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摯友忒勒馬科斯

摯友忒勒馬科斯

「可是我剛說到這兒,」忒勒馬科斯·希克斯結束他的故事說,「感覺到我的這隻左耳像被人用四五口徑的手槍打飛了似的。掉頭一看,希克斯太太雙手握著一根掃帚棍,原來是吃了她一悶棍啊!」
「『斯普林大峽谷,』佩斯利插話說,露出滿嘴的土豆,還有塊火腿上的蹠骨。
「差不多已是晚上十點鐘了,希克斯太太還在屋子裡忙著收拾,我在大門口坐下,脫去靴子乘涼。裏面的燈轉眼就熄了;我坐著沒動,一幕幕往事在心裏翻騰。隨後又聽到希克斯太太一聲喊:『還不快進來呀,萊姆?』
「我突然感到身體的左邊部分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像火爐旁邊瓦罐里的生麵糰開始發酵似的。原來傑塞普太太已經挪了過來,跟我挨得更近了。
「『我想,你該明白,』佩斯利說,『我已經下定決心,要讓那個寡婦合法地成為我家庭和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除非有一天死亡硬要將我們分開。』
「我們抵達小鎮時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但還是打定主意走進這家鐵路邊的旅店,看看還能吃上什麼樣的飯菜。我們坐下后,剛剛拿起餐刀,還沒有來得及將粘在紅油布上的盤子撬起,寡婦傑塞普就端來了現烤的小麵包和炸雞肝。
「寡婦傑塞普很健談,她滔滔不絕地給我們講了本地的氣候和歷史,還說到丁尼生,乾梅,還有羊肉貨源不足,最後她問我們來自什麼地方。
「佩斯利說著又停了下來。
「『還談什麼機會!』傑塞普太太說,『行啊,就讓他自以為還有機會吧。不過他坐在旁邊經歷了今晚的這一切以後,可別再抱什麼希望才好。』
「我說,世上還真有這樣的女人,讓鯷魚見了也準會動心。她身材勻稱,高矮胖瘦都恰到好處;她態度和藹,一看就知道很容易接近。她那紅撲撲的臉色既是爐火烘烤的結果,也是她性格熱情開朗的標誌,她的微笑能叫山茱萸在寒冬臘月里開花。
「是一次意外嗎?」我追問道。
「『希克斯先生,』傑塞普太太在黑暗中用異樣的目光看著我說,『要不是另有原因,我會叫你滾下山,永遠別再走進我的旅店。』
「『萊姆,』他說,『我們已經有七年交情了。你跟傑塞普太太接吻別弄出這麼大的響聲好不好?換了我同樣不會幹擾你。』
「『男人與男人間的友誼,』我說,『是古老的歷史美德。它產生於古代社會,因為那時男人們需要互相保護,共同抵禦尾巴八十英尺長的蜥蜴和會飛的海龜的侵襲。男人們沿襲成規,至今仍相互支持,直到九_九_藏_書旅店的招待跑來告訴他們說,這些動物現在確實已不復存在。我已經多次聽說過,男人間的友誼,有了女人插足,便會破裂。』我說,『為什麼會破裂呢?聽我說,佩斯利,我們第一眼見到傑塞普太太和她的熱麵包的時候,我們這兩顆心就已經像插|進了振蕩器似的無法安寧了。我倆誰更有本事些就讓她歸誰吧。我和你公平競爭,決不搞任何小動作。我如何向她求愛,全都當著你的面進行,因此你跟我有同樣的機會。如果你也這樣做,我看無論誰最終獲勝,我們的友誼之舟都不會沉入你說的那個藥用礦泉水的旋渦了。』
「『是啊,』我說,『你雖然只說了一句話,我卻明白了你的言外之意。不過我想你也該清楚,』我說,『我已經計劃著要讓這位寡婦改姓希克斯,留給你做的事是給報紙的社交欄目寫封信,問問清楚,婚禮上的伴郎是不是要戴山茶花,還要穿無縫襪!』
我發現這人脾氣並不壞,便問他那隻左耳是被什麼野獸咬傷而落下殘疾的。作為一個獵人,我關心的是追捕獵物時可能遭遇的不幸。
