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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86年

公元前286年

「我們一定要舉辦朗讀會。」他說,「自然是在那小劇場里。這書已經差不多都抄好了。朗讀會我要安排在下個月,這樣能有時間把消息傳開。」在這個晚生的兒子眼裡,他父親向來是老年人,但也向來行事精彩。他知道,這件工作早在他出生前就開始了。他急於見到父親享受它的果實;畢竟他已屆風燭殘年。他在腦海中搜尋以聲音美妙著稱的演員和辯論家的名字。托勒密繼續思索。
那貓咪討厭他的心不在焉,躍上他膝頭,開始用爪子拉拉扯扯,給自己造床。他拔開鉤在袍子上的貓爪,將貓咪放回寫字檯。「現在不行,帕爾修斯,我還有工作。孩兒,替我召菲力斯托斯來,他熟悉我的筆跡。我想看見這書抄正在紙卷上。惟獨在羅德島我才有不死之身。」
「雅典?啊,好的。命人送上這兒來。」
「是的,」他兒子說,「但他們下場悲慘,而你獨享繁榮。是因為你將他安葬在這裏的緣故嗎?」
「這部書,」他忽然道,「足以將卡桑德羅斯的誣衊置於無地。我https://read.99csw.com由始至終地經歷了一切,人所共知……假使我更早寫完就好了。打了太多的仗。」
雖然筋骨僵硬,容易疲倦,也有其他老年人的不適,他依然享受退休生活。從前他無暇飽覽書卷,如今正好彌補。何況他預留了一件他久已期待完成的工作。早些年變故頻仍,沒有時間來料理它。他被迫放逐了暴虐成性的長子(其母是卡桑德羅斯之妹,那婚姻是出於謀略而匆匆締結的),而栽培這個年輕得多的兒子當國王又是一晃多年。長子作惡是他晚年的心頭之痛;他常自責當時沒有處死他。但今天他思緒安詳。
托勒密伸出他滿是皺紋和雀斑的手,在貓兒戴的珠寶項圈以上撓了撓。那頎長精瘦的貓咪弓起銅色皮毛的順滑的背,又舒舒服服地伸展了身體,從喉頭髮出一聲深沉洪亮的咕嚕。
他平和的心緒被王儲的到來打斷了。小托勒密年方廿六,是純正的馬其頓人;托勒密的第三位妻子是他的繼妹。他像乃父一樣魁梧,輕手輕腳走了九-九-藏-書進來——椅上的老頭子那麼安靜,也許是盹著了。然而他的體重一落在地板上,就讓兩卷書從貼牆而立的擁擠書架里翻倒下來。托勒密含笑回頭。
「不過,」他兒子說,「您確實需要一間更大的書房了。其實,要一座屋宇才夠呢。」
他審視蠟板上的文字。字跡有一點顫抖,不過那蠟刻是可以辨讀的。無論如何,他大概能活到督人抄寫竣工之時。
「父親,雅典又運來了一箱書。安置在哪兒呢?」
「我們向他奉獻神祀是對的。」他說道,「他有一個謎。凡是他自己相信的,他能讓它看上去能夠做到。而且我們也做成了。他的讚賞是珍貴的,我們為了他的信任不惜生命;我們做了各種不可能的事。他是一個被神感染的人;我們僅只是被他感染過的凡人,但我們當時不知道。瞧,我們也行過了奇迹。」
「卡桑德羅斯?」年輕人模糊地想起這位馬其頓國王,是在他童年死的,繼位的兩個兒子命運凶暴,也已經死了。這人屬於遙遠的往昔,而亞歷山大雖然在他九-九-藏-書出生時作古已久,對於他卻是活生生的人,似乎隨時會走進門來。他不必讀他父親的書,那些故事他在孩提時便已聽熟。「卡桑德羅斯……」
小托勒密望向窗外。一抹炫目的強光使他閉上眼睛。陽光恰好照射到亞歷山大陵墓之上的月桂葉金環。他退回房中。
「往哪兒放呀?您已經有些書在地板上了。會被耗子啃壞的。」
兒子離去后,他用發抖而堅定的雙手收攏那些新蠟板,依序排放整齊。然後在窗前等待,眺望著那月桂葉的金環,它在地中海的微風中輕輕顫動,栩栩如生。
托勒密王的書房在宮殿上層,俯臨亞歷山大城的港口。海風過窗而入,空氣涼爽舒暢。國王坐在他的寫字檯前,那巨大光滑的烏檀木桌面從前堆滿奏章,那時他是個勤勉的規劃者和立法者。現在這桌上物件寥寥,只有一些書卷,一些書寫工具,一隻睡貓。埃及的國務已移交於他兒子,其治理十分稱職。他是逐步放權的,越來越滿意。他現年八十三歲。
「這是當然了。」他兒子說,「羅德九_九_藏_書島人收到一部神撰的書可不尋常。」他倆相視粲然。托勒密助他們解除過一次著名的圍城之困,從此在那裡享有神祀。他揉了揉貓兒,它便露出奶白色的肚子讓人撓癢。
托勒密緩緩點頭,撫摩著那隻貓,「啊。亞歷山大就是這樣。」
「我過世以後你可以蓋一座。我會再給你一本書藏諸其中。」
「如果眾神是公正的,他會被打入塔塔羅斯的深淵,我希望他在那裡會聽到這消息。」那蒼老面孔上鬆弛的褶子一時拉緊,現出懾人之色,「他弒殺了亞歷山大的兒子——我知道是這樣,雖然沒有人能證明——他成長的那些年卡桑德羅斯一直藏著他,好讓黎民百姓不知道他,將來的人也不會知道他。亞歷山大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兒子。如此他猶未解恨,還買下了呂克昂學院——那裡再也不會恢複原樣了——拿它做工具抹黑亞歷山大的名聲。啊,他還沒死就已經腐臭了,兒子們還合謀殺死了母親……是的,要安排朗讀會。然後,這書就可以送去抄寫館了。我想把它送到呂克昂,送到柏拉九_九_藏_書圖的學院、科斯島的學院。當然,也得送一部去羅德島。」
「就在剛才一刻。」他展示那塊蠟板,花體的煞筆之上寫著:亞歷山大的史傳於此終結。他生性柔情的兒子俯下身來,擁抱了他。
「是的,是的。那一切都是真的。亞歷山大就是這樣。那就是原因所在。」他撿起蠟板,珍惜地看了看,重新放下。
年輕人發現父親跟那貓兒一樣洋洋自得,就像是他也發出了咕嚕聲。
「可是,」年輕人吃驚地說,「您常說——」
「也許。他喜歡把事情做得漂亮。我讓他遠離了卡桑德羅斯之手,而他從不忘記一樁善舉。是的,也許……但另一方面,他死的時候,我知道他也帶走了他的謎。從此以後我們就和別人一樣,受制於大自然設定的界限。認識你自己,神在德爾菲是這麼說的。凡事勿過度。」
「什麼?父親!您是說您的書完成了?」
「這麼些大人物。亞歷山大活著的時候,他們像一乘戰車那樣並駕齊驅。他死了,就像御者倒下之後的戰馬那樣亂踢亂跳,而且也像馬匹似的使自己遍體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