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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的門

綠色的門

黑人好心眼兒地粲然一笑,指出他主人的職業的一個輝煌的廣告:「看那邊,老闆,」他指著前面說,「不過我怕你已經遲了一點,看不到第一幕戲了。」
「想不到你經歷了這一切,」他驚嘆道。
他瞧了她一會兒,記起了卡片,突然感到一陣帶有妒意的痛苦。如果這兩張卡片落到別的同樣有冒險精神的人手裡又會發生什麼事呢?他立即決定,決不能讓她知道真相。他決不能讓她知道他已了解她出於極大的困難被迫使用的權宜之計。
這位年輕的冒險家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平靜而小心地踱著步子,白天里他是鋼琴店裡的一名售貨員。他的領帶穿過一隻黃玉指環而不是用別針別著。有一次他曾經寫信給一家雜誌社的編輯,說利比小姐的《朱尼的愛情考驗》是對他的生活影響最大的作品。
「我聽了很高興,」姑娘立刻說。年輕人聽到她讚許他孑然一身的情況也感到一點高興。
這真是不折不扣的奇遇,你會信以為真嗎?不會的。你會尷尬得面紅耳赤,你會害臊得丟掉麵包卷,沿著百老匯大街繼續往前走,你會有氣無力地摸索著找那顆丟掉的鈕扣。你肯定會那樣做,除非你是一個冒險精神尚未泯滅的罕見的幸運兒。
魯道夫回到住所的街區的街角上,他停步去喝一杯啤酒,抽一支雪茄。點著雪茄從店裡出來,他把外衣扣好,帽子向後推了推,毫不含糊地對街角的燈柱說:
他衝出綠色的門又衝下樓去。過了二十分鐘他回來了,用腳尖踢著門讓她來開門。他雙手抱著從雜貨鋪和餐館里買來的一大堆東西,放在桌上。有麵包和奶油、冷肉、蛋糕、餡餅、腌菜、牡蠣,一隻烤雞,一瓶牛奶和一瓶熱氣騰騰的紅茶。
他感到驚訝,下樓來到人行道。那魁梧的非洲黑人仍舊站在那裡。魯道夫拿出兩張卡片站在他面前,問道:
半吊子冒險家——那些勇敢而光輝的形象——卻多得不計其數。從十字軍東徵到哈德遜河西岸的斷崖,他們豐富了歷史的藝術和小說的藝術,也豐富了歷史小說這個品種。可是他們每個人都有一項獎要贏,一場球要得分,一把斧子要磨,一場賽跑要比賽,一套新劍法要出手,一個名字要雕刻,有一件事非與別人爭論不可——因此他們追求的並不是真正的奇遇。
「反正都一樣,我相信那是命運女神九_九_藏_書的手指出方向讓我去找她的。」
到了門口,她問道:「你怎麼會來敲我的門的?」似乎他怎麼來的問題遠不如他來過了的事實更為重要。
室內有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房門慢慢地開了。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姑娘站在門內,臉色煞白,搖搖欲墜。她放開了把手,搖搖晃晃地,用一隻手摸索著。魯道夫抱住她,讓她躺在靠牆的褪色的長沙發上,回身關上房門,藉著搖曳不定的煤氣燈光環顧了這間屋子。他看到屋子倒乾淨,可是家徒四壁。
他拉過另一把椅子。那姑娘喝了一杯茶,眼睛明亮起來,臉上也有了點血色。她開始像餓壞了的野獸一樣,有點狼吞虎咽起來。她似乎認為這位青年在場以及給她的幫助是自然而然的事——不是她不懂規矩,而是由於她受苦太深,使她有權對人類虛偽的客套置之不理。可是,等她有了點氣力,也感到舒服些了,她也稍稍注意到應有的禮貌。於是她跟他講自己的微不足道的故事,這種故事城市裡每天發生上千起,大家都懶得說了——說的是女店員的微薄的工資,由於「罰款」又扣掉了一些,罰款卻增加了商店的利潤;還有因生病而損失的工時,接著是丟掉了位置,失掉了希望,再就是——那冒險家在綠色門上的敲門聲。
真正的冒險家一向不是很多的。書刊報章上印出來的那些所謂的冒險家大部分是手段不凡的商人。他們出去追求他們所需要的東西——金羊毛、聖杯、女人的愛情、財寶、王冠和榮譽。真正的冒險家不是這樣,他們是漫無目的、不帶心機地碰上並迎接未可知的命運的。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那回家的浪子
