平的一點,他們認為我的馬早該被收走。他們的馬匹是馴馬官分配的戰馬。
此後不久,亞歷山大外出打馬地亞人去了。
兩日後,他們大部分人到達,僅有少數出關碰運氣去了,軍中有個雅典人在全希臘以反對馬其頓聞名,他自盡身亡。前來的士卒軍容整齊,只是身體瘦弱。我無法上前,只希望能瞥見朵瑞斯可斯,同時想著如果他獲死罪,我可以怎樣救他。
十幾個青年全身浸在河流里,用聖水來洗浴,而且似乎很享受這種瀆神的污染行為,有人潑水,有人游泳。裏面一個人有馬鬃般的金髮,雖然濡濕,也能看出必定是國王。我覺得他向我這邊望了過來,便驚惶地快馬離去。
他繼續跪著,接替醫者的僕人幫忙。雖然醫者將工具深探入傷口尋找,但是那傷兵不再叫喊。箭頭取了出來,他長舒一口氣,半是解脫,半是勝利。國王說道:「你是好樣的,我沒有見過誰比你更堅強。」那傷兵回答:「我們見過一個——亞歷山大。」帳篷里四下有一陣贊同的細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