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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很快我們可以從容一些了。追隨貝索斯的最後兩個巴克特利亞貴族差人送信說,亞歷山大可以來要人,他寄身的村莊會把他交出來。
至少在我,在所有不曾見過尼羅河的人看來,這條河非常壯美。對岸沙漠上的鹿看起來小若鼠類。工兵們頹喪地呆望著河。他們帶來了以車計數的木材,不過此河這樣寬、這樣深,流沙又這樣迅疾,是無法打樁的,沒有搭橋的可能。
他立刻反擊。搶糧的人在峭壁上有個賊巢。御帳外高懸的號燈燃起烽火,各軍一就位他便出兵,攻陷了那裡。
我們從他麾下一員貴族口中再次聽說了他的新聞。這人年事已高,騎著一匹乏力的馬前來歸附亞歷山大,衣服和鬍鬚上都沾滿塵土。保密起見,由我充當翻譯。這位戈巴瑞斯通過我解釋,他在戰爭會議上曾經力勸貝索斯投誠,還以納巴贊內斯為例——舉這個榜樣,顯見此人性格單純。果然,喝了酒的貝索斯一聽見那名字,立即拔劍向他衝過來。他狼狽逃走,因為有名望,追趕的人並不努力,任由他脫身去了。他來到這裏,預備說出所知的一切,求得寬免。
第二日,彼岸的西徐亞人數目空前,儼然是一支軍隊。亞歷山大再次獻牲,再次得到凶兆。他詢問危險是對全軍,抑或是對他而言。阿瑞斯坦德說,對他。我覺得這證明了他的誠實。不消說,亞歷山大立即準備渡河。
他微笑看著我,我說道:「你今晚就會暖的。」
一天晚上,我正在給他篦頭髮,努力要理順打結的地方,又不想把他弄痛。我說:「你差點死了,知道嗎?」
然而他依舊能令士卒們忠誠。他像居魯士一樣有種魅力。他也告訴他們,未除貝索斯之患就撤兵不僅招人恥笑,而且會引來各族的反叛,他們會失去一切勝利與光榮。這話打動了他們。他們已經證明自己是蠻族的主宰,並且珍而重之。
不多久,他捨棄擔架,騎上馬背。我們抵達河套的草地時,他已經開始步行了。
但是我知道關於西徐亞人,他不會更改主意了。他覺得如果不親自去,他們會認為他怯懦。
這種事哪裡都有。希臘人對別的希臘人是這樣;我父親在奧庫斯的戰爭里想必也曾經這樣,雖然奧庫斯決不會給這種人以最初的優待。然而這對於我是第一次。
無論到了哪裡,他自己總是閑不住,經常外出打獵,也多半會把我帶上。他告訴我色諾芬說過,狩獵乃戰爭之模擬。在亞歷山大確是如此。他尋求的是危險多石的地形、長久的奔跑、兇猛的野獸——最好是獅子或野豬。我想起大流士在禁苑裡射殺圍捕的獵物。跟亞歷山大打獵回來,我總會累得奄奄一息,但是我寧死也不願承認。很快我便強健多了,歸來只覺飢腸轆轆。
「艾爾斯坎達,我心愛的陛下。沒有,多數時候他根本看不見我。」
托勒密執行了領受的命令。亞歷山大率大軍抵達的時候,貝索斯裸體站在路邊,雙手扣在木枷上。我在蘇薩見過一個有名的強盜臨死前也是那樣。這我沒有跟國王講過,他一定是問了奧克薩斯瑞斯如何處置。
因為亞歷山大習慣由我包紮,這次我得以隨軍行進。大夫每天都要聞一聞傷口;如果骨髓潰爛,人多半會死的。這傷口雖然看起來可怕,終於整個結痂了,只是在他小腿上留了一道終生的凹痕。
士卒的反應很平靜。他們自己判了菲洛塔斯死罪,願意相信他父親也有罪證。腓力王一手栽培的舊派老軍官卻記得亞歷山大出生那天,帕曼尼恩替國王打了場勝仗——只有他們心緒難平:看來腓力才是地道的馬其頓人。如果他解放了亞洲的希臘城市,應當會滿意地還鄉做希臘盟主,實現他一直以來的志願。
我在一間粗糙老舊的石屋裡找到他,滿臉紅色的凍瘡,身體瘦得只剩皮包骨。我依然不習慣看見一位國王與士卒一起挨餓,但是他說:「算不了什麼,很快又能長肉的。不過我沒法相信我可以再溫暖起來。」
亞歷山大無意拖著這些婦女前進。他計劃在當地建新城,她們可以給留居者做妻子。但是缺少床伴的士兵同時也在挑人。常有婦女被拽走,面孔濡濕稀髒的小孩有時跌跌撞撞地跟著,或是哭,或是叫;只有新主人給她空閑,她才可以照顧自己的孩子。有些少女幾乎無法走路,她們血跡斑斑的裙子道出了原因。我想起我的三個姐妹,我曾經努力把她們忘記了多年。
有時我在寢室侍候他,他會說我無需做僕人的工作。但那不過是他客氣,他知道我活著就是為了這樣。況且沒了我的侍候,他會不習慣的。
他兩日內連克五城,攻城時三度親自作戰。這些城堡都曾經對他效忠,隨後都做了屠戮衛戍軍的幫凶。如果粟特人覺得一個人守信是由於心思懦弱,現在他們得到了他們能懂的教訓。
我們在那裡駐紮期間,有位波斯貴族大擺壽宴,請了國王賞光出席。他上床時還沒有醉意。波斯人過生日慣於暢飲,但比馬其頓人酒德好。他在其中總是很小心,還防著朋友們多喝。
不久我們便遇上了足夠的火。下山進入奧克蘇斯河谷時,沙漠的風從北面襲來。這種仲夏的風令一切生靈為之震懼,彷彿是剛通過火爐的空氣對著你狂吹亂吼。我們以布蒙頭,免受炙熱的飛沙擊打,過了四日四夜,終抵河畔。
