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傷得很重啊，她心想。

露絲把臭氣熏天的弗洛西放在床上，把加雷斯放在一旁的一小盒藥片拿起來。上面寫道：依據疼痛的程度，每兩至三小時服用一至兩片。她又核實了一遍，盒子上寫著安娜的名字——沒有用波莉的葯替換——然後她又核對了一下時間。自從她下樓接管家務以來至少有兩個小時了，因此現在給安娜吃藥很安全。可這兩個小時到哪裡去了呢？她成功了嗎？她佔了上風嗎？

「那台咖啡機真是見鬼了。一堆廢物。」他說。

「晚飯差不多好了。」她說。

「對不起，夫人，先生。」亞尼斯揮舞著一個餐具墊，抖開，準備放在加雷斯面前。加雷斯把手從露絲的手中抽出來，身體向後仰了仰。

她在圍裙上揩了揩手，把一些小碎屑揩掉，然後坐下來，把藥片和一杯在床邊放了幾天的水遞給安娜，杯子邊緣有些小小的氧氣泡，試圖要逃離裏面陳腐的環境似的。

「臭，媽媽。」安娜皺了皺鼻子，說道。

「好了，我做晚飯，你們去玩吧。」

「一定是尼科買的鹽很特別。」露絲說著，對那個男孩，她的同盟者眨眨眼睛。尼科笑笑，像只在桌上坐了幾個小時等待別人來撫摸的貓。

露絲不能把安娜一個人留在家裡，只好把兩個男孩叫來，讓他們拿著那張清單和兩張二十鎊的鈔票，去了村裡的商店。她還把自己的柳條購物籃給了尼科。見他瞧不起這個女性化的東西，她笑了笑。起初，他試圖將籃子搭在肩上，彷彿那是個堅硬的、形狀笨拙的行李袋似的。最後，他只好採取唯一可行的辦法，將籃子掛在臂彎里。

他們高高興興地出來，開始布置桌子。露絲對他們非常滿意，好像那些金色的小天使真的從傍晚的太陽上下來了一樣。或許是酒精的作用，她對這個黃昏充滿了希望。

她們下到廚房時，露絲看見兩個男孩已經從商店回來了，正從石階上下來，向前門走來，那個籃子在他們中間擺來擺去。他們雖然在鬥嘴，但從他們臉上的表情來看，彼此的態度是和善的，這樣的情形可只有這一次。

「你是個讓人欽佩的人，沒有人能否認這一點。」加雷斯避開她的眼睛，將刀叉伸進滿盤的東西里，說道，「太了不起了。」

「啊，謝謝，先生。」亞尼斯的口音讓他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法國人，「給你來點什麼嗎，主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

「什麼？」她問道。

「一斤剁碎的有機小羊肉，查一查。洋蔥、大蒜、大黃、義大利細麵條、罐裝番茄——只有那伯林納牌的——新鮮巴爾馬乾ｒｅad•９9cｓw.ｃｏm酪、半脫脂的有機奶、一罐高脂肪乳脂、燕麥片、一打有機雞蛋。請核對一下。他們沒有馬爾頓海鹽。」他說，「所以我就買了精鹽，希望精鹽也可以。」

「謝謝，媽媽。」安娜說。她對露絲差點發作起來感到有些吃驚。她小心翼翼地從床上下來，趿上拖鞋，縮著肩膀，穿上晨衣。她做這一切時，是相當有自我意識的，好像她在試圖向她母親傳達她是個多麼正常的女孩。

「天哪。」安娜格格笑道。

他們衝進廚房門，充滿了少年的朝氣。尼科把籃子放在桌上，把皺巴巴的清單從牛仔褲的口袋裡拿出來。

露絲動手做肉丸子和番茄醬的時候，廚房看上去又熟悉了很多，好像這裡是她從小到大居住的地方，現在她又重新回到了這裏。當然，要真的回到她成長的地方是再也不可能了，那個地方在很久之前她父母把她趕出來讓她自食其力的時候就賣了。瞧瞧現在，從那裡出來后她生活得有多好。她希望他們還活著，這樣她就可以拿這些——房子、花園、自己過的日子等等向他們炫耀，以此來讓他們難為情。

