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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手印

第十章 手印

「還有事兒?」
馬健嗯了一聲,轉頭對杜成說道:「成子,你去看看。」
警察們應了一聲,紛紛加快進食速度。先吃完的,已經開始整理材料,準備在會上做彙報。馬健連抽兩根煙,靜靜地整理思路,不時在筆記本上記錄要點。
「你指什麼?」
明知意義不大,勘查人員還是在觀察現場后,鋪好幾塊木板,引導人員進入。
杜成點點頭,三口兩口吃掉手裡的包子,擦擦嘴,起身向門口走去。
一切似乎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一切似乎短暫得像眨眼一瞬。
「這麼解釋,倒也說得通……」杜成轉頭面向馬健,余光中卻看到辦公室的門被猛然推開,定睛去看,駱少華捏著幾張紙沖了進來。
「第一次作案的時候,明顯能看出他的分屍手法並不熟練,而且很慌張。」杜成指指地圖上的幾個紅點,「頭顱和左大腿放在一起,右大腿和左小腿放在一起。不過,在這起案子里,不僅分屍得心應手,而且屍塊的拋棄簡直是有條不紊啊。」
「有可能是生豬屠宰或銷售人員。」馬健立刻做出了判斷,「簡單地說,屠夫。」
馬健明白了:「找交叉點?」
那正是法醫解剖室的方向。
「稍後做毒物分析,不過我覺得意義不大。」法醫點燃一支煙,「還是他乾的。」
1991年8月8日,星期四,農曆六月二十八,立秋,暴雨。
調查任務一一部署下去,各路人馬都緊急行動起來。馬健找局長簡單彙報了一下情況,再回到辦公室時,發現只有杜成一個人在。
儘管許明良殺人案9點才開庭,8點剛過,審判庭門口就被圍得水泄不通。除了前來採訪的媒體,還有很多聞風而來的旁聽群眾。然而,因為本案涉及強|奸犯罪,所以,只有被害人家屬及其他少數人員允許入庭旁聽。
來到門前,他把塑料袋都移到左手,猶豫了一下,抬手敲響了房門。
他瘦了很多,顴骨可怕地凸起,粗硬的胡茬爬滿臉頰。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表情和目光,馬健幾乎認不出他來。
杜成耐著性子,剛解釋了幾句,就聽見桌上的辦公電話響了起來。一個女警拿起話筒,說了句「你好」,對方表明來意后,就把話筒遞給了杜成。
主審法官把視線投向馬健,後者只是微微揚起下巴,盯著被告席上的許明良,面無表情。
「毛髮和指紋?」馬健的怒火更盛,「他認為自己牛逼了吧!」
馬健點點頭,又問道:「其他的呢?」
后怕不已。馬健罵了一聲,同時發現冷汗已經從脖子上流到了胸口。他脫掉外套,扔在後座上,打開車載收音機,調至最大音量,重新發動汽車。
正在專案組討論案情之際,又一條線索從留在下江村走訪的民警處反饋回來。根據一名村民的回憶,8月7日凌晨三時許,他起身如廁時,曾看到一輛車從家門口疾馳而過,行進方向就是村裡的水塔。對於車型,他除了肯定「不是轎車」外,無法再提供有價值的信息,只是確定車體為白色。
杜成苦笑一下,重新坐直身體,強迫自己繼續讀下去。
「不急。天亮以後再說,現在去農貿市場沒法查。」馬健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手指著杜成,「你小子現在的任務是回家!」
「暫時不知道。」勘查人員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把毛髮夾出來,仔細觀察著,「不過肯定不是人體毛髮。」
……
馬健急忙奔過去:「怎麼了?」