耀眼的火焰燒過以後,這是留下的渣滓。他知道自己天生的使命;神對他說過。對一切幫助他的人,他會待為親人。如果他受阻擋,他會做任何必要的事來克服,然後繼續前行,眼睛只盯著他追隨的火。
我對大夫說:「國王希望我照顧他。我都能做。」亞歷山大氣若遊絲地說:「沒錯。」他們便把他留給了我。
朵瑞斯可斯有一次對我說:「都說他過於相信人。不過,背信的人可要當心著。」我現在才逐漸體會到這話的真實。
「我們到了河邊自然可以過去的。」亞歷山大說。
「他說他要歌詠阿基琉斯的忿怒,這一怒給希臘人帶來了可怕的災難。很多人死了,狗吃掉他們,還有老鷹。不過他說這實現了宙斯的意願。而這都是阿基琉斯跟……跟一個大人物吵架引起的。」
他抬起我的臉,含笑抹去我的淚水。「沒關係。我也哭過,第一次讀的時候。我很是記得。」
是他捨棄護喉甲造成的。他在巷戰中被石頭擊中頸部,傷及喉嚨;假如打得再重些,可能已經折骨窒息。但是他堅持指揮,小聲下令,直到城堡投降。
大夫包紮了傷口,叮囑他靜養,然後離去。我捧著一碗血染的水,站在床的一邊,赫菲斯提昂站在另一邊,等著我走。
我答道:「居魯士也沒有這麼大的成就。」
他被士兵用擔架抬了回來,移到床上。大夫在御帳里等候,我也一樣。他小腿中箭,脛骨刺裂。在戰場上,他讓人拔出箭梢,繼續騎馬,直到攻下碉堡為止。
侍從放下擔架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想道,他死了,他死了。我心裏湧起一陣巨大的號哭,幾乎要叫喊出來,這時我看到他眼皮在動。
西徐亞人預備趁軍隊上岸時殲敵,卻沒有料到有投石器。飛彈不像西徐亞箭矢那樣射程有限。一個持盾披甲read.99csw.com的騎士被擊死以後,西徐亞人曉得躲避了。亞歷山大派遣弓箭手和拋石手帶頭推進,使敵人疲於應付,讓步卒方陣和騎兵安全渡河。他自己並沒有等待那個時機,而是坐上第一個筏子。
不久赫菲斯提昂率部渡了河,也進來看他。我當然迴避,感覺就像撕扯自己的血肉一樣。我想,如果他死了,死在那人懷裡而不是跟我一起,我真會殺了他。暫且讓他待著,我不吝讓我的主人實現臨終的心愿,雖然他是喜歡我在那裡的。
他念了幾行,問我能否聽明白。
就連婦孺都是這樣渡過的,別無選擇,因為可以涉水的地方在幾十裡外。我看見有個婦人掩面坐在筏子上,身旁五個孩子快樂地尖叫。
大夫提前聽了信,已經備好一劑葯,這時讓他服了,又對侍從們說道:「他一定得卧床。」他們走到擔架前,亞歷山大睜開眼睛,目光看著我。我猜到了。他正躺在自己的一身污穢中,無法自理。他不願他們替他脫衣,那會傷害他的自尊心。
我猜想就連當地的牧人都沒有警告他。牧人夏天才上山,那時雪線已經退得很高了。他預料到高處的關隘是艱途,率領士卒在前面開道。但是我疑心他並不知道前路有多難。連我們跟在後面走他們踏平的道路,帶著更多補給,都覺得可怕。我本性|愛山,這次卻感到這些山嶺憎恨人類。我呼吸粗重,手腳凍得像火燒一樣,常要拍打手腳來暢通血脈。夜裡大家摟在一起取暖,許多人邀我同衾,信誓旦旦地說會待我如兄弟,指望夜深人靜時我會苟且容忍。我抱著裴瑞踏斯共眠,亞歷山大把它留給了我照管,它身體很暖。
他看著我的臉。「你見過這匣子。」
過了很久,有一次我走近他的帳篷,聽見提起我的名字,他在說:「我跟你說,他聽了阿基琉斯的故事,滿眼都是淚水。而那個蠢人卡利斯提尼,講起波斯人還好像他們是西徐亞的蠻夷。這小夥子一隻手指裏面,也比那書獃子的整個腦子裡有更多的詩。」
「啊,不會的,陛下。他說他會是讓你留名的人。」我親耳聽見這話,覺得他最好知道。
從河這邊望去,戰鬥彷彿舞蹈一般動作整齊:西徐亞人在馬其頓步卒方陣四周迴旋;然後,騎兵左右衝鋒陷陣,逼近敵人廝殺,他們終於向內陸奔逃。天氣酷熱,平原上潰散的敵人籠罩在一大團煙塵中,亞歷山大騎馬追擊。然後就看不見什麼了,只見有人划著筏子,送回來我們的傷兵與死者,不多。老鷹在西徐亞人的屍體上空厲叫著。
如果大流士的魂魄看見了,一定會感到復讎的快意。拋棄貝索斯的貴族是從他本人那裡學來這一套的。他們把他一腳踢開,以拖延亞歷山大,爭取時間備戰。
城市奠基時,他向赫拉克勒斯和阿波羅獻牲。我向阿波羅獻舞,亞歷山大認為他與密特拉是同一位。我希望兩位神明都滿意了——我的舞只是為他而跳的。
工事都預備好了:兩座包獸皮的攻城塔;一列投石器,像放倒的巨弓;青銅的弓弩;以及懸在棚車裡的攻城槌。為了尊重居魯士,他穿上最威武的甲胄,銀光閃閃的頭盔上插著白翼,還佩著他從羅德斯島得來的著名腰帶。天熱,他不肯戴上鑲珠寶的護喉甲。他騎馬來到陣前的時候,我聽見士卒的歡呼。進攻隨後開始。
「有一個教訓我會牢記的,」他說,「平原上的水有毒。要做的事我還是會去做,但只喝酒好了。」
「我真該想到的。會不會難受?我拿走好了。」
他說:「我越來越不能忍受這傢伙,他太自以為是了。我聘用他,只是為了讓他叔父亞里士多德高興。不過他死抱著老先生的一整套頑固觀念,他可敬的智慧卻一點也沒有。我自己是後來才發現亞里士多德的毛病的。他教了我人死後靈魂的去處;教了我療傷的技術,我用它救過不少人;還教會我觀察大自然,豐富了我的生活。我現在還把各種標本、獸皮、植物,把一切能上路的東西送去給他……這藍色的是什麼花?」他從我鬢上抽出它來。「以前從來沒見過。」那朵花快要死了,但是他仍小心地壓平。
