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供傢具的出租房

供傢具的出租房

他向女房東道了謝,慢吞吞地上樓回到房裡。房間里死氣沉沉,讓它生機勃勃的要素已經消失;木犀草的芳香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發霉的傢具的陳腐氣味,是不流通的空氣的氣味。
就像時光本身那樣動蕩不安,來來往往、轉瞬即逝的,是下西區一大片紅磚建築里的一大批住戶。他們無家可歸,卻又有上百處家。他們從一處供傢具的出租房悄悄搬到另一處,住處變動不定,心靈也漂泊無依。他們用鮮明的節奏唱《甜蜜的家庭》,把宅神裝在衣帽箱里隨身攜帶,女人們把葡萄藤纏在闊邊帽上,一盆橡皮樹權充無花果樹。
「他們你來我往的,我的大部分房間都和戲園子有關。可不是,先生,這兒就是劇院區嘛。演戲的在哪兒都住不長,好些人在我這裏住過,對啦,這些人總是來的來去的去。」
「斯普羅爾斯小姐是怎樣的人——我是說相貌。」
「先生,我可以再跟你講一次。那是斯普羅爾斯和穆尼,就是我剛才講過的,布雷特·斯普羅爾斯小姐是她在劇院里用的名字,她的真名是穆尼太太。我家屋子是有名的正派。她的結婚證書都配了框子掛在……」
「你這裡有許多演員住過嗎?」年輕人問。
隨著鈴聲,這第十二家的門開了,女房東來到門口。她給他的印象是一條令人討厭的、吃得過飽的蠕蟲,蟲把果肉啃光了,單剩一個空殼,此刻正找可吃的新房客來填補那個空間。
珀迪嗓音毛毛糙糙地說:「房間嘛,備好傢具就是為了出租。我沒有告訴他,麥庫爾太太。」
就像一組密碼逐一給破譯出來一樣,一連串房客留下的痕迹漸漸顯出了意義。梳妝台前地毯上給磨光了的一片說明來住過的漂亮女人真不少。牆上的細小手印說明小囚徒們想要摸索通向陽光和空氣的道路。一團四面散開的污漬,像炸彈開花https://read•99csw•com留下的痕迹,證明曾有一隻玻璃杯或瓶子連同飲料摔到牆上。壁鏡的鏡面上,留下一個用鑽戒劃出來的歪歪倒倒的名字:「瑪麗」。似乎這間房的前後房客們都是火氣十足——也可能是被它的過分冷淡惹得忍無可忍,就向它泄忿。傢具上傷痕纍纍;長沙發的彈簧迸了出來,叫它變了形,活像一隻在極度痙攣中給殺死的可怕的怪物。大理石的壁爐受到什麼巨大的撞擊,迸掉了一大片。每一塊地板都有凹痕和裂紋,都是各別的痛苦所造成。說起來叫人難以相信,這個房間所受的一切損害,都是一度以此為家的人所作所為。也許是他們始終存在而不自覺的戀家本能得不到滿足,就對這異姓的戶神滿腔怒火,橫加報復。因為,即令是我們自家的一間茅屋,我們也會勤加打掃、修飾和愛護的呀!
他像獵犬跟蹤氣味那樣踏遍整個房間:沿著牆線,爬在地上細察角落裡地席鼓起的地方,搜索壁爐和桌子,帷幔和窗帘,屋角東倒西歪的柜子,想找出明顯的痕迹,卻不理解她就在這屋裡,在他身邊,在他周圍,在他心頭,面對著他,在他上空,偎著他,纏著他,通過她的微妙的感覺辛酸地呼喊他,連他比較遲鈍的感覺都能覺察到她的呼喊。他又一次大聲回答:「對,親愛的!」轉過身來,眼睜睜地瞧著虛空,因為他從木犀草的香氣中,還沒有辨認出她的形體,她的色澤,她的情愛和她張開的臂膀。
他一下子想起女房東。
他急匆匆奔出陰森森的房間,下樓來到門縫裡透出燈光的門前。女房東應聲走出房間。他竭力遏制著激動的感情。
這間供傢具的房間帶著初次見面的假殷勤迎接新到的客人,可那份歡迎不過是表面帳,像是一個膚色憔悴、臉泛潮|紅的暗娼皮笑肉不笑。破爛的傢具反射出淡淡的光,給人一種虛假的安慰。房裡有一隻矇著破錦緞的長沙發,兩把椅子,兩扇窗戶之間鑲一面一英尺寬的壁鏡。牆上掛一兩隻描金鏡框,房間一角支著一張銅床。
「有一個年輕姑娘,叫萬茜娜小姐——艾洛伊絲·萬茜娜小姐,你記不記得你的房read.99csw•com客中有這樣一個人?她多半是在舞台上演唱的。是個漂亮姑娘,不高不矮,身材苗條,金黃帶紅的頭髮,靠近左眉梢有顆黑痣。」
