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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10年

公元前310年

「這些都可以安排。嗯,亞歷山大?」
「告訴他們?除非我想挨鞭子。記住,一個字不能說。」
「母親,」等候時亞歷山大說,「別忘了,桑索斯昨天告訴我的一個字都不能說。我承諾過的。你沒對人說吧?」
亞歷山大的身體狂暴地縮緊,眼睛凝定了。她自己胃中的絞疼變作一種痙攣痛楚,刀扎似的。她雙膝著地爬到門邊,叫喊:「救救我!救救我!」但沒有人來。
「不沉默就沒命!」這是他們的一句口頭禪。馬蹄輕疾,他們回到等候的裴若斯那裡。
他纏雜地記得他母親的車輿、她帳篷里的侍女和宦官、佩拉的宮殿、他祖母在多多納的宅邸;他太記得皮德納城了;他記得母親怎麼都不肯告訴他祖母如何了,儘管那些僕人當然在談說;他記得他姑母帖撒羅妮加放聲痛哭,儘管她要結婚了;他母親來這裏的路上也哭,不過她現在安居了。他生活里只有一件事始終不變:士兵總是在他周圍。自從凱貝斯被調開,他們就是他唯一的朋友。
「哦?你別的時間怎麼打發呢?」
他今天就會來。她方才聽說他不宣而至,已經在城堡裏面,正與統領私下會晤。這孩子的無知,至少能讓攝政明白他必須有學業,有文明的同伴。再說,她自己也早該回到正規的宮廷里,有貴婦和女官侍候,不能總是困在鄉氣的無名之輩當中。這一回她要據理力爭。
「我幾時成年呀?」他問過朋友們。不知怎的,這問題讓雙方都吃了一驚;他們比平時更語重心長地叮囑他,不要在別處念叨他們說過的話,否則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亞歷山大對此早有所思。他立刻說:「我會找來所有我能找到的、我父親信任的人。我要問他們關於他的一切。而在我做任何決定之前,我會問他們他會怎麼做。」
次日秋霜初降。他與桑索斯和裴若斯九-九-藏-書一起沿岸騎馬,頭髮飄動,嘗到海風的味道。「等我成年了,」他回頭高喊,「我要航行去埃及。」
他盼望他的監護人是托勒密;並不是他記得這人,而是士兵們說他是亞歷山大的朋友之中最受喜愛的,打仗的風範也直追亞歷山大,這樣的人今天很稀罕了。但是托勒密遠在埃及,沒法子給他帶話。
然而最近,戰爭好像結束了。卡桑德羅斯、安提柯與別的將軍講和,同意卡桑德羅斯繼續做他的監護人,直到他成年。
他們之中有些人不苟言笑,一同騎馬很乏味;但五年之內他學到了策略。那統領格勞西亞斯三幾天來看他一回,他會說這些士兵極有意思,在跟他講亞洲征戰的種種;那麼他們很快就會被調遣開。當談到他的朋友時,他愁眉苦臉,那麼他們就能待上一段日子。
「告訴他們我也想見他們。」
卡桑德羅斯看在眼裡,並不置評。他沒有表情地說:「我從你身上看到你父親了。」
「有嗎?」他說,頓時打醒精神,「這裏以外的人對我一無所知。」
帶鹽分的空氣使亞歷山大口渴,他很快飲空杯子。羅克薩妮的綉活兒處於一個棘手的階段,她縫完那朵正縫著的花,才喝了自己那一杯。
於是他聽說安提柯,那亞洲統帥,在以他的名義發動戰爭,希望把他帶出安菲波利斯,做他的監護人。安提柯來見他的時候他才兩歲,只記得一個獨眼大怪物,一走近他就嚇得尖叫。現在他懂事了,但仍然不想被他監護。他現在的監護人不煩,因為他一向不來。
「我表現好嗎?」他走後亞歷山大問道。
