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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門

第三章 門

「放心。」魏炯也笑。
魏炯點點頭,對紀乾坤說:「老紀,我把你送回去。」
然而紀乾坤只看了目錄,就把書甩在床上,又把手指向書架。
「有事嗎?」
男生聽得很認真,最後想了想,問道:「也就是說,只要立案了,追訴時效可以無限延長?」
「孟老師,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您。」男生把水杯放在窗台上,從書包里掏出一本刑法學教材,翻至折好的一頁,「關於追訴時效的。」
紀乾坤同樣先翻看目錄,然後快速打開至某一頁,細細研讀起來。
「我還沒講到這裏,」孟老師接過教材,「預習?」
孟老師吸著煙,看著男生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心想這小子比師弟師妹們強多了。
「是嗎?」輪椅被推到一條甬路的盡頭,魏炯費力地讓輪椅掉轉方向,開始往回走,「您在這裏幾年了?」
「殺人嘛。」紀乾坤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多大的事兒——你說是吧?」
「不錯。」魏炯端詳著杯中金黃色的茶湯,「我不太懂,但是很好喝。」
說罷,女孩像想起什麼似的一拍腦袋:「哎呀,我忘記買貓糧了。」
魏炯伸手取下那本薄薄的小冊子,遞給紀乾坤。他幾乎是把法典搶到手裡,迫不及待地翻看起來。
他還真不知道。魏炯心想。
「沒什麼可抱歉的。」紀乾坤呵呵地笑起來,「我不覺得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
養老院的院子並不大,且大部分是泥土地。院子里種著幾棵樹,因為葉子已經全部落光,分辨不出樹種。能推著輪椅行走其上的,只有幾條橫縱交錯的紅磚鋪就的甬路。
「敬老院。你呢?」
魏炯整整書包,走向公交車站。
魏炯急忙過去扶住輪椅:「您要拿哪本?我來吧。」
「壺裡有大紅袍,剛泡的。」他面向魏炯,指指抽屜,「裏面有紙杯,自己倒。」
不可能。魏炯心裏的問號更大了。僅僅是興趣使然,絕不會讓這樣一個閱歷豐富的老人如此急切和失態。
紀乾坤招呼魏炯坐下。張海生看了他一眼,皺著眉,捏著半截煙頭說道:「老紀,這煙也不咋好抽啊,沒勁兒。」
他看看腕表,還有大概一小時的時間。魏炯把餐盤送到回收處,步行出了校門。
「有什麼分別嗎?」
「嗯?」魏炯有些摸不著頭腦,「什麼幾毫克?」
一進門,魏炯就感到眼花繚亂。老闆坐在玻璃櫃檯後面,在他身後,高及天花板的貨架上擺滿了成條的香煙。老闆正在電腦上玩斗地主,見有人進來,頭也不抬地問道:「要什麼煙?」
「您呢?」魏炯問張海生。
「焦油含量。」老闆站起身來,「幫別人帶的?」
「他平時抽這個牌子不?抽的話,肯定知道價兒。」
他轉過身子,自下而上地看著魏炯。
「買了這麼多?」
「你來了?」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勞作,敬老院被打掃得乾乾淨淨。處理完最後一批垃圾后,志願者們又三三兩兩地來到房間里陪老人聊天。魏炯洗乾淨手臉,徑直去了紀乾坤的房間。
說罷,他就拎起拖把,拉開門走了出去。
「兩條吧。」魏炯算了一下,伸手去拿錢包,「開張發票。」
