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遴選主菜 眾口鑠金

遴選主菜

眾口鑠金

所以……這姑娘雖然漂亮誘人,卻無知愚蠢……她痴心地戀上一個放蕩不羈的小夥子,還因此懷了孕。害怕她萬一說出愛人的名字,她父親會去找他算賬,便將她帶到山洞,將她的頭按在水裡,然後把偽造的遺書放在現場——無論他是否與朋友串通勾結——反正,他假裝發現屍體,然後通報了警察。「我們回警局了。」警官對巡警說,而後禮貌地詢問站在兩人中間,垂頭喪氣的克里斯托:「你和我們一起?」
引自赫里克,引自《科琳娜》——他略微提高了聲音:「愛意、鍾情、歡樂,漫漫長夜裡,我們沉浸在謊言之中!」他再次重複道,「漫漫長夜!」然後就將蒼白的臉埋到了手中,將自身沒進無邊的黑暗。
「讓我們去吧,」亞伯說道,「洛漢和我去。」
「這種猜測安在他身上也可以。」伊德里斯衝著克里斯托揚揚下巴。此時,他理直氣壯,語氣中還帶著一絲微妙的嘲諷。
他們都被嚇傻了:「等等,克里斯托,等等!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
「嗯,可能不會。你家的老梅根挺有意思的。」
「字跡是老式的印刷體,紙也濕透了。我們怎麼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寫的?」
「他們已經有我們了,還要去哪兒調查?」亞伯說得簡潔明了。
「也沒有去過河邊?那麼一個大熱天,河邊很涼快!可能是經過那個老山洞過去的?」巡警大加暗示。
醜話終於說出了口。他們終要面對最壞的情況。克里斯托抬起頭:「關進監獄?上帝啊,要是他們把我關進監獄——」一想到這兒,他就感到自己被無盡的黑暗包圍起來,被壓迫得無法呼吸,「我不能。我不能。」
她還在。靜靜地卧在那兒,猶如放在低矮的河岸邊的一個靜物,隆著背,頭扎在河面下,一隻胳膊浸在水中,另一隻彎在身後。他們將她從河裡抬出來,平放在岸上,克里斯托近乎暈厥,虛弱地轉過了身。她的臉在傍晚陽光的照射下,顯得十分駭人,稀疏細弱的髮絲猶如黑色的水草般散亂地遮住了她的面孔。他在她身旁跪下身,顫抖著望著那雙茫然無神的藍眼睛,將那根五月的小樹枝放在了她手中。「必須得有人陪著她。」他說,「我們不能再把她一個人留下了。」
「她懷孕了。」警官說,「而且是被謀殺的。兇手壓著她的肩膀,把她的頭按進水裡。你們聽見巡警的話了。是你們中的哪個?」
「好吧。」警官說。他原本把伊德里斯·瓊斯當做嫌疑人,可現在有來自三方的證言支持他的不在場證明,如此看來,他說的是實話。「附近其他小夥子的作案嫌疑都已經被排除了。」他對克里斯托說——這個呆立在一旁的男人一定是兇手了。警官將視線從那雙劇烈顫抖、骨瘦如柴的手上移開。「現在這孩子也排除了。那麼,你有什麼要說的?」
「梅根·托馬斯?淹死了?老天啊!」巡警說道。他懷疑地打量了他們一番,但還是想當然地得出了結論,「是自殺吧?她的身子垮了,可憐的孩子。大家都知道。聽到這消息,不算太驚訝。」
「據我所知,你在村子里的風評可不怎麼樣。」
他們猜測她懷孕了,建議他至少見她一面,給她一些安慰和建議。既然她如此信任他……畢竟,他們的生活完全就是建立在廣播仁愛與善待他人的基礎上的。可是,現在……「她泡在河裡嗎?」
「哦,好吧!我們去河邊吧。」波約狡猾地建議道,「我們用樹葉做小船,把它們放到河裡漂流。」這總比推她盪一百次鞦韆要好。何況他什麼都沒看到。
「嗯,我……我就走到山洞中部,站在那兒就能看到那條河。她還在那兒。我能——能看到她的兩條腿。」豐|滿圓潤、膚色健美的兩條腿,像孩子的腿似的,腳趾朝下,扎在草叢中。她坦白道:「我不敢靠近了。」
「萬一她知道我給你看了我的胸部,那才不得了呢!」
他思索著,強迫自己聚起四散的思緒,儘力回憶著:「像那樣探身趴在河岸上——很容易就能縮回來。只要你有一絲求生的意識,就能把頭抬出水面。」
「你確定她死了?」
