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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單上的春天

菜單上的春天

「我走遍全世界都認得出你的打字機打出的大寫字母W高高在上的樣子,」富蘭克林說。
薩拉同世界戰鬥的最光輝最榮耀的業績是她同舒侖伯格家庭餐館訂下的交易。這家餐館同她所住的舊紅磚房是緊鄰,她住在過道盡頭的一間小房間。一天晚上,她在那餐館吃了一頓四毛錢五道菜的客飯(菜上得極快,快似你朝那黑人的頭上擲五隻壘球的速度),薩拉順手將菜單帶了回去。菜單是手寫的,既不像英文又不像德文,而且項目排列得亂七八糟,如果你不當心,你的第一道菜將會是一支牙籤和米粉布丁,而最後是一道湯外加一個星期中的某一天。
「從來沒有收到!」
你猜著了。她奔到樓梯口,正好接著三級一步跨上來的她的農夫。他將她從頭到腳一把兜住,使拾落穗的人一無所獲。
「你說什麼?蒲公英這個詞里可沒有大寫字母W呀。」薩拉詫異地說。
作為報酬,舒侖伯格吩咐一個侍者將一日三餐送到薩拉的住處,同時每天下午交給她一份用鉛筆寫的草單,那就是命運為舒侖伯格的顧客準備著的次日的食品。
薩拉漸漸抑制住她的眼淚。菜單需要打好。不過她依然沉浸在蒲公英夢境的淡淡的金光里,有好一會兒心不在焉地敲著打字機的鍵盤,她的心卻同她的青年農夫留在草地的小徑上。不過她很快回到曼哈頓的石砌的巷道里,而她那打字機就像破壞罷工者的汽車那樣喀嗒喀嗒地跳將起來。
這一天菜單的變動比往常大。湯比往常清淡,豬肉取消了,只有烤肉加俄羅斯蘿蔔。整個菜單充滿春天的優雅氣息。不久以前還在返青的山坡上活蹦亂跳的羊羔,現在加上配菜以紀念其歡躍。牡蠣之歌雖未沉寂,其熱情卻已減弱。烤肉師傅仁慈的櫃檯後面,炸肉鍋似乎無用武之地。餡餅的單子加長了,比較油膩的甜點心不見了。香腸還算留在菜單上,圍以蕎麥麵read.99csw.com糊,澆上槭糖汁,但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舒侖伯格立刻服了她,沒等薩拉離開,他就心甘情願同她訂了合同。她為餐館里二十一張餐桌每桌提供一頁打字的菜單:每晚一張新菜單,而早餐和午餐的菜單則在食品品種有所變動或者為了整潔的需要時才調換新的。
他們打算在今年春天結婚。沃爾特說,一見到春天的跡象就結婚。而薩拉回到城裡來敲打字機。
前門的門鈴響了。房東太太去開門。薩拉正讀到傑勒德同聖丹尼斯爬上樹躲避一隻熊,就停下來聽著。哦,對,你可以,看她怎麼說!
薩拉曾經試用她那不稱手的工具撬開牡蠣的兩片殼,她只能將殼內冷冰冰、滑膩膩的世界啃上一點點。她懂一點速記術,但不見得比商學院初出茅廬的速記科畢業生高明,否則倒可以加入事務所能人的前途光明的行列。她是一名靠打零工為生的打字員,並招攬一些零星的抄寫業務。
「最親愛的沃爾特,帶水煮蛋。」
「我寫過信!」薩拉大聲說。
「我想起來了,」薩拉舒心地嘆了一口氣,「捲心菜下面是蒲公英。」
敲門聲打破了薩拉對那幸福時日的幻想。一名侍者攜來老舒侖伯格生硬粗糙的鉛筆草稿,那是餐館第二天的菜單。
在紅捲心菜和肉餡青椒之間,菜單上出現了這樣一道菜:
薩拉在打字時,手指像小矮人在夏季的河流上活潑地跳舞。她打出一道又一道菜肴,瞄準每一道菜名的長度給它一個適當的位置。
薩拉坐到打字機前,將一張卡片插|進滾筒。她是個快手,通常只要一個半小時,二十一份菜單就準備停當了。
薩拉對著一份菜單哭泣。
https://read•99csw•com著聽到樓下客廳里堅強有力的聲音。薩拉跳起來朝房門口奔去,將書本及熊的第一個回合丟在地板上。
第二天,薩拉找到舒侖伯格,拿出一張乾乾淨淨的卡片給他看。卡片是一張菜單,打字打得漂亮,菜肴排列得很誘人,從「餐前小吃」到「外套與雨傘顧客各自當心」的告誡語,安排得各得其所。
薩拉在陽河農莊住了兩個星期,在那裡她愛上了老農富蘭克林的兒子沃爾特。農夫們世世代代相愛和結婚,然後壽終正寢。沃爾特·富蘭克林卻是個新式的農藝師,他的牛舍里裝著電話,他能準確地估計出來年的加拿大小麥和馬鈴薯間種能得到多大的效益。
有位先生宣稱世界是個牡蠣,他能用刀劈開它。那位先生博得了過頭的喝彩聲。刀劈牡蠣並不難,不過你有沒有注意到有人想用一架打字機劈開人世間的牡蠣!你喜歡等著看一打生牡蠣給這樣劈開嗎?