一個是杜成,另一個是紀乾坤。
「這四起案件的拋屍地。」杜成拿起一張標記了「11.9」字樣的幻燈片,「這是第一起案件,你瞧……」
他把面前的案卷推到一邊,已泛黃的紙張發出嘩啦啦的脆響,似乎隨時可能碎成粉末。
上頭表了態,壓力卻仍在馬健他們身上。一散會,馬健率領一干人等回了辦公室。眾人坐在桌前,一時無話。良久,馬健緩緩開口:「少華呢?」
「死因是什麼?」
馬健喘著粗氣,手指門外:「他的衣服呢?」
他坐在那張地圖前,手裡夾著香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一個穿著布滿汗漬的短袖襯衫,頭髮蓬亂如雞窩的警察咽下嘴裏的包子:「屍源查找在進行中,昨天下午來了幾撥人,都是近一個月來報人口失蹤的,不過都不是。」
「對。」杜成拿起標記為「3.14」的幻燈片,同樣在標記紅色記號的地方連接了幾條黑線,然後把它覆蓋在第一張幻燈片上。兩張透明的膠片重疊在一起,能看出拋屍地各自分散,但是表明行車路線的黑線卻有交叉和重合。
馬健的腦海里一下子出現這樣的畫面:兇手蹲在地上,哼著歌,耐心地把切割成塊的人體按順序塞進黑色塑膠袋裡。
他指指黑色塑膠袋的底部,在一攤血水中,一簇毛髮若隱若現。
他指指塑膠袋中部。
杜成舉手表示歉意,對聽筒里說道:「行,我現在就回家。」
「這是?」
馬健停住了腳步,頭低垂,眼睛微閉,雙手緊握成拳。身後的同事們也站住,看著隊長微微顫抖的後背。
「有個屁。」駱少華遞過幾張紙,表情沮喪,「沒指紋,塑料袋沒商標,產地都查不出來——九_九_藏_書跟前幾起案子一樣。」
1991年8月8日,上午7點10分。
「廢什麼話啊?」馬健已經邁開步子,向門口走去,「我送你。」
半小時后,黑色桑塔納轎車停在杜成家樓下。馬健掛好空擋,推推在身邊低著頭打瞌睡的杜成。後者茫然抬頭,揉揉眼睛。
「這下有事做了。」馬健俯身凝視著桌上的鐵東區地圖,「本區屠宰點和農貿市場就那麼幾個,另外,這小子斯斯文文,還是個屠夫,特徵算比較明顯了。」
馬健不甘心,又追問道:「足跡呢?」
「嗯?」馬健點煙的動作停下來,「你想到什麼了?」
那個警察應了一聲,起身出門。同時,一個女警匆匆而至,徑直走到馬健面前:「馬隊,一個姓紀的人來認屍。」
上午8點40分,在法警的嚴格盤查下,旁聽人員持證進入法庭。馬健和駱少華剛剛落座,就聽見法庭的大門沉重地關閉。馬健看了看坐在法庭另一側的被害人家屬,幾乎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極度的憤恨和大仇即將得報的渴望。馬健收回視線,餘光卻瞥到後排座上的一個人。
1991年8月7日9時20分許現場勘驗:在羊聯鎮下江村水塔東側發現一黑色塑膠袋,提手交叉呈十字形繫緊,並用透明膠帶封扎。袋內有人體右大腿及右小腿、右腳。腳上穿有菲英牌女式涼鞋(銀色,高跟,36碼),袋內除少量血水外,提取到動物體毛11根,經鑒定為豬毛。塑膠袋上無印刷字樣。在塑膠袋中部提取到指紋四枚。
牆角的櫃式空調機呼呼地轉動著,出風口處冒出大團白汽。室內的溫度很低,馬健的額頭上卻布滿了細密的汗珠,身上的藍黑條紋短袖襯衫也汗濕了大半。
杜成皺皺眉頭,接過電話。
本案可與「11.9」「3.14」「6.23」殺人碎屍拋屍案做串併案調查,從犯罪手法來看,屍塊斷端少見皮瓣,骨表面未見切砍痕,作案能力呈升級、熟練態勢。屍塊分散有規律,上肢與下肢、軀幹、頭部分別獨立拋散,可推斷其作案時心態冷靜……
犯罪嫌疑人許明良,男,24歲,漢族,未婚,C市戶籍,家住鐵東區四緯路87-311號,個體從業者,在春陽農貿市場632號攤床以販售生豬為生。
