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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艾爾斯坎達,我告訴過你嗎,大流士被人拽走以前說,『我已經沒有能力懲辦逆賊了,不過我知道誰會懲辦的。』貝索斯以為他指的是我們的神,但他說,他指的是你。」
托勒密已經拽著克雷托斯走到大廳門口,打開了門。他差一點掙脫並回到大廳,但是托勒密緊抓不放。他們消失了,大門在他們身後關閉。赫菲斯提昂說:「他走了,沒事了。別衝動,過來坐下吧。」兩人鬆開了他。
我久已聽說奧林匹婭斯王后是個暴躁善妒的女人,教唆亞歷山大憎恨他父親。我想,這是由於他們缺乏訓練有素的人管理後宮。換作是我,會羞恥至極的。
然而我們波斯人下跪,他們覺得不算什麼,無非顯示了我們天性的卑賤。惟有馬其頓人跪拜,他們才覺得是褻瀆神明。
梅特朗從門邊走近,輕聲問道:「他什麼服務也不要?」
他站起來就像跪下去一樣優雅(我在蘇薩也沒有見過更完美的動作)。然後他走到亞歷山大面前,亞歷山大搭住他的肩膀,親吻了他,兩人含笑相視。赫菲斯提昂回到躺椅上,卡瑞斯把愛杯交到托勒密手裡。儀式便這樣進行下去,每個人都向國王下拜,然後得到朋友式的擁抱。我想,這次連卡利斯提尼也無從發作了。
餐桌清空了,這天晚上沒有波斯點心。期待的氣氛越來越濃。以卡瑞斯的地位,他本來不必司酒奉菜,今晚卻破例捧進來一個漂亮的金制愛杯。酒杯屬於波斯風格,想必是波斯波利斯王宮的舊物。他把酒杯遞到亞歷山大手裡。
他接著便回顧亞歷山大的作為。雖然這件明顯的事實是眾所周知的,但就連我聽了都感到震撼。阿納克薩卡斯說,等到神明把國王召回的時候——但願為期尚遠!——他在人間無疑會立即得到神的尊榮。為什麼不現在就讓他享受這些,讓他在殫精竭慮時得到安慰?為什麼要等到他死後?我們都應該以率先給他神的待遇為快樂,就用跪拜禮來表示我們對神的認識吧。
亞歷山大推推他,說道:「你在幹什麼?」
日上中天,日落西方。還會有多少次日出?
他在一生的征伐中從不喝醉。他的戰績那樣輝煌,敵人留給他的時間本來足夠他酩酊。每當需要早起,即便只是去打獵,前一夜他也決不多飲。有時他會進山狩獵兩三日,在山裡紮營。這滌凈了他的血液,使他像男孩一樣清新地歸來。
「亞——歷——山大,」我一字一頓地說,讓他知道我字斟句酌,「人人都知道,錫瓦的神諭是不會說謊的。」
大廳上下的寂靜使我明白過來。
由於通譯認為卡利斯提尼的演說不宜轉述,波斯人沒聽明白他的話。想必是他提起波斯列王時的聲音泄露了底細。他們看見卡瑞斯巡行,又見已經站起來的人回到自己的躺椅上。一時寂靜,波斯貴族們對望著。波斯人依舊沒有交談一句話,然後只見地位最高的那位貴族以自幼學會的優雅步態穿過大廳,走到御前。他向國王請安,然後俯身下拜。
「我不想見而進來過的人夠多的了。」他說,「你,我是想見的。」他親吻了我,翻身側躺著。我給伊思門尼歐斯看了空碗,他非常高興,也親了親我。
即便是馬其頓人也熟記歐里庇得斯寫的台詞。在場的人恐怕只有我不能背誦完這段名言,其主旨是說士兵苦戰,但將軍居功。我不知道他是否預備念下去。
「不要。只讓我照看狗。」
「嗯。」我詫異地發現他也在克制自己——他怕我什麼?「如果他召你去,沒有人會阻攔你。但是他傳召你之前,別過去。」
此言既出,國王不能裝做不知道了。他對卡利斯提尼揚起眉毛,別過臉去。
「號手!」他喊道。號手走上前去。永遠在國王附近待命是他的責任。「吹響全軍警報!」
人應該對逝者公平,因為逝者已經不能回答了。也許他稱得上勇敢,也許僅只是魯莽自大。馬其頓人的掌聲只帶來短暫的快樂,亞歷山大的憤怒卻很持久。
為了與大帝之名相稱,內廷已經擴充到足以款待最顯貴的賓客了。本來我可以去集市採購,可以去觀舞,或是點亮油燈讀我的希臘語課本——那已經成為一種享受。但是我去了宴會廳。沒有什麼異事促使我去,我只是感到焦灼,徘徊不定。這一類警告可能發自神明,或者就像牧羊人能預感天氣變化一樣。假如真是神讓我去,他應該會讓我有點用處。
那人緩慢地舉起喇叭,延遲吹號的時刻。那樣會把整個軍隊叫出來。他在站崗的地方想必聽見了大半。站在國王身後的赫菲斯提昂,做手勢示意他不要。
此地不產葡萄,酒是從巴克特利亞運來的,很濃烈。但是他們在一份河水裡兌上三倍的酒來解毒。
國王原樣退回一份熱騰騰的晚餐。翌日清晨,我帶了一份加了酒的蛋奶來,希望能讓他恢復一點體力。但守門的是另一個人,不許我進去。他整日沒有進食。
我想,他知道自己在希臘人,甚至在波斯人面前忘記了王者之尊。他覺得自己丟了顏面。他需要安慰,需要想起自己的偉大。有這麼多煩憂,他不該獨處。
他視而不見地走過我身邊,我讓他過去。我怎能在所有人面前拽住他?失禮已經夠多。他竟然想親手收拾這個大不敬的鄉巴佬,而不是命人拉走處決!除了在馬其頓長大的國王,還有什麼國王會這樣打算?即使他的波斯少年不在眾目睽睽之下抓住他的手臂,事情也已經太壞。我猜想即使我那樣做了也不會有任何區別,他一定會掙脫我,不聽我的話。然而直到今天,我半夜醒來還是會想起。
爭吵聲哄然而起,彷彿在重複雅克薩提斯河邊的災難。喧嘩中亞歷山大稍微恢復了一點理智。他呼籲大家安靜,喊話聲馬上令眾人變得沉寂。我看得出他竭力要冷靜下來。很快他對鄰近的希臘賓客說:「這樣吵鬧,你們一定覺得自己是置身獸群的半人神。」
審判用希臘語和波斯語,會眾意見一致。他會先被割掉鼻子和耳垂,隨後送到其反叛之地埃克巴塔納,在米底人和波斯人的集會上被釘死。這一切安排都合乎程序,而且遵照習俗。
白天他對我說:「巴勾鄂斯,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今晚我們會做個試驗。穿上你最考究的衣服,好好應酬我的波斯客人。今晚的安排他們都心裡有數,赫菲斯提昂去見過他們了。讓他們覺得自己受重視就好,你的宮廷教養最適合做這個。」
他領著我一路走到天井,以防有人竊聽。然後他說:「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去見國王。」
他越來越習慣於按我們的風俗行事。起初他採用波斯風俗,我覺得是為了讓我們知道自己沒有被輕視,後來他喜歡上這一切。有何不好?自從初見,我就發現他遠比他出身的土地高貴;他的靈魂是文明的,而我們則向他展示了文明積淀下來的規矩。現在他召對時經常戴錐形王冠,那頭盔般的外形很適合他。他將波斯王宮裡的幾位管家納入內廷,管家們雇了波斯廚子,於是波斯賓客現在有了正宗的波斯筵席。雖然他總是吃得少,他對這些菜是喜歡的。見他越來越適應我們的風俗,許多原先因懼怕而歸順的人如今也自願侍奉他。他的統治既有力又公正,波斯久已不見二者兼備的君主了。
冬季將盡,亞歷山大把朝廷移到馬拉坎達。我們擺脫了有毒的奧克蘇斯河和炎熱的平原,我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叫出來:「可是他一定得原諒自己,一定,不然他會死的。」