骯髒的地席上鋪著一塊花花綠綠的地毯,像是一個長方形的、鮮花盛開的熱帶小島,為波濤洶湧的大海所包圍。貼著鮮亮牆紙的牆壁上掛著一些畫片,都是那些無家可歸的人從這家搬到那家都躲不開的畫片——《法國新教徒情侶》、《第一次爭吵》、《婚禮早餐》、《泉邊的普賽克》,等等。掛得歪歪斜斜、不成體統的帘子,像亞馬遜舞|女的飾帶,不光彩地遮住了壁爐架莊嚴的輪廓。爐架上有一些零星物品,像是流落孤島的人們有幸登上一艘過往的船隻駛向新港岸時丟下來的——一兩隻不值幾文的花瓶、女演員的照片、一隻藥瓶、幾張零散的紙牌。
正當他在那裡歇著,房間里突然瀰漫著一陣濃濃的甜蜜的木犀草的香氣。它彷彿是隨著一陣風而來,極其分明,極其濃郁、強烈,彷彿是個活靈活現的來客。年輕人喊了出來:「什麼事,親愛的?」他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四處張望。濃烈的香味依附著他,將他包裹起來。他張開兩臂摸索著,一時間他的神智昏昏糊糊的。氣味怎麼會斷然招呼一個人呢?肯定是聲音。可是,剛才碰著他撫摸他的難道是聲音嗎?
坐在椅子上的年輕房客讓這些念頭從心頭掠過,同時不請自來的聲音和氣味也飄進了房間。他聽見一個房間里有氣無力的淫笑;在另外的房間里,一個人獨自罵個不休;有擲骰子的聲音,有催眠曲,有人悶聲悶氣地哭;頭頂上,班卓琴丁丁當當響得起勁;什麼地方的門砰的一聲關上;高架電車不時隆隆駛過;一隻貓在後院的柵欄上哀叫。他也聞到了這屋子裡的氣味——與其說是氣味,不如說是潮氣——像是從地下室里蒸騰起來的霉味,夾雜著漆布和霉爛木頭的氣味。
「你能不能告訴我,夫人,」他懇求道,「在我九_九_藏_書來到之前,什麼人住過我租的那間房。」
「就是這間房,」女房東毛茸茸的喉頭髮出聲音說,「刮刮叫的房間,難得空著。夏天還住過最高貴的房客,客客氣氣,總是預付房租,分毫不差。水龍頭就在廳堂盡頭。斯普羅爾斯和穆尼在這間屋裡住了三個月,她們是玩雜耍的。布雷特·斯普羅爾斯小姐——你可能聽說過她——哦,這不過是她的藝名。她的結婚證書就掛在那邊梳妝台上方,鑲在鏡框里。煤氣燈在這邊,你再瞧瞧這壁櫃有多大!這間屋子人見人愛,從來不會閑多久。」
不記得。問來問去總是不記得。無休止地打聽了整整五個月,結果還是落空。有那麼多次白天向劇院經理,向經紀人打聽,在各個學校和合唱隊里打聽,夜間向劇院的觀眾打聽,上至群星燦爛的劇院,下至低級的音樂廳——低級得甚至使他害怕在那裡會找到他的心上人。他愛她至深,想盡一切方法要找到她。他深信自從她離家出走,這個濱水的大城市會將她藏到什麼地方。可是這個城市像一片龐大無比的流沙,沙粒一直不停地流動,由於缺乏基礎,今天在上層的沙粒明天就埋藏到粘土和污泥里去了。
新來的房客有氣無力地靠在一把椅子上,而這間屋子就像巴比倫的通天塔里的一個房間,用混淆不清的語言給他講各式各樣房客的故事。
「在他們以前的房客呢?」
「進來吧,」女房東說,她的話音來自喉頭又像長滿舌苔,「我有一間三樓的後房,一個星期前才空出來的。你想不想看看?」
「噢,一個開運貨車的單身男子。他走時還欠我一星期房租。再以前是克勞德太太同她的兩個孩子,住了四個月。再往上是上了年紀的多伊爾,房租是他的女兒們付的。他在那間屋裡住了六個月。這就往回數了一年了,先生。再遠的我可記不清了。」
「可不是,太太,一點不錯。正好一星期以前吧,我還幫你收拾了三樓的後房。那麼漂亮的一個小妮子,想不到會開煤氣自殺。她那張小臉真可愛,珀迪太太。」
「今天晚上我租出了三樓的後房,」珀迪太太隔著一圈啤酒泡沫說,「是一個年輕人租的。他已睡了兩個鐘頭了。」九九藏書