說罷,他在地圖上畫了幾條曲折的黑線。
「你們……警察同志們,」男人的臉上滿是汗水和眼淚,「你們一定要抓住他!我愛人……她是個好女人……她不應該……」
馬健起身,沿著長排座椅走到杜成身邊。
銷戶口。整理遺物。籌備葬禮。安撫岳父母情緒。接受同事和朋友的慰問。最後,看著一大一小兩個人被推進火化爐。
車行顛簸,杜成很快就感到頭昏眼花,胃裡也開始翻騰。他放下筆,望向窗外。雖然只是下午五點左右,天色卻陰沉下來。風聲呼嘯,大朵鉛黑色的烏雲聚集在天邊,隱隱能看到電光閃爍。
「但是,有幾個地方還是他媽的想不明白啊。」杜成把煙頭摁熄在煙灰缸里,「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
馬健沉默了一會兒,揮手叫起一個同事:「去,等他情緒平穩點兒了,問問死者的情況。」
幾個小時后,一張大大的城區地圖懸挂在辦公室的牆上,辦公桌被挪開,椅子靠牆擺成一排。警察們站在地圖前,看著上面標記的十幾個紅點,分析兇手可能駕車途經的路線。漸漸地,幾條曲折的粗黑線出現在地圖上。隨即,分析思路變為倒推他的起點所在。
「我聽說了。」杜成點點頭,嘆了口氣,「這案子,怎麼搞?」
對於其他C市居民而言,這對母子的死,是晚間新聞中不足五分鐘的報道,是閑聊時的談資,是臨睡前關掉煤氣閥的警鐘。
杜成抬起頭,按按太陽穴,從旁邊的煙盒裡摸出一根香煙點燃。他上身後仰,靠在轉椅背上,盯著天花板,緩緩吐出一口煙。
「隨便,不用那麼麻煩。」
馬健回過頭,看女警還站在面前。
大雨及村民的踩踏讓勘查工作進展得極其艱難,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那一袋屍塊上。那是人體右大腿、右小腿及右腳,已經開始腐爛。馬健看著右腳上的銀白色細高跟涼鞋,若有所思。
「8.7」殺人碎屍拋屍案現場分析
「暫時只能拼成這樣。」他後退一步,摘下口罩,「操!」
會議室里門窗大開,清新的空氣穿堂而過。儘管有些微微的涼意,但是對於剛剛從法醫解剖室走出的馬健和杜成而言,彷彿從嚴冬一下子穿越到盛夏。更讓人感到稍稍愉悅的,是滿屋的食物香氣——鼻腔內的屍臭一掃而空。
「趕快提取!」馬健捏了捏拳頭,「他媽的這王八蛋終於留下點兒東西了。」
許明良到案后,拒不承認自己曾犯有多起殺人案。經過審訊,許犯最終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本案已移送至C市人民檢察院,不日將訴至C市中級人民法院。
幾個同事正圍坐在會議桌前吃早飯,看到他們進來,紛紛起身讓座。馬read•99csw•com健和杜成剛剛坐定,豆漿、包子和茶葉蛋就推到了面前。
許明良出現在法庭大門口時,身後是一片叫罵及按動快門的聲音。在炫目的閃光燈中,身著囚服,戴著手銬和腳鐐的許明良被兩名法警帶入法庭。
「我這邊……」杜成猶豫了一下,轉頭看看馬健。馬健一臉無奈,不過,還是揮了揮手:「回去吧,明天再來。」
沒用。他無法集中注意力,無法讓自己的視線從「8月8日」這幾個字上移開。
這個發現讓所有人都興奮不已,特別是那簇豬毛。
C市居民彭娟和其子杜佳亮因煤氣中毒死於家中。經現場勘查,肇事原因是煤氣灶上的一鍋甲魚湯,因湯水溢出致爐火熄滅。加之當晚本市出現大風暴雨天氣,死者為防雨水進入室內,將門窗緊閉。排除他殺可能。
杜成用紅色記號筆在地圖上標註了順序,馬健摸著下巴,看著滿是標記的地圖,沉吟了一會兒,慢慢說道:「這麼說,兇手最有可能的出發地,還是在鐵東區。」
牙關緊咬的咯吱聲清晰可辨。
打吧,狠狠地揍他!