「在這兒可不行,波約。走,到那個山洞里去吧。」
「我們會非常樂意這麼做。」巡警不等警官發話,搶先說道。
他們動身返回農場。路上,他們不得不到路旁的樹叢中躲一會兒。有個嬉皮士跑了過來,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大聲叫著一個他們倆誰也沒聽過的怪名字。最終,雖然他看起來似乎並不情願,可還是拱著消瘦的肩膀,一邊繼續喊著,一邊走進那個山洞。他們倆如同身後有惡鬼索命一般,飛也似的跑回了農場。
「至少,至少說你看到了那張字條。」
綿延起伏的威爾士荒山上,一簇簇金雀花炫然綻放,彷彿一個半禿男人腦袋上稀疏的頭髮。「到灌木叢里去吧,喬薇妮。」波約說道。這念頭憋在他心中很久了,趁著四下無人,總算說出了口,「喬薇妮!給我瞧瞧吧。」
「沒有用的。」麥麗桑德柔聲安慰道,「如果她已經死了,你幫不了她的。」
她大概猜測著梅根可能寫錯的字,歪歪扭扭在紙上寫下了這樣兩句話:我太南過。我要眼死自己。「我把紙弄濕了,好像被她掉到水裡什麼的。沒人能分辨出到底是不是她的筆跡。我沒提做錯事或者懷孕什麼的。沒有必要,我們也不想讓別人有這種想法。」
「波約——是你們家的梅根!」
「南希和我也能看到他們,警官。」博爾德文說,「我們當時在曠野里看書,但是能看到彭伯林農場,還有喬薇尼和波約·托馬斯在盪鞦韆。」
所有人都等著其他人先開口。他催促道:「比如你們這些小傢伙?」
「如果她被九-九-藏-書孩子們發現了!」伊萬娜說。有兩個小孩兒經常在河谷對面的彭伯林農場附近玩耍。
他們所說的這個女人名叫梅根·托馬斯,她的爸爸是個農夫,兼任村裡的郵遞員。他們稱她科琳娜,典出赫里克的詩歌,因她常常沿著樹籬閑逛,採摘白色的山楂花,攢成一束,著迷地用臉頰感受花蕊的輕撫,輕觸花莖上的小刺,深吸花朵散發出的麝香似的奇香。「科琳娜參加五月節……」村裡的農戶之中,只有她願意接近道德敗壞的嬉皮士。她的父母為了阻止她,軟硬兼施,但她依舊常常拜訪那棟小破屋,只為了看看他的俊臉,聽聽他的名字。在她朦朧迷亂的內心裡面,早就把他當做了基督耶穌的化身。而此時,她深陷麻煩,茫然不知所措,自會向他尋求幫助——尋求安慰或解決途徑——誰知道呢?他能否和她在山洞前的空地上見一面?他們不進山洞,因為克里斯托患有嚴重的幽閉空間恐懼症,無法忍受置身一個封閉的空間——倘若家裡只有他一個人的話,他一定要開著門才行。可他們必須找個沒人的僻靜地點,要是讓她爸爸知道了,她就該挨揍了。若他當真知道了,若他當真知道了……「我爸爸會殺了我的!我爸爸會殺了我的!」
「父親那邊不用愁,我們能搞定。」亞伯說,「如果這是一起謀殺——那麼得交給法律了。」
克里斯托再次掙扎著站起身,「萬一沒有人進山洞——她就會一直趴在那兒。她可能得整晚都趴在那兒。我們不能把她放在那兒不管,我們不能。」
「克里斯托!」
亞伯說道:「洛漢,你看她會不會是自殺?」
「好主意。」警官說道。此舉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在偏遠封閉的地區,警察常常以曲折迂迴的方式進行訊問。
「你不認識那姑娘。」巡警蠻橫地說,「而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可憐的孩子,她……」
「若她真的懷孕了,」亞伯說,「或者只是被男人騙上了床——她就是那種傻傻的女孩兒——這種事一個巴掌拍不響的。她說過,要是她父親知道了,會殺了她。可他會如何收拾那男的呢?」
「她的身子垮了。」波約學著大人的語言,一下子切中問題要害。倘若你的身子垮了,那就是天意,沒有辦法,只能聽天由命。而梅根的身體從來就沒好過,總是病病歪歪的。雖然她的腦袋沒有毛病,但是……「別告訴任何人,喬薇妮!別說我們去過那個山洞。否則就算她不琢磨,別人也會琢磨的。萬一他們猜到你給我看了你的胸部,那就麻煩了!」
「好,好。」波約說道。那可是一百次啊!