「『九八年夏天在銀都的藍光酒家,』他開始講故事,『我親眼看見吉姆·巴索洛謬為了件橫條子的棉布襯衫就把一個中國佬的耳朵咬了下來。那件襯衫——這響聲是怎麼回事啊?』
「可是換了人與人之間呢,交朋友只不過是逢場作戲,人與人之間的友誼隨時都可能破裂。
「一年夏天,我和佩斯利赤著膊飛馬奔進這裏的聖安德魯斯山區,我們想找個地方歇夏,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個月。我們選中了洛斯皮諾斯。這小鎮簡直就是世界屋頂上的一個花園,飄著煉乳和蜂蜜的芳香。鎮上有一兩條街,空氣好,母雞肥,吃住有旅店,這一切足夠我們享用了。
「『好!』我說,『小聲點也行。』
「傑塞普太太的旅店旁邊有幾棵樹,樹下有張長靠椅,南行的列車離開后她愛坐在那裡納涼。於是,我和佩斯利吃了晚飯便去那兒會合,向這位太太表達各自的愛意。我們正大光明地求愛,嚴格履行機會均等的諾言,誰要是先到了,寧可等待也不單獨開始行動。
「我獨自一陣尋思,提出下面的想法和行動準則——
「你瞧,這場求愛的競爭一開始,我就叫佩斯利·菲什進退兩難,動彈不得。怎樣才能輕而易舉地抓住一個女人的心,我倆各有一套策略。佩斯利的策略是,將他的親身經歷或從那些大字體的印刷品中看到的故事,繪影繪聲地講給她們聽,先把她們嚇個半死。我想,他這種使人因害怕而順從的主意,準是從莎士比亞的一個叫《奧塞羅》的戲里學來的。這個戲我看過,裏面有個黑人讀過賴德·哈格德和read.99csw.com盧·多克斯塔德的驚險小說,聽過帕克赫斯特博士的演講,他變著法子編出故事來講給公爵的女兒聽,終於將她弄到了手。可是這種求愛方式離開了舞台就不怎麼管用了。
「『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站起身說,『我們還是等佩斯利來了以後再說吧。我可從未做過對不起朋友的事,現在這樣做算不上正大光明。』
一次出外打獵,歸途中在新墨西哥州洛斯皮諾斯小鎮等候南行的火車。那趟車晚點了一小時。我坐在頂峰客店的門廊里,與店主忒勒馬科斯·希克斯聊起了生活的意義。
「我趕緊從椅子上站起身。
「沒過幾分鐘,佩斯利匆匆趕來了,穿過過道時還一邊扣著袖口上的鈕扣。他解釋說鎮上唯一的一家服裝店也關了門來看婚禮,他買不到愛穿的這種漿過的襯衫,只好繞到服裝店後門,破窗而入,自己動手拿了一件。說完他在新娘的另一側站定下來,於是婚禮接著舉行。我一直在想,佩斯利以為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只要牧師出個錯兒,就會把他跟寡婦配成一對。
「佩斯利這句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他與我之間那種古樸淳厚的友誼無法再保持下去了。他明明知道我最恨人多嘴多舌,卻偏要摳字眼兒,打斷我與傑塞普的談話。地圖上標的是斯普林大峽谷;可是佩斯利本人也總是稱之為斯普林峽谷,我聽他這樣說過不下一千次。
「我來把正確的方法說給你聽。你見過有人是怎麼用石子打貓的吧?他發現一隻野貓坐在柵欄上朝自己看,便悄悄溜進後院撿起一塊石子,假裝手裡什麼也沒有,假裝不知道貓在看他,他也沒看見貓,然後猛地向它扔去。這就是成功的秘訣。在女人有戒心的情況下千萬別去拉她的手。握住她的手以後,儘管你心裏明白她已經心領神會,你還得裝作對此渾然不覺的樣子,別讓她看出來。這就是我採取的策略。佩斯利呢,他把那些驚險故事和天災人禍當作小夜曲唱,其實,倒不如給女人讀讀星期天去新澤西海邊小鎮歐欣格羅夫的火車時刻表管用。