1991年8月22日,C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
「那對不住了。」
他感到噁心,隨之而來的,是憤怒。
時至深夜,狹窄的斗室內,除了桌上的一盞檯燈,再無其他光亮。杜成的視線集中在黑漆漆的天花板上,卻發現根本沒有可供分散注意力的焦點。相反,越來越急促的血流在身上流淌,甚至能聽到耳膜里傳來的轟鳴聲。
1991年8月7日上午6時30分許,177公路(市區往羊聯鎮方向)21公里處路基下發現用黑色塑膠袋包裝的頭顱(編為1號,下同)及被分成四塊的人體雙上肢(2號)。8月7日上午7時10分許,在和平大路14-7號省建築設計院家屬區門前的垃圾桶內發現用黑色塑膠袋包裝的人體左大腿(3號)及左小腿(4號)。8月7日上午9時30分許,在紅河街163號在建的維京商業廣場工地內發現用黑色塑膠袋包裝的女性軀幹(5號)。8月8日16時20分許,在羊聯鎮下江村水塔東側發現用黑色塑膠袋包裝的人體右大腿(6號)及右小腿(7號)。
杜成看看馬健,後者沉默不語,牙關緊咬,臉頰上的肌肉凸起。
他指指解剖台上殘缺的女屍。
羊聯鎮派出所的同事在現場外圍迎接他們,邊走邊介紹了案發經過:村裡一對青年男女,相約在水塔邊幽會,女方先發現了棄置在水塔東側的黑色塑膠袋,當時塑膠袋「蒼蠅圍繞,散發出惡臭」。男方用樹枝捅破塑料袋,赫然發現破口處露出一隻人腳,遂報警。
「要不要給家裡打個電話?」
「對不起……是這樣,亮亮發燒了,我剛把他從學校接回來,你……」
他拍拍前座的馬健:「要下雨了。」
他把包子咬在嘴裏,翻看著手裡的資料,含混不清地說道:「最近的一次接警是8月6日,一個紀姓男子稱自己妻子一夜未歸,我們覺得體貌特徵比較像,已經通知他了,估計一會兒就能過來。」
「還是回去瞧瞧。」馬健拿起車鑰匙,「亮亮不是發燒了嗎?」
杜成背對水塔,正在遙遙觀望著那片農田後面的村路,聽到馬健的問話,隨口回答道:「不回去了,先忙這邊。」
「這王八蛋第一次作案時,連指紋都沒留下,袋子里也乾乾淨淨的。」杜成重新點燃一支煙,「這次怎麼如此大意?」
這是一具成年女性屍體,被分割成頭顱、軀幹、左右雙上肢、左大腿及小腿,共八塊。斷端被臨時拼湊在一起,死者的姿勢顯得怪異,加之右大腿及小腿缺失,看上去並不像一個人。
拋屍現場位於下江村水塔東側,要穿過一大片田地才能抵達此處。車開不進去,警察們把車停在田埂邊,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一人多高的玉米地,看到那座水塔時,每個人都已經淋得渾身濕透。
「初步判斷是機械性窒息。」法醫指指頭顱的斷端,扼痕清晰可辨,「應該是掐死的。」
「這主意不錯!」馬健興奮起來,起身招呼一名同事,「去,弄一張城區地圖來,越大越好。」
「在工作嗎?」妻子的聲音怯怯的,「打擾你了吧?」
杜成繞到死者的頭部前面,低頭仔細觀察著。死者蓄長發,散亂,頭微右側,面部腫脹,口半張,雙眼微閉合,瞳仁暗淡無光。
走廊里一片寂靜,只能聽到年輕警察的腳步聲和塑料袋相互摩擦的簌簌聲響。接近東側盡頭的房間,年輕警察感到莫名的寒意,彷彿前面那扇門裡正釋放出陣陣冷風。
只是,那套曾經擁擠不堪的一室一廳住宅,變得空空蕩蕩。
二十多年後,杜成對那段日子的回憶總是模模糊糊,彷彿自己從裡到外都被掏空,眼睛不在了,嘴巴不在了,腦子不在了,心也不在了。任何細節都沒有留下來,好像那兩個人從未出現過,更無從談起自何時消失。他從來就是一個人,始終是一個人。
法醫蹲在地上,從屍袋裡拎出一條人體小腿,前後端詳了一番,放read•99csw.com在解剖台上。
庭審共持續了四個多小時,許明良始終在哭泣,對所有指控矢口否認。然而在場的人都清楚,雖然直接證據很少,但是有了他的口供,在那個時代,定罪毫無阻礙。
