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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殺人犯

第十一章 殺人犯

下課後,魏炯悶悶不樂地收拾著書包,心想著去網上下載一個書面檢查的範文。
老婦一手托腮,一手夾著香煙,吞雲吐霧,眼光始終盯在某個角落裡。片刻,她低聲說道:「我兒子沒殺人。」
「他直接回學校了。」老婦笑笑,「我沒解釋,也沒法解釋。好在孩子沒問過我,我也和那個人斷了。」
房間不大,十平方米左右。左面靠牆擺放著五斗廚和衣櫃,右側窗下是一張單人床,對面是一張書桌。杜成看了看桌上的木質書架,裏面整齊地插著幾本英語及數學教材。他伸手擦拭了一下桌面,很乾凈。
老婦絲毫沒有開門的意思,依舊一臉狐疑:「你有事嗎?」
老婦手扶著房門,只露出半個身子,面容忽然顯得更加蒼老。似乎剛剛經過的不是幾個小時,而是幾十年。
「應該沒有——不知道。」老婦想了想,盯著桌面,手指在上面輕輕划動,「那會兒太忙了,去收豬的時候,常常幾天都不回家。」
魏炯笑笑。不用看,肯定是老紀。
魏炯回復了一個「OK」,抬頭看看「土地奶奶」,偷偷地從衣袋裡拿出耳機。
杜成嗯了一聲,轉身打量著單人床。普通的藍色格子床單,已經有些褪色。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放在床頭。床邊的牆壁上貼著幾張海報,有體育明星,也有泳裝女郎。
門開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探出頭來,上下打量著杜成:「你找誰?」
「那個年齡的小夥子都看這個。」老婦捕捉到他的目光,「他是個好孩子。」
老紀很快回復:「怎麼樣拍得還算清楚吧」。
聽到他的回答,老婦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客廳北側一扇緊閉的房門,隨後轉過頭面向杜成:「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可訪的?」
老婦突然意味深長地笑笑:「他最想當警察,從小就想。」
魏炯打開手機,看到岳筱慧剛剛發來一條微信:快看老紀的微信,哈哈,老頭長本事了。
老婦微側過頭,看著黑色簽字筆在紙上慢慢勾勒齣兒子的名字,突然開口問道:「一個連豬都沒殺過的孩子,會去殺人嗎?」
這是一段只有二十幾秒的視頻,老紀當時應該在院子里,拍攝對象是一群在甬路上散步的老人。畫面還算穩定,聲音也挺清晰。魏炯看了兩遍,看不出這段視頻有什麼特殊之處,就給老紀發送了一個「?」。
臨走的時候,杜成把包里的兩盒煙都給老婦留下。九_九_藏_書老婦默默地接受,然後送他到門外。杜成剛要轉身下樓,就聽到她在身後叫住了他。
「那他的性問題怎麼解決?」
「什麼?」老婦瞪大眼睛看著他。
「沒有吧。他從小就不愛說話,跟我也沒什麼聊的。」
「一個賣肉的,還生了個殺人犯兒子,誰會要我?」老婦吐出煙圈,看看煙盒,「到底是公家人抽的,好煙。」
「他在技校的時候也許有對象,但是我沒聽他說起過。」老婦撇撇嘴,「幫我賣肉之後,生活圈子太小了,沒機會認識姑娘。」
杜成沒作聲,扭頭看向窗外。這裡是一個老舊小區的最外圍,臨街,時至下午四點左右,兩側那些色彩暗淡的樓房都恢復了些許生機。樓下是一個小型市場,大量熟食和街頭小吃在此販售,煙氣蒸汽裊裊。
杜成在室內環視一圈,問道:「坐下聊,可以嗎?」
杜成看看她:「對。」
「隨便。」老婦起身走到門旁,伸手推開。
「政府終於想起我們這種家庭了?」老婦正把油桶拎進廚房,「罪犯家屬也送嗎?」
杜成盯著她看了幾秒鐘:「我們在包裹屍塊的塑膠袋上發現了他的指紋。」
老婦輕嘆一聲,直起身子:「我曾經想過,攢幾年錢,就不讓他干這個了,去學點兒別的,再找個姑娘成家。」
「嗯。」老婦收回目光,看著地面,「明良上技校第一年,我和那男的……那天孩子突然回家來了。」