「如果一起案件——比方說,殺人案件——發生在97年之前,」紀乾坤邊想邊說,語速緩慢,「你覺得應該適用79年刑法還是97年刑法?」
「不會是假的吧?」
「不會的。」魏炯和她揮手告別,轉身上了大巴車,找了個臨窗的位置,看著女孩的背影漸行漸遠。
「就在門口也不行嗎?」
魏炯想到紀乾坤花白的頭髮,心想還是別來「勁兒大」的了,就要了一毫克的健牌香煙。老闆手腳麻利地從櫃檯下面拿出一個紙箱。
「一百二一條,要幾條?」
魏炯站著,俯視紀乾坤頭上淺灰色的毛線帽子,清晰地感到某種類似水分的東西正在從他身上流失。
「是的。」
「暫時不用。」魏炯向圖書館的方向努努下巴,「可以幫你拎到那裡。」
「你的家人……經常來看你嗎?」
一時無語。魏炯不知該說些什麼,紀乾坤則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縮在輪椅上不read.99csw.com作聲。沉默中,輪椅再次來到甬路盡頭,魏炯打算原路返回時,紀乾坤開口說道:「推我到門口吧。」
「一百一十五吧。」老闆還有意挽留,「煙草專賣店的比這個貴多了。」
魏炯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直覺卻告訴他不妥。
「第四章第八節,第七十七條。」
「對。」紀乾坤的回答乾脆利落,目光中充滿期待。
已經上了大半學期課,課後提問者寥寥,讓這些孩子激發起學習熱情大概只能在期末考試前了。孟老師拎起提包,心裏盤算著午休時是去打羽毛球還是游泳。剛走出教室的門口,就聽到一個略帶怯意的聲音。
公交車隨即啟動,魏炯在車廂里張望了一圈,立刻發現有人在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不用不用。」魏炯急忙推辭,「很輕的。」
「現在包裝變成這個樣子了……」他自言自語道,隨即便拆開包裝,拿出一盒,湊到鼻子下聞了聞,「嗯,是這個味兒。」
魏炯想起他房間里的小電鍋和香煙,笑了笑。
「不怕。」岳筱慧滿不在乎地說,「大不了明天上午溜出去買。」
「會的。」
女孩沖紀乾坤擠出一個微笑,把背包塞進魏炯的懷裡:「撤了撤了,大巴車等半天了。」
「推我回去吧。」紀乾坤的眼睛里又恢復了溫和、平靜的神色,「差不多了。」
「嗯。」紀乾坤扭頭望向窗外,「你大概幾點離開?」
「給我吧。」岳筱慧把塑膠購物袋放在那堆購物袋頂端,好奇地從敞開的袋口處看了一眼。
這老頭挺奇怪。魏炯在心裏嘀咕:也不知以前是幹嗎的,這麼大歲數,身體也不好,偏偏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他的視線離開那些老人:「他們哪知道什麼叫寂寞。」
「不是,幫一個老……朋友買的。」
「只有經歷過熱鬧的人才會感到寂寞。」紀乾坤看看院子里或聚在一起聊天,或背著手獨行的老人們,「我很久以前就獨自一個人生活,早就習慣了。再說……」
一直默不作聲的紀乾坤開口了:「算了,就在這裏吧。」
魏炯和另外幾個男生負責清潔二樓的地面。他領到拖把之後,沒有急於幹活,而是先去了紀乾坤的房間。
「肯定有!」紀乾坤脫口而出,聲調很高。
公交車停在「星——MALL」門前,魏炯和岳筱慧下車。魏炯拿回了自己的塑膠袋,又把岳筱慧手中的購物袋也提在手裡。
「嗯?」男生正盯著孟老師嘴邊的香煙出神,愣了一下,「是的。」
「咦,你吸煙啊?」
紀乾坤小心翼翼地捧著手機,先把手機湊到眼前,又摘下眼鏡,伸直手臂,把手機放到遠端,可是那些文字依舊模糊不清。
