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你不知道怎麼開電腦，波莉。」

「你得輕鬆一點，露絲，」他把弗洛西放在遊戲墊上，說道。

露絲站了起來。此前，回布萊頓都一直是個抽像的概念，可是現在，它卻突然變成了一個讓人恐怖的事實。她的問題是：如何再次面對那個地方，面對那裡發生的一切——她離開家鄉以後的日子里所發生的一切呢？

「可能一直到下周都不上，理查森小姐說的。」亞尼斯向露絲報告。

加雷斯回到廚房，手裡拿著一兩個墊子。

波莉抬起頭來。「噢！」她驚呼道。

有些東西是無法除掉的。

隨便吧，露絲心想。她不能說她沒有在這件事情上跟她談過了吧。

「我正在想呢。」波莉的笑容不見了，「很快就會有結果了。」說完，她快速從門邊消失了，沿著小路朝加雷斯的畫室走去。

「你在幹什麼？」露絲走過去，在波莉身邊坐下來，把電腦拿過來，打開。波莉把電腦搶回去，放在腿上。在顯示器啟動之前，她就敲了一連串的鍵，把窗口關了。露絲只看到了一小塊人體和一片皮革，屏幕就回到了加雷斯喜歡的清晰、沒有一絲雜質的藍屏壁紙上。

「很好。」露絲說道，頭也沒抬。

她拿起自己最喜歡的那把十二英吋長的廚刀，刀片的弧度很大，黑色的手柄是用鉚釘鉚上去的。她用右手緊緊握著刀，左手食指沿著鋒利的刀片滑動，當手指上裂開一條小小的口子，然後開始滴血時，她就心滿意足地看著。

「我想上副樓去，寫點東西。」她說，像太陽底下的小貓那樣伸了伸懶腰。

「看看我。」波莉格格笑著自言自語道。

「小心加雷斯的電腦。」露絲說。

「安娜怎麼樣了，露絲？」亞尼斯輕輕拿起她的手，在她的眼睛里搜索著。

加雷斯去客廳https://read.99csw.com拿墊子。在他去客廳的幾分鐘里，正如露絲所估計的一樣，弗洛西倒向左側，接著翻了過去，頭部在石地板上摔破了。

「哇塞。」波莉怔怔地看著她，稍稍皺了皺眉頭。她的目光中是否有什麼含義，還是有什麼認同感，她懶得去理。

「我一直在上課。」

「我沒事，謝謝。」露絲說道，「瞧——我起來了。沒有想到，是不是？」

「你得仔細一點，露絲。總之，露西非常想見到你和女兒們，當然也想見我們。一定有，呃——十八年了吧？——自從我們上次回布萊頓以來。」

她靠在食品儲藏室的門上，看著空空蕩蕩的架子。那些食物都去哪裡了？蔬菜籃子里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洋蔥；籃子上靠著半袋貝殼面。曾經擺滿了一面牆的果醬、酸辣醬和泡菜罈子，現在已所剩不多，而且由於放得太高，沒有梯子夠不著。

「我讓男孩子們在那裡跟安娜待一會兒。」他說，「她很困。醫生給她開了些強力止痛藥。」

波莉嘴裏咀嚼著，眼睛看著放在膝蓋上的電腦。電腦好像是加雷斯的十七英吋的蘋果筆記本電腦，這讓露絲很吃驚。他一般是不讓把這台電腦拿出畫室的。

「小心電腦。」露絲說。

「加雷斯！」露絲大叫著衝過去，抱起弗洛西，此時的弗洛西還沒發出任何聲響，這是驚嚇過度時的平靜，她正把空氣吸進去，在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積聚力量。最後她終於放聲大哭起來。