「你為什麼沒有寫信——哦,為什麼?」薩拉喊道。
薩拉的房間在這座房屋後部。從窗口望去,她見到鄰街一家箱櫃廠光禿禿的后牆。后牆亮晶晶的,極其乾淨。薩拉朝下瞧著由櫻桃樹和榆樹遮蔭的草地,四周還圍著木莓叢和金櫻子。
去年夏天薩拉曾經下鄉,而且愛上了一個農夫。
「紐約是那麼大的一個城市,」沃爾特·富蘭克林說。「一星期以前我找到你的老地址,發現你在星期四搬走了。總算不錯,避開了不祥的星期五。這以後我就到處找你,去警察局,通過各種渠道。」
那青年農夫滿面春風地笑了。
你寫小說決不要這樣開頭。沒有比這更壞的開頭了。這樣開頭平板枯燥。沒有想象力,可能只不過是一句空話。不過在這篇小說里可以允許。因為下面一段文字,那該使敘述開場了,實在寫得太過分,太荒唐,不好不做點鋪墊就塞到讀者面前。
要說明這一點,你不九九藏書妨隨便猜測:或者是龍蝦已全部售完,或者是她曾經發誓在四月齋期不吃冰淇淋,或者是吃飯時她要了洋蔥,或者是她剛從哈克特戲院看完日場回來。如果這些說法都沒有猜對,就只好請看下文。
在甜點心之前是蔬菜的單子。胡蘿蔔和青豆,配烤麵包片的蘆筍,四季不斷的土豆、青玉米粒煮利馬豆,捲心菜——還有——
這份合同雙方都感到滿意。舒侖伯格的顧客們從此知道了他們吃的叫什麼名堂,即使對它的實質有時並不清楚。而薩拉在寒冷而陰鬱的冬天有了食品,對她而言那是最主要的。
六點鐘,餐館的侍者送來她的晚餐,取走她打好的菜單。薩拉進餐的時候,嘆了一口氣,將那盤蓋著果醬的蒲公英推到一旁去。就像那保證愛情的鮮亮的花朵轉變為黑糊糊一團的不光彩的食品,她的美妙的希望也就枯萎而消逝了。
「今天晚上我偶然來到隔壁的家庭餐館,」他說,「我不在乎這餐館有沒有名氣,在一年的這個辰光,我喜歡吃一盤蔬菜。我順著那份打字打得怪漂亮的菜單看下去。當我看到捲心菜那一行下面,我掀翻了椅子直喊老闆。是他告訴我你住在這裏。」
薩拉認出這是她當天下午打出來的第一張菜單。在菜單的右上角還留著一滴發亮的淚痕。可是在該打出這草原植物的名稱的地方,對那金黃色花朵的揮之不去的記憶卻指揮她的手指敲上了別的字鍵。
月曆牌撒謊,說是春天已經來到。春天可不是說到就到的。貫穿全市的街道上,一月份的積雪仍凍得像石頭那麼硬,手搖風琴還在演奏《在那古老的美妙的夏日》,還是那種十二月份的輕快情調。人們開始籌劃買復活節穿的衣服。守門人關掉了暖氣。當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你會知道這城市依然在冬天的掌握之中。
一天下午,薩拉在她的過道盡頭的小卧室里凍得瑟瑟發抖,房間里貼著「備有暖氣,一塵不九-九-藏-書染,一應俱全,請加愛惜」的字條。除了舒侖伯格餐館的菜單她沒有別的活可干。薩拉坐在吱吱響的柳條搖椅上,朝窗外看著。牆上的掛歷一直在向她叫喊:「春天就在這裏,薩拉,春天就在這裏,我對你說。瞧著我,薩拉,我的形象說明這一點。你的相貌也很端正,薩拉——你有美妙的春天的形象——你為什麼愁眉不展地望著窗外?」