他們代表自己的國王前來說,得罪了亞歷山大,深感不安;那些人是目無王法的強盜,國王完全沒有參与其事。亞歷山大的答覆很禮貌。看來,對西徐亞人的教訓儘管不徹底,他們已經曉得輕重了。
他選了一個北風吹不到的山麓丘陵,營建今年第三座亞歷山大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們已經可以搬進去過冬了。住過像傳奇里的魔窟一樣的行宮以後,新木與新漆的氣味令人快樂。總督的宅第有一個希臘風格的柱廊,屋前有個基座,預備放亞歷山大的雕像。
此時河對岸出現了新景象,到處是西徐亞人滿載家當的車輿、馬隊和黑氈帳篷。他們風聞粟特人暴動,像渡鴉一樣趕來趁火打劫。他們一見我軍就撤退,我們以為他們已走,但是翌日又回來了,這次只有男人。他們騎著矮小多毛的坐騎,回馬盤旋,揮舞扎纓的長矛,呼喝著,又試圖把箭射過來,卻半途落入河中。亞歷山大好奇想知道他們喧嚷些什麼,召來通譯長法紐克斯。主旨似乎是,如果亞歷山大希望了解西徐亞人跟巴克特利亞人的分別,過河來領教吧。
開春,我們隨軍者趕了上來,朝廷和王城再度成形,繼續前進。然後傳來消息說,貝索斯渡過了奧克蘇斯河東行,隨從零落。納巴贊內斯第一個悔悟自己擁戴非人,然而他並不是最後一個。
我知道善妒的希臘人在書里說我獻媚於他。他們說謊!他的功績,言語無法達半,再怎麼讚頌都不過分。我能感到他偉大的追求不知停歇,卻被較平庸的人所羈絆、約束。他們說我拿了他送的許多禮物,這當然是事實,其中最好的一件禮物,是看見他因給予而快樂。我出於愛而受禮,不像有些自命為他朋友的人那樣出於貪慾,拿了禮物還猶有餘妒。即使他是個被懸賞通緝的逃亡者,我也願意赤足隨他穿越亞洲,一起挨餓,在集市的草堆里賣身來給他換麵包。這些話像神的面容一樣真誠。他打了那麼多勝仗,我也無權讓他陶醉其中嗎?我說的字字由衷。
「看我說的希臘語還在犯什麼錯誤,伊斯坎達。」我故意說錯一兩處來鼓勵他。
他只告訴我阿基琉斯的故事,略去我不會懂的部分。於是,從他和那位諸王之王爭吵,繼而拒絕和解開始,我們很快說到他自幼的朋友帕特羅克洛斯。他站在阿基琉斯一邊,又在放逐中安慰他,最後代他出戰陣亡;阿基琉斯報了殺友之仇,雖然預言說,他自己的死期將隨復讎而來。經過那場決鬥,他疲倦地睡著了,帕特羅克洛斯的鬼魂入夢,對他叮囑自己的葬儀,也追述起他們的愛情。
如果信任就是一切,赫菲斯提昂會獲得全部的權力。但是軍隊里也有政治,因為幫派已經出現了。每次國王有新的舉動,赫菲斯提昂都充當其右手,這是盡人皆知的。他熟習了我們的禮儀,又像伊朗貴族一樣挺拔英俊,而且,他們也佩服喜愛他。舊派的人說他波斯化了。敦實蓄鬚https://read.99csw.com的克雷托斯與他平級,對舊派是一種安撫:他們並沒有被冷落。
我已經到了打仗的年紀。從前有過出戰的宦官,包括那個陰險的與我同名者。我一直在想不知道赫菲斯提昂跟他在山上做了什麼——也許是溫暖他。因此他臨走前一晚,我請求他帶上我出征,說我父親生前是戰士,如果我不能在他身邊戰鬥,我會無顏生活的。
因此我看見在巴克特利亞全境都不曾遇到的景象。號哭的婦孺成為戰利品,像牲口一樣被趕進軍營里。男人都死了。
他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桌上,一個純白的銀匣,四面雕著金獅,蓋子用孔雀石和天青石鑲出樹葉與鳥雀。世間不會有兩個這樣的銀匣。我默默端詳。
我料不到他會這樣生氣。這卡利斯西尼斯自命不凡,不許別人稱他文書,要叫哲學家,是他在寫亞歷山大的本紀。我認為陛下的傳記應該由一個較懂他的人來寫,但是在偉人面前我曉得要謹慎。
「真的不必,陛下。」
他像屍體一樣蒼白,淡色的皮膚由於失血而沒有顏色,眼窩內陷,好似長在骷髏頭上。他發出臭味,他這個喜歡像新娘的亞麻嫁衣一樣乾淨的人。我看見他雖然虛弱得說不出話,但是有知覺,而且羞於這樣示人。我向他走近一步。
我能溫暖他的時間不長。他養息過人馬,不到一個月,又踏上征途向巴克特利亞去了。
他們過上十天半月就會回來,給養耗盡,人瘦馬飢。遇到頑強死守的山堡,他會出動一車隊的攻城裝備:拆零用騾子運送的弩炮;造雲梯的木材(如果當地缺樹);若能帶上山,還會有十對公牛拉動的顫巍巍的攻城塔;以及運傷兵的擔架(如果道路崎嶇得無法通車)。他會事必躬親,騎著馬沿線巡察。在萬千士卒里,他認識的人多得難以置信。他們經常一起大笑,有時士兵跟著國王,有時國王跟著士兵。
「亞——歷——山大。」
我答道:「那是神的生命,他們其實不會死,只是像日落一樣暫時離去罷了。但是不要在天上策騎太快,把我們大家撇在黑暗裡。」