「也是。」魏炯想了想,「不過,也會寂寞吧?」
「沒有1979年刑法的內容……」紀乾坤突然苦笑了一下,「也是,97年刑法適用了快20年了,誰還會研究這個呢?」
「不行!」中年男子似乎有些畏寒,縮起肩膀,「出事了誰負責啊?回去吧。」
紀乾坤看著張海生,嘴角似笑非笑,突然開口:「老張,你還有事兒嗎?」
「紅皮的,刑法典。」紀乾坤的語氣很嚴厲。
岳筱慧看過去:「紅燭志願者?」
「謝謝啦!」岳筱慧把購物袋換到左手,橫抱在胸前,低頭看著右手上紅紅的勒痕,「太重了。」
魏炯推著輪椅走到銹跡斑駁的鐵門前,伸手去拉動門閂,立刻感到觸手處一片冰涼。剛剛拉動半截門閂,就聽到耳邊傳來一聲喝止:「哎!你幹嗎?」
「差不多了。」
紀乾坤思考了一會兒,緩緩點頭:「應該是。」
隨即,魏炯又把追訴時效的延長和中斷一一講解給紀乾坤聽。和上次一樣,紀乾坤聽得極其專註,其間始終在抽煙,小小的房間內很快就煙霧繚繞。
「沒事。可以讓室友幫我打個掩護。」
儘管如此,紀乾坤還是顯得挺開心。他在魏炯的幫助下,穿好羽絨大衣,戴了帽子和圍巾,在下身又加蓋了一條毛毯,暖暖和和地出了門。
在食堂吃過午飯,魏炯掏出手機,打開微信,找九_九_藏_書到名為「紅燭志願者」的微信群,再次確認了集合的時間和地點:下午一點半,圖書館門前。
男生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孟老師笑起來,不管怎麼說,愛學習的孩子總是討老師喜愛的。他放下提包,點起一根煙,把追訴時效的期限、中斷和延長都講解了一遍。
「哈哈,當然不是。」紀乾坤大笑起來,「感興趣而已。」
魏炯茫然地點點頭。
「去哪裡?」
相對於魏炯的膽戰心驚,紀乾坤倒是顯得心滿意足。此刻已經夕陽西下,由於養老院周圍沒有高層建築的緣故,院子里仍然滿滿地灑下一大片陽光。紀乾坤眯起眼睛注視著金黃色的太陽,大口呼吸著乾燥寒冷的空氣,表情頗為迷醉。
說是書架,其實只是一條搭在床頭和床尾之間的漆面木板,上面是一些擺放得整整齊齊的各類書籍,兩側由鐵質書立固定。
「也好,兩塊錢,不用推來讓去的。」紀乾坤也不再堅持,「關於『追訴時效』的事兒,搞清楚了嗎?」
幾口茶下肚,紀乾坤滿足地嘆了口氣,問道:「怎麼樣?」
魏炯把塑膠購物袋遞到他手裡。讓他頗感意外的是紀乾坤直接拿出一條煙,端詳了一番。
「這個……」魏炯想了想,「根據79年刑法,犯罪人被採取強制措施后才不受追訴時效的限制,而根據97年刑法,只要司法機關受理案件后,就不受追訴時效的限制——比較一下,79年刑法對犯罪人更有利吧?」
老紀幾乎動也不動,視線也並不隨著人或者物移動,他只是目視前方,偶爾吸吸鼻子。魏炯沿著他的視線向前看,並不覺得那個泡在污水中、塞滿各色塑膠袋的垃圾桶有什麼特別。只是,一種衰老、消沉,甚至近於腐敗的氣息從紀乾坤的身上慢慢散發出來。那個坐在陽光里,目光銳利、健談、抽煙很兇、煲得一手好湯的老紀似乎正在恢複本相,整個人好像都縮小了一圈。
魏炯給張海生續了茶,自己才倒了半杯,靠在桌邊小口啜著。
「我大三了。」男生抓抓頭,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您以前教過我的。」
魏炯急忙還以微笑,同時注意到岳筱慧手裡拎著大大小小几個購物袋。他站起身,向她揮揮手,示意她過來坐。
「那怎麼辦?」
「好久沒出來了。」
魏炯掃視一遍,發現紀乾坤的閱讀範圍比較特別——幾乎沒有小說類的休閑讀物,全是法律、犯罪學以及刑事偵查方面的教材和專著。