此後,大將顯宦們開始來了,請求他愛惜自己,甚至哲學家們也來對他說教。我難以相信他們居然把卡利斯提尼派了來。略一思索后,我跟著他走了進去。如果他能進去,我也可以。我想看看還有多少食水。記得水罐里所剩無幾了。
「沒人會知道。馬幫從印度那麼遠的地方運來不著痕迹的毒藥,買的時候我會喬裝一番。我知道該怎麼做。」
我的心跳幾乎停止。「睡著了?你聽見他呼吸嗎?」
門沒有發出響聲。屋裡很黑,他熄滅了夜明燈。從點著火炬的外面進來,起初我只能辨認出微明的窗戶。但是天上有月亮,我很快看清了他。他依然睡著。
這一幕很美,有教養的人不會看不出是自豪之舉。如果這些粗俗的西方人自視高於古禮,君子也不會屈尊在意他們的鄙薄。何況他們的行禮,是為了希望給他們以尊榮的亞歷山大。為首的人面向亞歷山大下拜前,我看見他倆默契地對視。
我在自己房裡待到夜深,免得萬一被赫菲斯提昂看見。萬籟俱寂,我帶著一罐新鮮的泉水、一隻乾淨的杯子出來。就看門前值夜的侍從是誰了。神明待我慈悲,我趕上了伊思門尼歐斯。他向來對我好,而且他愛國王。
後來托勒密一直堅持那不表示什麼。我只知道我叫喊「陛下,不要!」奪過了長矛。我的舉動對於他是出其不意,正如他的舉動對於那衛士。有人過來把長矛拿走。亞歷山大跪倒在屍體旁,摸索著那個胸膛,然後用血淋淋的雙手遮住臉。
卡利斯提尼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裡——一個侍奉蠻族帝王的蠻族宦官,能怎樣?——他接著說,開創跪拜禮的居魯士,曾經被貧窮但自由的西徐亞人羞辱過。換了我,只會說居魯士沒有擊潰他們,不過他是針對亞歷山大才故意這麼說的。人人都知道他多麼敬重居魯士,一度得他信任的卡利斯提尼並不例外。他狡黠地話鋒一轉,補充道,接受跪拜禮的大流士,是被沒有接受跪拜禮的亞歷山大擊敗的。這話又刺|激得馬其頓人鼓起掌來。
但他只安靜地站著,叉著腰,略有點喘氣地說:「利昂納托斯,你現在也摔倒了。如果你自以為樣子優雅,希望你看得見自己的模樣。」說罷回到躺椅,跟周圍的人漠然交談。
「跟士兵就簡單。他們也許覺得我在戰場以外有些癖好,不過在戰場上,我們彼此是知己。那些有地位、必須請來和波斯人同席的人可就不一樣了……你明白嗎,巴勾鄂斯,在我家鄉,大家認為跪拜禮是用來敬奉神明的。」
我知道他終有一天會問我的。
「你注意到沒有,」他高高站著向我說道,握拳拽住腰帶,「亞歷山大喜歡他的士兵們愛他。你究竟有沒有注意到?他的士兵們是馬其頓人。如果你現在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那你一定是麻木不仁。在馬其頓,任何自由民都可以跟他的長官平等地說話;長官或自由民可以跟國王說話。我告訴你,他們可以明白亞歷山大在狂怒之下對克雷托斯做的事,但是難以接受狂怒過後的冷血誅殺,因為狂怒是人人都可能有的,可是那樣的下令殺人,會威脅自由九-九-藏-書民的一切權利,他們以後就不會那麼愛他了。如果你也愛他,就永遠不要對他說他高於法律。」
大家說亞歷山大打仗時極少懷著憤慨,他多數時候心情輕鬆,經常含著微笑。然而我這時想到,不知他的臉是多少人最後看見的東西?利昂納托斯像一頭被激怒的熊正要從地板上爬起來,只看了一眼就臉色煞白。連我也感到脖子上吹過一陣寒意。我瞥了一眼他的腰帶,看他帶武器沒有。
我一心攙扶,直到亞歷山大走到半途才看見他。他長袍抖動,腳不沾地似的疾走,輕巧得像躍起前奔跑的獅子。我想利昂納托斯根本沒看到他過來。他一言不發,眼睛蒼白而空洞地盯著,一手揪住利昂納托斯的頭髮,一手揪住他的腰帶,把他從躺椅拽起來扔到地上。
我理著他腰帶下的襇褶,沒有答話。
亞歷山大的朋友們說,如今大地四方的佳果都從他自己的疆域送來了,戴厄斯丘瑞雙子的戰功遠不如他,但也因為戰功成了神明。
「什麼感想?」他轉身看著我,「有人說過嗎?」
此時我想起他的話:「你不知道我幹了什麼。」
他還是沒鬆口。「沒錯,他必須喝水,我會儘力讓他喝水的。」
我把手貼在他的額上。他讓我的手停留一會兒才轉過頭去,以免顯得是在輕慢我。「巴勾鄂斯,你可以照顧裴瑞踏斯嗎?它不能老是困在這裏。」
「朋友?!」我一定是像白痴一樣瞪著眼,「你知不知道克雷托斯對他說了什麼?」
他走了。他拿去我的承諾,卻不回報什麼。有的宦官貪權,而我從來沒有渴望過權力,只渴望愛情。現在我知道權力的好處了。他掌權;如果我也掌權,就會有人讓我進去。
他停下步子。「大流士這樣說我?」
他們互相使了使眼色,朝門口走去。我留在原地,希望等他最初的悲傷平息以後照顧他。
遛狗回來,我整日在門外徘徊,中午看見有食物送去,又原樣捧出。後來赫菲斯提昂進去了。因為門口有守衛,我聽不清他說了什麼,只聽見亞歷山大大聲說:「她像母親一樣愛我,我卻這樣回報她。」想必是指他的保姆——克雷托斯的姐姐。赫菲斯提昂不久離開,我無處躲避,但是他看見我也沒說什麼。
我這樣說只因為情願他這樣。他在奧克蘇斯河畔喝烈酒時間太長,已經慣於濃烈。到了此地,他往酒里兌上較多的水,也許是酒水各半,然而這比例對於巴克特利亞的酒還是太濃。
「現在睡吧。」我說道,「不過你上午一定要傳召我,不然他們不會放我進來的。本來我現在也不該在這裏。」
彷彿是受宴會廳的躁動影響,我在廂房自斟自飲地喝了不少,這時候迷迷糊糊,恍如身處災禍四伏的夢中,卻知道自己無能為力。但即使我清醒,感覺大概也會一樣。
樓下的廳堂相當寬敞,樓上的房間卻很逼仄。他像籠中豹一樣轉身。「在馬其頓,貴族很晚才學會服從國王,他們覺得那是額外的謙讓。在我家鄉,我父王在位時,他接待外賓會變得彬彬有禮,但我小時候的晚餐就像農人過節一樣大吃大喝……我知道你們民族作何感想。我身上流著阿基琉斯和赫克托爾這兩脈的血,更遠的祖先是赫拉克勒斯。再遠的就不必提了。」
赫菲斯提昂回喊道(他和別人一樣醉):「他帶領了我們!你們在腓力的時候沒走這麼遠。」
大約此時,黑臉克雷托斯(因鬍子濃密而得名)來到王宮,要求見國王。
也有人清楚演說的走向。趨炎附勢者都恨不得搶先奉承,幾乎等不及演說終了。較年輕的軍官起先面露驚訝,然而他們在腓力王時代不過是隨父親習武的娃娃,如今才是他們大顯身手之時。亞歷山大領導他們以來,改革創新從不間斷。他也許急進,但他們願意相隨。
「嗄?」他嚴厲地說,「他那兒有水,我看見的。」
他捧著我的臉,問道:「你是不是為大流士這樣做過?」
他深吸一口氣,彷彿在按捺自己不去敲打我的頭。「巴勾鄂斯,」他緩慢地說,「我知道大帝什麼都可以做,亞歷山大也知道。不過他還知道自己是馬其頓人的國王,坐這個位子,不是什麼都可以做的。除非公決同意,否則他不能殺一個馬其頓人,無論是親手還是下令。這一點他忘了。」
他注視我的眼睛,半含著笑。但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種我或是任何人都不能參透的東西。也許錫瓦的神諭知道。
托勒密和佩爾狄卡斯將他攙扶起來。起初他抗拒著,依然在屍體上尋找生機。然後他跟著他們,像夢遊者似的走了。他的臉沒有一絲血色,看著很可怕。他經過時,小群聚集的馬其頓人獃獃地望著。我匆匆跟上他。