亞歷山大慢行穿越巴克特利亞,沒有遇到抵抗,因此到處都要他受降,也要他安排新國土的治理。貝索斯又可以稍事喘息了。
貝索斯在北方流竄,雖然並不見得能湊集起一支勁旅。亞歷山大的將軍和總督們忙於平定鄉間各地,他自己則向著大高加索山脈的外圍東進。他行動從容,在各地興建城市,留下紀念。
他的目光黯淡下來,看起來像從有掩蔽的地方望見風暴。「得靠他?我在世間已經留下幾個標誌,足以讓後人記住了。」他開始在帳篷里踱步,如果他有尾巴,一定會隨之甩動。「起先他寫我用上了最肉麻的字眼,真事都快給他糟踐成謊言了。我那時還小,不知道這樣對我不好。我越過克萊麥克斯海岬是憑著神賜的好運氣,猜得也准,但是他寫什麼海浪對我彎腰,什麼我的血脈里流著天神的靈液!我告訴他,太多人見過我流血了。而且他沒有一句是肺腑之言。」
我說我有充足的信心。我年紀還輕,五年依然像半生一樣悠長。
他們掠奪了精品,囊括名城的財富,在金海里游泳。我聽說有一次運珍寶的車隊里一頭騾子失了蹄,牽騾的軍士不敢怠慢,扛起那沉重的包袱蹣行。亞歷山大走上來,說道:「再堅持一會兒,抬到你帳篷里吧,這是你的了。」他們的生活便是如此。他們從我們波斯人這裏搶夠了,再無所求。
太陽在廣闊的地平線上越沉越低,沼澤里暗波泛涌,是營火初上的時分。他捺下忿怒,站著遠望,直到奴隸點起油燈。「那你沒讀過《伊利亞特》了?」
「大夫,是腹瀉。」有個侍從對醫者說,「我跟您講,他喝了髒水。天氣非常熱,他從一潭死水裡喝了點兒。他一直在失血,很虛弱。」
山麓的空氣柔和起來,嬌嫩的花從融雪裡破土而出。亞歷山大判定他可以橫越山嶺,追擊貝索斯了。
他把將軍們召進御帳,促膝而談,免得他要提高聲量。室內竊竊私語,彷彿一群人在密謀。我聽不見什麼,直到他大聲說:「我當然健康!我什麼都能做,只是沒法叫喊而已。」赫菲斯提昂應道:「那就別喊了,不然你又會像魚一樣沉默的。」他們爭論時,聲音又大了起來。亞歷山大認為如果不教訓西徐亞人就讓他們走掉,我們一旦前行,他們就會回來洗劫他的新城。因為他有意親自去教訓,將軍們極力反對。
我拿著臟碗轉身的時候,亞歷山大四面看了看,歸營后第一次發出聲音:「你很會纏繃帶,手很輕。」
亞歷山大不屑親自去捉拿貝索斯,只派了托勒密帶著不少兵力前往,準備應付一幫逆賊。其實不必這樣嚴陣以待,那兩個巴克特利亞貴族已經逃走了。當地人只索要了一筆小錢,就讓托勒密進入那座泥牆的城堡。貝索斯在一間農人的小屋裡被搜出,身邊只剩幾個奴隸。
「他當著你說的?」
我們走著溫暖怡人的下坡路,藤蔓滿山,果樹遍野。教我們拜火敬神的聖人瑣羅亞斯德出生在這一帶,亞歷山大聞之肅敬。他確信智慧之主與宙斯是同一位,他說,自幼在火里看見他。
我們的移動之城在荒野里艱難行進。夏天把土地烤成棕色,如今呼嘯于巉岩間的秋風又讓這裏寒嗖嗖的。在這險惡的山鄉,隨軍的體弱者紛紛死去,同鄉在干硬的土地上掘坑,埋葬了他們。沒有人挨餓——車隊從西邊過來,運輜重的牲畜因長途而消瘦。我們費力地前進,多數時候並沒有亞歷山大同行。情報說貝索斯正在東行,亞歷山大在荒原上四處搜尋著他。
「等一等。」他走進寢室,然後捧回來一件閃亮的東西。「如果卡利斯提尼認為你不配讀荷馬,我不這麼看。」
此時我們該往北方去,渡過奧克蘇斯河。攀山越嶺之際,我們曾經離它很近。此河發源於高山,奔流過不知多少里天塹般的石峽;到了沙漠的邊上,石山朝兩岸退卻,河水變慢,越流越寬,淌入極遙遠的荒野,據說最後沉沒在沙丘里。我們打算從第一個渡口過去,對岸的路通往馬拉坎達。
他仰面躺著,目光上視,如同他的雕像一樣平靜,嘴唇都一動不動。但是他曾經為波斯波利斯身殘的奴隸流淚,為年邁的牛首駿,為死去千年的阿基琉斯和帕特羅克洛斯,也曾經因為我的生日無人記得而流淚。
「我自己看得出來。」大夫說。亞歷山大的眼皮動了一動。他們隔著他說話,彷彿他已經半死了。事實如此,可他還是生氣。只有我注意到了。
我們連續三日張望著歸營的煙塵。然後他們回來了。報信人乘筏先到。大夫又一次等待著,我也一樣。
沒有他的影蹤,什麼也沒有,除了高原上依然厚重的冰雪。他沒有多少可摧毀的——當地人在冬季埋藏一切:藤蔓、果樹,甚至於他們自己。他們住著蜂巢般的地下小屋,被白雪覆沒,守著庫存,春天才出來。難忍飢餓的士兵看見雪地里升起一縷煙,便順著往下挖,找到食物。他們說地底下臭得可怕,熏臭了一切,卻也顧不得了。
他們連續這樣擾攘了幾日,聲音越read.99csw.com來越大,還做出各種無需翻譯的挑釁手勢。亞歷山大逐漸惱怒起來。
有天晚上他對我說:「我在做一件破天荒的事。今天我向各城發去了命令,要求給我編練一支新軍。這軍隊我要從種子開始栽培,三萬個波斯男孩學習說希臘語,用馬其頓兵器。這樣你滿意嗎?」
他全副靈魂放在建城上,終日工作到晚餐時分。他並不喝醉——這裏水質好,沒有人忍受乾渴——只是工作了一天以後,他喜歡把杯交談。建城永遠使他心潮澎湃。他知道會因此而名垂後世,於是想到自己的作為。這種時候他喜歡重提舊事,有人說他講得太多。至少每一件他都做了,誰敢否認?
