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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二 血色救贖 十、暗黑黎明

故事二 血色救贖

十、暗黑黎明

在這揪心的寂靜中等了足足三分鐘,費誼林除了喘粗氣,沒發出一點聲音。
局長劉百發對沈恕在這起案件中的表現也很不滿意。他是一個注重數字和實效的人,所有複雜的刑偵技術、曲折的偵查過程、一線幹警的流血流汗,在他這裏都會被簡單地用數字量化。發案率下降,破案率上升,而幅度都要超過省內其他城市,這就是他的政績,是他最樂意看到的。數字是最能說明問題的,硬邦邦,響噹噹。至於其他方面,無非是角度問題、筆墨問題。要拔高一個人,或者要踩低一個人,只是一枚硬幣的正反面,看你怎麼拋而已。
黃勇說:「鐵路公安局土嶺警務區,就是把許明明碎屍案轉到你們重案大隊的那個警務區,曾經有一個痕迹檢驗專家,名叫費誼林。」
推門進屋,裏面的空間更加逼仄。室內採光不好,昏暗中似乎還籠著一層煙塵。發潮發霉的味道撲鼻而來,令人氣悶頭暈。一對年過七旬的老人正在灶房裡燒火做飯,看見我們進來,都站起來,木訥的表情中帶著些詫異。
沈恕先用目光向費母表示歉意,然後取出一塊事先準備好的香酥燒餅,遞到費誼林手裡,又做手勢示意費誼林複述我的話。費誼林咬了一大口燒餅,呵呵笑兩聲,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地念自己的名字。我就勢又動動嘴唇,不出聲地念了一首淺顯的兒歌,費誼林這次不用勸導,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我不知怎麼心一動,又無聲地背誦了一首生澀的古詩,相信以費誼林的智力,一定不明白我在說什麼。
接通后,黃勇第一句話就問:「沈隊,你是不是在找能讀懂唇語的人?」
張奇志以前和費誼林打過兩次交道,也見過他的父母,走上前向兩位老人招呼說:「老人家,你們身體好啊?有兩個楚原來的警察,九_九_藏_書想見見誼林。」
費誼林仰起頭,憨憨地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不帶任何表情。
我的滿腔熱望被兜頭一盆冷水澆滅。當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說什麼也睡不著,腦海里儘是費誼林那滿頭滿臉的灰白色的長髮長須以及他瞪得圓圓的渾濁的眼睛。他到底有沒有讀唇語的能力?為什麼他在家裡時百試百靈,到真刀實槍上陣時就一句話也「聽」不出了呢?
我忙打圓場說:「還真是有事求老費幫忙,絕不讓他白搭工夫,報酬由公安局出。老人家,我們來得匆忙,沒準備什麼禮物,這點楚原特產的圓蹄和紅腸,請你們收下。」說著,我把動身前在楚原買的鹵豬蹄和灌腸放到灶台上。
2002年7月7日黃昏。晴。
我和沈恕第二天一大早就起程了,驅車三百多公里,到古堡鎮后,由當地派出所所長張奇志帶領來到費誼林家。
費父頭也不抬,瓮聲瓮氣地說:「來就來吧,還買什麼東西。老婆子也是,說那些不咸不淡的話幹啥?誼林在裡屋呢,你們進去吧。」
轉機在誰也沒料到的時候出現了。
我的興奮之情不遜於費誼林,眼見為實,他剛表演了一次神奇的讀唇絕技。當然,前提是他的耳朵確實已經聾了,完全是靠眼睛在「聽」。
不虛此行!我激動得眼圈都紅了。這麼多日子的找尋,承受著責難和詬病,各種壓力下的苦苦堅持,在這一刻,什麼都值得了。
我們做了幾個實驗,在他背後大喊大叫,或者把電話鈴聲調到最響然後播放出來,他都無動於衷。只有在他對面說話時,他才會漫不經心地瞟你一眼,但看上去我們所表達的意思他卻全都明白。