魏炯取下那本書,發現正是自己在學校時使用的教材。
「哦,我讓小魏推我出來走走。」紀乾坤代魏炯回答。
「我幫你拿著吧。」
「我來吧。」魏炯拿過手機,「第七十七條,在人民法院、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哦,這裏的確有修改……採取強制措施以後,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
孟老師站在原地沒動,靜靜地看著學生們。識相的學生立刻停止動作,老老實實地留在座位上。熱心一點兒的,還伸手拽住已經離座開溜的同學。
「對。」魏炯講得興起,決定小小地賣弄一下,「不過,79年刑法和97年刑法在追訴時效方面略有不同。」
「嗯。二十年過後,認為確有追訴必要的,可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批准后,繼續追訴。」
志願者們三三兩兩地從魏炯身邊擠過,他在人群中搖晃著身體,把背包挎在肩膀上。最後,他對老紀同樣報以微笑。
「是啊。」
「還習慣?」
「在刑法溯及力的問題上,中國採用的是『從舊兼從輕』原則。」魏炯拚命回憶著,「從舊的話,應該適用79年刑法。」
「嗯,也行。」魏炯抬頭看看張海生,後者叼著煙捲,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一毫克和四毫克各買了一條。老先生可以根據自己的口味挑選。不過成條的香煙的體積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一些,沒法塞進書包里。魏炯又買了一個黑色塑膠購物袋,仔細地把香煙裝好后,拎著塑膠購物袋走出店門。
「上次不是說了嗎,叫我老紀就行。」紀乾坤伸出手去,「給我瞧瞧。」
「我是幫別人https://read•99csw•com買的,沒有發票,證明不了金額啊。」
「嗯。」魏炯看著紀乾坤,嘴裏有點兒發乾,他拎起塑膠袋,「紀大爺,這是你要的東西。」
同班同學岳筱慧站在中門的扶欄處,笑眯眯地沖他擺擺手。
魏炯咂咂嘴,真覺得有些口渴了,就道了謝,從抽屜里拿出紙杯,想了想,又把紀乾坤手邊的空杯倒滿。
「不用。」紀乾坤指指倚在門口抽煙的張海生,「有老張呢。你快回去吧,別讓大家等你。」
「孟老師。」
不知道為什麼,魏炯想到這些的時候,腦海里出現的是一群奔向貓糧的貓。
「要看79年刑法的法條?」魏炯掏出手機,「這個好辦。」
「還湊合吧。」紀乾坤看著旁邊的一棵樹,「那是棵桃樹,春天的時候滿樹桃花,很漂亮——能接受的,就忍著;接受不了的,我就按自己的想法來。」
魏炯看看手錶:「四點半左右。」
魏炯雖然不知道是太陽曬得「差不多了」,還是時間「差不多了」,但還是順從他的心意,掉轉輪椅,推著他慢慢向小樓走去。
「有什麼不同?」紀乾坤立刻追問道。
「有健牌嗎?」
「是啊,社會實踐課的內容。」
「沒事。對了,我看到了發票。」紀乾坤笑笑,「給你的三百塊錢都用來買煙了?你自己搭了路費吧?」
良久,紀乾坤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是呀。」岳筱慧穿著白色的短羽絨服,牛仔褲,短靴,扎著橘色圍巾,長發在腦後束成馬尾,「重慶路在打折嘛。」
「你……」紀乾坤看著魏炯的眼睛,面露微笑,「至少還會再來一次吧?」
「兩塊錢而已。」魏炯擺擺手,「您別客氣。」