「謝謝你的女主人。」羅克薩妮和藹地說,「告訴她我們會享用的。」那姑娘去后,她說:「她仍舊希望獲得注意。畢竟,我們在這裏不會待很久了。也許咱明天應該請她來。」
「他需九九藏書要一個教師。」羅克薩妮插話道,「倘不是我逼著他,他連字怎麼寫都會忘掉的。他父親受過一位哲學家的教導。」
他注意到她在清閑的年頭裡身材發福了,儘管依然有明凈的象牙色皮膚和亮閃閃的眼睛;她則發現,他看上去老了,消瘦到憔悴的地步,顴骨上破裂的血管一片泛紅。他鄭重地向她施禮請安,問候她的健康,然後不等答覆,轉向她的兒子。
有人叩門。統領之妻的一個年輕女奴步入,捧著一個香氣騰騰的壺,兩隻高腳深杯。她放下飲具,行了屈膝禮,說道:「這是夫人親手為你們燒的,希望你們賞臉喝了祛寒。」她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一字不落。她是色雷斯人,覺得希臘語很難。
她穿上最好的袍服,戴上嵌藍寶石的光燦燦的金項鏈,是她丈夫在印度贈送的禮物。然後她想到斯塔苔拉的首飾里有藍寶石耳墜,便從衣櫥中找出那匣子,戴上。
羅克薩妮正感到第一陣反胃,她蜷伏在兒子身上,呻|吟哭泣。她見到的不是那嘴巴發青的硬臉,不是濕發底下汗津津的白額,卻看見斯塔苔拉半成形的孩子,清晰恐怖,在佩爾狄卡斯手中皺著眉頭。
「你說出去了!」他喊道,「說出去了!」
男孩思索著。他知道自己正在被衡量,看他多久可以成年。「我常到城牆上去,觀望船艦,儘可能向人請教它們都從哪兒來,那些地方、當地的人都是什麼樣的。我天天騎馬鍛煉,有人護衛。其餘的時間,」他仔細地續上,「我考慮為王之道。」
他蹣行到桌前,在地板上倒空了壺,看到底部的渣滓。又一陣抽搐攫住了他。忽然他目光里怒火狂燒;不是幼年的耍脾氣,而彷彿是男人的憤怒;像她唯一一次見過的他父親的暴怒。
她兒子身為國王而只有侍女和普通士卒做伴,教她焦灼不安。她對希臘式read.99csw.com的教育所知雖少,也知道不可荒廢學業;否則他將來親政,怎夠在朝堂上主持大計?他對學過的希臘語愈發生疏,漸漸講起他同伴們粗鄙的多利亞土話來了。他的監護人來探望時,對他會是什麼觀感?
亞歷山大在他進門時坐著,這時站了起來,卻是經過思慮的。他久已知道國王無須為任何人起立。另一方面,這裡是他的家,他要行主人待客之禮。
她正在給他講一個她自己父親打仗的故事——他應該記住自己母親那邊也有戰士——忽見他繃緊面容,眼睛越過她瞪著。他急迫地望著門,然後奔至一個角落,弓著背,使勁乾嘔。她跑到他身邊,抱著他的頭,他卻像受傷的狗一樣掙開她,再次用力吐。出來了一點,聞得見嘔吐物和香料,和另一種先前被香料掩蓋的氣味。
「不過,你的身量已經超過了他。你父親不高。」
「非常好。你跟你父親神似。我在你身上看到的他比從前更多了。」
安菲波利斯的城堡踞在高高的峭壁之上,俯臨斯特里蒙河的一個大拐彎,恰在河流入海以前。這城市昔日曾被雅典和斯巴達築防,馬其頓予以加固擴建,每個征服者都給它添上一座堡壘或塔樓。守衛們無論從琢石城牆上的哪個方向瞭望,皆有曠闊的視野。天朗氣清的日子,他們會指給亞歷山大看色雷斯的遼遠地標,或是阿索斯山的巔峰,而他則會努力告訴他們來這裏以前,他幼年見過的地方。但是七歲到十三歲的那些年很悠長,往事在他心目中逐漸微茫了。
「不沉默就沒命!」
然而她感到十分寂寞。起先,統領之妻和另一些軍官的女眷向她示好,但她自感是太后的身份,又沒打算長居,便保持著禮法的莊重。誰知一住經年,她覺得懊悔,放出一點紆尊降貴的小信號,卻太晚了,冷淡的客套已成定局。