應該說沈恕是一個很執拗的人,我的否定意見並沒有打消他的想法,他竟然一直在低調地尋找能閱讀唇語的人https://read•99csw•com。當然,無論他怎樣低調,畢竟繞不過公安系統內的各種渠道,他的所作所為還是難免傳出去。於是,有人哂笑,有人不解,有人責備,也有人同情。公安是一個尊重經驗、講求實證的系統,傳統的力量如此強大,任何一個推陳出新的做法在被證實行之有效之前,都會遭到輕視。
我們把視頻又播放了一遍。費誼林這次沒吃東西,專心致志地盯著屏幕看。一分鐘的視頻很快就結束了,他和上次一樣,目光獃滯地坐著,嘴唇一動也不動。我和沈恕屏住呼吸,等待奇迹的發生,室內安靜得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也聽得見。
「是我。」
電視里正在播放一部罪案片。我已經從頭至尾看過兩遍這部片子,掃一眼屏幕,見正播放到兩名嫌疑人真偽難辨的關鍵時刻,就隨口說出真兇的名字。費誼林斜眼瞅我,目光里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氣。少頃,真兇暴露,費誼林激動地站到藤椅上,用手指著我,呵呵大叫。
黃勇說:「十年前,老費在辦一起爆炸案時被震聾了耳朵,腦子也震壞了,智力相當於一年級小學生的水平。」
我無法描述沈恕此時的心情,因為他向我們轉述這段時,略去了自己的反應,我只能想象他的狂喜。費誼林曾是一位名聞遐邇的痕迹學專家,在足跡、掌紋指紋、微量痕迹等領域都有建樹,也是在表情、微反應等領域的領軍人物。更重要的是,他從未受過刑事偵緝方面的專業訓練,所有成就都是在興趣和天賦基礎上自己琢磨出來的。如果說公安系統內有人能讀懂唇語,那非費誼林莫屬。
沈恕雖沒見過黃勇,但這名乘警第一個發現碎屍,又提供編織袋的線索,確定了碎屍發案地點,表現出許多刑警都不具備的刑事偵查素質,沈恕對他印象九_九_藏_書很深。黃勇問過這句話,沈恕立刻答道:「對,你有線索?」兩個人說話都不兜圈子,直奔主題。
費母撇撇嘴,說:「好幾年沒人來看過他了。咋?他都這樣了,還要他給你們做事?」
費母對我們這麼折騰有點不滿,站在門口說:「行了,他聾了十來年,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你們就別再試他了。」
張奇志也嘖嘖稱奇:「老費,咋不知道你還有這手?真是一身的好本事哈。」
于銀寶說:「接起來聽聽,如果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敷衍過去。」
這天黃昏,已過了下班時間,重案隊只剩下於銀寶等幾個單身漢,沈恕則躲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閱讀卷宗。于銀寶身旁的電話鈴聲忽然響起,卻不是值班電話,顯示屏上的號碼也不熟悉,但可以分辨出是公安系統的號碼,幾個人面面相覷,沒人伸手去拿聽筒。這是內部辦公電話,誰在這時候打來?電話鈴聲卻三番四次地響個不停,似乎知道有人下班未走似的。
接起電話,對方自報家門,是一個名叫黃勇的鐵路乘警,指名要和沈恕通話。于銀寶對這個名字還有點印象,便問:「黃勇?你是不是發現許明明碎屍的那個乘警?」
古堡鎮是一個資源匱乏、交通不便、古老而保守的縣城,與同級的城鎮相比,經濟發展似乎落後了十幾年。費誼林家是一排低矮平房中的一家,斑駁的紅磚青瓦,寫著風雨侵蝕的痕迹,門窗表面的綠油漆脫落得一塊塊的,小院里長滿雜草。
這件事沈恕也知道,他沒接話,琢磨著黃勇為什麼要提起十年前的舊事。
趕回楚原時天色已經全黑,我們簡單吃了點飯,就一頭扎進技偵處辦公室,調出那段計程車司機對苗淼說話的視頻,滿心期待著費誼林向我們證明一個奇迹。