「你好，加雷斯。那位貴夫人怎麼樣了？」她說著，又拿了一塊甜點，眼睛沒有離開屏幕。

她一驚，想起她摻過別的東西的咖啡。她把嚎啕大哭的弗洛西夾在胳膊下，從那個盛蛋的籃子後面拿出來，遞給加雷斯。

波莉停九_九_藏_書下來，轉身面對她，一隻手放在門把上。

布萊頓。露絲徹底忘了。

露絲推開門。門打開得很慢，有點吱吱呀呀的響聲。此時，她已完全暴露在她面前。

「你有了什麼打算沒有？」露絲問道，「打算幹些什麼之類的。」

「7點吃晚飯。」她說道。她把弗洛西放在膝蓋上，又去開那份清單。加雷斯攥著咖啡罐，急急忙忙地從後門出去了。如果要露絲來形容她的丈夫的話，她可以用墨守成規幾個字來形容他。

「那好吧。再見。」他說，很明顯是急於從這裏逃出去，以躲避尖叫的孩子和責備他的妻子。

露絲非常想告訴孩子們出去從廚房門進來，那裡有擦鞋墊和放臟鞋子的地方。安娜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做。但露絲想想還是別麻煩他們了。她在家裡的影響範圍似乎越來越小，幾乎成了零。

「住嘴好嗎，你們兩個！」波莉大聲說道，目光又回到了屏幕上，「我們有人還在工作。」

「安娜怎麼樣？」波莉說道，砰的一聲將筆記本電腦合上。

過了片刻，波莉拿著電腦進來了。

她猜想波莉和加雷斯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而她又要開始擔負起照顧所有孩子的任務了。可她此時的感覺跟以前完全不同，以前她很喜歡自己作為一家之「母」的角色。現在一切土崩瓦解了，好像她到這裏來是因為那位母親缺席了似的。她覺得這世上存在著一種真空，她曾經就站在這種真空里，而現在，她到了這個真空的邊緣，只能袖手旁觀。

「我說過她會倒的。」露絲看著他。他把墊子扔在遊戲墊上。

「我正在研究我們的布萊頓之行。看看那裡情況怎麼樣。星期六我們可以將孩子們扔給露西，她有個保姆。」

「她坐不直了，加雷斯。你得用墊子撐著她，」露絲說，「九*九*藏*書否則她會倒下去的。」

「明天不上學。」亞尼斯說，「鍋爐壞了。」

波莉坐在沙發上。她踢掉露絲的羊皮拖鞋，把腳盤在腿下。沙發的扶手上放著一隻空咖啡杯，在她旁邊有一盒土耳其甜點，是露絲兩年前從卡帕蘇斯島買的，還沒有打開過。現在卻打開了。只剩下了一半。

真是奇怪。他們肯定不可能把那麼多東西都吃了。波莉端上桌子的也沒那麼多。好像露絲在廚房裡留下的痕迹都被抹去了。首先是這裏的形式——她的條理性——被打亂了，而現在，內容也被清理掉了。在一陣驚慌之下，她向放平底鍋的碗櫃和刀架跑去。讓她感到安慰的是，她的鑄鐵搪瓷鍋和亨克斯廚刀都還整整齊齊地放在那裡。

「你臉上是什麼東西？」波莉問道，伸手在她臉上摸了摸，「像血一樣。」

「滾蛋！」亞尼斯大叫，「媽媽！」他懇求道。

露台上的門猛地被推開了，尼科和亞尼斯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書包、泥土和流著鼻涕的紅潤的臉龐像旋風似的掃了進來。

露絲把安娜、加雷斯和弗洛西留在樓上，自顧自地下樓了。此時已是午後，廚房裡空無一人。儘管一片狼藉，可她看不出任何準備晚餐的跡象。她把這看作是請她自己來承擔這項任務的意思。

他悄悄地走了。幾分鐘后，尼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戀戀不捨地離開電視屏幕，起身跟著他的弟弟走了。

「她還好。在睡覺。你為什麼不自己上去看看她呢？」

她把刀在裙子上擦了擦，放回到刀架上，然後拿起便箋簿和筆，走到桌旁，列了一個清單，準備去村裡的商店買。晚飯她要拼湊幾個菜。她坐在那裡，盯著窗外，窗外的雨不再是夜間斷斷續續的小雨，下午開始不間斷地下起來，一個炎熱的夏天會提早到來的read.99csw.com預言泡湯了。露絲髮現很難集中注意力將她的購物單寫到紙上。她坐在那裡，消磨著時間，突然意識到客廳里有響聲。她躡手躡腳地穿過廚房，像個偵探似的站住，靠著半開的門，窺視裏面的動靜。