魯道夫嚷道:「不吃東西真是不可思議。你再也不能這樣跟人家賭氣了。晚餐準備好了。」他將她攙扶到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問道:「有杯子倒茶嗎?」她回答道:「在窗前的架子上。」當他拿著杯子走過來的時候,他驚喜地發現她已經吃起一大塊泡菜,那是她憑著一個女人的不會出錯的本能從紙袋裡抽出來的。他笑著從她手裡奪下來,將牛奶倒滿杯子,吩咐道:「先喝這個,然後再read•99csw.com喝點茶,再吃一隻雞翅。如果你覺得身體好,明天再吃泡菜。現在,如果你讓我當你的客人,我們就一起吃晚餐。」
假定你在晚餐之後信步沿著百老匯大街走去,用上十分鐘的時間抽完一支雪茄,一邊在盤算,去看一場消愁解悶的悲劇呢,還是去看一場正兒八經的東西譬如說雜耍呢?你突然覺得有一隻手搭上你的肩膀。你一轉身瞧見一個漂亮女人的動人的眸子,她身穿俄羅斯紫貂皮,一身珠光寶氣,令你驚異。她急匆匆將一隻滾燙的奶油麵包卷塞到你的手上,飛快地拔出一把雪亮的小剪刀,猝然鉸掉你外衣的第二顆鈕扣,似有深意地發出一個詞的聲音:「平行四邊形!」接著轉彎沿一條橫街飛快地走去,又滿面驚慌地回過頭來看看。
魯道夫對牙醫的廣告方式已是司空見慣,他通常徑直走過分發這種卡片的人面前而一張不接,不過這天夜晚那非洲黑人極其靈巧地朝他手裡塞了一張,他就拿著卡片,並且對黑人成功的手法報以一笑。
「那麼我該道晚安了。睡它一整夜對你再好不過。」
年輕人離開人流,敏捷地估量了一下那座建築物,他覺得他的奇遇肯定藏在那裡。這樓房高五層,底層是一家小餐館。一樓此刻關著,好像是賣女帽或皮貨的。二樓從一閃一閃的電光字母看,是牙醫診所。再上面,用通天塔里的多種文字信號勉強表明,這一層是看手相的人、裁縫師傅、音樂家和醫師的住所。再高一層,垂著的窗帘和窗台上白色的奶瓶宣示,這是家庭住宅區。
「你能告訴我為什麼你給我這些卡片,那又是什麼意思?」
在這綠色的門關上之前,他在這屋子裡最後看到的是她的微笑。
他在樓梯頂停住腳,好奇地四處看看。然後他沿著過道走到另一端,又走了回來,登上上面的一層,繼續他的傷腦筋的探險。原來他在這座建築里發現的每一道門都是漆成綠色的。
「我昏過去了,是嗎?」她問道,聲音很微弱。「嗯,誰不會昏過去,你三天不吃一點東西試試看。」
「什麼都沒有。九_九_藏_書
當他向前又走了幾碼遠,他隨意瞧了瞧那張卡片,感到奇怪,又翻過來看了一下。卡片的一面是空白,另一面用墨水寫著幾個字:「綠色的門。」魯道夫又看到,他前面三步遠的地方,一個行人將黑人遞給他的卡片丟在地上。魯道夫拾起來,卡片上印著牙醫的姓名、地址,假牙床、齒橋、齒冠等通常項目以及「無痛」手術的虛假保證。
當他走著的時候,人行道上一隻玻璃箱中放著的一副假牙相碰時發出的強烈的喀嗒聲首先引起他的注意。那玻璃箱放在一家餐館的窗前。他第二眼瞥見的是隔壁建築高處閃亮的牙醫的電光招牌。一個身材魁偉、服飾古怪的黑人,綉邊的紅外衣、黃色的褲子、戴著一頂軍帽,向過路的人分發卡片,只要對方願意接受。
「希梅爾!」魯道夫跳起來叫道,「等著我回來。」
「我在世上也是孤身一人,」魯道夫歇了一會兒說。
他伸出手,她握住了說「晚安」。可是她的眼睛里顯然有個非常坦率非常動人的問題,因此他用語言來回答了。
「委實有點受不了,」姑娘正色說。
在這種情況下,像這樣的結論肯定能使魯道夫·斯坦納被接納入羅曼司和奇遇的真正信徒的行列。
「他們說那是第一流的表演,先生。」黑人說,「那戲院的經紀人給我一塊錢,先生,要我隨同醫生的廣告發幾張他的卡片。我可以送你一張醫生的卡片嗎,先生?」
魯道夫站起身拿起他的帽子。
魯道夫·斯坦納卻是一個真正的冒險家。幾乎沒有一天晚上他不走出過道盡頭的卧室,去搜尋出人意料的和可驚的事件。他彷彿覺得生活中最有趣的事可能就隱藏在下一個街角附近。有時候他來到一些陌生的小路上試試運氣。他曾有兩次在車站過夜。他一再上足智多謀的騙子的當;有一次他耐不住誘惑,結果丟失了手錶和錢包。可是他接受挑戰的熱心不減,並將每一次愉快的奇遇記載入冊。