于銀寶意識到這個電話不簡單,不敢怠慢,立read•99csw.com刻轉進沈恕的辦公室。
「你到底聽出來沒有?說話啊,要不然咱們再看一遍?」我加重語氣催促他。
黃勇說:「老費這人是個天才,腦子震壞了,不耽誤他長本事。耳朵聾了以後,他聽不見別人說話,就盯著人家的嘴唇看,時間一長,就練出了讀唇語的真功夫。據說他看電視,只看演員的嘴唇怎麼動,就能明白劇情,看得津津有味。」
不愧是費誼林的母親,一聽我們的身份,就猜到來意。沈恕有些尷尬,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費誼林的窘迫生活是一目了然的,沈恕來求他做事也是實情,說什麼都是強詞奪理。
黃昏的陽光依然很熾烈,曬得屋子裡暑熱蒸騰。重案隊辦公室里沒裝空調,幾盞碩大的風扇呼呼地吹著,桌上被壓住的紙張在風中獵獵作響。
和費父費母講了好一通才取得他們的同意,我們帶著費誼林走出家門,身後傳來費母的牢騷:「用著了就把人帶走,用不著了就給我送一個廢人回來。」那聲音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燙得我雙頰發紅。
劉百發幾次在局黨委會上表達了對沈恕的不滿,罵過不下十句「瓜娃子」。有人把事情傳到沈恕耳朵里,他一笑作罷。沈恕是流言和謠言的終點站,和他處久了的人都這樣說。他的這個特點讓人們和他相處時很放心很輕鬆,當然,也讓惡意中傷他的人更加肆無忌憚,因為不會遭到報復。人的性格特質就是這樣,善良對應懦弱,憨厚對應木訥,沒有絕對好或者絕對不好的品質。
誰知他看過一遍后毫無反應,目光獃滯地坐著,用力咀嚼一塊提拉米蘇點心,一聲不吭。我和沈恕面面相覷,怎麼回事,難道他只顧吃東西,沒「聽見」計程車司機說話?我們耐心地等費誼林把一塊提拉米蘇吃完,好言好語地和他商量,請他把計程車司機說的話複述read•99csw•com給我們。費誼林瞪著一雙滄桑、智慧與懵懂並存的眼睛,順從地點點頭。
這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因為黃勇的一個電話,充滿了希望。
我終於忍耐不住,充滿疑惑地問他:「老費,視頻里這個計程車司機在說什麼?」
費誼林的狀況比我們想象的還差。他時年四十幾歲,頭髮卻已經花白,亂蓬蓬地垂到肩膀上。鬍子有半尺之長,耷拉到胸前。他圍著一條髒兮兮的被單,蜷在藤椅上,一邊啃一塊干硬的烙餅,一邊聚精會神地看電視,全沒留意到我們走進來。
看得出沈恕這次也有些緊張,注視著費誼林的反應,擔心他說不上來。誰知費誼林愣愣地看我兩秒鐘,居然又一字一句地複述出來,除去有些字詞發音不準,居然一字不差。他不僅能閱讀唇語,而且記憶力驚人的好。
楚原市刑警支隊重案大隊。
我和沈恕交換了一下眼神,心裏一片冰涼。沈恕嘆了口氣,說:「他聽不出來,算了,別再逼他,也許今天太累了,讓他好好休息,明天再試試。」
沈恕一意孤行,他堅信計程車司機對苗淼說的話是突破僵局的關鍵,他動員所有的力量尋找能讀懂唇語的人。但倏忽間半個月過去,他一無所獲,早就持有懷疑態度的人們開始把他的行動當作茶餘飯後的笑料。我聽到那些風言風語,不禁地為沈恕難過,但力量有限,我終究幫不到他什麼。
沈恕說:「這個名字我知道,公安部一級『英模』,我在公安大學讀書時學習過他的案例。」
費誼林張大了嘴,怔怔地搖搖頭,忽然「哇」地一聲哭出來,涕泗交流,非常傷心。
沈恕還有點不放心,怕費誼林「聽」得見卻表達不出來,他讓我站到兩米外,不出聲,僅動嘴唇,說「費誼林」三個字,然後讓他複述。費誼林卻不為所動,木然看看沈恕,不理他,又轉過頭去看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