他叫我不要出席,沒說為什麼——他知道不必。但我決計親眼看看,便溜進僕役使用的廂房,在可以從門口窺見大廳的地方站定。卡瑞斯沒說什麼。我想做的事大多可以做,只要不過分。
這人毫無酒意。他叫阿納克薩卡斯,是個跟隨朝廷的平和的哲學家,希臘人稱為智術師那一類。至於智慧,他和卡利斯提尼兩人湊不成一個賢哲。阿納克薩卡斯起身之際,卡利斯提尼臉色慍怒,活像老妻面對年輕的妾。他生氣的是阿納克薩卡斯竟沒有邀請他首先發言。
「當然。你每次打仗,朋友們都為你殺敵。我從來沒有為你殺過任何人。給我現在這個機會吧。」
國王早早歸來就寢。我聽完他的講述(別忘了我並不在場),說道:「我是不會不親他就罷休的。我要幫你殺掉這個人。是時候了,只等你下令。」
但是他這時沒有拘束,大步走下廳堂,呼喊著要克雷托斯出來,彷彿他仍然在聽得見的範圍內。「軍營里這些分幫結派,都是因為你!」
他這時憤慨得有理。在蘇薩,斯皮瑟瑞達提斯的親屬一直說他是跟亞歷山大搏鬥時戰死的,根本是言過其實。當時亞歷山大正與別人對打,他企圖從背後襲擊他。克雷托斯從斯皮瑟瑞達提斯的背後上前,斬斷他已舉起的手臂。我估計任何在附近的戰士都會這樣做,克雷托斯卻頻頻吹噓,所有人都聽膩煩了。說亞歷山大背過身去是十足的誹謗。赫菲斯提昂和佩爾狄卡斯攔腰抱住他時,他已經站了起來。他掙扎著,一面咒罵他們,努力要脫身,同時托勒密推搡克雷托斯向門口走,那人還在講著大不敬的話,但是已經被噪音淹沒。赫菲斯提昂說道:「我們都醉了。你將來會後悔的。」
「但他確實是朋友,從小的朋友。他說話粗魯是有名的……你沒在馬其頓住過,不會明白。不過你沒發現嗎?朋友吵架總是傷害最深的。」
「替你把血跡擦掉。」
我回到他床邊。我希望他不會在蛋奶送來以前睡著,醒來時又說自己什麼都不想要。但是他睜著眼睛。他知道我去忙了什麼,也理解。他安靜地等候,我便提起一些小事,比如裴瑞踏斯的行為,直到伊思門尼歐斯撓起門來。蛋奶聞著很香,我沒有說什麼,只再次托起他的頭。很快他接過我手裡的碗,全部喝完。
那天晚餐席上,他著力觀察了一番。我覺得他還清醒時看到了許多——扎瑞阿斯帕的酒宴是無法清醒至終的。
如果你能在陣前鎮定自若,冷靜地對付一個卡利斯提尼大概並不難。亞歷山大隻向卡瑞斯示意。卡利斯提尼一落座,卡瑞斯便去到那裡請他退席。卡利斯提尼對逐客令居然面露驚訝,他重新起身、離去。我非常贊成國王不屈尊親自去處置他。我想,嗯,他逐漸摸著門道了。
我在枕上輾轉良久,終於對自己說:因為是別人採集到能醫治好他的草藥,所以我就寧可不讓他得到嗎?不,還是讓他痊癒吧。我哭干淚水,睡著了。
雖是冬季,天氣只近於涼爽。波斯主人決不會在端上甜點心以前捧出酒來,馬其頓人則從一開始就舉杯。波斯賓客會優雅地小口抿著,馬其頓人卻向來開懷暢飲。
「聽著,亞歷山大。哀哉,何等敗俗肆行於希臘……」
假使他當初和納巴贊內斯一起投降,他會免於刑罰。奧克薩瑟瑞斯投奔亞歷山大是後來的事,他不可能使亞歷山大收回諾言。無論奧克薩瑟瑞斯意願如何,亞歷山大可是沒有對納巴贊內斯失信。我經常猜度貝索斯為什麼要僭戴王冠。出於愛民?如果他治理有方,人民怎麼會拋棄他。我估計是納巴贊內斯先鼓動他自立為王的,然而他缺乏納巴贊內斯的圓滑,既不能號令群眾,又捨不得放棄王位。
後來,我看書知道此話不假。這兄弟倆從故鄉斯巴達出發,一生所到最遠的一次,是隨同伊阿宋的船抵達攸克塞因海,大約是馬其頓至西亞細亞之距,而且止於海岸。他們別的戰爭無非是在希臘的小規模劫掠,以及從雅典某位國王手上奪回妹妹,全都離家鄉頗近。我不懷疑他們是好戰士,但是從未聽說他們帶兵打仗時還能單獨搏擊敵人。其中一個不過是拳擊手。因此亞歷山大並不否認自己成就更高
「神明附體的時候,沒有人能自制。安心睡吧,陛下。神已經原諒了你。他生氣只是因為他在乎你,你稍有輕慢,對他傷得比誰都更深。」
他從此不再提跪拜禮的事。跟馬其頓人相處,他只像從前一樣縱情豪飲,然而有一樣東西變了:出於愛戴、忠誠、理解或僅只是諂媚而跪拜過的人,憎恨那些拒絕跪拜的,認為這些人侮辱了他們,怠慢了國王。各人的立場此時變得分明。當初的流言已經變為怨恨和黨爭。
他並沒有夜夜酣醉。深飲的程度取決於他在酒席上的時間長短。他不像別人,一開始就乾杯飲盡。他坐在那裡,酒杯擱在面前,聊了又喝,喝了又聊。以杯數論,他喝得不比從前多。然而巴克特利亞的酒本應兌上兩倍的水。現在他喝的每一杯,烈度都比從前翻了一倍。
「我明白了。是看見馬其頓人不這樣行禮而生氣吧?」
「可憐的巴勾鄂斯。」他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你明天可以過來。」
「嗯,」他緩慢地說,「是很奇怪。我被逼狂了,克雷托斯也一樣。看他怎麼走回來的,是酒神在領著他,就像他領著彭修斯走向預定的命運,讓他母親親手實現一樣。」他知道我讀過那劇本。https://read.99csw.com
忽然卡利斯提尼站起來,粗聲大喊:「阿納克薩卡斯!」大廳里一切動作都為之停止。
我找了個角落坐下,心煩意亂,沒法聽進卡利斯提尼的話。我想他用了自己的方式嘗試給以幫助,說悔恨乃是僅次於不曾犯錯的美德。照我的想法,他那種自視甚高的露面就是一種冒犯。亞歷山大倒是安靜地聽完,不慍不怒地說,他不需要什麼,只想獨處。我像自己希望的那樣並未引起注意。
有個衛士從他身後的門走進來,像泥污的狗一樣遲疑。沒有人命令他阻攔克雷托斯,但他還是覺得不妥。他手持長矛站著,露出盡職待命的樣子。亞歷山大止了步,不相信地睜大眼睛。
這話對克雷托斯不啻火上澆油。「腓力!」他高聲說,「腓力可是白手起家!他創業時馬其頓什麼樣子?部落互相仇恨,各地割據為王,四面都是敵人。他不到五十就被刺殺死了,但那時他是什麼地位?全希臘的霸主,從色雷斯到赫勒斯滂海峽的霸主,只等著他進軍亞洲。要不是有你父親,」他直接沖亞歷山大喊道,「你今天會在哪裡?沒有他給你留下做好準備的軍隊,恐怕你還在驅趕伊利里亞人!」
「你這種人不行。別人也不行。這是命令。」
「阿納克薩卡斯,」這開場白彷彿兩人不是在御前,而是在大街上公開辯論,「我認為凡人能享有的任何尊榮,亞歷山大都應該得到。不過人類和神明的尊榮之間,早已劃定了界限。」哪些是神明的尊榮,他喋喋不休地羅列了一番。他說,把這些尊榮給予凡人,就是對神明的污辱,正如對庶民行帝王之禮是對國王的污辱一樣。此時,我聽見大廳到處響起贊同的私語。卡利斯提尼像迷住聽眾的說書人似的活躍起來。他提醒阿納克薩卡斯,他輔佐的是希臘人的領袖,並非坎比西斯或薛西斯之流。他提到這些波斯國王時的不屑語氣,頗合馬其頓人的胃口。我看到波斯人交換眼色。我掩藏起自己的羞愧和憤怒,走近地位最高的波斯賓客,給他們一一送上糖果。我從看戲的經驗知道演員如何搶戲。當時我年輕幼稚,以為這樣會有用。
那隻狗已經在走動了,滿腹心事般在我們之間來回踱步。它照我的命令蹲下,一顆頭仍舊左右動著。
利昂納托斯被寬恕了。亞歷山大對我說,他這人大體不錯,沒喝醉時比較識相。我答道,我們在這兒有山泉可飲,一切會好轉的。