我從來沒有像筏子離岸時那樣恐懼過。我的兩個僕人與我同船,筏子由騾子和馬匹鳧水拉動。來到水流湍急的地方,牲口晃動起來,那色雷斯僕人喃喃禱告,央求某位色雷斯的神明護佑。我看見前面一個較大的筏子正被激流掀翻,以為自己一定會歸於冥河了。但這是我第一次分擔亞歷山大的險境,而我是聲言要與他一起戰鬥的;何況我感覺到我的貼身僕人——一個從赫卡尼亞來的波斯人——正在看著我,他在尋求鼓勵,又或是想瞧瞧一個宦官有多大的膽量。我在心裏說,想拿我怯弱的故事作談資?等你自己死在我前頭吧。因此我說,人家天天這樣渡河呢,還指給他們看落水的人仍在抓緊翻轉的筏子。馬匹逐漸摸熟了水性,拖著我們平穩前行,登岸時,我們身上還沒怎麼打濕。
他已經證明自己善戰。他是馬其頓貴族之子,要追求光榮,即使這樣會讓他離開亞歷山大的身邊。我願意他獲得在外面能追求到的一切,因為我只需要一樣東西。
獸皮倒不缺,帳篷都是獸皮做的。制帳篷的工匠研究了當地的手藝,督人造好筏子,裏面填滿稻草和干燈芯草,使浮力持久。
納巴贊內斯說得對,貝索斯毫無帝王風度。我後來聽說,當亞歷山大質問他為什麼要讓跟他自己沾親的主上死得那樣污穢,他辯稱他不過是大流士周圍的很多人之一,大家都贊成以此來討好亞歷山大。他沒有說那麼他為何僭戴錐形王冠。那個蘇薩的強盜也比他會撐場面。亞歷山大下令鞭打他,鎖上候審。
我記得第一次看他建城,就是在這一回行軍的路上,這些地方他都命名為亞歷山大城。地址是一座石山,易於防守,而且腓尼基商人告訴他,這裡有一條興盛的商路經過。一個終年湧出清流的泉眼將來會是公共噴水池的所在,而石山周圍是沃土。低處有一個馬幫經過的隘口,曾經是強盜出沒之所。每天,他帶著營造師阿瑞斯托布拉斯四處攀爬,在衛戍軍碉堡、集市、城門及其防禦工事的位置一一標記,確定街道的布局合理,有足夠的泄水溝來排污。他並不覺得自己做這些是低就。採礦劈石由奴隸來承擔,自由身的工匠從事建築。進度很快,讓我大為驚奇。
我說:「我惋惜他們死了。」
如今我在朝中是個人物了,有兩匹馬,有專門替我馱行李的騾隊,自己的帳篷里還有一些漂亮的擺設。至於權力,我只希望駕馭一個人的心。有時我會想起蘇薩,想起那些為了讓我在國王面前美言而行賄的人。現在只有消息不靈的新來者會這樣做了。波斯人說:「那宦官巴勾鄂斯是亞歷山大的一條狗,別人喂他他是不吃的。由得他吧。」馬其頓人說:「要當心那個波斯小子,他什麼都告訴亞歷山大。」
第六座城市叫居魯波利斯,不是河畔的泥磚堡,而是山邊一座石頭城,最為堅固。它確實由居魯士始建。因此亞歷山大派了克拉特魯斯帶著攻城的設備前往,而且下令把進攻留給他親自發動。為了省路途,他把帳篷安在離圍城戰線頗近的地方,於是我看見了一些戰況。他小腿結痂處剛迸出一塊殘餘的碎骨,他嫌大夫嘮叨,認為我手腳更利索,讓我拔去。血是乾淨的。他說:「我身體的複原力挺強。」
此時,裴瑞踏斯正要偷偷地擠上床來——它在我毛毯里睡過,嬌縱慣了——卻因為太重,幾乎把床壓沉,佔了好大一塊地方。我們笑過以後,隨征的事便不再提。但是我很快又被撇下了。亞歷山大帶兵前進,尋找貝索斯。
完工後,他得屯紮人口,遷入老兵,不只是馬其頓人,還有希臘人和色雷斯自由民,大多帶著征戰中得來的妻子兒女。他們歡喜得到農地,雖然有的人後來思鄉成疾。一部分工匠也定居下來。他們也許技藝一般(否則就會跟隨大臣和將軍繼續前行了),但是這裏沒有人相與競爭,而且他們到底將一點蘇薩或希臘的文明帶進了蠻荒里。亞歷山大給所有人留下法律,既不抵觸各族的生活方式,也不冒犯他們的神明。他很有分寸感,知道各族都會了解贊成的公義是什麼。
他在御帳里進晚餐,像阿基琉斯一樣悶悶不樂。赫菲斯提昂只陪他坐了一會兒,因為不走他就說個沒完。於是我又進去了,他說什麼我都搖頭,只對手勢應答,終於勸他上了床。當他握住我的手讓我留下的時候,我得承認我用了狡智。弓弦已經緊繃了太久。我們不言不語,做得非常好。過後他聽著我講的老故事,慢慢睡著。
「嗯,艾爾斯坎達。居魯士有靈,想必也會滿意的。他們幾時學成?」
「哦,知道。我想神要我做的事還沒完,不過人總該有個準備。」他撫摸著我的手。他一直沒說道謝的話,但是他的表達勝過言辭。「人活著應該把生命當做永恆的,又當做自己隨時會死,總是兩者同時考慮。」
「非常好。真可惜你還沒有書讀。我會想辦法的。」他把書卷放到一邊,說道,「要不要我把故事講給你聽?」
翌日他回到軍營里,軍官們簇擁著問傷勢。他焦躁地搖頭,招手讓我上前,小聲道:「給我拿書寫板和筆來。」