今天的志願服務是給敬老院打掃衛生。馬尾辮女孩給志願者們分了工。女生們主要負責擦拭桌椅、玻璃窗之類,男生們則被分配做一些體力活,例如拖地板、收垃圾。
已經下午一點十分了,魏炯一路小跑來到公交車站。幾分鐘后,一輛公交車進站。車上人不多,更幸運的是,一個乘客剛剛離座下車。魏炯坐上去,把塑膠購物袋抱在胸前,長出了一口氣。
煙草專賣店的果真要貴一些,一百五十元一條,不過好在保證是真品,也能開到發票。魏炯還是選擇買了兩條,儘管這意味著車費要自己負擔,不過他對這幾塊錢倒並不在意。
「您少抽點兒吧。」魏炯忍不住提醒道,「對身體不好。」
吃慣了清茶淡飯的人,偶爾來一頓重油麻辣的川菜,也會有毛孔大張、汗流浹背的暢快|感覺吧。
「謝啦!」女孩友好地沖他揮揮手,「明天上午看不見我可別驚訝。」
魏炯點頭答應,推著他走上直通養老院正門的甬路。
「哦,沒事。」岳筱慧停止甩圍巾,伸出手去,「給我吧。」
「呵呵。」紀乾坤笑起來,開始打圓場,「你剛才,是用手機上網?」
「抱歉,不能幫你拎到宿舍樓了。」
「那,我去幹活。」魏炯舉起手裡的拖把向紀乾坤示意,「您先歇著。」
岳筱慧倒不客氣,穿過車廂走過來坐下。
「謝啦謝啦。」兩個人走在斑馬線上,隨著密集的人群穿過馬路。岳筱慧顯得很輕鬆,一隻手抓著圍巾的末端,不住地甩著。
老紀在盼著這兩條煙嗎?
魏炯打量了一下她懷裡的購物袋,都是些適合學生的中低端時尚品牌服裝。岳筱慧注意到魏炯手裡的黑色塑膠袋。
養老院門前是一條小馬路,雖然狹窄,但人來車往,很是熱鬧。菜販的叫賣聲、行人的談笑聲、車輛的鳴笛聲不絕於耳,加之炸串、烤地瓜、煮玉米的香氣,相對於一道鐵門之隔的養老院,這裏才更似人間。
魏炯還是第一次推輪椅,加之紅磚甬路凹凸不平,最初的一段路程可謂驚心動魄。有好幾次,他差點兒把老紀推到泥土地上。
「也就是說,一旦立案……」紀乾坤聽罷,沉吟了一下,自言自語道,「就無所謂追訴時效了。」
「那就有限制了唄。」魏炯想起他提到的「比方說」,「殺人案件,二十年後就不追訴了。」
「十八年。」
「發票?」老闆拿煙的手停了下來,「這不https://read•99csw•com是煙草專賣的煙,開不了發票。」
「魏炯,」紀乾坤斟酌著詞句,「能不能拜託你……」
「嗯?」
「哈!」孟老師從眼鏡上方看著他,揶揄道,「當時沒好好學吧?」
「有一毫克、四毫克和八毫克的。」老闆雙手拄在櫃檯上,心想這大概是個給老師送禮換及格的小鬼。
師大位於距離市中心不遠的地方,校門前是本市的一條主幹路,對面是一座叫「星——MALL」的大型商廈。魏炯沒有吸煙的習慣,平日也不會去注意賣煙的地方。不過紀乾坤指定的健牌香煙在校園內的超市都沒有買到。魏炯依稀記得「星——MALL」北側的冷飲店旁有一家掛著「煙酒專賣」牌子的小店,打算去碰碰運氣。
「我沒有家人。」紀乾坤乾脆利落地回答,「沒子女,妻子很早就去世了。」
「79年刑法和97年刑法在追訴時效方面略有不同,不過,司法考試不會考已經作廢的刑法,我就不給你講了。」
「哦,還有一會兒。」紀乾坤沖魏炯笑笑,「今天陽光不錯,推我出去走走如何?」
那是時間。在紀乾坤的小屋裡,它像一塊果凍一樣清晰透明,卻靜止不動,把他的記憶凝固在幾平方米的空間里。他可優雅,亦可從容,自得其樂,不聞不問。然而,一旦把這塊果凍扔進塵世的煙火氣中,它會很快融化,並疾速流逝在時光的河流中。被它封存的一切,赤|裸裸地掉在地上,沾滿灰塵,焦慮又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變得粗糲,被裹挾著向前走。