他是為了最後一句話回來的。他太晚才想到它,不甘罷休。他的命運註定要成全他這個願望。
他位高權重,我只能努力壓抑著憤怒。不然他把我從陛下身邊調走怎麼辦?我問道:「國王有令除外,是嗎?」
大廳為宴會裝飾得金碧輝煌。我依禮向每一位波斯貴族問安,領他們到自己的躺椅去,一路說著討各人喜歡的恭維話,提起他們顯赫的祖先、純種的名馬,因人而異,然後走到亞歷山大身邊侍奉。雖然飲酒太早,晚餐仍舊很順利。盤子都撤下了,人人都預備向國王祝酒,這時有人站起來,大家都以為他是要提議祝酒。
大半個冬季,朝廷留在了扎瑞阿斯帕。
「在我面前沒有,亞——歷——山大。」我仍然要慢慢來才能念對他的名字。「沒有人會對我說的。不過你出於禮貌,眼睛只能注視你接見的人,不像我想看哪兒就看哪兒。」
「我告訴你了,我什麼也不想要。帶上狗出去就是了。」
亞歷山大一言不發,靠近那盤蘋果,抓起一隻,向克雷托斯的頭擲去。不偏不倚打中,我聽見頭骨上砰然一聲。
這話比我希望的要難說。「並不盡然,艾爾斯坎達。我們從小知道對國王應該這樣行禮。」
我撫摸著他的肩膀,親了親彈傷的疤痕。「神性就存在於肉身里,身體是它的僕人,代它犧牲。記住我們愛你,不要讓神把一切都帶走。」
如果酒席上大家談興好,他會說話多,喝酒少,即使坐到深夜也會一切安然。但是別的時候,他會任由自己暢飲終席。馬其頓人全都這樣,自從在奧克蘇斯河邊待過,他們豪飲的次數更多了。
我半個夜晚也一直擔心同一件事。
我也信守了對赫菲斯提昂的諾言。
他對跪拜禮耿耿於懷,一直在思考。「將來必須有個改變。」他對我說,「不是讓波斯人變,這習俗太古老了。如果像大家說的那樣是居魯士開創的,他一定有充分的理由。」
「不能是我嗎?」我後悔沒有在扎德拉卡塔毒死他。
拂曉和日出之間,值夜的守衛換班,我又去了一趟。這次是梅特朗當值,我說:「國王會希望我去的,從晚餐起他就再沒有得到服侍了。」他明白事理,讓我進去了。
一個粗野的人受了懲罰,我想。沒有人受傷,不值得害怕。
年紀大的軍官現在冷若冰霜了。是啊!我想,你們惱恨他要求得到神的待遇。要是你們猜到他的用意是為了使我們跟你們平起平坐,不知怒火會如何飆升!可惜,你們人太少,不足以逆轉潮流。
亞歷山大喝了一口,把酒杯交到坐在右側的赫菲斯提昂手裡。赫菲斯提昂喝了一口,把酒杯交給卡瑞斯,起身離坐。他走到亞歷山大面前,行了跪拜禮,動作完美,想必練習多日。
「你永遠擦不掉。」他清醒著。他都知道。
最後幾人也行了跪拜禮,彷彿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宴會像任何友好的相聚一樣進行下去,氣氛卻敗壞了。卡利斯提尼留下一個可鄙的形象,但是他會敷衍出另一番故事,藉以煽動別人,我細細思忖。
我慶幸看見御醫菲利珀斯進去了。聽說在我還沒來侍奉亞歷山大的時候,他有一次急病,儘管前不久才收到帕曼尼恩的來信說大流士賄賂了菲利珀斯,要對他下毒,但是他把信遞給御醫看,同時把葯服下,信任至此。然而菲利珀斯這一回搖著頭走了出來。
在他房間的門口,值班的侍從躍上來問道:「國王受傷了?」托勒密說:「沒有。他不需要你。」進了屋,他臉朝下伏倒在床上,還穿著血污的長袍。
我走近門衛,正要對他說話時,房門開了,赫菲斯提昂走出來。他說:「巴勾鄂斯,我想跟你談談。」
我看見赫菲斯提昂四處張望著,明白是為什麼,便浸濕一條手巾,遞給他。他拉著亞歷山大的手,擦洗了,再把他的頭扳過這邊,又扳過那邊,擦去他臉上的血跡。
我說道:「熱水很快就送來了。我們來把這些臟衣服脫掉。」我希望這句話奏效。他討厭身上不幹凈。
「別那樣,艾爾斯坎達。」我勉強笑道。
戲到頭了,一般人都會這樣想。卡利斯提尼卻永遠不曉得見好就收,見壞即止。他聳聳肩,一面走開一面說:「算了,那我就走吧,不就是少了一吻嗎。」
「好,但是先讓我照看你吧。脫下這身衣服,洗個澡,你也許還能睡上一會兒。」
這裏雖然屬於索格地亞納,並不像內陸那樣荒涼。這裡是馬幫的商路交匯處,雲集著各地來的人。市場上出售鑲著綠松石的轡頭、刀鞘錯金的匕首,甚至能買到大秦的絲綢。我買了夠做一件外衣的料子,天藍底子上綉著繁花和飛舞的蛇。販子說這塊料子在路上走了一年。亞歷山大認為大秦一定在印度境內,因為印度就是地極,瀕臨環流世界的大海。說到這些,他的眼睛迥然有光。每次提起遼遠的奇觀,他都會這樣。
他雙手很暖。我記得此前是石頭一樣的冰冷。我輕輕地說:「酒神的瘋狂確實是在那裡,我自己也感覺到了。你知道嗎,陛下,我只是去看看宴會,但是那一切也攫住了我。我拚命喝酒,好像有力量在逼我似的,後來的一切,我彷彿是在瘋狂的夢裡看見的一樣。我感覺到處處有神力在場。」
第三日,一切如舊。消息傳遍了軍營,士兵們不再四齣遊盪,而是在營地里亂轉,或是到宮殿前坐著。他們不斷央人打聽國王的情況。和馬其頓人相處下來,你難免猜度以他們的性情,酒後的爭執經常會鬧出人命。他們經過這兩天才曉得為他擔憂。但是他們知道他志在必行。他們開始害怕他的志願是死。
「噢,神啊。」他緩慢地說,「神啊,神啊,神啊,神啊。」
赫菲斯提昂向亞歷山大使了個眼色。他沒說什麼。卡利斯提尼本來有機會守信,既然他食言,肯定會被朝廷里最有權力的人一致鄙夷;因為他自高於眾,所以還會被他們憎惡。
「我親耳聽見的。」我想起從前御賜的馬匹、銀鏡和項鏈。我有義務。
「這也亞歷山大,那也亞歷山大,統統都是亞歷山大!」克雷托斯粗厚沙啞的嗓門蓋過了所有人,我不禁從廂房移步到門口。他站在席位上。「他一個人征服了亞洲?我們什麼也沒幹?」
我也用波斯語答覆,對他稍一彎身。不忘記我們在蘇薩的各自地位似乎是合宜的。轉身離開時,我看見克雷托斯的臉。他見國王要靠兩個蠻人傳話,而且一個還是閹人!本來我覺得一切都很自然,現在我知道了他對於被一個波斯孌童引見作何感想。
這城鎮在渡口北邊,規模中等,奧克蘇斯河流經此地,水面極寬。居民在附近廣掘水渠,引河水種滿綠樹青禾。外面就是沙漠了,這裏夏天想必是火爐。我在別處從未見過這麼多蟑螂。多數人家會養蛇來捕蟑。
偶爾喝醉一場,那又何妨?不過每晚豪飲烈酒,人就被酒控制住了。假使陛下駐蹕在山間清泉邊過冬,不知可以免去多少悲哀。
有時他深夜才休息,就會睡到中午。不過如果有要事待辦,他總會早起,精神奕奕,準備就緒。他甚至記得我的生日。晚餐時,他提議眾人給我祝酒,稱讚我忠誠的服務,又把他剛用過的金杯遞給我共飲,還親了我。馬其頓老軍官看來都很錯愕。因為我是波斯人,是宦官,抑或是因為他不羞於把我帶在身邊?我無法論斷,大概三者兼有吧。
「兇殺。」他說道。他反覆念著,彷彿這是個他想學會的外國詞。他坐了起來。他的臉遠未乾凈,要是我來,會叫人送上熱水,安靜地替他好好擦掉。「你們都出去。」他說,「我什麼也不要。讓我一個人待著。」
其他人以尊卑次序,相繼一一行禮。
「當然得讓他原諒自己。你知道馬其頓人在做什麼?他們在召集全體大會,要以叛逆罪審判克雷托斯。他們會判他有罪,這樣他的死就是合法的了。審判是士兵們的要求,他們希望能使亞歷山大原諒自己。」
「——還在驅趕伊利里亞人!」克九九藏書雷托斯又吼了一遍。