「喝了威士忌。」他咧開嘴，笑了笑。

「哎唷。」

「噢，他媽的，別責備我。」他說著，從她面前走過去，進了食品儲藏室，她聽見他在抽屜里翻動和詛咒的聲音。

「噢，好的。那好吧。別忘了帶走保險絲。」露絲站起來去洗那把刀時補充道。

「是嗎？」他迎著她的目光，問道。他眼裡有些東西讓她不寒而慄。她的手上有種刺痛感。

「你生病期間，她得管理家務，露絲。也許她想休息一晚上。」加雷斯說。他打開裝橄欖的罐子，用叉子取出一個。

「什麼？」露絲猛地轉過來面向她的女兒。

「對不起。」她低頭看著自己的盤子。

等她轉身重新面對加雷斯時，他已經把杯子里的酒喝乾，準備起身了。

「尼科，你可以去把你媽媽叫來嗎？」露絲對著客廳喊道。那個男孩，她最近的小明星，立即跳起來，穿上跑鞋，跳上台階，朝波莉的藏身之處跑去。

「安娜，亞尼斯，你們可以當一回服務員嗎？」

「沒問題，寶貝。」露絲欠起身子，揉了揉安娜的頭髮。

「我感覺好點了，」從枕頭上傳來安娜的聲音，「我現在能起來嗎？」

露絲看著男孩子們，從她和女兒們的身上，她看到的是傷害，而從他們身上她看到的只有善良與成長的潛能。如果有什麼東西需要她緊抓不放的話，那她找到了，就在兩個瘦長結實的身體里。

「呃，試試也沒什麼壞處嘛。九*九*藏*書」露絲說。

「很特別。」加雷斯又從瓶子里倒出一滿杯，「我可以再開一瓶嗎？」他問。

「開個玩笑？」安娜攤開雙手，說道。

他拿起保險絲和起子，轉身從門裡走出去，打算在畫室里度過一個晚上，遠離露絲。

廚房門打開了。加雷斯來吃晚飯了，比平時早一點。他頭髮凌亂，衣服上污漬斑斑，很臟。他跨在門檻上，環顧四周，慌亂的神情打破了露絲的平靜。

「這種感覺很好，」露絲說，「有點像過去。」

她把肉丸子撈出來，放在盛麵條的盤子里。亞尼斯把麵條分給桌上的每個人，放在他們面前時，還乾淨利落地輕輕鞠上一躬。

「工作進展如何？」她把從防霜害的苗床罩子下采來的一棵萵苣切碎，放進沙拉攪拌機里。

露絲正把麵條倒在一個大濾鍋里，聽加雷斯這樣說，她氣得直喘氣，但又希望濾鍋里嘩嘩的水聲把她的喘氣聲掩蓋住。她一言不發，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將剩下的菜端上桌子，努力克制著自己別把什麼罐子或鍋摔了。

「嗨，親愛的，今天過得好嗎？」她用多麗絲·戴美國著名影星。那樣動人的嗓音問道。

聽到她的聲音，安娜動了動，睜開那隻好眼睛，抬頭看著她。

「得走了，」他說，「那些畫不會自己畫。」

「為什麼不可以？」他站起來，向酒架走去時，露絲聳了聳肩。

「在洗衣機旁的抽屜里。」露絲指著食品儲藏室，回答道，好像他不知道食品儲藏室在哪裡似的。

露絲仔仔細細地把弗洛西屁股周圍的淺棕色粘性物弄乾凈，弗洛西的便便很臭，露絲只得張著嘴呼吸。便便的味道，即使是自己女兒的便便，都讓她想作嘔。她抬起弗洛西胖乎乎的小腿，把她的骨盆從墊子上提起來，將手繞過去，擦掉從尿布里滲到她背上的便便。弗洛西躺在那裡，像個大號的洋娃娃似的，任憑別人來來回回地動。她的好鬥勁兒去哪裡了？她清清楚楚地記得住院前她是非常好鬥的。她瞟了一眼安娜，只見她像個幽靈似的靠在枕頭上，跟蒙克《生病的孩子》油畫上差不多。

在他們待在一起的最後幾年裡，她似乎跟母親和父親和解了。安娜的出生讓他們改變了想法。因為安娜，他們最終接納了她。不過，這種徹頭徹尾的偽善讓她義憤填膺。即使過去了這麼久，到了現在，她感到自己體內還有一隻攥得緊緊的拳頭，彷彿彈子機上的釘鎚，一觸即發。