和菲洛塔斯一同死於亂槍之下的,還有林克斯提斯家族的亞歷山德羅斯。他是王室支系,名列第二的馬其頓王位繼承人,弟弟們參与了刺殺腓力王的陰謀,而查不出他有涉案的嫌疑,因此亞歷山大帶了他隨軍。這次迪慕努斯諸人似乎有意擁立他為王——這個地道的馬其頓人,想必會把蠻族放在合乎希臘眾神意志的地位上。
我在他跟前坐下來,一隻手臂靠在他膝蓋上。只要我可以繼續如此,我並不關心他講什麼樣的故事——至少我本來以為會是這樣。
亞歷山大不這樣,他的飢餓隨食量而增長。他喜歡勝利,而貝索斯尚未征服。他喜歡華美,我們的宮殿與禮節使他知道了華美的極致。童年的教育要他鄙視我們,他卻在我們的貴族裡發現世代相傳的俊美和英勇。還有,他也發現了我。他喜歡治國,而這是一個政道廢弛的大帝國,他才剛握住韁繩。關鍵是,他有渴求。裏海關在望之際,我有過一瞬間熱切的喜悅,而他的熱情深入遠方,憧憬著行旅人傳說的奇觀。渴求太強的人遲早會有巨大的痛苦。
冒著烈風行軍那幾天死了許多馬。我的「獅子」耷拉著頭,栗色的鬃毛變得稀疏,我擔心它也會死。亞歷山大送給我的馬——「羚羊」——更健壯,更能吃苦,但我對「九九藏書獅子」感情深厚。它勉強活了下來。年邁的牛首駿一路受到悉心照顧,經常被國王親手看護,因此也倖存。它二十七歲了,不過身體的底子很好。
與此同時,他得選擇一個人做巴克特利亞的總督。我心懷悲意,等他決定。阿瑞亞的第二個波斯人總督也叛變了,他只好派一個馬其頓人接任。然而他到底把巴克特利亞給了一位波斯人——阿塔巴扎斯。不久前,他告訴亞歷山大說自己年邁不勝行軍,上次橫越高山已經使他相當衰竭。後來我聽說他治省深謀遠慮,執法公正有效;九十八歲上告老辭官,一百零二歲時,由於騎了一匹精力十足的馬而病歿。
起先似乎一切順利。馬拉坎達城投降了,雅克薩提斯河畔沿途的城堡也相繼棄械。北面是草原和西徐亞人的地盤,這些城堡就是為了抵禦他們而修建的。
他信任我。他不信任就無法生活。他也信任赫菲斯提昂,現在看來,這對我並非完全是不幸。
其中一個晚上,他讓我教他波斯語。(我已經教過他一點,但那些話在接見的場合根本不宜。)西方人學波斯語難以發音,我從不假裝他說得好。他有時因為失望而厭煩,但是能立刻平復情緒。他知道我在避免讓他當眾出醜,那是他的驕傲所忍受不了的。
這是我跟隨他以後他第一次讓人塑像。當然,他為此事脫衣,早已像沐浴前一般熟練。他擺出美態遠眺,雕塑家從四面畫了七八張素描,再用游尺量了全身。然後他可以外出打獵,直到精雕面部的時候才要回來。雕像細緻傳神,平靜而熱切,但是當然將那道劍傷隱去了。
他不像集市的說書人那樣繪聲繪色,只像親身經歷過,記得每一件事。我終於知道了我的對手早已融合在他的精神里,深於一切肉身的記憶。只能有一個帕特羅克洛斯。比起來,我算什麼?不過是鬢上的一朵花,日落花枯時就要拋棄的。我心裏在哭,不知道臉上也靜靜地流著淚。
然而他服了大夫的催眠劑,一夜睡得很熟,翌日就想起床。第三日,他真的起床了。又過了兩日,他接見了西徐亞人的使團。
「這些卡利斯提尼都沒有。」他說,「他經常侮辱你?」
事實證明,菲洛塔斯的權力是過於獨攬了。現在國王把這權力分給兩位將軍:他從小認識的老軍官——黑臉克雷托斯,與赫菲斯提昂。
「課都上得怎麼樣了?他開始讓你讀書了嗎?」
我們的艱苦比起軍隊來不值一提。荒涼的石山上沒有柴薪可以煮肉,士卒們只得用體溫把肉烘暖;走運碰上一匹剛死的馬,就把肉放在死馬身下解凍。他們吃光了麵包,只好進食牲畜吃的野菜野草。許多人在雪地里昏迷,亞歷山大掙扎著徒步沿線巡查,拽起栽倒的士兵,用自己的活力振奮他們。
他拿出一卷書,比那本居魯士傳更舊,修補更多。「這書我十三歲就得到了,文字是古希臘語,不過我會改得好懂些——改太多,音調就不美了。」
我們揭下因浸透血水而粘滯的繃帶,小片的碎骨隨之脫落。皮肉里還露出更多骨屑,大夫必須一一揀出來。
叛逆的貴族想借貝索斯使亞歷山大暫不發兵,卻是失算了。他長驅直入索格地亞納。這是帝國的疆域,他決意捍衛。
這一切於我,只意味著赫菲斯提昂有自己的仗要打,會經常外出。
我見過的人里他最能忍痛,但是無法談話幾乎使他發瘋。他不願與我獨對養病,雖然他動一動手指我就明白他要什麼。嗓子稍微好轉以後,他說個不停,結果又失聲了。他受不了在晚餐桌上聽見交談卻不能開口,於是在御帳里用膳,有個文書給他朗讀他從希臘訂來的書。他的新城已經動工,不久他便騎馬去視察,當然發現有一百件事要吩咐。即便如此,他的聲音也逐日轉強。儘管他這樣不注重保養,他的身體卻有奇迹般的複原力。