「佩斯利雙腳盤在一條椅腿上連聲嘆息。
「『你待朋友這樣好,一定會成為一個好丈夫,』她說。
「沒過幾分鐘,佩斯利也在傑塞普太太身邊坐了下來。
「『來了,來啦!』我從夢中驚醒似的應聲道,『媽的,要不是等老夥計佩斯利——』
「我倆並排站在前面,牧師正準備宣布儀https://read.99csw.com式開始時,我四下一看,未見佩斯利的人影。我招呼牧師先等一下。『佩斯利還沒有到,』我說,『我們一定得等他。一度為友,終生不忘——這就是忒勒馬科斯·希克斯的為人。』傑塞普太太氣得兩眼直冒火,不過牧師還是聽了我的話,沒有立即念出那老一套的開場白。
「世上沒有意外的友誼,」忒勒馬科斯說。我便不再言語。
「牧師有幢靠街的小屋,已修整停當等著出租;他答應讓我與希克斯太太臨時住一宿,第二天上午乘十點四十分的火車去埃爾帕索度蜜月。牧師太太讓屋子四周長滿了蜀葵和野葛,看上去還真有幾分喜氣,同時又顯得涼爽。
「儀式結束以後,我們喝了茶,吃了羚羊肉乾和杏子罐頭,鎮上的人也慢慢散了。佩斯利是最後一個走的。他跟我握了握手,說我為人正直,真心實意跟他交朋友,還說有我這個朋友他感到驕傲。
「這隻耳朵,」希克斯說,「是真摯的友誼留下的紀念。」
「『斯普林峽谷,』我說。
「『你這位先生,』傑塞普太太轉過身衝著佩斯利說,『二十五年以後,你要是來參加我和希克斯先生的銀婚紀念,在客人們舉杯慶祝的時候,你是不是還想把這個機會塞進你的木瓜腦袋啊?因為你曾經是希克斯先生的朋友,我才忍耐了這麼久,不過我看你現在該死心了,趕緊下山算啦。』
「『傑塞普太太,』我儼然以未婚夫的身份緊緊抱著她說,『佩斯利先生現在還是我的朋友。我的確答應過他,只要有機會,我一定堅持公平競爭、機會均等的原則。』
「『傑塞普太太已經答應嫁給希克斯,』我說,『她這是又一次表示這樣的心意了。』
「那麼,我怎麼讓一個姓瓊斯的女人成為希克斯太太的呢?告訴你我的奧妙,只要學會抓起她的手並握住不放,她就是你的人了。不過,做起來可不容易。有人抓起女人的手拚命地拽,像是要給脫臼的肩關節複位似的,叫你能聞到山金車酊劑的藥水味,還能聽到撕扯繃帶的聲音。有人抓起女人的手像握著一塊滾燙的馬蹄鐵,手臂伸得老長,身子讓得遠遠的,那架勢像藥劑師往瓶子里灌阿魏酊溶液。多數男人抓到女子的手以後,都是面對面地往外拽,如同小男孩從草地上撿棒球,沒給對方機會,好讓她忘掉手還長在她自己的臂膀上。他們的這些做法全不對。
「我在她身邊坐下,聚精會神地看著遠近的景色,欣賞大自然的精神風貌。那個夜晚用於談情說愛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月亮已經升上天空,在自己的軌道上履行義務;我們頭頂上的那幾棵樹,按照科學和自然規律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樹蔭。灌木叢中,小夜鶯、金鶯鳥、長耳兔等九_九_藏_書鳥獸的叫聲和昆蟲的鳴聲,一聲聲,一陣陣,此起彼伏。山裡吹來的風,掠過鐵軌邊的一堆空番茄醬罐頭盒,嗚嗚作響,像是有人在演奏單簧口琴。
「傑塞普太太意識到我們有個君子協定的第一個夜晚,我是在佩斯利之前到的。那時晚飯剛開過不久,傑塞普太太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新連衣裙,已經在那兒涼了一會兒,差不多可以接觸了。
「說到真摯的友誼,」我的這位店主人接著說,「我過去只知道一個康涅狄格人和一隻猴子如何以誠相待,他們是唯一稱得上摯友的一對。一個康涅狄格人到巴蘭基利亞謀生,靠的是猴子爬上椰子樹給他摘椰子。他將椰子鋸開做成水舀子出售,一隻賣兩個雷阿爾,用來買酒喝。椰子汁則歸猴子喝。這樣分贓彼此都滿意,他倆生活得像親兄弟似的。