他又在角落和縫隙里搜尋,找到一些瓶塞和煙蒂。這些東西都不屑一顧。可是他又從席片的皺摺里找到半支沒吸完的雪茄,便惡狠狠地罵著把它踩在腳底下。他已經將這間房從這頭篦到那頭,發現了漂流不定的房客們的慘淡的、不光彩的零星標誌。可是,他要找的是她呀!她很可能在這兒待過,她的靈魂彷彿在這兒翱翔,可就是找不到她的蹤跡。
「這就對啦,太太,我們就是靠房租謀生的。你很懂生意經。好些人要是聽說那床上有人自殺過,就不肯租那間屋子了。」
「哦,是嗎,珀迪太太?」麥庫爾太太不勝羡慕地說。「你能租出那種房子可真神。不過,你跟他講過嗎?」她滿腹狐疑地嗄著嗓子問。
「你說得對,我們總要謀生呀!」珀迪太太說。
這一夜輪到麥庫爾太太提著罐子去買啤酒。她打了酒來就同珀迪太太坐在地下室里,那裡一向是女房東們聚會的地方,也是蠕蟲不會死的地方
年輕人就跟著她上樓。不知從哪裡照進來的微弱的光線將廳堂里的陰影沖淡了些。他們悄沒聲息地踏在樓梯的地氈上,那地氈太不像話,恐怕原來的織機都會不認帳了。它似乎變成了植物,在腐臭而不見陽光的空氣里蛻化成一塊塊蔥蘢的地衣和到處蔓延的青苔,貼在樓梯上,腳踹上去粘糊糊的,像踹上什麼活物。在樓梯拐彎處的牆上都有壁龕,說不定從前曾經擺設著花盆什麼的。果真如此的話,也該在污濁發臭的空氣里死光了。也可能裏面安著聖賢的塑像,不難想象一些妖魔鬼怪早將他們拖了出來,拖到底下堆放傢具的地窖里那褻瀆神明的深處去了。
「正像你說的,她可以稱得上漂亮,」珀迪太太表示贊同,卻又吹毛求疵,「要不是左眉梢旁邊的那顆痣,就更出色了。來,把杯子再添滿,麥庫爾太太。」
年輕人租定了這間房,預付一個星期的房租。他一邊數著錢一邊說,他走累了,要立刻住下來。女房東說,房間早就準備停當,連九九藏書毛巾和水都現成。女房東正要走開,年輕人提出了那個停在嘴邊、已問過上千遍的問題:
一天晚上天黑以後,一個年輕人在這片東倒西歪的紅房子間蕩來蕩去,摁著一處處門鈴。來到第十二家,他將癟塌塌的手提箱擱在石階上,擦擦帽檐和額頭上的灰塵。門鈴聲輕而遠,好像從僻靜空洞的深處傳過來。
這間屋子沒有好好收拾過。梳妝台薄薄的檯布上散放著五六根髮夾,那是婦女們的普普通通、無從區別的朋友,從語法上說屬於陰性、不定式、一般時態。他知道這些髮夾顯然沒有證明的價值,就不作理會。搜索梳妝台的抽屜時他撿到一塊破爛的小手帕。他將它貼在臉上,有一股毫不含糊的金盞草的香氣直衝鼻子,就把它丟到地板上。在另一隻抽屜里他找到幾枚掉落的鈕扣,一張劇院劇目單,一張當鋪的名片,兩顆丟落的果汁軟糖和一本詳夢的書。最後一隻抽屜里有一隻婦女用的黑緞的蝴蝶結,這東西使他冷一陣熱一陣躊躇了好一會兒。不過黑緞髮結也是女子的普通裝飾,一本正經,沒有個性,不能說明什麼問題。
「噢,黑頭髮,先生。個子矮而胖,一副滑稽相。他們是上星期二離開的。」
希望如海水退潮,他的信心隨之枯竭。他呆坐著,瞪著搖曳不定的發黃的煤氣燈光。一會兒他走向床前,把床單撕成一條條的,再用小刀的刀背,將所有門窗周圍的縫隙拿布條塞緊。當一切都安排停當以後,他關掉燈,又開足了煤氣,爽爽快快地躺倒在床上。
他問這裡有沒有房間出租。
「她在這間屋裡住過。」他叫了起來。他要從房間里尋找證據。他相信自己認得出曾經屬於她的或她曾經接觸過的任何小東西。這種籠罩一切的木犀草香氣,她所喜愛而且成為她的特徵的香味——它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既然這個區里的房屋有上千的住戶,就該有上千的故事可講了。毫無疑問,其中的大多數枯燥無味,可是,如果說在一批又一批源源而來的流浪客中,找不到一兩個幽靈,豈不是怪事一樁!
「不,我不記得這個名字。那些上舞台的人他們的名字換來換去,就像時常換房間。他們一會兒來,一會兒去,我腦子裡想不出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