城堡高踞在城市西邊的山上,相當大,裏面有真正的宮殿。亞歷山大在這裏辦理了在北方時由於送不到而積壓的大量國務。他款待了許多波斯顯貴,但是我看得出,跪拜禮在他心上的疙瘩沒有消退。
當時我正路過,聽見有人呼奴喚婢似的對他說話,便停下來看看。雖然他不屑於注意這種無禮,他也並不打算離開崗位去傳信。他招手讓我上前,用波斯語說:「巴勾鄂斯,告訴國王克雷托斯將軍求見。」
他被癲狂附體了,我想,不僅是酒的緣故。必須有人救他。我衝到這幾個糾纏著的人面前。「艾爾斯坎達,大流士最後不是這樣的。這些人是你的朋友,他們不希望你受傷害。」他半轉身說道:「嗄?」赫菲斯提昂說:「快走開,巴勾鄂斯。」那種不耐煩彷彿是對一個在所有人忙碌時爭取注意的孩子。
他仰面躺著,盯著屋樑,袍子上的血痕已經變成深褐色。他沒有為自己做任何事,甚至沒有拉起毛毯。他目光僵直,像死人的眼睛一樣。
我留下他們單獨相對。卜問神諭那天,他大概在那裡等他,聽他說了一切。現在他又來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再一次希望他死。
他的聲音有些異樣,聽得出來不僅是在教我。我了解他,能感覺到他心緒的波動。我想,有何不可?就連士兵都感覺到了,雖然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感覺到什麼。
我觀察了他好一會兒。我知道亞歷山大聽我說過以後,對他又冷淡了些。此人惱恨阿納克薩卡斯的演說,因而字字入耳,很早就摸清了其中的用意。我猜到他會有所行動。
「是啊,但問題是,為什麼呢。」我好不容易才讓他脫了衣服,洗了澡。我能給的安慰不合他此刻的心情,而且我怕他會失眠。
我想,歸根到底,他也需要我。時至今日,我所有的衣服都已經相當考究,我挑了最精美的一套穿上,深藍的底子上布滿金線刺繡,然後前來侍候亞歷山大更衣。他穿上他隆重的波斯式袞袍,沒有戴錐形王冠,但是戴了一頂低矮的王冠。這身打扮同時也是給馬其頓人看的。
宴會早早散了,亞歷山大清醒地歸寢。雄獅的怒氣消退了,他浮躁不定,在房裡來回踱步,談起我的民族受到的這個侮辱,然後脫口說:「為什麼卡利斯提尼要和我作對?我哪一點對不起他?他得到賞賜、地位,要什麼有什麼。如果他也算是朋友,我寧可要個直爽的敵人。有些敵人給過我益處,可他卻在妨礙我。他恨我,我看得出來。為什麼會這樣?」
我在街上看到貝索斯被押去受審。他比我那天晚上的印象縮小了一圈,臉色陰沉如土。他知道自己的命運。他們剛把他押出來,他就看見了奧克薩瑟瑞斯和亞歷山大並排騎著馬。
「可是,」我睜大眼睛說,「你不希望這樣嗎?」
「嗯,進去吧。」他說,「即使他過後罵我也沒關係。剛來換班時我自己進去過,但他睡著了,我沒敢弄醒他。」
「那麼早端上酒來,」我說,「不是我們的風俗。想想他受了多大的侮辱和挑釁。」
我想到自己的生活,微微一笑。「是酒神派來的,告訴你他息怒了。然後他把你放了,所以你才會喝水。」
國王親近的朋友都在:赫菲斯提昂、托勒密、佩爾狄卡斯、佩烏克斯塔斯。利昂納托斯也在,他受了寬恕感激不已,等著機會消釋前嫌。其他人也都知道將要發生的事。當亞歷山大告訴我他邀請了卡利斯提尼,我面露疑色。但他說赫菲斯提昂和他談過,他已經同意了。「如果他食言,我不打算理會。這次跟上一次不同,他食言的話會得罪其他人。」
他說:「我就知道你會對他說這個。」
我斟滿帶來的杯子,坐到他身邊,兩指蘸了水,滴在他嘴唇上。他像狗一樣舔舐,仍然睡著。我繼續喂他,直到看見他開始醒來,便讓他的頭枕到我臂彎里,把杯子輕輕側舉到他嘴邊。他喝了一點,長嘆一聲,又再喝。我重新斟滿杯子,那一杯他也喝了。
他微笑,張開雙臂。那天晚上,肉身得到恰如其分的回報。他很輕柔,彷彿在嘲弄他自己。另一層次的存在依然等候在那裡,隨時呼喚他回去。
兩派本來已經有敵意。有一支部隊被派去解除馬拉坎達之圍,先是解圍失敗,繼而恥辱地潰不成軍。他們一度擊退圍城之敵,然後卻主動出擊一支龐大的西徐亞軍隊,結果被逼入峽谷。跟隨他們的通譯法紐克斯本來擔任特使,率領騎兵和步卒的馬其頓軍官們力勸他執掌指揮權。關於誰負有指揮失策的責任,倖存的少數人說法不一,因而無從知道全部的事實。似乎是騎兵主將帶了他的人渡河逃走,撇下孤立無援的步卒在後面疲於奔命。所有的步卒都困在一個河心小島上,成了西徐亞人的箭靶,只有不多的人游泳逃了回來,道出經過。馬拉坎達再次被困,亞歷山大親自解了圍,並前行找到觸目慘烈的遺骸,予以安葬。
我立即看出亞歷山大今晚想暢飲一番。他定下節奏,侍者忙碌地在席間穿梭斟酒,肉食吃罷,大家都微醉了。然而在上等的波斯筵席里,酒到這時才會端來。直到今天,每當無知的希臘人指責我們教會了國王豪飲,我都會氣憤。神明在上,他真要跟我們學喝酒倒好了。
他又踱了一會兒,然後說:「嗯,必須按你們的風俗辦。」
水罐和此前一樣是四分之一滿。整整兩日,又有酒後的口渴,他也滴水不進。
他說:「謝謝你,巴勾鄂斯。但這並不一樣。」
那人又舉起喇叭。他看見五六位將軍盯著他,眼神示意不要。他放下喇叭,亞歷山大一巴掌打在他臉上。
我沒有答:不是,這隻是我為了殺死你的愛人定下的計劃。「不是,艾爾斯坎達。我只殺過一個人,那是為了掙脫他的猥褻,跟他搏鬥的時候。不過我會為你這麼做。我答應你,我會做得乾淨利落。」
輕舉妄進使精兵遭受屠戮,他感到震怒,聲言要對法紐克斯和其他軍官同等治罪。他自己的朋友們說,正是這些人不屑與波斯人共餐,但戰勢不妙時卻希望波斯人分擔責任。此事積怨頗深,此後他們飲酒時更喜歡爭吵了。我每晚提心弔膽,生怕有人會在國王面前鬧起事來。那是我當時最大的憂慮——神不讓我預知後事,免我痛苦。
從扎瑞阿斯帕來,此地就像是天堂。碧綠的河谷坐落在大山腳下,四周白峰聳峙,河流彷彿是液態的冰,水晶一般清澈。在許多花園裡,杏花含苞欲放,嬌嫩小巧的百合在半融化的雪中綻開。
「讓它跟你的馬一起跑,」他說,「對它有好處。」
喧嘩初起時,波斯人便紛紛向管家們託詞告退,溜走了。永遠好奇的希臘人待得甚久,然而傳召衛隊的時候,他們不顧禮節地落荒而逃。剩下的全是馬其頓人,他們忘了彼此的爭吵,像鄉野之民在村裡鬧事時目睹附近的雷擊一樣,張口結舌。
「他看得很嚴重,因為他殺死了朋友。」
當他有話要說又有人想聽的時候,他的健談是無人能及的。他跟希臘人談戲劇,談雕塑,談詩歌和繪圖,談城市的規劃;跟波斯人,他會說起對方的祖先、馬匹、家鄉的風俗,或者我們的神明。他有些馬其頓朋友跟他一起學習過,老師是他敬重至今的亞里士多德。對其餘大多從未讀過一本書,只勉強能在蠟板上寫字的人,他會投其所好,談論他們的獵獲、他們的韻事,或者談論戰爭。酒過數巡,戰爭的話題會迅速轉入亞歷山大的歷次勝利。誠然,他對這些有時確實談得太多,不過藝人向來喜歡回憶自己的得意之作。
「我希望。」他的語調彷彿是在面對一個可能不懂希臘語的人,「我希望,不過我也關心他原諒自己的條件。」
這天晚上奉上的酒濃淡適中,一切順利。他對每個人說的話都很得體。我聽見他問卡利斯提尼最近亞里士多德可有信來。不知為什麼,卡利斯提尼答覆得很不自然,雖然他隨即掩飾了過去。亞歷山大對其他人說,除了他自己搜羅的珍奇,他還命令各省總督將獵戶獻上的稀罕之物悉數運給老師,並撥給他八百塔侖的巨款,以資庫藏之需。他說:「有朝一日我會去看看的。」