他沒有聽到,外套口袋裡的BP機,正不斷地發出尖銳的鳴叫。
〔簡要案情〕
「我靠,這是什麼?」
馬健一看是他,立刻招呼他坐下:「你回來得正好,物證那邊有什麼發現?」
「行!」杜成手忙腳亂地拿衣服,收拾手包,抬腳向門口走去。剛拉開門,就和一個冒冒失失地衝進來的警察撞了個滿懷。
唯一清晰的記憶是,馬健在葬禮上抓著他的肩膀,泥塑木雕的杜成茫然地看著他。馬健瞪著血紅的眼睛,嘶聲說道:「成子,成子……他媽的,老子抓住他了!」
「嗯。」馬健轉頭問杜成,「成子,不回家了?」
馬健「嗯」了一聲,站起身來:「剛才在會上,大家也聽到了,二十天,不用我多說,時間很緊迫……」
須臾,馬健抬起頭,重新邁動腳步,快速向前走去。
「頭兒,有發現!」他幾步奔到馬健面前,「是豬毛!」
先期趕到的同事們已經在現場拉起了警戒線,大概因為暴雨的緣故,圍觀的群眾並不多。不過,現場外圍還是留下大量的腳印。馬健皺著眉頭看著被踩得稀爛的泥地,擺擺手:「打通道吧。」
「快說什麼事,忙著呢。」
「是啊,他可能談吐得體,而且還有正當理由和死者搭訕。」杜成看著地圖,「比如說問路什麼的。」
「蓋在屍體上了。」杜成神色黯然,「死者是他妻子。」
「馬隊!」一個勘查人員突然喊道,「快過來!」
「這是什麼?」
「紅河街163號——省建築設計院家屬區——沿著177公路——羊聯鎮下江村。」
「你怎麼來了?」他上下打量著杜成,「局裡不是給你放假了嗎?」
馬健也吃了一驚,急忙招呼同事把男人扶起來。男人的額頭上見了血,混合著灰塵和汗水,面龐宛若惡鬼。突如其來的巨大悲痛,加之以頭撞地,男人的神志已然不清,整個人癱軟得像泥巴一樣。四個男警察好不容易才把他架到走廊里,走出去很遠,他口中的嘶吼依然清晰可聞。
「快四點了。」杜成看看手錶,「算了,不回了,免得吵醒他們娘倆。」
「受過一定教育,衣著整潔。」馬健的眼中閃起光,「看上去讓人很信任那種。」
「好。」妻子的聲音明顯快樂起來,「想吃點兒什麼?我給你燉只甲魚吧?」
「趕快上去睡覺,孩子沒事的話,明天我來接你。」馬健把頭探出車窗,笑了笑,「弟妹真夠意思,沒睡呢。」
杜成拿起一支黑色記號筆:「嫌疑人應該有車,如果先後去這幾個地方的話,那麼行車路線大致是這幾條。」
緊跟著衝進門來的是杜成。他拽起男人,不住地勸慰著:「老紀,你快起來,別這樣……」
「先放會議室吧。」馬健揮揮手,「我們等會兒再過去。」
「趕緊滾蛋吧。」馬健揮揮手,「等亮亮情況穩定了再來,這兒有兄弟們頂著呢。」
「嫂子。」
掛斷電話,杜成站起來,訕訕地對馬健說道:「馬隊,我……」
「死亡時間呢?」
「還在對比。」駱少華從桌上端起一杯水,咕嘟咕嘟喝光,「老鄧說希望不大,拋屍地都是人群密集地點,早他媽破壞了。」
「先沿著這個思路查查看。」馬健沉吟了一下,「別的事都放一放,一定要儘快抓住他。」
「對。」馬健的雙眼發亮,「食指上的傷痕可能就是練手時形成的。」
杜成看看那扇還亮著燈的窗子,也笑了:「這傻娘們,這麼晚還熬著。」
「不用。」杜成轉過身來,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笑了笑,「她都習慣了。」
天邊漸漸泛起一絲亮色,犯罪嫌疑人的輪廓已經越來越清晰:男性,年齡在25~35歲,外貌斯文,談吐得體,從事生豬屠宰或銷售,駕駛白色汽車(非轎車),居住地為C市鐵東區。
「這王八蛋應該獨居,而且有車。」杜成想了想,「計程車司機?」
剛剛聚攏過來的警察們無聲地散開。駱少華看看牆上的地圖,問杜成:「你們在搞什麼?」
杜成有些猶豫了,想了想,試試探探地問道:「那我……回家看看?」