「噢，你知道的，」露絲環顧四周，含糊地說道，「那件餐具你可以手洗嗎？」她問尼科，尼科正要把那把特殊的刀放進洗九九藏書碗機里，「經過再三考慮，還是我來洗吧。那把刀太鋒利了。」

「啊，我沒事，謝謝。」加雷斯說，盡量配合亞尼斯的幽默。

「她不來了。」尼科氣喘吁吁地衝進廚房，「她說她很累。」

加雷斯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大杯紅酒。她看著他已變成了紅赭色，心想他一下午到底喝了多少威士忌。

「吃完晚飯我要把這些拿下去，把它修好。」他說道，把保險絲和一把十字螺口起子放在碗柜上。

「我是說，看看你，露絲。你昨天還躺在床上，細菌感染，而現在你就起來了，活動自如，重新操持一切。並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你知道吧。」

「不來點好吃的甜菜？」安娜把弗洛西放在高腳椅上，也加入進來。

她越是用這種新的思維去考慮布萊頓之行，越感到過去一兩周來在腹部周圍彷彿有個什麼東西在攪動的感覺正被一隻手從容地平復下來。

安娜下樓的時候非常小心。她發現，一隻眼睛纏著繃帶，很難判斷距離。所以，一路上露絲一直牽著她的手，協助她下樓。

露絲剛才把尿布的事忘了。她站起來，把弗洛西放在地板的襯墊上，除去她的綁腿，取下透濕鼓脹的尿布。尿布重得嚇人。露絲總是堅持使用天然尿布，她猜想在她生病期間，加雷斯和波莉改用了不怎麼費事的幫寶適尿布。

她的心被這一幕融化了。對這兩個失去親人的孩子發泄情緒，她到底在做什麼？而使她的這一行為更為可鄙的是，她無法——確切地說是不願意——去搞清楚她向他們發泄情緒的原因是什麼。

「你知道的，她不會吃的。」尼科說道。

「我認識的人中還沒有像你這樣的，」加雷斯說，「這些肉丸子很好吃，甚至比平時的還好吃。你是怎麼做的？」

「你要刨一點這個嗎？」她問道，把一塊巴爾馬乾酪、一個刨皮器和一塊小木板放在加雷斯面前。

「我有點偏離正道了。」他看著杯子里，說道，「我說的是畫畫。我發現我最近對這個世界觀察得不仔細——呃，最近一兩年都不仔細，都翻修房子去了——所以我現在正把視線轉向我周圍的世界。讓大腦休息一下，你知道吧，讓神經鍵重新連接。」他嘆了一口氣，揉揉眼睛，「說真的，我有點生鏽了。」

「住嘴，小矮子。」尼科咆哮道。露絲得稱讚他很儘力。他頗有男子漢氣魄地邁著大步，踏上石階，朝那條鄉間小路走去。從他肩膀的姿勢來看，她覺得他已經做好了面對任何同齡人的奚落的準備，必要的話，不惜動武。

「把抹布給我扔過來，」露絲指著自己床邊read.99csw.com地板上的塑料包，對安娜說道。她的卧室越來越像一間自助式病房了，裏面有一股骯髒的氣味，即使弗洛西的尿布也掩蓋不住。

「你會很快回到正軌的。」她欠起身，摸著他的手，「我對你有信心。」

「好疼，媽媽。」

「尼科，吃完晚飯你可以把這個送給波莉嗎？」露絲問道，她把一個碗蓋在盤子里堆起來的飯菜上，然後放在操作台上。她這樣做並不是想證明加雷斯說的她在家裡有多麼出色這句話的正確性，而是她想這麼做。

她俯身打開阿加爐的門，檢查肉丸子是否已好。肉丸子已膨脹起來，在紅色的調味汁中翻滾著。她扯下一兩片紫蘇葉，浸在橄欖油里，然後灑在肉丸子上面，關上灼|熱厚重的門，插上插銷。看來還沒完全喪失這些技能。受此鼓舞，她做了一大堆烤餅，把空空的餅乾罐里裝滿了。

「謝謝，尼科。沒問題。」露絲說。精鹽和馬爾頓海鹽當然不是一回事，但對尼科來說，這是個切實可行的決定，她對他表現出這樣的主動性充滿了感激。她敢肯定，這件事如果放在加雷斯身上，別的鹽他是根本不會買的。