他溫和地回答:「親愛的巴勾鄂斯,我知道你願意在我身邊打仗,不過你會戰死的,而且很快。如果你父親來得及訓練你,你會成為我最好的戰士。但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何況神明已經另作了安排。我需要你——在你現在的位置上。」他不但有自豪感,也知道別人的尊嚴所在。
渡河歷時五日。筏子得晒乾,重新做成帳篷。亞歷山大送了木材給艄公們,補償他們損失的船。
我感到攻城槌的震動從大地里傳來。大朵煙塵騰空而起,城牆卻沒有裂口出現。好一會兒,我看得見那銀頭盔,直到它消失於城牆轉彎處。不多久,呼喝遍野,吶喊囂天。各城門打開了,我們的人蜂擁而入。城頭上攢滿肉搏的士兵。我想不明白:如果是粟特人開門投降,怎麼還這樣?他們並沒有打開城門,是亞歷山大打開的。
深秋,我們到達帕拉帕米索斯山南脈。白雪已經籠蓋著峰巒。這山脈在東邊極遠處與隔開印度的大高加索山相接,那裡地勢升了又升,通向人跡罕至的所在。
我侍候他上床的時候,他忽然說:「巴勾鄂斯,這麼久了我都一直沒問過你,你哪天過生日?」
恩人谷的居民不但善良,而且有公正的法律。他非常喜歡他們,臨別許之以多一倍的土地。但是他們只問能否得到峽谷尾端那塊他們惟一沒擁有的地方,以求完滿。他用他們的名義向阿波羅獻了祭品。
他又把它放下。「告訴我,他放什麼在裏面?」
「糖果,陛下。」有時他對我滿意,會放一顆到我嘴裏。
從他們那裡,他會回到我身邊。對久違的做|愛,他是享受的,雖然他可以離去更久,有別的事他需求更深。他喜歡來到他的另一個王國,從這裏得到愛,體會除了太陽之美,還有一種月亮之美。我發現他喜歡聽著集市上的長篇傳奇入眠,比如尋找鳳凰蛋的王子如何騎馬來到被一圈火包圍的堅固塔樓,如何喬裝接近懂巫術的王后。他喜歡我談起蘇薩的宮廷,聽到起床、就寢與沐浴的儀式,總是不由得笑起來,但是對覲見的禮節聽得認真。
他被告知即將受審,預備了一篇辯白的演說。然而站在集會上的時候,他結結巴巴,不知所云,大家都說他像一隻呱呱叫的青蛙。他們出於蔑視判他死罪,說厭煩這樣的人當國王。有一兩個被告人的申辯言之成理,得到釋放。帕曼尼恩的死訊傳來時,我們已經又在行軍路上了。
我們向高原東進,穿過高高在上的諸關,只能走遊牧人踏出的小徑,到處是寒天的衰草。岩隙間長著又艷又乾的小花,像珠寶匠的傑作。天穹一直延伸到幽暗的地平線。我年輕,活在當下,世界在我面前鋪展,也在亞歷山大面前鋪展——他永遠一馬當先,張望著道路的下一個拐彎。
士卒們覺得國王是自己人。多數人甚至沒見過波斯裝束的他,只熟悉他穿耐用的希臘衣服和舊的皮鎧甲,邊緣處已經露出裏面的鐵片。他們年輕的常勝將軍就是最地道的馬其頓人,跟大夥一起流汗、受凍、挨餓,不見眾人飽餐,不見傷兵受看護,他決不肯安坐;他的寢處永遠不比士兵的乾爽,他的勝利都是冒險奪來的。他授封波斯人為總督又怎樣?如果某些馬其頓人做了總督,可能會榨乾整個行省。他們想要應得的一份戰利品,而他的九九藏書分配是公正的。如果他閑時跟大流士的男寵睡了,那又怎樣?他也有權得到他的一份。只是他們開始想家了。
此時眾位艄公走到我們跟前,舉著手乞求麵包。他們曾經有平底船、雙馬軛,渡船由受過訓練的馬匹鳧水拖行。貝索斯到了對岸,燒掉船,搶走馬,一文錢也沒有支付。亞歷山大提出用金子,買艄公剩下的任何東西。
我憂心忡忡地看著他披上甲胄。當著兩個侍從,我不能露出不得體的哀傷,讓他丟臉。他含笑和我告別,我也報以微笑。笑容是吉利的。
他靜養了七日。所謂靜養,不過是放棄騎馬,由擔架抬著下山去雅克薩提斯河畔的城堡。起初是一支步卒小分隊抬他,後來騎兵抱怨享受不到這項特權,亞歷山大便讓他們輪班。晚上我給他換繃帶的時候,他吐露說騎兵由於不慣徒步,總是抬得一顛一顛的。
我們在大山另一面的邊城德拉普薩卡跟上了軍隊。這裡有食物。山下,貝索斯已經毀了田地,企圖餓死我們。
這城堡從一條河引水,經城牆下流入城內。夏季水枯,河道可容一人俯身鑽過。亞歷山大不管腿傷,領著一隊兵進去了。粟特人只顧對付攻城槌,對城門看守不嚴。他一路衝殺到門前,抬走閂門的橫木。
「要等上五年。必須趁他們的心智還沒有固定,從小開始訓練。到那時候,我希望馬其頓人會做好接受他們的準備。」
「嗯,陛下。」它曾經立在大流士的床頭,金葡萄架下。
「啊,沒有,西坎達。」
他起身,拿開匣子。「看,你不知道它離你這麼近。」他將床上的枕頭移過一邊,打開床箱,露出一把剃刀般鋒利的匕首。馬其頓國王每隔一代就死於謀殺,有時連續兩代都是如此。
他正逃向索格地亞納,那裡是他最後的指望。戈巴瑞斯說,粟特人排外(「起先是這樣。」他禮貌地補上一句),會討厭異邦人當國王。因此貝索斯會渡過奧克蘇斯河,並且把船隻盡數焚毀。