(你寫小說的時候,決不要像這樣用追敘的手法。這是拙劣的手法,會削弱讀者的興趣。寫小說要一往直前。)
女士,如果你經受到這樣的考驗,我估計你笑不出來:要是你定情的那個夜晚珀西送給你的那束黃玫瑰,加上法國調料做成一盤涼拌菜,在舒侖伯格的餐桌上給你端出來,碰到這種事你笑得出來嗎?要是朱麗葉看到她的愛情的信物遭到褻瀆,她會迫不及待去找一個好心腸的藥劑師給她配一劑能使人遺忘一切的葯。
因為她兩星期沒有收到沃爾特的信了,而菜單上的下一項是蒲公英——蒲公英加一種蛋。滾你的蛋吧!我只要蒲公英。沃爾特曾經用蒲公英金黃的花環給他的女王和未來的新娘加冕。蒲公英,那是春天的信使,提醒了她最幸福的時光,現在卻使她悲痛至極!
就是在一片有木莓叢遮蔭的草地上沃爾特向她求婚並獲得她的芳心的。他們坐在一起,他編了一隻蒲公英的花冠戴在她頭上。他大肆誇張蒲公英的黃花在她棕色的髮捲上顯得多美,而她卻將花冠留在那兒,手裡搖著狹邊草帽回到屋裡。
晚上七點半,隔壁的一對夫妻吵起嘴來;頭頂上房間里的男人吹著笛子尋找A調;煤氣燈暗淡了一點;三駕運煤馬車開始卸煤——留聲機就怕那聲音;屋后柵欄上的貓慢慢地向瀋陽撤退。通過這些跡象,薩拉知道該是她看書的時候了。她取出《修道院與家庭生活》,那是本月份最好的非賣品書籍,她把腳擱在箱子上,開始同傑勒德一塊兒漫遊。九-九-藏-書
你想想紐約的一個姑娘竟會對著菜單流淚!
莎士比亞說過:愛情能從本身得到滋養,可是薩拉卻吃不進這盤蒲公英,因為蒲公英曾經是她的忠貞愛情的首次筵席上的擺設。
五月的一天。
薩拉瞧著菜單哭了起來。由衷的失望從她心底升起,凝聚到她眼眶裡,她的頭朝打字機架子彎下去,鍵盤上的喀嗒聲成為她哭泣的伴奏。
那青年農夫從口袋裡掏出那張菜單,指著一行給她看。
「那麼你怎麼找到我的?」
可是春天是一個可惡的女巫!她該派人向這座用石頭和鋼鐵砌成的冷冰冰的大城市捎來一個信息。沒有什麼東西能傳遞信息,除了田野里的穿著綠色粗外衣的貌不驚人的吃苦耐勞的小小信使。他是命運的忠實戰士,他就是蒲公英——法國廚師稱之為獅子的牙齒。蒲公英開花的時候,幫助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編成女士們栗色頭髮上的花環;稚嫩而沒有開花的時候,他進入滾開的鍋里,為他高貴的女主人傳話。
春天真正的信息太微妙,眼睛難見到,耳朵難聽見。有的得看見番紅花開花,有的得看到星星點點的山茱萸,有的得聽到藍知更鳥的鳴聲。有的甚至要得到更明顯的提示,例如即將告別吃了一冬的蕎麥和牡蠣,準備歡迎青春女神來到它們沉悶的懷抱。可是對於這古老大地的最出色的子孫來說,大地的新娘已經明白無誤地發出美好的信息,告訴他們說,他們不會做受冷落的子孫,除非他們自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