「總比克里斯托被關進監獄強。」普米拉說。
「我?我告訴你了,昨天晚上就告訴那個警察了。當時我在這個場院里幹活兒。」
「亞伯,當一個人隨時都可以抬起頭求生存時,能否強迫自己把頭埋在水裡,淹死自己?——」
「一百次?」
普米拉完成了任務,回來了。雖然她那張漂亮的臉蛋泛著灰色,表情也因緊張而有些僵硬,卻帶著勝利的喜悅。「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法子。我把字條放在山洞口的一棵灌木上了。只要有人經過那條小道,就一定能看到。否則,如果沒有人進山洞的話——可能幾年都不會有人進去——」
「她把他當成基督耶穌。」普米拉說。
「咱們一塊兒去。」亞伯說,「我們——我們把她從水裡抬出來,然後去報警,向他們說明情況,就說你跑回來告訴了我們。只不過,你必鬚髮誓說你看到了那張字條。」
「是的,長官。伊德里斯翻曬了飼料,然後整理了草垛,最後清理場院。」
譯者韓笑
克里斯托沒有聽到他們的話,此時他什麼都聽不進去了。現在,今晚,還有下半輩子——但他此時已經不需要再擔心下半輩子了。能否熬過今晚這漫漫長夜,他都不知道呢。
「也許……也許,」亞伯建議道,「她本來打算自殺,所以寫了遺書。可她自己下不了手。這時,他發現了她,他把她的頭按在了水裡。」
他們驚恐地面面相覷,原本蒼白的臉色變成了一種醜陋的死灰色:「哦,天啊,克里斯托——他們會說是你乾的。」
「不會的。」亞伯斷然說道。
「什麼,整個下午嗎?」
但此時此刻,克里斯托卻是慌張不安、風度盡失。他那曬不黑的皮膚愈發顯得蒼白,臉頰上浮出片片紅暈。只聽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是科琳娜!她把自己淹死了!」他一下子坐在了小屋門前的長椅上,把臉埋在手裡,失聲痛哭。
不會寫字?她不會寫字?洛漢努力聚集起分散的意識,「更加說明是你乾的。是你殺了她,遺書也是你寫的——」但他底氣漸弱,絕望地消了聲。
「克里斯托,親愛的,她已經死了。」
「我從來沒碰過那姑娘,」伊德里斯說,「不是以那種方式——殺害她或是怎麼樣。」而後,又輕蔑地丟出一句,「她是個精神病。」
「波約,如果我給你看的話,你能推我盪鞦韆嗎?」
「等等!」普米拉突然丟下一句,轉身跑進了屋。他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僵立著,手裡還握著耙子和鋤頭,便將農具扔在一旁,放鬆下來。他們有的坐,有的蹲,仍然圍成一圈,望著那張被凌亂的金髮與鬍鬚圈在中間的虛弱慘白的臉,「不管怎麼樣,他們都會認定誘|奸她的人是克里斯托。她父親——九_九_藏_書
「她死了。我不敢——」
「好了,好了,」警官說道,「別再說了!」
「她不會告訴別人的。」遠離危險之後,波約重拾信心。
「而這麻煩是因你而起的。」
但是,第二天下午,當他和一位來自朗威的警官來到他們的小屋時,臉上的神情可大不相同了。他是看著這姑娘長大的,此時,因為憤怒,臉色鐵青。他們在改建小屋的時候,將一層的客廳、儲藏室和廚房全部打通,形成了一個寬敞的大房間。巡警把他們召集到這個房間中,也不等上級發話,惡狠狠地對三個男人說:「說吧——是你們中的哪個?」
「什麼,我?誰都知道她不會寫字。」伊德里斯說。警官下意識地握緊了克里斯托的手臂。整個山谷中,一定只有這群嬉皮士不知道瘋姑娘梅根是個文盲。
草料倉外的院子里,她的鞦韆靜靜垂懸著。
「一場意外?彎下身子時,不慎失去重心,然後——哦,我的上帝,」洛漢說道,「你莫非是想說——」
巡警低頭看了看,然後揚起銳利的眼神,再次起了疑心,「她竟然不是用威爾士語寫的?太有意思了。」
「漫漫長夜……漫漫長夜……」
「她留了張字條。」亞伯說。他遞過那張紙,「好像被弄濕了。」
「而他卻把她的頭按進了水裡。」
喬薇妮似乎沒有動怒的意思,然而……「我怎能在這裏給你看呀?」她透過荊棘叢稀疏的縫隙,向外望去,「會有人看到我們的。」的確,從他們藏身的地方,可以隔著河谷眺望到她家的彭伯林農場。爸媽都到朗威趕集去了。伊安托可能和盧埃林跑到樹林里去了,博爾德文和南希·詹姆斯也出去了。但他們的長兄伊德里斯一直在場院里幹活兒,清理料倉、翻晒乾草,準備迎接播種的季節。