張海生直起腰來,手拄著拖布桿,看看紀乾坤手裡的煙,又看看魏炯。
中年男子退回值班室。魏炯扶著輪椅的推把,站在紀乾坤身後,默默地看著一門之隔的街道。
「哎喲,可不敢當!」張海生沒想到魏炯會給自己倒茶,忙不迭地把手裡的紙杯遞過去,「好茶,我也來點兒。」
魏炯沒想到紀乾坤會問得這麼細,一時也慌了手腳,結巴了半天,老老實實地承認不知道。
紀乾坤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保真!」老闆一揮手,「放心抽,沒問題的。」
回到馬路邊,魏炯掏出手機,點開百度地圖,搜索結果顯示距離最近的煙草專賣店在桂林路上,兩站車程。
「黃皮的,那本,厚的。」
「您……為什麼要搞清楚這個?」魏炯忍不住問道,「您該不會要去參加司法考試吧?」
「嗯?對對對。」魏炯的臉紅了,急忙改口,「最高檢如果認為有追訴必要,可以繼續追訴。」
孟老師拔掉U盤,關掉多媒體設備,再抬頭時,教室里已經空無一人。
剛走到門口,他們就迎面遇見一大群走出來的志願者。馬尾辮女孩拎著魏炯的背包,看見他,劈頭問道:「你跑哪兒去了?」
「智能手機都可以。」魏炯也回過神來,「像一台小電腦似的。」
魏炯搖搖頭,說了句「不好意思」,轉身出了店門。
「那就應該適用79年刑法。」
魏炯心底暗自發笑,難怪在犯罪心理學的課堂上,老師說有的犯罪會讓人「上癮」。打破規則的行為的確會帶來快|感,尤其對自己這樣循規蹈矩地過了二十多年的人而言。
「老紀這裏凈是好東西。」張海生嘎嘎地笑起來,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
「不是還有最高人民檢察院嗎?」紀乾坤立刻追問道。
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或坐或立,默不作聲地喝茶。
室內只剩紀乾坤和魏炯兩人。紀乾坤又拿出一根健牌香煙,夾在兩指之間向魏炯示意。
魏炯循聲望去,門旁的值班室里,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探出半個身子,一臉警惕地盯著他。
「是。」
一聲嘆息把他的思緒拉回來。魏炯扭過頭,看到紀乾坤把書重重地合上,眉頭緊鎖。
「嗯,謝謝老師。」男生小心地把教材放進書包里,向他鞠了一躬,就匆匆跑掉了。
「哦?」孟老師抬起頭,面前是一個穿著運動外套、牛仔褲的男生。他斜挎著書包,手裡還拎著一隻水杯,額頭上有細密的汗珠。
「對。等於沒有追訴時效的限制了。」孟老師又點燃一根煙,「對了,這門課都考過了,你read.99csw.com還問這個幹嗎?要準備司法考試?」
走進校門,魏炯遠遠地看見圖書館門口停著一輛大巴車。
「嗯。」魏炯應了一聲,轉身走出房間。關上木門的一剎那,他發現張海生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張海生還在,坐在椅子上和老紀面對面地吞雲吐霧。窗台上的玻璃罐頭瓶里漂浮著幾個煙頭,半罐水呈現出棕黃色。
漫長無比的二十秒鈴聲終於停止,孟老師清清嗓子,繼續講解累犯的刑事責任,最後加了一句「回去看看《刑法修正案(八)》,累犯的部分有修改」之後就揮手示意下課。
「現在的科技真是發達,這麼方便。」紀乾坤咂咂嘴,「我是跟不上時代了。」
這算什麼呀!魏炯暗自苦笑,志願者服務變成刑法考試了——還是口試!