「可安娜的眼睛怎麼辦？」

「加雷斯去哪裡了？」

她咬著鉛筆，直到嘴裏滿是一條一條的木屑，一小片一小片的油漆和一段一段像木炭似的易碎的石墨。加雷斯抱著弗洛西下來時，她正要動筆寫。

「你今天過得愉快嗎？」她問道。尼科四肢攤開，躺在另一張沙發上，用遙控器快速打開電視機。他仍然穿著臟鞋子。如果她的沙發不是暗灰色的話，現在會相當難看了。

「我得回去工作了，」他說，「你見過我的咖啡罐嗎？我到處都找不著。」

「二十年三個月零兩天。」露絲回答。

「難道你還想找借口？只不過一個抓傷而已，到我們走的時候可能已經好了。如果情況更嚴重的話，布萊頓也有醫生和醫院，知道吧。」

「噢，別擔心，別擔心，」波莉在空中揮著手，「我們給他們打電話說病了。瞧，」她說，用指尖點著屏幕，「寶貝酒吧的大融合：電音、藍調音樂，獨立製片公司音樂之夜。還記得寶貝酒吧嗎，露絲？」

「波莉。」露絲深吸一口氣，喊道。

「他在樓上跟她在一起。她沒事。該死的貓。」

她的頭髮搭在臉上、肩上，就像一把海草似的，身穿一件漂亮的印有花卉圖案的黑色絲絨長衣。衣服緊緊裹在身上，看上去就像個自甘墮落的少年似的。

她想，如果是那樣，那是誰佔據了她的位置呢？這個問題她真的下不了決心來回答。

「你瞧！」波莉抬起頭看著她，「這是個好兆頭。」

露絲揉著自己的臉，大概是手指上的刀傷留下的。

「後天可能也不九_九_藏_書上。」尼科在沙發上板著臉說道。

她坐在廚房裡，環顧四周，好像在掃視滿屋的陌生人一樣。她有種奇怪的感覺，這裏的一切跟她毫不相干。她看著擦得乾乾淨淨的木製檯面，沒想到要給它上一層油，對她來說，這還是第一次。上面的磨損和裂縫是時光流逝留下的痕迹。掛在架子上的銅底平底鍋看上去毫無生氣，佔據著阿加爐旁整面牆的泛著金光的長柄勺、湯勺和鉗子是他們分崩離析的見證。

「就那樣吧。」他說，聲音已經變得遙遠，他的精力已經集中到閃爍的色彩以及充斥于整個客廳的電視機的喧囂中去了。

她走到廚房門邊的挂鉤旁，取下藍色和粉紅色相間的花圍裙。她把圍裙的帶子套在脖子上，把腰間的帶子拉緊，在前面繫上。她把手伸進前面的口袋裡，找到放在裏面的做飯時用的髮夾，把臉上的頭髮收拾乾淨。

「不是貓的錯。她抱得太近了。」

露絲感到渾身燥熱，好像在發燒一樣。

露絲走到兩個男孩扔書包的門邊，把書包撿起來，離開波莉，走過去掛在廚房的衣服鉤上，同時把飯盒拿出來。她回到桌旁，繼續寫那張購物單。

「賤人！」尼科用手掌摑著亞尼斯的頭。

「你知道嗎，我不敢保證能把孩子們從學校接出來。」

「啊。」

波莉轉身回到手提電腦上。她正在用谷歌搜索信息。露絲看著她點開一個鏈接。屏幕上出現了一張她二十歲的半身像，骨骼畢露，她親吻著話筒，實際上是在跟它口|交。照片上的她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都很骯髒，可奇怪的是她也很美。

「為什麼放在那裡？」他問道。

「保持整潔。」她一邊說，一邊上下顛著弗洛西，試圖讓她平靜下來。

「我把它放回到畫室去，」波莉說，「我無法用它寫東西。我用筆和紙就行了。」她朝後門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