時間在飛速流逝,鐵東分局的會議室里,每個人都像開足馬力的機器一般高速運轉著。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每張辦公桌前都有忙碌的身影。同時,各種思路和剖析在空氣中無聲地對撞,火花隱隱。
「給家裡打個電話吧。」馬健拉過一把椅子,坐在他身前,「問問孩子的情況。」
他指點著那些做了紅色記號的地方:「松江街與民主路交會處、河灣公園、垃圾焚燒廠、市骨科醫院。」
又是一番推演后,馬健拿著一支黑色簽字筆走到地圖前。
「什麼事?」
馬健定定地看了她幾秒鐘,突然站起身來,拍了拍手掌,大聲喊道:「動作都快點兒,二十分鐘之後開會!」
杜成回過神來,笑笑:「沒有。」
年輕警察推開門,小心翼https://read•99csw•com翼地探進半個腦袋。過低的室溫立刻讓他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同時,那股令人恐懼的味道直躥鼻孔。
「嗯?」
分析會一開就是兩個多小時,局長、副市長和政法委書記的臉色都不好看。也難怪,從去年11月開始,兇手已經連續強|奸、殺害四名女性,整個城市都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然而,從警方獲取的線索及偵破進展來看,仍是毫無頭緒。會議現場的氣氛宛如追悼會一樣凝重。強壓之下,局長在分析會行將結束的時候立下了軍令狀:二十天內破案,否則自動離職去守裝備庫。
「發燒了,多少度?」杜成急忙坐直身體,「什麼時候的事兒?」
幾乎是同時,旁聽席上爆發出一陣哭喊和罵聲,幾乎所有的被害人家屬都離座而起,撲向低著頭蹣跚前行的許明良。儘管負責維持法庭秩序的法警們早有準備,仍然費了好大一番氣力才勉強讓庭內恢復安靜。
瘦骨嶙峋的軀體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瘀痕。
儘管已經飢腸轆轆,馬健的胃口卻不怎麼樣。吃了半個包子,喝了幾口豆漿之後,他就點燃一支煙,環視了一下正在埋頭大嚼的同事們,開口問道:「情況怎麼樣了?」
「那就開干吧。」杜成丟掉煙頭,拿起外套,「什麼時候出發?」
四十分鐘后,警車駛離主幹道,開上一條顛簸不平的土路。馬健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始終死死地盯著前方。杜成則拿著地圖,在「羊聯鎮下江村」上用紅色簽字筆做了標記,隨後,他看著「177公路」「省建築設計院家屬區」「紅河街163號」幾個地點,用黑色簽字筆來回勾畫著。
馬健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也看看窗外,罵了一句,喊道:「少華。」
幾分鐘的光景,馬健卻似乎睡了整整一夜,其間還做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夢,直到一輛裝滿渣土的卡車從身邊鳴笛駛過,他才驚醒過來。
當庭沒有宣判。書記員宣布休庭后,馬健第一個起身離開了法庭。走到門口的時候,馬健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喧鬧。他下意識地回過頭,看見一直泥雕木塑般的紀乾坤飛快地翻過座椅,徑直跳到過道上。他的動作之快,令在場的法警都來不及反應。
「到了?」
經查,許明良早年喪父,中專學歷,在C市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后一直在家待業。從1991年1月始,跟隨其母在春陽農貿市場販售生豬。許家有自用白色解放牌小貨車一輛,而許明良自1990年6月取得駕駛資格。