如果克里斯托在樹林中發現一隻死掉的動物,他會挖個墳墓,把它葬了。不要用十字架,也不需要感傷——他只是說那樣不夠體面,太可憐了。即便是對待動物,他都尊重有加。而現在……「就趴在那兒——頭埋在水裡……」他痛苦地說道,「把她一個人丟下,即便只是一小會兒,也夠糟的了。要不是因為那個山洞——可山洞的石壁好像朝我壓下來,緊緊地貼在我身後。我們不能把她一整夜都丟在那兒不管。」
「馬上嗎?我們一到警局?整個晚上?」他努力解釋道,「我有幽閉空間恐懼症。被關起來,我會受不了的。」
「在山洞里,你就不在意,是吧?」巡警一邊說,一邊將一半注意力集中在崎嶇險峻的狹窄山路上,「經過山洞時,你一點兒都不怕,還把她的頭按在水裡,淹死了她?你那會兒受得了,現在也受得了。現在還有你的下半輩子。你這該死的東西!」
「這裏面還牽扯到一個人。他們必須得去調查——」
「我沒趕上。」克里斯托說道,「她一定以為我不會去了。」
克里斯托逐漸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因為幽閉空間恐懼症,他從山洞中奪命而逃,此時也慢慢恢復了平靜:「我不能把她丟在那兒不管。就是這樣。整個晚上,也許還有明晚和後晚……我要去報警。我就說她約我見面,然後我發現了她的屍體。」
「不,我從來沒碰過她。」他下意識地直起了消瘦的肩膀,勇敢地為自己辯護,「我不會傷害這樣一個無辜無助的人。」
當克里斯托從山洞回來的時候,他們正在菜園子里辛苦勞作。他們稱他「克里斯托」,是因他那張狹長而又英俊的臉輔以凌亂的金色鬍鬚,活脫脫就是神聖面紗上的基督耶穌。他和普米拉結了婚。事實上,他們都結婚了,不願意也沒用。畢竟,一紙婚約既能讓父母安心,又能讓日子好過一些,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後。他們共有三個孩子,一對夫婦一個——克里斯托和普米拉、洛漢和麥麗桑德、亞伯和伊萬娜。靠著園子里的農副產品,他們的日子過得都挺不錯,洛漢和麥麗桑德還將他們製作的陶器出售給了當地商店。定居威爾士后,他們重新受洗,故而才會有如此美麗的教名。他們總想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美麗,有時甚至有些偏執極端,亦常常嘲笑自身的浮夸虛榮,但他們確實希望能把這小小的社區建設得完美無缺。
「伊德里斯也在嗎?」
「你和這起案件無關嗎,伊德里斯?」
伊安托和盧埃林心中也打起了算盤。如果伊德里斯說他和兩個小傢伙一直在場院里——那麼假如他們沒有去樹林里偷鷂子蛋的話,就應該能看到他們。伊安托輕拉了一下緊貼著他的那隻手:「警官,我們能看到他們在場院里。當時我們在河谷對面的山上。」
「我留下她,自己走了,我越想越覺得難受。」克里斯托做出了一個重大抉擇,「我必須去報警。」
「我留下。」洛漢立刻說,「麥麗桑德和我留下。你們三個去村子里報警。」
「我們在盪鞦韆。」喬薇尼的童言讓人一聽便知是假的。
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沒有,先生,從來沒去過,先生。」喬薇尼堅持說,一雙肉嘟嘟的小手開始顫抖。(要是他們知道她去山洞,讓波約看了她的胸部,那可不得了!)
「從那兒看不到,警官。只能看到彭伯林。一直都能望到,長官。」盧埃林殷勤地說,「兩個小傢伙的確在盪鞦韆。」
一直沒有人經過那條路。那張濕透的紙仍掛在那兒,穿在一根灰藍色的刺上,灌木的枝幹上還開著一簇簇的小百合花。克里斯托揪住這根小樹枝,把它從堅實的主https://read.99csw•com幹上折了下來,拿在手中,跟在其他人身後,緩緩前行。一進入那個陰暗的山洞,窒息的恐懼感再次向他襲來,他不由得緊張起來。「她還在那兒嗎?」
「是的,長官,一開始伊德里斯在翻曬飼料。」當伊德里斯翻曬飼料的時候,博爾德文和南希已經到了朗威。「但是我們看不到嬉皮士,長官,只能看到彭伯林農場。」
「之後就交給我吧。」普米拉說著,不等他們阻止,便飛快地穿過院子,跑開了。
「我們發現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
「好吧,瓊斯夫人,我理解。但是,喬薇尼,正午天熱的時候,你一定去過樹林吧?沒有問題吧?」他暗示著,看了一眼他們的母親。她聳聳肩,搖了搖頭。這有什麼可隱瞞的!