這些赤貧的人聽說,便拿出他們藏起的財寶:一些可以隨波漂浮的充氣皮筏子。只有這些了。但是亞歷山大說我們會乘筏渡河,不夠的自己再造。
貝索斯強征的巴克特利亞人已經拋棄了他。他從來沒有領導他們,只是在亞歷山大面前不斷退縮而已。他們回到族人聚居的村落,其順服可以信賴。貝索斯身邊只剩下大流士臨終前押送他的人,這支殘部跟著他亡命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怕。
「是什麼書,伊斯坎達?」
我叫奴隸取來幾個碗、一盆熱水、成疊的亞麻布。我讓他繼續躺在擔架上,拭去染血的糞便,把他擦洗乾淨,命人移走了穢物。他臀部的皮膚有破損。他抱病追趕敵人,下馬瀉過又策騎窮追,直到昏厥。我替他用藥油按摩,再把他抱上乾淨的床鋪——他的體重減輕那麼多,抱他是容易的事了——又在他身下放了一塊乾淨的亞麻布,雖然他這時已經瀉凈。我摸他的額頭探測熱度的時候,他小聲道:「啊,這樣真好。」
「看我拿它放什麼。」他挪開蓋子,我聞見丁香和肉桂的氣味。往事令我窒息,我一時閉上眼睛。
飲宴之後,他有時會跟我說話,他身體里還有酒,精神仍乘著酒興。我問過他,跨入亞洲之前,是否知道自己會成為大帝。他說:「起先並不知道。那是我父親的戰爭,我只想比他贏得更快。我就任希臘聯軍的統帥,要解放亞洲的希臘城市,成功以後我解散了聯軍。後來的戰爭才是我自己的。」他頓了頓,見我明白話意,便繼續道:「對,是在伊索斯以後。他逃走了,撇下他的戰車、王袍、御用的兵器、為他戰死的朋友的屍體,撇下妻子——還有母親!那時我對自己說,如果這樣是大帝,我覺得我會比他高明。」
「他只有兩本書,讓我讀都太難了。他請卡利斯提尼借給我們一本,不過他說希臘思想的聖物,容不得蠻人的手指來玷污。」
「如果他自矜到看不得你一眼,沒關係,下一個大概就輪到我了。」
粟特人居住的這片土地,多有灰褐的大山與險峻的峽谷。每一個關隘沿途的城堡中都有大量持械的強盜,馬幫為了安全過關,必須僱用一小隊保鏢來護衛。粟特人長相英俊,面若雄鷹,有公子王孫的風采。索格地亞納全境幾乎都是石山,但是他們由於鄙視匠藝,只會蓋燕子窩一樣的泥屋。他們能在山羊都難以通過的地方騎馬,但是對不合意的諾言不當一回事。亞歷山大發現這一點以前,對他們是相當著迷的。
他說我錯過了太多的生日,不等正日子,翌晨就送給我一匹漂亮的阿拉伯馬和一個色雷斯馬夫。兩天後,我得到珠寶匠趕製出的一枚戒指,玉髓上刻著他的像。我將來會戴著它下葬的。我已經在遺囑里寫好,還添上了一條詛咒,防止殮工行竊。
我們已經進了索格地亞納,這消息是最初的收穫。粟特人沒有法律可言,只有血債血償的傳統,連待客之誼都無足重輕。如果你比貝索斯幸運一點,也許能在他們屋檐下平安借宿;如果你有值得劫走的東西,再上路時他們就會伏擊你,割斷你的喉嚨。搶劫與內戰是他們的主要娛樂。
比起奧克蘇斯河來,雅克薩提斯河遠為狹窄。翌日他命人動工造筏,又召來任用多年的占卜師阿瑞斯坦德。阿瑞斯坦德獻了犧牲,稟報說犧牲的內臟顯出不祥之兆。(我們波斯人卜問神意的方法比較乾淨。)我聽說將軍們找過他,但是我不會去找這位藍眼睛的老祭司,要求他曲解預兆。況且他是對的。
他不明白我為什麼哭了起來。我跪在床邊用手臂遮臉,他輕輕拍我,彷彿我是裴瑞踏斯。我終於說出以後,他向我挨過來,我聽見他強忍的一聲抽泣。太可笑了,我應該難為情才對。
亞歷山大這時召集各族長到軍營來開會。他想告訴他們,他會公正地統而治之,也想詢問他們現在的法律。族長們以己度人,認定亞歷山大要誘捕他們梟首。於是鼓噪的粟特人突然衝進河畔的各座城堡,屠殺了衛戍軍。馬拉坎達被圍,我們軍營派出的一支征糧小隊也給打得七零八落。
收穫季節,我們到達恩人谷。亞歷山大很高興找到此地。我給他講過這裏的故事,是他那本遺漏甚多的居魯士傳記沒有提到的:居魯士的軍隊在荒原上挨餓,當地人給他們送來食物。他讚賞他們的美德,免其貢賦,給以自治權。部族的名字就是他起的。他們繁衍下去,是些遲慢、害羞而安靜的人,寬臉龐,就連對士兵都很友好,因為從居魯士時代以來一直沒有人打擾他們。他們的山谷寬闊肥沃,吹不進北方的烈風。亞歷山大在這裏養息士卒,用他們從未有過的好價錢購買物產,並且承諾,膽敢傷害他們的人都會被立即絞死。
「他們也惋惜——他們愛自己的生命。不過他們死的時候不畏懼。正因為活得沒有畏懼,他們的生命才值得愛。至少我這樣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