「馬隊。」他努力不去看解剖台上那具青白色的屍體,喉嚨里變得乾燥,「飯來了。」
對於杜成而言,通往人間的大門關閉了。
「嗯,局長通知,二十分鐘后,四樓三會議室,案情分析會。」她頓了一下,似乎很緊張,「副市長和政法委書記都來了。」
回到局裡,提取到的毛髮和指紋被緊急送檢。馬健留了一組人在現場對村民進行走訪,杜成則繼續對著地圖冥思苦想。很快,兇手在當晚的拋屍路線圖漸漸清晰。
「我得來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馬健長出了一口氣,整個人一下子委頓下來:「爭取吧。你先忙著,有發現立刻通知我們。」
「不止這個。」勘查人員一臉得意,伸手向身後的同事示意,「金粉和膠帶,快點兒。」
另一個警察回答:「現場走訪還在進行,不過,目前還沒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杜成看看他,重新扭頭望向空無一人的被告人席。
駱少華也湊過來:「嗬,第一次在屍體上提取到衣物啊。」
……
經過緊急送檢,黑色塑膠袋裡的毛髮被鑒定為豬毛。而且,手印檢驗人員在塑膠袋一側中部發現四枚清晰左手指紋,其中一枚食指指紋上有橫斷痕,初步推斷該人食指曾受銳器傷。
是杜成。
說罷,他向杜成揮揮手:「走吧,先吃飯去。」
「現在看起來,兇手最可能藏身的地點在……」他在地圖上畫了兩個大大的圈,「鐵東區和秀江區。」
相框的玻璃片上倒映出他的臉。灰白,略浮腫,皺紋橫生。蒼老的面容覆蓋在那兩張依舊年輕、生動的臉上,彷彿拉近了時空,混淆了生死。
「那麼晚了,還肯上一個陌生人的車……」馬健想了想,又看看杜成,「這傢伙至少長得不讓人討厭。」
馬健草草瀏覽一番,發現這是手繪的簡易城區地圖,每張幻燈片上都有日期標示,幾個地方用紅色記號筆做了標記。
「年齡不大,或者,從事這一行的時間不太長。」杜成想了想,「至少幾個月前,他的手法還沒那麼熟練。」
話音未落,豆大的雨滴落下來,噼里啪啦地打在車窗上。
突然,辦公室的門被撞開,一個赤|裸上身的男人踉踉蹌蹌地沖了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9點整,法官入庭,宣布開庭。被告人被押入法庭。
「對得上。」駱少華支持馬健的意見,「這樣的人往往有個小貨車什麼的。」
馬健倒是顯得躊躇滿志,在他看來,現在好歹從複雜的案情中理出一條思路,雖然仍不清晰,但總比沒有好。正在他布置偵查任務的時候九九藏書,駱少華從門口走進來,一眼就看到了牆壁上的地圖。
「從他的活動範圍入手吧。」杜成拉開自己的辦公桌抽屜,取出一沓幻燈片,遞給馬健。
杜成站在他的對面,雙手環抱在胸前,臉色鐵青,眉頭緊鎖。
「有發現!」勘查人員的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興奮,「你瞧!」
「成子,幹嗎呢,想家了?」
「成子,二十天。」
「嗯,我等你。」
「誰?」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傳了出來。
馬健皺起眉頭,彈彈煙灰,想了想:「現場勘查那邊怎麼樣?」
他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到五斗櫃前,拿起相框,輕輕地撫摸著。
杜成的嘴角上揚,同時,眼前一片模糊。

〔現場勘驗情況〕
「八小時以上。」法醫戴上手套,「具體時間,驗完胃內容物再通知你們。另外……」
杜成轉過頭,靜靜地看著五斗柜上的相框。
「讓他們快點兒!」
杜成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身邊的一切已經墜入無盡的虛空中,在半明半暗的光線里,他無意再將思緒拉回現實,人之將死,最寶貴的,只有回憶。