「當然可以。」重獲母親的寵愛，安娜感到很寬慰。

加雷斯和波莉。她心想。

「安娜今晚想和你睡，弗洛西也在那裡，我想在畫室里再睡一個晚上，那裡睡得好一些。我打算工作得晚一點。」

「呃，如果你在上面待煩了，我想那你最好還是下去吧，」她有點惱怒地說，「但我不能一直陪著你，我要做晚飯。」

「我想跟尼科和亞尼斯一起看電視，」安娜說，「我在這裏待煩了。」

「我是說，」加雷斯繼續說道。他把刨皮器上的最後一點巴爾馬乾酪碎屑弄下來，倒在木板上，「波莉好像不是你那樣的體質。」

「過去怎麼樣？」加雷斯問道。

「哎呀，這個餐館上菜的樣子很棒啊。」加雷斯搓著雙手，說道。

「我今天去畫室時，很想喝咖啡，你猜怎麼著？它放了個屁——噗——什麼也沒有了。我想首先試試保險絲。如果不是這個問題，我就把這堆垃圾送回到亞馬遜網去。」

「好吧，」她說，「好吧。」

真見鬼，她想。

「給你，先生。」亞尼斯砰的一聲將罐子放在加雷斯面前。

「那明天見吧。」他說道，欠起身子，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露絲態度溫和了一些，她補充道：「你來逗逗你妹妹，把我解脫出來吧。」

「不好玩，安娜。」加雷斯說。

「給你零錢，露絲，」亞尼斯說，把硬幣堆在桌上，「七鎊三十一便士。」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為什麼要去取悅她，但她九*九*藏*書就是想這麼做。

廚房裡已經充滿了尿布的臭味，露絲把弗洛西夾在胳膊下，來到卧室，安娜正在卧室里打盹。露絲幾乎忘了她的眼睛受傷的事，見到女兒裹著紗布，不禁大吃一驚。

「這要問廚師。我們有橄欖嗎，廚師？」

「有橄欖嗎？」

「這麼說，你今天還沒喝咖啡？」她問道。「那你怎麼能行？」

「我們有備用的保險絲嗎？」他問。

「你應該多休息一會兒，」露絲嘀咕道，「如果你有氣力的話，下去吃晚飯吧。」

「像《小紅帽》里一樣。」他回過頭來，瞪了她一眼。她反反覆覆地說著這句話，亞尼斯捂著嘴，格格直笑。

吃完大黃奶油餡餅，加雷斯斷言餡餅「絕對是個奇迹」，加雷斯和露絲坐在桌旁把第二瓶酒喝完時，孩子們也打掃乾淨了。

「有。」露絲回答道，走到冰箱旁，找到一個相當古舊的罐子，罐子里是渾濁不清的鹽水，鹽水裡有些像生物實驗室里的標本一樣的黑色的橄欖。

她倒了一杯上好的紅酒，站在廚房中央，抬頭看著副樓，享受著黑加侖子香草經過喉嚨，讓腹部充滿暖意時帶來的香味。這是個漂亮的夜晚。她知道太陽正從她身後向下落，將她眼前東邊的天空染成粉紅色。一團團白雲隨意散落在四周。她心想，這是典型的提埃坡羅天空。她有點希望那個胖胖的小丘比特下來，從花園裡進來，幫她把菜擺到桌上。

「她到底在幹什麼？」露絲一邊把義大利式麵條從阿加爐上拿下來，一邊問道。

露絲一隻手裡拿著臭氣哄哄的尿布，另一隻胳膊下夾著剛剛打上粉、換過尿布的弗洛西，好像她正夾著一張捲起來的毯子或者一捆木柴似的。

她想，自己不願意去布萊頓或許是基於同樣的理由。可表面上是惡兆的東西里也蘊含著力量與機會。是的，在波莉可怕的心理囈語中，這可能是一種釋放，讓自己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心魔。從實用的一面來看，她覺得這一趟也給她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讓她可以跟波莉暢談一番，說服她將注意力轉移，搬出他們家。這樣他們就可以重新開始，讓自己漂亮的家裡——如果處理得當的話，甚至可以是包括兩個男孩的家——充滿他們原來設想好的美好。

露絲把頭垂到胸前，感受脛骨的悸痛。由於近來營養不良，那種疲倦之感，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