「我接著向她解釋說,我與佩斯利已合作多年,兩人結伴走南闖北,是同甘共苦的朋友;又說同情和接近有可能使感情升溫,因此我倆已有約在先,在談情說愛的任何場合,都不可以背著對方用這些手段佔便宜。傑塞普太太聽后似乎認真考慮了一會兒,突然哈哈直笑,笑得荒涼的樹林里也響起回聲。
「有天晚上,我在佩斯利之前坐在長椅上,早去了一袋煙的工夫,我的朋友義氣差點要出問題。我問傑塞普太太可曾考慮過『希』字要比『菲』字好寫些,不想她一頭倒在我懷裡,將我插在衣扣眼裡的一支夾竹桃上的花瓣壓碎。我俯下身去——但什麼也沒幹。
「後來,也就是一個月以後,我跟傑塞普太太在洛斯皮諾斯的衛斯理教堂里舉行婚禮;整個小鎮全都關了門來看熱鬧。
「『請原諒,夫人,』我說,『我要等佩斯利來了以後,才能回答這類帶有導向性的問題。』
「『萊姆,』他說,『你要是真夠朋友的話,就不該把傑塞普太太摟得這麼緊。整個椅子都晃動了。要知道你跟我說過,只要有機會,你會讓我平分秋色的。』
「沒過幾分鐘,佩斯利到了,他頭髮上抹著香檸檬油。他在傑塞普太太的另一邊坐下后便講起了個悲慘的冒險故事:1895年聖麗達谷地連續九個月乾旱無雨,他跟一個叫拉姆利的傻子為一副鑲銀的馬鞍而比賽剝死牛皮。
「『這個中國佬,』佩斯利接著說,『就是九七年春天開槍打死了馬林斯的那個案犯,那起案子——』
「我跟傑塞https://read.99csw.com普太太已經干開了剛才中斷了的事。
「『那是個什麼樣的原因呢,夫人?』我問道。
「『唉,希克斯先生,』她說,『每逢這樣美麗的夜晚,世上的單身人更感到孤獨不是?』
「『你的這個計劃,實行起來准有不少困難啊,』佩斯利說,嘴裏嚼著一塊枕木的碎片。『要是換成別的什麼事情,無論哪一方面的,我都可以讓你。』他說,『可這件事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事。你知道,』佩斯利接著說,『女人的微笑,是海蔥和鐵鹽礦泉水的旋渦,一旦卷了進去,再堅固的友誼之舟也難逃滅頂之災,被摔得粉身碎骨。要是有狗熊騷擾你,我會奮不顧身地向它發起突然襲擊,』佩斯利說,『你欠了債,我仍然給你簽字擔保,我還會用肥皂樟腦給你擦背;但我的禮讓也只能到此為止。在爭奪傑塞普太太這件事上,我倆各干各的。我現在就把醜話說在前頭。』
「我倆誰也沒有再說什麼,吃完飯便走出旅店,在鐵軌上坐了下來。我們已經是多年的老搭檔了,彼此的心事不說也知道。
「我有過一個名叫佩斯利·菲什的朋友,想象中,兩人永遠也不會分手。我們有七年時間一起開礦,辦農場,賣過專利產品攪乳器,放過羊,干過照相等等的營生,也一起築過柵欄,採過乾梅。我曾想,別說是花言巧語、金錢美酒,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休想在我與佩斯利·菲什之間製造不和。你很難想象我倆的友誼已經深到什麼程度。我們不僅是幹事業的朋友,在生活上也同樣是友好的夥伴,空閑時間一起娛樂消遣,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我倆形影不離,像傳說中的達蒙和皮西厄斯一樣日夜廝守在一起。
「『行啊,老弟!』佩斯利握住我的手說,『我一定照辦。』他說,『我們當面向這位太太求婚,你我之間沒有什麼言語行動需要迴避,也不會像一般人那樣因爭風吃醋而動刀動槍。無論誰輸誰贏,我們仍將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