「哎喲!對不起杜哥。」那個警察簡單地和杜成打個招呼,就面向馬健,呼吸急促,「馬隊,那條右腿,找到了。」
「或者企業、機關的專職司機。」駱少華說道,「個體經營戶,都有可能啊。」
「沒頭緒。」馬健點燃一支煙,「你有什麼想法?」
〔分析意見〕
有人回答:「在物證檢驗那邊呢。」

「發現指紋了。」
「找找右腿,這種樣子,家屬看了會瘋的。」
杜成嘆了口氣。
準備停當后,馬健帶著手下走出會議室,沿著走廊向電梯間走去。剛邁出幾步,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號。
駱少華看看他:「先把鐵東區當作重點排查範圍?」
不知何時,雨已經停了。
「也成。」馬健顯然希望他能留下來幫忙,「搞完案子,放你幾天假……」
「操!」
馬健注意到,整個庭內,除了他和駱少華之外,只有兩個人始終沒有動。
一名民警始終撐著傘蹲在水塔下,在他的保護下,裝有屍塊的黑色塑膠袋及附近地面仍保持著乾燥。拍照固定證據后,警方開始對現場進行勘查。
「所有死者的頭部左側都有非致命鈍器傷。而且,我剛才看了對紀乾坤的詢問筆錄,當晚他妻子參加同事聚餐,晚十點半左右散局,回家前曾和紀乾坤通過電話。類似情況在前幾起案件中都有發生,死者都是在深夜被劫持。」杜成慢慢說道,「也就是說,死者可能是上了兇手的車之後,被兇手從駕駛座方向出手擊昏,帶走強|奸殺害。」
年輕警察忙不迭地答應,迅速關上門離去。
馬健點點頭:「我看行,成子你的意見呢?」
然而,紀乾坤只是扳過許明良的肩膀,直直地看著他那張滿是鼻涕和淚水的臉。
庭審過程並不順利,在檢察官宣讀起訴書的時候,許明良就開始大聲哭號,不停地喊冤。在質證階段,許明良更是掙脫開兩名法警的阻攔,脫掉囚服,聲稱自己遭到了警方的刑訊逼供。
靠,都他媽二十多年了,怎麼還這樣?
「還在檢驗中。」
一個留著齊肩長發的女人,半蹲在鬱金香花叢中,抱著一個胖墩墩的小男孩,微笑著回望著他。
馬健看著杜成一搖三晃地走進樓道,抬手發動了汽車,向分局的方向疾馳而去。也許是受到杜成那濃濃的睡意的感染,馬健很快就覺得眼皮發沉。他勉強睜大眼睛,盯著前方空無一人的街道,然而,在等待一個紅燈的路口,他還是伏在方向盤上睡著了。
經過鑒定,許明良左手指印與「8.7殺人碎屍拋屍」案中所提取到的指印可作同一認定,許明良的左手食指上確有一道銳器切割痕。
「另外,你有沒有發現……」杜成已經完全沉浸在高速的思維運轉中,「這傢伙越來越自信了。」
一個年輕的制服警察拎著兩隻大塑料袋,匆匆邁上C市公安局鐵東分局門前的台階。穿過玻璃門,他向值班的同事點了點頭,右轉,沿著一樓東側的走廊疾行。此刻已天光大亮,走廊里卻光線昏暗,兩側的房門盡數關閉,只有北面盡頭的一扇窗戶尚可透光。
「今天上午,剛量了體溫,38.5℃。」妻子顯然在竭力克制自己的緊張,「你能回來一趟嗎?醫生說,如果再燒,就得去醫院了。」
「沒事,回去吧。」馬健笑笑,「一個星期沒回家了吧?正好回去休息休息,洗個澡,照顧一下孩子。」
「不用。」杜成的心思顯然不在這件事上,「老馬,你說,這王八蛋長什麼樣?」
駱少華應了一聲,拿起步話機:「通知現場的兄弟,保護一下現場。」
杜成的表情卻依舊凝重。雖然看起來調查範圍已經大大縮小,然而鐵東區和秀江區分別是本市的兩個主城區,人口眾多,在這裏搜索那個兇手,只是在太平洋和渤海中撈針的區別。
馬健默默地注視著他,並沒有半點兒上前阻攔他的意思。
說罷,他坐在杜成面前,伸出兩根手指。
馬健轉過身,雙手叉腰,死死地盯著解剖台上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