我後退到絕對看不見我的地方。說句公道話,這我實在不應該看見。我大半生都在行跪拜禮,我上溯到居魯士時代的祖先也一樣。這隻是一項禮儀,我們不會自感低微。但是對於自尊觀念不同的馬其頓人,跪拜禮完全是另一種東西。至少第一次,他有權不讓波斯人在場,尤其是我。
「當然了,陛下。他是大流士的弟弟嘛。」我沒有說,「不然他為什麼要投效一個外邦的國王?」他自己明白。
赫菲斯提昂說:「亞歷山大。」
亞歷山大雙手擰著他倆的手臂,咬著牙說:「大流士就是這樣完結的。接下來是鐐銬吧?」
不僅是他被剝奪了自己的權利——別人提出以前,他已經知道自己應該享有這些——而且他們還辜負了他的愛,對此他感受太強烈,無以形諸言辭。他在陶醉的時刻被蜇傷,依然血流未止。然而他本來壓制著怒火,是對波斯人的侮辱才引起他的爆發。他最後所考慮的是我們,正如開始時一樣。
「艾爾斯坎達,」我叫他。他的眼睛木然轉動,既沒有歡迎也沒有不悅。「艾爾斯坎達,差不多就到早上了。你傷心太久了。」
亞歷山大穿著半波斯式的長袍。他拽住腰帶,彷彿想從那裡拔出一把劍。他們在馬其頓可能連晚餐也佩劍出席。「背過身去?」他喊道,「撒謊!等著我,不要逃。」
我安置他上了床,正想著可以說句什麼話來安慰他,忽然聽見門口喚道:「亞歷山大?」他臉色一亮,應道:「進來。」是赫菲斯提昂。我知道他本來不敲門就會進來——要不是知道我在。
國王仍然在叫喊「克雷托斯!」但是我感覺好了些。他在跟酒醉搏鬥,我想,他很快會清醒過來的。我會讓他好好泡個熱水澡,聽他傾訴。然後他會睡到中午,重新自己醒來。
亞歷山大住進總督的宅第。這是真正的磚屋,在這泥屋為主的地方算得上一項奢華。他命人掛上精美的織毯,擺進上好的傢具,布置出王者之風。我高興看見他對自己的地位不再那樣隨便了。他新做了一件紫底鑲白邊的漂亮袍子,是大帝御用的顏色,預備在國務場合穿著,還第一次戴上了錐形王冠。
將神明的好禮物轉為邪惡彷彿是人的天性。不管怎麼說,話題就是由於這些蘋果開始變味的。
我看得出亞歷山大從中得到安慰。我不知道他那天為什麼選擇了雙子。但是我記得晚餐桌上的談話,說他的戰功超過雙子(確實如此),當得起同樣的供奉。我猜想他那天想再試試讓馬其頓人跟波斯人一樣行跪拜禮。誰能預料到會有這樣殘酷的結局?不過狄奧尼索斯就是一位殘酷的神。在亞歷山大命人從希臘運來的書卷中,我讀過一本講他的可怕的戲。
「我不算什麼人。」我回答,「讓我侍候他上床吧。」
「你不知道我幹了什麼。」他說,「你怎麼會知道?別煩我了,巴勾鄂斯。我什麼也不想要。拴狗鏈在窗台上。」
赫菲斯提昂已經一躍而九*九*藏*書起,此刻站在亞歷山大身邊。我聽見他對托勒密說:「把他帶出去。為了眾神的愛,把他帶出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看得出來你最了解。我不會對他說那些,我擔保。我現在可以見他嗎?」
「走吧,亞歷山大。」赫菲斯提昂說,「你不能留在這裏。」
「你是說他們看見波斯人行禮會生氣?」
其實,我有時說的只是哄他高興的話罷了。但是有害於他的謊言,我確實從來不說。
「那水還跟你第一晚讓我出去時一樣多。」我加了一句,「只要有可能,我都會關心這些事。」
「噢,陛下!」我叫道,「你怎麼為了這樣一個傢伙懲罰自己?雖然那事跟你的身份不相稱,你到底幹得很好啊。」
他突然沖我喊叫,彷彿我是個笨拙的士兵。「你這呆小子!你明白事理好不好?」他沉著了那麼久,這句話像狂風一樣朝我襲來。
他揚起頭,用馬其頓語大叫了一聲。一群士兵從外面跑進來。他傳召了衛隊。
他說得對,奧克蘇斯河的水對於不喝著它長大的人是毒藥。我估計本地人也有中毒而死的,只是他們早夭,來不及生育後代。
他承認了。這決不容易。我應該對他有所償還。
他的懇切使他脫胎換骨。我說道:「這個話阿納克薩卡斯對他說了。」
我思忖,這事這樣微妙而難辦,如果他們能把酒留到上甜點心時才喝,就容易多了。
帝國各地都有人來覲見。亞歷山大學會了怎樣隆重地款待國賓。一日黃昏,晚餐在即,他剛穿上波斯袍子,我替他整勻衣褶。
「我夢見一個善良的人,結果是真的。」
起先馬其頓人大多以為,這隻是向國王祝酒的冗長的開場白。美酒使人愉快,連老軍官都鼓掌。他們臨到演說結束才恍悟其中的用意,像頭部猛然中拳一樣愣住了。幸虧我受過訓練,否則真要不合時宜地笑出聲來。
他和赫菲斯提昂並列為夥友的統帥,是老派馬其頓人的典型。亞歷山大總是順著他,因為這人在他還是嬰兒時就認識他,是宮裡一位血統高貴的馬其頓保姆的弟弟,比亞歷山大年長十多歲,曾經在腓力王麾下打仗。他喜歡老派的做法,對同僚口無遮攔,瞧不起外邦人。我猜想他還記得亞歷山大周歲時,怎樣在泥污的地上爬來爬去,蹣跚學步。窄小的心靈對於這種事比豐功偉績記得更清楚,但我覺得即使克雷托斯努力,他也無法將心靈拓寬幾許。他是非常好的士兵,作戰勇敢。每次他看見波斯人的神態,分明是恨不得自己殺了他們更多人。
幹嗎否認?然而我卻有災禍臨頭的感覺。
「你真的會那麼做?」他的聲音里詫異多於急切。
赫菲斯提昂說:「出來,巴勾鄂斯。他不要什麼人留在這裏。」
「那不是我們的風俗,」他說著,繼續踱步,「不過我會那樣做的。」
叛離貝索斯的兩位貴族之一——斯皮塔梅內斯圍困了馬拉坎達。派去解圍的第一支部隊被擊潰后,亞歷山大親自出征。斯皮塔梅內斯聞知他正在逼近,撤兵逃進北方的沙漠。秩序恢復時已近冬季,亞歷山大為了監察西徐亞人,在奧克蘇斯河畔的扎瑞阿斯帕過冬。
我在牆邊坐下,預備他失眠時可以跟我說話。不過他很快睡著了,睡得很平靜。我滿足地離去。有什麼事比能夠安慰愛人更令人快樂?
一道寒光閃過門口,轉了方向。隨著一聲牛吼,克雷托斯雙手攫住刺入胸膛的長矛,倒在地上,身體在呻|吟中蠕動,垂死抽搐了幾下。他的嘴巴和眼睛定住了,大張著。
亞歷山大習慣了在戰場的喧囂中放大聲量,讓部隊聽見號令。此時他便這樣揚起聲音。「我父親半輩子打擊伊利里亞人,從來沒有叫他們安分過,直到我代他平定他們。當時我十六歲,把他們趕到邊界的幾十裡外,再也沒來進犯。你那時在哪裡?你跟他一起在色雷斯蟄伏,吃了特里巴利人的敗仗以後。」
「這些我都知道。我認識他父親……但那不是關鍵。他觸犯了馬其頓法律最重要的一條,而且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沒法忘記的是這些。」
「什麼?」他回喊道,「整整七年?你發瘋了?」
他下令舉行盛大的祭禮,向酒神贖罪。那個白天,他和最親近的朋友們共處,看起來精神了些。他回來得早;痛苦比絕食更使他疲憊。安頓他上床后,我熄了大燈,將夜明燈擱在他身旁。他握住我的手,說道:「昨晚我醒來之前,夢見一個善良的精靈。」
「但不能斷水啊。」我說。
過足日子以後,埃克巴塔納有人來報告他的死訊。他是挨了將近三日才死的。奧克薩瑟瑞斯不遠千里騎馬去觀刑,屍體解下來以後,他把肉切成小塊,拋進山裡喂狼。
「陛下,他們確實有感想。這我知道。」