「焦油含量越低,口感越柔和。焦油含量高的,勁兒大。」老闆懶得解釋太多。
一點半,載滿紅燭志願者服務隊員的大巴車準時啟動。魏炯隨著車身的晃動輕輕搖擺著身體,放在膝蓋上的黑色塑膠購物袋發出嘩嘩的摩擦聲。
像販毒似的。
魏炯被嚇了一跳,驚訝地看著紀乾坤。
說著話,兩個人已經走到了大巴車旁。幾個圍在車旁閑聊的志願者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魏炯佯裝不見,把購物袋遞還給岳筱慧。
「要小心呀。」岳筱慧笑嘻嘻地說道,「你這樣拎進宿舍樓的話,百分百會被舍管阿姨抓住。」
魏炯一愣:「這是……刑法溯及力的問題啊。」
「嗯。」紀乾坤立刻察覺到,「79年刑法是『採取強制措施以後』,97年刑法是『受理案件以後』,對吧?」
「嗯?我帶著他……出去轉轉。」
「如果考慮『從輕』呢?」
「這是外煙。」老闆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外行,「我這是免稅煙——嗨,直說了吧,走私的,沒有發票。」
室內依舊窗明几淨,陽光充沛。護工張海生正在擦地,紀乾坤則像上次一樣,坐在窗前看書。見魏炯進來,老紀沖他笑笑,摘下眼鏡。
紀乾坤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他艱難地搖動輪椅,挪到床邊,一隻手伸向里側的小書架,似乎想取下某本書,可是指尖距離書脊還差幾厘米。紀乾坤竭力伸長手臂,整個人失去了平衡,輪椅也危險地傾斜起來。
下課鈴響。正口若懸河的孟老師不得不暫時收住話頭,他很討厭對某個問題講了一半就不得不停下來的感覺。畢竟他講授的是《刑法學》,不是評書,「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樣的懸念是沒用的。更讓他不快的是,學生們已經開始收拾文具,整理書包,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不行!」中年男子端著一個大茶杯,杯口熱氣騰騰,「他們不能隨便出去。」
魏炯的心柔軟起來。
「上午?有兩節土地法課。」
擦凈了兩層樓的地板,魏炯的情緒才慢慢平復下來。把香煙拎進敬老院的時候,他的心裏既興奮又緊張。受人之託,買了敬老院的「違禁品」,又親自交到「買家」手裡,怎麼想都有些非法秘密交易的味道。
「哦?」魏炯停下腳步,又繼續推著輪椅向前走,「抱歉。」
「好。」紀乾坤在輪椅上略欠欠身,「待會兒過來吧。」
「健牌?」老闆抬頭打量了一下魏炯,似乎覺得他不像煙草專賣局的暗訪人員,「要幾毫克的?」
紀乾坤目瞪口呆地看著魏炯熟練地用手機上網,操作一番后,魏炯上下滑動著頁面,隨後把手機遞給他——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被採取強制措施……」紀乾坤的臉色再次陰沉起來,眼神飄忽又迷茫,嘴裏喃喃自語著,「要是沒抓到他呢?」
「哦?」張海生愣了一下,隨即把紙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站起身來,訕訕地說道:「那我忙去了,你們聊,你們聊。」
「謝謝你的幫忙。」他點燃香煙,深吸一口,「幾年沒抽這個了。」
「流浪動物救助站。」岳筱慧眯起眼睛笑,「我喜歡貓貓狗狗什麼的。」
他似乎完全忘記了魏炯的存在,一心要在那本刑法教材里找到某個信息。魏炯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幹些什麼,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那個書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