「那我就read.99csw.com照自己的想法來做,畢竟我是國王。他就是如此。」
卡桑德羅斯對同行的統領點了個頭讓他退下,自己進來了。
羅克薩妮的套間布置著長年旅行的傢具擺設。巴比倫那輝煌的王后套間、透雕隔扇和睡蓮盛開的魚池,已經有十二年之遙;她從那裡留存的只是斯塔苔拉的首飾盒與珠寶。最近,她也莫名所以,卻把那些東西收進了平常見不著的地方。但她有豐富的裝飾品和生活享受;卡桑德羅斯准許她帶著一個行李車隊,運了她的物品來安菲波利斯。他說過,把他們母子送往此地是為安全計,這些年他們已經受盡了驚險;無論如何,務必要讓她居停愜意。
他回來時滿心都是這個思緒。「我一定要見到托勒密。他是我伯父,或半個伯父。他從我父親出生一直到他死都認識他。凱貝斯告訴我的。而且我父親的陵墓在埃及,我應該去那兒獻祭。我還沒有向他奉獻過任何東西。你也一定要來呀,母親。」
他們永遠是兩個人,直到昨天,裴若斯的馬兒行第一里就跛了,他央求桑索斯跟他跑一陣馬再回家。於是裴若斯在那兒等,他們去了跑馬。暫停讓馬匹喘息的時候,桑索斯說道:「這一個字不能說啊。可是,外邊有很多講你的話呢。」
「是的。」亞歷山大點頭道,「我母親也看到了。」
「當然沒有,親愛的。這些人裏面,我能對誰說呢?」
「可是他強健。我天天鍛煉。」
「你父親是——」卡桑德羅斯制止了自己,儘管差點情不自禁。這小子幼稚,但是那母親從前顯露過狡詐。他補上:「……一個側面很多的人。因此你會發現……好吧,我們會考慮這些事宜,乘便實行。再會了,亞歷山大。羅克薩妮,再會。」
一時間,他驚訝地看見他的監護人變得蒼白,以至於面頰的紅斑呈現近藍的顏色;他思忖他是否生病了。但他九-九-藏-書臉上再度變紅,只說道:「如果他們說法不一呢?」
「當真?」卡桑德羅斯銳利地說,「那你打算怎樣統治呢?」
「是你這樣想啰。但人是閑不住嘴的,我們不就沒閑著嗎。士兵們有告假的時候。大家都說,你父親在你這年紀就殺了人,還說你是個有前途的小夥子,應該認識你的人民了。他們想見你。」
「噓。他來了。」
亞歷山大進來了,騎過馬,風塵僕僕,臉色潮|紅,她讓他去洗浴更衣。長日無事,她給他們倆縫製了美麗的衣服。梳洗完畢,他換上了邊緣鑲金線的藍色寬袍、刺繡腰帶,使她覺得他在波斯的優雅之外添了希臘的典範美。看到他的樣子,她突然感動得幾乎淚下。近來他長得很快,已經比她高了。他細軟的黑髮和精緻的眉毛是她的;他的眼睛雖是棕色,但深眼窩中的專註卻有點什麼觸動著她的回憶。
他是從她眼睛里看懂的。
「沒有,沒有,我發誓!」他幾乎聽不見她的話,在疼痛中咬牙切齒。他快要死了,不是老年而是現在;他又痛又怕;但是比痛與怕更壓倒一切的是知道他的生命被剝奪,連同他的朝代、他的光榮;他去埃及的航程、他證明自己是亞歷山大之子的機會。雖然他抓住母親,他知道自己期求的是凱貝斯,他對他說過他父親的事迹,他如何毅然面對死亡,失聲后還用眼睛問候每一個士卒。但願桑索斯和裴若斯在啊,做他的見證,說出他的故事……沒有一個人,沒有人……毒藥進了他的血管,他的思緒在疼痛和噁心之中消溶;他僵卧著,瞪向屋頂的椽子。
好像他從來不會遇見別的男孩子,但他可以外出打獵,只要有士兵陪同。好像每當他跟他們熟絡起來,一同開玩笑,賽跑,讓他們說出自己的故事時,他們就會被派往別處,陪伴他的士兵就會再換兩人。但是五年中相同的人一再輪班,不難重拾舊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