亞歷山大一時默然無語。然後他說:「出去。」聲音不大,卻死硬得穿透一切。
「巴勾鄂斯,」他說,「波斯貴族沒膽量告訴我的話,以前你對我說過不少。關於他們行跪拜禮而馬其頓人不這樣做,他們感想多嗎?」
「咳,阿納克薩卡斯算得了什麼!」他聳聳肩膀,「不過他也許會聽你的。」
我很震驚。他比我想的要壞。我答道:「他這樣會弄死自己的。如果他能得救,你計較是誰救了他?我不計較。」
有人給他蓋了張毛毯,但是他掙脫了一半。他仍舊穿著血污的袍子,頭髮糾結,皮膚鬆弛。雖然他的鬍鬚顏色很淡,已經能看出鬚根。斟滿的水罐立在那裡,他沒有碰過。嘴唇又干又裂,他在睡夢裡試圖用舌頭去濕潤。
翌日,他閉門和赫菲斯提昂獨處良久。舊病又在我心上啃嚙起來。然後是國王最好的朋友們穿梭來往,而後,使者們被派去通知賓客出席一個五十人的盛大晚宴。
「克雷托斯在此!」他喊道,「我在此!」
翌日我便給他洗浴、剃鬚、篦頭。他幾乎又像是原先的自己了,只是非常憔悴。他不出房門。比起在高伽米拉戰場上衝鋒,他再次露面需要更大的勇氣,所以他也很快就會做到了。士兵們聽說他重新進食,都認為是他們自己的功勞,因為他們判了克雷托斯有罪。這樣最好,為了我自己,我歡迎他們這樣想。
他放開我的臉,動作相當輕柔。「我說這跟打仗不一樣,指的是對我而言。」
在午夜過後的死寂中,我向他的房間走去。值班的侍從看著我,一動不動。我從門外聽見裴瑞踏斯高音的叫聲,便知道他一定在哭。「讓我進去,」我說,「國王需要陪侍。」
我必須進去,我想。我帶上兩枚金幣預備收買門衛。如果他要一壇我的血,我也會給。
漫漫長日里,我不停去問守衛,國王有沒有進食、飲水。回答永遠是,他說他什麼都不想要。
我說:「是嗎?」我對朋友之道並沒有經驗。說完帶著狗走了。
將近結束才輪到他。這時候,赫菲斯提昂湊巧似的對亞歷山大說起話來,亞歷山大轉過頭去回答。兩人都沒有朝卡利斯提尼看。
我答道:「我只關心他本人。」
我摩挲他的頭髮和眉毛,他沒有躲開。我並不請求他回到我們身邊,他聽夠了那些話。我只說:「別再把我攔在外面了。那樣讓我心碎。」
托勒密走到仍在揉腦袋的克雷托斯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推搡他朝通向外面的門走去。克雷托斯回頭,掄起另一隻胳膊說道:「還有,這隻右手,那一回你在格拉尼卡斯河對著斯皮瑟瑞達提斯的長矛背過身去,這隻手可是救了你的命。」
「我會走。」克雷托斯說,「幹嗎不走?」忽然他一揮手臂,直指著我。「沒錯,為了見你,我們要向那個傢伙一類的蠻人求情,所以還是走遠點好。那些死了的人,帕曼尼恩跟他幾個兒子,他們才是幸運。」
「這我不懷疑。」他說。我想到菲洛塔斯的慘叫,但沒有對他提起,只說:「當然,如果國王那時是清醒的,他不會這樣玷污自己的手。現在他知道了。」
裴瑞踏斯沖我吼叫了一會兒,亞歷山大對它說話,它便溫順起來。門邊已經擺了三瓮熱水,有個奴隸正抬著另一瓮吃力地登台階。我只好吩咐抬回去。
我打算說的話並不是這樣,但那不關他的事。我答道:「他就是可以。國王即法律。」
他們確實鼓掌了,而且顯然不是為空洞的恭維話叫好。他把本來會合作的懷疑派全都拉攏了過去。他煽起的不是對神明的崇敬,而是對波斯人的鄙薄。他提起大流士的時候,我沒錯過那向我投來的輕蔑的一瞥。
亞歷山大站在屍體前,瞪眼俯視。很快他說道:「克雷托斯。」屍體也眼睜睜看他。他抓住矛柄拔長矛,拔不出來。我看見他用戰士的動作踩緊屍體,搖動長矛再拔。長矛猛然抽了出來,寬如掌的一截血水瀝瀝,濺到他乾淨的白袍上。他緩緩調轉長矛,矛尾靠在地上,尖端對著自己。
「有何不妥?如果逆賊可以往他臉上吐唾沫,誰會尊敬他?在蘇薩,克雷托斯這樣的人對現在這種死法應該感到幸運。」
我對自己說,安息吧,苦命的國王,不管經過審判之河抵達天堂后,你還剩下多少。原諒我愛著你的敵人。我已經儘力贖罪了。
此次沒有盛宴,沒有波斯賓客,只有他信任的朋友,以及他認為有希望爭取過來的馬其頓顯宦。他告訴我計劃,我聽后覺得能爭取到任何人。他有處事得體的天賦。
我從沒有見過他這樣忘乎所以,像士兵在酒館里一樣。醉得愚蠢的馬其頓人非但不勸止,反而跟著他叫喊。
當日有一樣甜點心:從赫卡尼亞進貢來的漂亮蘋果。這些蘋果在路上保存完好,晚宴前,亞歷山大讓我拿了一隻,以防餐后沒有剩下。無論多忙,這種事他都會記得。
士兵們審判了克雷托斯,宣布他是反賊,罪當其死。這個愛的證明應該可以使他振作吧?然而就連此事也沒有打動他。他果真覺得自己殺死了朋友?我想起祭羊的噩兆,以及他為克雷托斯的平安奉獻的犧牲。他也邀請他來赴宴,分享上等的蘋果。
「不行,因為你會進去對他說大帝什麼都可以做。」
我溜到門外,對伊思門尼歐斯小聲說:「派人去叫醒一個廚子,做蛋奶,加蜂蜜和酒,還有揉碎的軟乳酪。趕緊去,趁他還沒變卦。」他眼睛一亮,在我肩膀上結實地拍了一下。赫莫剌爾斯決不會對我這樣親熱。
國王很快召見了他。他談的事很平常,我偷聽到了。只是他出來看見站崗的奧克薩瑟瑞斯時,臉色才又陰沉起來。
我想,也許他確實相信敬神的禮儀應該由神明獨享。不過我也記得希臘人曾經用過這樣的禮儀來崇敬凡人。況且此事另有蹊蹺。熟悉宮廷生活的人,對這種事情尤其敏感。他是希臘人,我無法分辨他可能有什麼後台,便只說他似乎想結黨。
「克雷托斯,你在什麼地方?」他走到大門的時候,大門猛然打開了,克雷托斯紅著臉喘著氣站在那裡。一定是托勒密離開他以後,他便一路往回走。
然而馬其頓人覺得吃虧。他們是勝利者,自認為這一點理應表現出來。亞歷山大知道。他不是會輕易放棄read.99csw.com的人。為了讓他們接受跪拜禮,他又嘗試了一回,這次從地位最高的人開始。
然而他不會做得那麼好。阿納克薩卡斯的聲音訓練有素,而且想必藉著抑揚頓挫的分句,把全篇演說熟記於心。他先列舉凡人出身的希臘神祇,他們是因為自己的偉大事功,後來才被敬奉為神的。赫拉克勒斯乃其一,狄奧尼索斯乃其二。例子選得不錯,雖然我猜測他未必也想到我心中的思緒——亞歷山大兼具這兩人的一些品質:他有對功業的過人渴望,有俊美的相貌,有夢想,以及沉醉入迷的能力……我當時是否想到他還有瘋狂?我估計沒想到,但是記不清了。
這時,托勒密從僕役進出的門悄然溜了進來,對其餘的人說:「我帶他一直走到了城堡外。他會在那裡冷靜下來的。」
然而阿納克薩卡斯隨後進來了。他問亞歷山大,既然他是世界的主人,有權力隨心所欲地行事,為什麼要卧床悲傷?連他的話國王也耐心聽完,儘管現在一隻蚱蜢也會使他難受。臨走時,這個蠢人意猶未盡,添了一句:「來,讓這兒的巴勾鄂斯給您送上食物,替您恢復帝王的威儀。」於是我被注意到了,和這位智術師一起被遣出,我的努力統統白費。
我想像克雷托斯這樣的人在蘇薩污衊國王會如何,儘管那裡不大可能有這樣的事。國王只需動一動手指,適當的人便會出現,把犯上者捂嘴帶走;宴會將得體地進行下去。翌日,國王睡足了,便可以決定用哪一種死刑。一切都會不動聲色,恰如其分。國王要做的不外是移動手指。
這兩位神明行走於人間的時候,阿納克薩卡斯說道,都分擔了人類的艱難和痛苦。如果人類及早認識到他們是神就好了!