在大城市裡,羅曼司和奇遇這對攣生的精靈總是到處尋找著對她們一往情深的人。當我們在街上漫遊的時候,她們化裝成二十種姿勢狡獪地窺視著我們,向我們挑釁。我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一抬頭,我們聽見一聲夾雜著痛苦和恐懼的叫喊,從一家空鎖著的屋子裡傳來。計程車的司機沒有在我們熟悉的街角停車,卻叫我們在一個read.99csw•com陌生的門口下車,微笑著打開門叫我們進去。從不知哪裡的高處的花格窗里,飄飄蕩蕩飛下寫了字的紙片,灑在我們腳下。我們在過往的人群中同急匆匆走過的陌生人時刻交換憎惡的、鍾愛的和恐懼的目光。突然間一場瓢潑大雨,而我們的雨傘或許正給滿月的女兒和恆星的嫡親姊妹擋雨。在每一處街角,手帕掉了下來,手指在打招呼,眼睛在擠弄,而迷惘的、寂寞的、興高采烈的、神秘的、危險的種種奇遇的瞬息萬變的跡象滑進了我們的手裡。可是我們不大願意抓住這些跡象並且追蹤下去。我們受到傳統觀念的束縛變得麻木了。我們漫不經心地向前走去,等到我們度過枯燥平淡的一生,再來回顧一下,原來我們一生的羅曼司不過是結過一次或兩次婚,鎖在抽屜里的一隻玫瑰花結,終生的仇恨和一隻出氣筒——就是這麼蒼白的一頁。
一天晚上,魯道夫在老市區一條縱貫全城的街道上走著。兩道人流擠滿了人行道——有的是匆匆忙忙回家的,有的是在家裡待不住,出去上館子的。快餐館燈火通明,竭誠歡迎。
「噢,我明天再來看看你怎麼樣了。你可不能那麼容易地擺脫我。」
這位真正的冒險家在聽到應門聲之前的幾秒鐘里感到呼吸急促,在那綠色的門板後面什麼事不會出現啊!一群玩著牌的賭徒;狡猾的騙子正在巧妙地玩弄手法,準備讓人上鉤;熱愛勇氣的美女,正籌劃著讓人來追求;危險、死亡、愛情、失望、愚弄——不管是哪一樁會來回答這輕率的敲門聲。
那位冒險的鋼琴售貨員在一個街角停步思考了一會兒,接著他穿過街道向前走了一個街區,然後回頭加入了上行的人流。當他又一次走過那黑人面前的時候,裝作沒有注意他,無意中接受了對方遞過來的卡片。走了十幾步開外他細看那張卡片,同他得到的第一張卡片一模一樣,仍是寫著「綠色的門」幾個字。人行道上有三四張來往行人丟下的卡片,都是空白面朝上。魯道夫將這幾張卡片翻過來,每一張卡片都印的是牙科診所的廣告。
「我們店裡有一個調鋼琴的師傅住在這幢樓里,」他說,「我錯敲了你的門。」
姑娘平靜地瞧著他,然後嫣然一笑。
可是對魯道夫而言,這故事聽起來就像《伊里亞特》或者《米尼的愛情的考驗》里的關鍵情節一樣重大。九*九*藏*書
從觀察中得到結論之後,他輕快地登上高高的石級走進樓房。上了兩層鋪著地毯的樓梯后他繼續向前,到了頂才停下腳步。過道里點著兩盞煤氣燈,一盞在右手遠處,左手的那盞較近,光線暗淡。他朝較近的那盞瞧去,在昏黃的光圈下瞧見一扇綠色的門。他猶豫了一會兒,想到遞卡片的非洲黑人的嗤笑,隨即直奔那道綠色的門敲了幾下。
朝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魯道夫看到一家戲院的上方,是一出新戲的刺眼的電光廣告:「綠色的門」。
「你在城裡沒有親戚或朋友?」
她的眼皮突然閉上了,嘆口氣說:「我渴睡得要命,而且我感覺那麼好。」
對魯道夫·斯坦納這種真正具有冒險精神的人而言,希奇古怪的事物本來用不著向他再次招手。但這一回卻是第二次了,於是他開始探索。
魯道夫緩步走到魁梧的黑人身邊,那傢伙仍舊站在牙齒喀嗒作響的箱子旁邊。他這次走過時沒有得到卡片。儘管穿著花哨而滑稽可笑的服裝,這個非洲人卻表現出一副自然而野蠻的莊嚴氣派,給有些人和藹地遞上卡片,又讓另一些人不受打擾地趕路。每隔半分鐘他哼出一句沙啞的別人聽不懂的話,類似電車售票員講的和大歌劇里唱的。他這次不但不給魯道夫卡片,而且魯道夫似乎感到,他從那閃光的大黑臉盤上接受到的是一種冷冰冰的、幾乎是輕蔑的神情。
這種神情刺痛了冒險家,他從中看出了一種無聲的譴責。且不管卡片上寫的神秘的字是什麼意思,這黑人從那群接受卡片的人中兩次選中了他,而現在似乎認定他智力和精力不足,無法去破解這個謎團。
姑娘安靜地躺著,好像處在昏迷狀態。魯道夫急於在房裡找一隻桶,然後把人擱在桶上滾動——哦,不對,那是對付溺水的人的辦法。他就脫下帽子扇她。這管用,因為他的圓禮帽的帽檐不慎碰著她的鼻子,而她張開了眼。於是,這個年輕人看出,她的臉正是埋藏在他心底的畫廊里的許多熟悉的畫像中遺失了的一張面孔:坦蕩的灰色眼珠,有點外翹的鼻子,栗色的頭髮鬈曲如花生藤——這一切似乎是他歷次冒險的目標和收穫,可是這張面孔瘦削而蒼白得令人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