房間不大,室內物品簡單、陳舊。一股令人不悅的味道飄浮在空氣中。杜成吸吸鼻子,發現這股味道來自於牆角的一台巨大的冰櫃中。
「能吃。」老婦回到客廳,看見杜成正在打量冰櫃,「煮一煮,沒事的。」
深深的皺紋中慢慢露出笑容。
「早不幹了,攤床轉給我外甥了。」老婦目不轉睛地盯著杜成嘴邊的香煙,「賣不掉的就給我送來——我也得活。」
「不能夠。」岳筱慧越笑越開心,「我是特別幸災樂禍。」
老婦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變化,卻已經打算關門。杜成向前踏出一步,用鞋尖頂住門板。
魏炯暗笑,這老頭還是沒學會怎麼用標點符號。
那是許明良和家裡的廂式小貨車的合影。許明良穿著墨綠色半袖衫,藍色牛仔褲,一手扶在腰間,另一隻手把住車門,臉上是既羞澀又興奮的表情。
老婦被問住了,只能怔怔地看著杜成,半晌,從齒縫裡擠出read.99csw.com一句話:「我兒子沒殺人。」
「你,有沒有打過他?」
一時無話。老婦吸著煙,一手揉搓著蓬亂的白髮。漸漸地,她的頭越來越低,最後,完全埋首于臂彎中,肩膀開始微微顫抖。
「別怪人家,你也太笨了。」岳筱慧和他並排向食堂走去,「一點兒反偵查意識都沒有。」
「您一個人?」
杜成垂下眼皮,手撫額角,在筆記本上寫下「許明良」三個字。
更何況,那個最致命的直接證據。
「一個人在夏天戴著手套來買豬肉,」杜成平靜地反問,「你不會覺得奇怪嗎?」
「手套!」老婦的情緒終於失控,「兇手不會戴手套嗎?」
「對,冒起煙來,什麼都看不見。」老婦歪著頭,盯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明良常常坐在床邊,對著那兩個煙囪發獃,也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
「我相信你說的話。」杜成點點頭,「我現在不能對您承諾任何事情,但是我保證,無論真相是怎樣的,我都會告訴您。」
老婦看看油桶,又看看杜成,默默地讓開身子。
「不少於一千字!」
魏炯正要回復他,就感到同桌推了推他的手臂。魏炯下意識地轉頭,發現同桌一隻手指著講台,另一隻手指著他的耳朵。
「嗯。二十多年前是熱電廠。」老婦伸出雙手,比畫出一個圓柱體的形狀,「我家對面是兩個大煙囪。」
魏炯一下子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急忙伸手拽下耳機。幾乎是同時,他聽到了「土地奶奶」的聲音:「那個男同學,你說說我剛才講到哪裡了?」
警方當時在許明良家中搜出大量報刊,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刑偵探案類的小說或紀實作品。這也成為認定許明良「較強的反偵查能力」的來源。
杜成點點頭,繞過床尾,拉出椅子,坐在書桌前,靜靜地看著桌上的一個相框。
杜成想了想:「你認為你兒子沒殺人?」
說得通。黑色塑膠袋與許家的肉攤上所用的相同。廂式貨車平時被許明良用來運送豬肉,包裹屍塊時混入豬毛也在情理之中。馬健當年做出的判斷是有道理的。
正想著,魏炯的餘光掃到了坐在斜前方的岳筱慧。她正偷偷地沖他擺手,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魏炯揚揚眉毛,不出聲地問她:「怎麼了?」
「他有戀愛史嗎?」
「別說異性,同性朋友都沒幾個。」大概是久坐的緣故,老婦開始揉搓肩膀,「九-九-藏-書那孩子聽話,不愛出去玩,收攤了就回家。我知道,他不愛干這個,但是沒辦法。」
「我怎麼會知道?」老婦苦笑,「我是當媽的,怎麼問?」
「他是賣豬肉的!」老婦提高了聲音,「每天他碰過的塑膠袋足有幾十個!你們應該去查買過豬肉的人!」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情。」杜成抬起頭,直視老婦的眼睛,「我不能保證會為許明良翻案,但是我需要真相。」