「克里斯托!那可能就是兇手!」
這些嬉皮士買下了一塊荒廢的土地和一間用磚石、黏土搭建的小破屋。寒鴉在屋頂的煙囪上築了巢,石板瓦的屋頂也坍塌陷落了。他們費了好大的勁兒,將小屋耐心整修了一番,將那片荒地開墾成一個菜園,餵養了雞鴨、一隻山羊還有一頭澤西老奶牛。他們購買這頭奶牛時,上了艾米林·路易斯的當,不過,這無甚不妥,反正嬉皮士總想著要搞到一些好東西——這幫無知愚昧、不知節儉、放蕩不羈的傢伙,蓄著鬍子、留著長發,女人們總是穿著髒兮兮的衣服,整日里披頭散髮的,而且道德敗壞,傷風敗俗!女人們挺著大肚子四處亂跑,男人們開著一輛破舊的貨車,四處兜信羊乳酪、天然酸奶和菜園裡的收穫。到底誰會買他們的東西,至今猶是一個未解之謎。農婦們總是粗魯地回答一句「不要!」便轉過粗壯的身軀,在斑斑點點的工裝褲上畫著十字,直到那些心平氣和的外來者駕車離去。也許是那些帶著鮮艷帳篷、把洗過的衣服一排排晾曬在外面的避暑遊客?——但這類遊客的數量極少,並且都是遠離村莊,散布各處。
「你們能看到嬉皮士的房子嗎?」
「是梅根。」普米拉用威爾士方言說道。
「遺書?」伊德里斯疑惑地說,「她留下了一封遺書?」
「普米拉——萬一她是被謀殺的呢?」
「萬一她看到我們,那可不得了啊!」
「因為他的相貌和那一把鬍子。」麥麗桑德說,「還因為他這個人本身。是真的,他絕不會傷害任何人,甚至任何動物。她知道,她了解,所以才向他求助。」
瘋姑娘梅根,也就是波約的姐姐,趴在河岸邊。當時他們以為她在喝水,現在才知道她其實已經死了,是被淹死的。然後那個嬉皮士就來了,一邊跑一邊叫,最後終於走進了山洞,他們趁機逃走了。「沒有,先生,我們一直在盪鞦韆。」喬薇尼一口咬定,眼睛里隱隱閃著淚光。
「或許遺書出自兇手之手?」警官緩緩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伊德里斯的反應沒有逃脫他的眼睛。
「你不必對她負責。」洛漢安慰道。
如果說科琳娜是個單純的人,那麼克里斯托同樣單純,也許,該說是一種全然的簡單和直率——那些鍾愛他的人會把他的這種特質看做一種美德。單說他可能傷害了這世上的某個生靈,這想法就足以讓他惶恐震驚地昏過去,更別說殘殺了。「他們相信我們這些所謂的嬉皮士任何事都做得出來。」洛漢說道,「他們知道她常常來找克里斯托。她父母警告過她不要接近我們。」
亞伯和洛漢正要追上去,卻被女人們抓住胳膊,攔住了:「即使有人看到她,也不會把罪責推到她身上的。況且,她知道應該怎麼做。」
巡警沉下了臉。在哪兒說不好,非要在瓊斯夫婦面前。你要執行公務,可以理解!——但是這是他的朋友。警官觀察著他的表情,猜到了他的想法。「大家都知道。」他說。
「如果我們去山洞里——你就給我看嗎?」
克里斯托眼前發黑,身子劇烈地顫抖著,卻僵立在原地,動彈不得。萬一他們逮捕他,把他關進監獄,那可怎麼辦!我會發瘋的,他心想,並且深知這一點兒不假。我會發瘋的。一個人,孤獨無依,被關在黑漆漆的……他會發瘋的,但他卻知道,對他來說,發瘋是最好的結果了。
「那麼我就告訴他們——不,如果我說看到了字條,就不能這麼說。」他似乎仍然大受打擊,驚慌失措。
普米拉回來了。她身上那件棉質長裙的前襟滴著水,手裡拿著一張濕透的紙,說道:「她是自殺的。」
他的臉漲得通紅,壯起膽子、鼓足勇氣,徑直說出了口:「給我看看你的胸部。」
「你把她抱上岸了嗎?」亞伯問道。他們曾經笑稱亞伯是他們的主心骨、實幹家;而克里斯托——他在某些方面就像個孩子,是個不折不扣的夢想家,敏感脆弱,多愁善感,不像個堂堂的男子漢。
「你看到那張字條了。」洛漢說。
「更何況,她愛他。」伊萬娜說,「她願意挺身而出。」
「好,沒問題。」波約說道。