「我不計較,」他緩慢地說,眼睛從高高的身軀俯視下來,「我大概是不會計較的。」他的口吻仍像是對一個令人心煩的孩子,但是這孩子已經半被原諒了。「我不相信他會自殺,他會記得自己的天命。如果你跟他一起打過仗,你就會知道他有多大的忍耐力。他可以承受住很大的折磨。」
每個人行禮的時候,國王都體恤地彎身。馬其頓人在躺椅上嘖然不耐。最後,從行列的末尾走來一個上了些年紀的人,相當肥胖,膝蓋僵硬,仍然努力地屈身拜倒。人人都知道不該翹起臀部,前面的人下拜時都動作優雅,但即使是傻瓜也能看出這個可憐人已經衰邁無力。我聽見馬其頓人當中傳來一聲嗤笑,然後一個名喚利昂納托斯的夥友發出一聲爆笑。那掙扎著想較得體地起身的波斯人一驚,跌倒在地。我在他身後等待行禮,這時上前扶起他。
我義不容辭地告訴他,所有波斯人都希望他審判貝索斯時這樣打扮。國王審判篡位者,必須有國王的儀錶。
我從亞歷山大的躺椅後方移動腳步,走到也能看見他的地方。我感覺阿納克薩卡斯的用意明顯的言辭使他快樂。他遠未酣醉,但是當然一直在飲酒,眼睛里有一抹光亮。他目光落在遠處,就像雕塑師給他畫草圖時一樣。如果他環顧四周,察言觀色,那就有失身份了。
這青年叫赫莫剌爾斯,其言行從來沒有讓我懷疑過他對閹人的鄙視。他滿意地把我擋在門外,對他主人的悲傷毫無同情。這時我聽見了哭泣,那聲音撕裂著我的心。我說:「你沒有權利這樣。你知道我可以進去。」他只用長矛橫擋住門。我真想拿刀戳他。我回房上床,一夜沒有合眼。
「吹響警報。」亞歷山大說,「你是聾子?吹響警報。」
他用深邃的灰眼睛看了看我,一言不發,然後鬆開腰帶。我替他脫去衣服。他又望了我一眼。如他所願,我看見他肩膀上飛彈的傷疤,大腿上的一道劍痕,以及小腿正面紫色的創口。確實,從這些傷口流出來的是鮮血,不是神明體內的靈液。他也想起自己喝了髒水那一次。
他們交談著離去。我和衣待在自己的房間里,以備他召喚我。他做了這樣大傷尊嚴的事,一時不能忍受任何人在身邊,我完全明白。我的心為他流血。我們在波斯教會他的東西足以使他自慚。納巴贊內斯要求大流士讓位給貝索斯的時候,大流士拔出了佩刀。比起今晚,那一幕幾乎算是彬彬有禮了。
「哦,聽見的。但他看上去像昏死了一樣。進去試試。」
他並沒有發火。劈面挨了一巴掌以後,他努力維護著尊嚴。他光潔的皮膚下臉色漲紅,像一面旗幟,但面容卻很平靜。他招手讓卡瑞斯上前,小聲吩咐了一番,然後派他逐個走近躺椅上的馬其頓賓客,告知如果跪拜禮對於他們是違心之舉,可以不再理會。
「艾爾斯坎達,我覺得是為了民族和睦。這曾經只是米底人的風俗。」
「現在還不行。不是我不信你的話,而是這個時候,最好只有馬其頓人在他身邊。」
阿納克薩卡斯坐了下來。國王的朋友們和波斯人都鼓掌,而別人毫無動靜。隨著一陣窸窣聲,波斯人做著恭敬的手勢,起身站在自己的躺椅旁,預備上前。國王的朋友們也站起來,說道:「來,我們開始吧。」奉承者早已蠢蠢欲動,只等別人帶頭。其餘的馬其頓人開始緩慢地起身。
宴會不大,躺椅不足二十張。我注意到亞歷山大飲酒很節制。終其一生,他一旦下了決心,就不會被任何享受所奴役。他聊了又喝,喝了又聊。
克雷托斯聽見了。他因酒醉和狂怒而臉色發紫,叫喊道:「我們現在是野獸了?還是笨蛋、庸才。接下來就是懦夫了。一定是那樣!是我們,我們這些你父親造就的軍人,把你捧上今日的地位。現在他的血統倒委屈你了,你這阿蒙之子。」
不久,狄奧尼索斯的祭司前來覲見。他已經行過卜筮,酒神宣示了神諭。一切都起因於神的忿怒。在馬其頓的酒神節里,克雷托斯沒有完成獻牲(他那沒有進獻的祭品不是跟著他進來,顯示神的責備嗎?),而亞歷山大卻祭祀雙子星座,冷落了酒神。因此狄奧尼索斯神聖的狂亂附體於他們,從那時起,兩人就不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了。
即便他倆算得上哲學家,也是相差甚遠的哲學家。阿納克薩卡斯的長袍用刺繡滾邊,銀鬍子梳理得像絲綢一樣。卡利斯提尼的長袍則是黑色的,單薄而不修邊幅。他從亞歷山大那裡得到優厚的報酬,赴國宴還穿得這麼寒素,實在不成體統。他完全站了出來,好讓大家都能看見他。亞歷山大剛才見朋友們鼓掌便親切起來,朝他們歡迎地一笑,如今卻轉過頭來,定睛看著卡利斯提尼。
他遲疑了一瞬間,彷彿正在清醒過來。他對目瞪口呆的衛士們說:「回崗位上去。」號手憂心忡忡地瞥了一眼,也走了。
我看著他。我想知道他值得多少尊敬。我很快知道了。他沒有拒絕,從愛杯里喝了酒,然後徑直走到亞歷山大面前。他以為亞歷山大不曾留意,仍然做好受吻的準備。我能想像他將來會如何吹噓自己是惟一沒有跪下的人。真難相信一個成年人竟會愚蠢至此。
我想,他們剛才應該讓我接近他。我提起大流士的時候,他聽見了。不管他們做什麼,我都要回到他身邊。
太快了,我一時以為是衛士動手的。是他的長矛。
偏偏他來覲見時,遇上的當班守衛是奧克薩瑟瑞斯。
他正準備洗濯上床,夜不太深,然而酒意依然令他逸興遄飛。我擔心他的洗浴水要冷了。
還沒理好,他已經急躁地動來動去。「我知道。何必為難你告訴我?不過你總是對我說真話的。」
「你說得對。」他說道,「這是波斯的事情,一定要照波斯的習俗辦。我正在聽取意見,收集可循的先例。」他在房裡來回踱步,對自己皺眉頭。「會是波斯的刑罰,先取鼻子耳朵。如果比這輕鬆,奧克薩瑟瑞斯是決不會滿意的。」
一開始就奇怪。當日亞歷山大向希臘人的英雄——戴厄斯丘瑞雙子奉獻了犧牲。克雷托斯自己有獻祭于狄奧尼索斯的計劃,因為那天是馬其頓的酒神節,而他向來擁護舊俗。他在兩隻綿羊身上灑了祭酒,未及割喉便聽見晚宴的號角聲,於是撇下一切去赴會。但是那兩隻蠢羊將屠夫當成牧人,一直跟在他身後,隨他走進大廳。大家又是大笑,又是喊叫,直到聽說兩隻羊是已昭告神明的祭品才不再作聲。因為這朕兆,國王很替克雷托斯擔憂,命人去請祭司為他的平安獻牲。克雷托斯感謝了國王的關切,這時候酒端了上來。
我早該知道。他一生從不暗中殺人。帕曼尼恩死後,他並不遮掩誅殺。有機會替他除掉卡利斯提尼,並且把他的死偽裝成病亡的人,一定不下二十之數。但是他不會做不願承認的事。然而假使他真讓我動了手,後來的許多麻煩便可免去,有些人也不至於會死。
此後不久,國王舉行盛大的晚宴,賓客大多是馬其頓人,還有幾個希臘人,是從西亞細亞來的使節,以及在這個行省地位重要、被他留任原職的一些波斯人。
我親了他的手。他不知情地打破了自己的絕食,現在他會停止了。嗯,現在,沒有諂媚的蠢人包圍他,催促他,就像對待一個任性的孩子。
不消說,老派軍官們開始嚷嚷這是褻瀆神明。國王的朋友們聽了喊道(此時人人都在喊叫),雙子本來也跟亞歷山大一樣是凡胎,拒絕給他同樣的而更加名副其實的尊榮,只是惡意與嫉妒使然,不過託辭于敬神罷了。
他演說時,我始終在觀察各人的臉色。我沒在意波斯人,他們心裏早有預備,嚴肅而專註。國王的朋友們也知道內情,所以既在鼓掌,又在觀察別人,加倍忙碌。只有赫菲斯提昂幾乎一直看著國王,像波斯人一樣嚴肅,而且更專註。
我向他移近一步,但是他說:「所有人都出去。」我只好走了。要是赫菲斯提昂不吭聲,我大可以安靜地坐在角落裡,直到他忘記我。然後,在生命之火微弱的深夜裡,他不會討厭我的照顧。他們沒有給他蓋上毛毯,夜裡很冷的。
這樣大不敬的話句句傳進波斯賓客的耳中,我震驚不已。此人必須馬上攆出去,先不管如何處置。我等著國王下令。
這樣的預想本來有理,只是忽略了大家對這人憎惡太深。亞歷山大回頭面向卡利斯提尼的時候,有人喊道:「亞歷山大,不要親他!他沒有下跪。」
我沒有擠進人群里看他被押走。他創口新鮮,我怕他看上去會像我父親。
他言談中沒有露出猶豫。然而我擔心他會改變主意,以至於挫傷他在波斯人心中的威望。我父親只因為忠誠就遭受此難,反叛的人憑什麼躲過懲罰?況且我還欠著另一筆債。
「我說嘛!兩個民族都忠誠,但是沒有哪一個地位更高。我跟你說,巴勾鄂斯,我見過一個波斯人——他的封號可以追溯到比居魯士更早的時代,舉止高貴至極——他拜倒在地,而一個直到父輩還披羊皮禦寒、由我父王從庶民提拔上來的馬其頓人,卻像看狗一樣居高臨下地瞧著他,那一刻我真想把那傢伙的頭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