伊德里斯終於開口說話了,語氣悠閑懶散,一雙眼睛卻警覺地向上偷瞄:「她說的是實話。我一直在場院里幹活兒,他們一直在盪鞦韆。」
「看在上帝的分上——基督耶穌!」
「哦,是的,是的。」克里斯托說道,「我碰了她的胳膊,彎在身後的那隻胳膊,冷冰冰的。」他聳了聳肩,「她的臉埋在水裡,都已經……我不敢再碰她,我受不了——那可怕的山洞讓我窒息,所以我就跑回來告訴你們。」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就把她留在那兒了!——我不該把她留在那兒的!我應該把她抱上岸!」他虛弱而內疚地望著他們,「我得回去。」
「如果有人看到那張字條——」
然而,他們被人搶先了。只見一個女九-九-藏-書孩兒趴在岸邊,像他們常做的那樣,把頭探入河中喝水。她的雙肩拱起,頭埋在水中,一隻胳膊姿勢怪異地搭在岸上,手肘彎著,掌心朝上。他們倆瞪大了眼睛,用手捂著嘴,躡手躡腳地向後退去。
「一定是他寫的。」伊德里斯得意揚揚地說,「她不會寫字。」
「好了,他還沒被定罪呢……」
「昨天吃晚飯以後,我一直在場院里。」伊德里斯陰鬱地重複道。
兩個小傢伙驚訝地轉著圓溜溜的眼睛,流露出感激之情。難道伊德里斯猜到了?他在包庇他們嗎?伊德里斯自己就很「臟」——喬薇尼曾經聽博爾德文對伊安托說起過,伊德里斯把那些骯髒的舊圖片都藏在穀倉里。他不會出賣他們的。一定是這樣——畢竟,他們根本沒在場院里。他們先在山上玩了很久,然後去了河邊。
遺書!——就是他們寫完以後放在現場的那張字條。
警官的一隻手抓著克里斯托的手腕,說道:「那麼她怎麼會留下一封遺書呢?」
普米拉麵如死灰。愚蠢,愚蠢的錯誤——那種女孩兒肯定會用家鄉話寫遺書的!但亞伯冷靜地說:「我們覺得這是寫給——他的。所以才用英語。」他靜靜地把事情講述了一遍,語氣堅定,令人信服。巡警似乎全盤接受了他的說法。在他單純的意識中,一個瘋女孩兒跳河自殺,是很合情理的。「天哪,老天哪!哎呀——可憐的姑娘!」之後,他們將他領到河岸邊,這裏的暮色都泛著碧綠的顏色。他蹲在她身旁,虔敬地看了看她被抬上岸的情況,還有她手中握著的那枝花,然後再次說道:「可憐的姑娘——真是可惜!」
克里斯托一聲不吭,跟著他們。
他們茫然無措地望著他。農場大門被拉開,欄杆劃過乾燥的土地,帶起一陣灰塵。黑色的警車已經等在門外。緊閉的門窗,孤獨一定會讓他備受煎熬。
他們驚恐不安地望著他,又看看伊德里斯那張陰晴不定、傲慢自大的臉。手底下的一群孩子為他提供了方便有力的不在場證明。「你!」亞伯沖他怒吼道,「誰都知道你不是好東西!你讓她懷了孕——可能知道她要約他見面——就搶先一步到了山洞,殺害了她。」
據醫生說,他看到這姑娘時,她已經死了幾個小時了。她大約兩點半離開家。如果這個年輕人所言非虛,她就要在山洞那裡等上很長時間,他才會到。畢竟,河谷中不是只有他們這些年輕男人。他們已經排除了大部分,不過……巡警的大腦被攪得一團亂。伊德里斯·瓊斯,也就是戴伊·瓊斯·彭伯林的兒子——風評很差,村裡的農民對他嗤之以鼻。昨晚,一位來自朗威的警員進行了例行走訪調查:伊德里斯只是說自己整個下午都在場院里,一直沒離開過農場,什麼也沒看到。他的話無法得到印證。另一方面……伊萬斯巡警的處境可能有些尷尬:戴伊·彭伯林是他的好朋友,也是教堂的執事。所以,他想,與其一開始就對伊德里斯拋出敏感問題,不如先把他當成局外人,靜觀他的反應。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彭伯林家的那些孩子——他們常常上山下河,滿處跑。說不定他們看到了誰。」緊接著,他又看似無心地向警官建議道,「為什麼不把這群人帶過去,問問他們?」
「是他發現她的。」巡警一邊說著,一邊緊握雙拳,好像極力克制,才沒有一拳打在克里斯托臉上,「或者這隻是他的一面之詞。當時她還活著,還沒有死,是不是?」
「給你瞧什麼?」喬薇妮問道。對一個快到六歲的女孩來說,她似乎有些遲鈍。
他們跌跌撞撞地走過那條狹窄的小徑,到達了村子里簡陋的警察局。巡警見他們神情狼狽地魚貫而入,不出意料地,臉上一下子沒了表情。他們從不惹是生非,可是——嬉皮士!克里斯托冷靜地說:「我們來是要告訴你,我們發現有個女孩兒死了,就在河邊。是被淹死的。」
「克里斯托,」普米拉哀求道,「你覺得這會不會是一場意外?」
此時正好五點整。太陽仍然耀眼地高懸在天上,在高高的豆藤架中間投射下一道道陰影。熱乎乎的空氣中夾雜著鄉間農場的味道。麥麗桑德走進小屋,煮了一大罐咖啡,連同兩個搖晃不穩的陶制杯子一起,放在木製托盤上,小心翼翼地端了出來。他們蹲在長椅旁乾燥堅硬的地面上,孩子們蹣跚地走過來撒嬌邀寵,卻被他們溫柔地打發去玩耍。也許此時,他們將所有的關愛都化為強烈的保護欲,集中在這個迫切需要保護的同伴身上了。
路旁的樹籬上開滿了乳白色的花朵,但科琳娜再也無法走過鄉間小路,去參加五月節了。他坐在後座上,此時,警官放鬆了抓著他手腕的手。他說:「你們會把我關起來嗎?」
伊萬娜留在家裡看孩子。為了避人耳目,其他人好像要去執行一項緊急任務,大步匆匆趕往樹林。穿過曠野,繞過莊稼地,翻過一扇大門——這扇門平日里總是由一根繩子錯綜複雜地拴著,農民每天都要耐心地把它解開。為什麼不弄個繩套或者乾脆換個金屬搭扣?他們永遠也搞不懂——但這就是可愛的威爾士農業耕作方式。他們走進涼爽的樹林,穿過那條小路,來到了山洞前的那片空地上。西斜的太陽將依然耀眼的光芒從樹枝的縫隙間刺下,就好像舊時圖畫上天堂里天父上帝的萬丈金芒一般。
他們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穿過小河岸邊的樹林,手腳並用地爬過亂石小路,總算抵達了山洞前面的那片草地。確切說來,這委實算不得是一個山洞,只是傾斜而下的低矮河岸上露出的一條通到河岸邊的岩石裂縫罷了。亂石間,一簇簇野草探出著頭。他們甫一鑽進洞口,她就笨手笨腳地撩起read.99csw.com了身上那件薄棉布裙——什麼也沒有!胸部和他的一樣,平平一片,兩顆淡粉色的小珍珠貼在胸前一片雪白的平原上。
南希和博爾德文正偷偷摸摸地溜下山,順著這條放羊的路線走,就是一條到朗威的近路。她們本來打算去電影院的——罪惡深重!一部骯髒低俗的老電影——博爾德文的大哥伊德里斯曾經對她說起過,還警告她不要告訴媽媽。可她們到了朗威,卻還是沒敢走進電影院。博爾德文看到爸媽正在和一個男人說話——這天是趕集日——萬一他們一抬眼,看到她,那可不得了!而且南希還穿了一件大紅色的裙子!「好吧,沒事的,這樣的紅裙子有很多人穿。」博爾德文不耐煩地說,「我們根本沒去過朗威,我們一直坐在山下的曠野里看書。」她們還特意準備了一些花花綠綠的雜誌。「快走吧,到曠野上去!」南希真是個白痴,竟然穿著這麼一件大紅色的裙子去朗威!「總有一天,南希,我不要你做我的好朋友!」
「他和我們一起。」巡警毫不客氣地說。
「我們可以假裝一起走過那條小路。」普米拉說,「然後看到了字條,走進山洞,發現了她。」
「趴在岸邊——一半身子浮在水面上。」回憶著現場情況,巨大的恐懼感向他襲來。他在山洞前的空地上喊著她的名字,可她不在。他似乎聽到了樹叢里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但四下張望卻不見一人。於是,他強迫自己穿過那岩石隧道,來到了河岸旁邊。「她的頭浸在水裡,一隻胳膊——一隻胳膊伸進河裡,還有她的頭髮,就像——就像水草一樣……」
「伊德里斯呢?」
上帝——真險啊!萬一有人猜到他們去了山洞,喬薇尼讓波約看了自己的胸部,那可不得了!
「事實上,警官,他們盪了一整天。」
喬薇尼和波約跑過田野,目送著汽車遠去。是他們看到的那個嬉皮士。他們看到他大喊著梅根的名字,而那時她已經趴在河邊斷氣了。
於是,眾人一道來到了彭伯林農場,好像一群在學校操場上做遊戲的孩子,站在場院里,分為不甚清晰的兩組,相互對峙。他們腳下的礫石地面在昨天就被伊德里斯清理得乾乾淨淨。凹凸不平的花園草地上,裸|露著一塊塊的泥土。孩子們盪鞦韆時用腳蹬踹地面,使得地面上鼓起了一道道的稜子。瓊斯先生忐忑不安地偷瞄著兒子伊德里斯那張陰鬱的臉。瓊斯太太一見嬉皮士的鬍子和長發,心中便騰起一陣無名火,對他們怒目而視。每個女人懷中還抱著一個孩子。她們按照威爾士的傳統方式,把一條大圍巾繞過右胳膊,在腰間打個結,在左肩前形成一個吊兜,把孩子放在裏面,輕輕鬆鬆地背著。伊德里斯低著頭,踢踢踏踏地拖著腳,走起路來好像一隻找食的母雞。伊安托和他的朋友穿著斜紋布外套,肩並肩,緊挨在一起,不停顫抖的手流露出心中的惶恐不安。博爾德文暗自慶幸,膽小怕事的南希不在,否則一定會把她們的秘密泄露出去的。喬薇尼,當然也少不了波約·托馬斯,恐懼地瞪大雙眼,抬頭望著。蒸騰的熱氣像濃霧一般籠罩萬物,空氣中混著濃重的乾草味兒和空糧倉散發出的酸味。警官簡短地把情況告訴了他們:「我們只是想知道——昨天下午,你家裡有人看到什麼了嗎?——什麼都可以。」
「嗯,好的,我會說我看到了字條。事實上,當時我似乎聽到有人跑動的聲音,後來見她不在山洞前的空地上,我就穿過山洞,到了河岸邊。」
「誰會走那條小路?」麥麗桑德不情願地說道。
在他們身後的山上,兩個小男孩兒漫無目的地閑逛著,用腳上厚實卻破舊的鞋子踢著卷邊的蕨菜葉。「就說我們一直待在這兒,盧埃林。要是有人問起,就說我們一直在山上玩。要一口咬定沒去過山側的樹林,也沒靠近過那些鷂子……」在英國小島上,總會有幾十隻鷂子,這種猛禽死死地守護著自己的巢,人類稍稍靠近,便會遭到它們的奮力反擊,更不用說去偷他們的蛋了。可是,朗威有個男人為每顆鳥蛋出價兩英鎊。「我們在山上玩警察抓小偷。」盧埃林欣然贊同著。裝裝樣子,盧埃林,有他來編瞎話,你大可放心……
「所以很容易得手。」警官說,「殺掉她易如反掌——『別的事情』也輕而易舉。」
「誰會相信我們?」亞伯語氣堅決。
「你念叨什麼呢?」巡警完全忘記了路況,轉過頭說,「沉浸在什麼中?」
「他們會把他當做兇手的。」麥麗桑德突然丟下一顆炸彈,「他們會說是他搞大了她的肚子,然後殺了她。他們會說是克里斯托乾的。」
「女孩子的胸部不是這樣的。」波約厭惡不已,說道,「你不是女孩兒,你是個男孩兒!」
「那麼讓她懷孕的另有其人了。」警官說,「可她卻向你求助。」這謊言太粗劣,他的語氣中蘊涵著這樣的暗示。
「我才不是男孩兒呢。」喬薇妮憤然說道。
「整個下午?」警官氣勢逼人地說。雙方的不在場證明都靠不住。
警官慢慢地轉過身。一旁的巡警開口了:「這是伊德里斯—一瓊斯先生的大兒子。」
「她覺得他是個大好人。」洛漢說,「她把他當成聖人一樣。」
他們圍在他身旁,手裡仍拿著農具,呆若木雞——就好像那些愚蠢的山地野綿羊,餓著肚子,呆望著人工飼料:「哦,克里斯托,親愛的!——別自責了。」
「你看到——她了嗎,普米拉?」
他們圍著一張擦洗得乾乾淨淨的大桌子——六個人,挨得緊緊的,因為害怕而顫抖著。「她告訴我說,她有了麻煩,」克里斯托說,「要我去那兒見她。」
「午飯時間。」此時,伊德里斯再也掩飾不住語氣中的粗魯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