「您……還在賣豬肉?」杜成掏出香煙,點燃了一支,暫時驅散鼻腔里的異味。
手機又震動一下,是岳筱慧發來的:用耳機。
「後來呢?」
「幹嗎,幸災樂禍啊?」
幾分鐘后,老婦抬起頭,擦擦眼睛,又抽出一支煙點燃。
「您是楊桂琴吧?」杜成從衣袋裡掏出警官證,「我是警察。」
老婦愣住了,怔怔地回望著他:「你問吧。」
杜成點點頭,伸手去拿煙盒,發現裏面的香煙已經所剩無幾,想了想,又把手收了回來。
「對。」
「就是,有女朋友嗎——案發前。」
「沒有。」杜成脫口而出,「他不是我抓的。」
杜成默默地看了她幾秒鐘:「能問您個相對隱私的問題嗎?」
老紀:「哈哈哈練手之作」。
魏炯托著腮,無精打采地看著講台上的「土地奶奶」,感覺自己隨時都能睡過去。正在意識恍惚的時候,他忽然感到衣袋裡的手機又震動了一下。
老紀學會了用手機拍照之後,岳筱慧又教他如何使用微信。老頭玩得那叫一個high,每天都會接到他發過來的十幾張照片。有靜物,有景色,還有老紀的自|拍。不過,大多數照片的水平都不怎麼樣,不是沒對準焦距,就是漆黑一團。魏炯不忍拂了老頭的興緻,對他鼓勵有加——就當陪他玩了。
老婦轉過頭,望著窗外:「有過。」
「行,你承擔連帶責任。」魏炯笑道。他心裏是不怨恨老紀的。一個行走不便卻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的老頭,對新生事物有著濃厚的興趣。手機對他而言,是一個新奇的玩具,也是打發時間、排遣寂寞的好辦法。他理解老紀,更多的是同情,就像儘力去保護一點即將熄滅的燭火。
岳筱慧不回答,指指自己手裡的電話。
「過去,」杜成指指樓下,「不是這個樣子吧?」
老婦想了想,點點頭,走向牆角的一張舊木桌,拉出椅子坐下。
「異性朋友多嗎?」
「在他去世之後,read•99csw•com您有沒有……」杜成斟酌著詞句,「和其他男性……」
無論在楊桂琴,還是鄰居及周圍攤販的眼中,許明良都是一個聽話、內向、樂於助人,也挺勤快的小夥子。從業期間,沒有與顧客及其他攤販發生衝突的情況。被捕時,沒有人相信他是犯下多起強|奸殺人案的兇手。
「杜警官。」
魏炯好奇心起,打開老紀的微信,發現他這次發來的不是照片,而是一段視頻。
「和二十三年前一樣。」老婦倚靠在門框上,「明良愛乾淨,我每天都擦。」
「能去他的房間看看嗎?」杜成手指客廳北側那扇緊閉的房門。
魏炯:「不錯不錯,紀導演。」
「說吧,要回訪什麼?」老婦點燃第二支煙,緩緩開口,「是明良的事兒吧?」
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杜成心裏想,有相當多的一部分殺人犯,在罪行被揭露之前,和普通人並無二致,甚至更溫順,更有禮貌。
「那件事之後,他對你的態度有沒有什麼變化?」
「許明良是您兒子吧?」杜成笑笑,「案件回訪。」
「回頭教教老紀上網。」魏炯加快腳步,跟上岳筱慧,「他肯定喜歡。」
說罷,老婦轉身,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謝謝。」
「二十多歲了還沒有女朋友,這不正常吧。」
杜成默默地看著她,聽那從白髮中傳出的壓抑的抽泣聲。
這老太太,夠狠。魏炯嘀咕著,起身離開了教室。剛出門,就看到岳筱慧靠在走廊的暖氣上,一臉笑容地看著他。
兩個人站在客廳里,沉默著吸煙。老婦的白髮蓬亂,用橡皮筋隨便扎在腦後,上身穿著一件髒得看不出顏色的絨線衣,下身是一條同樣黑污發亮的棉褲。她的臉上布滿老年斑,眼睛渾濁、冷漠,只有在用力嘬煙頭的時候,才能看到一絲心滿意足的神色。
「說說許明良吧,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學點兒別的?」
「您丈夫去世那年,您多大?」
「還有——給失獨家庭送溫暖。」
「問吧。」她平靜地說道,「你想知道什麼?」
「那叫什麼來著?」老婦用手指輕叩額頭,「對了,成人高考。考了一次,沒考上,後來我還給他請了家教。」
「還有什麼要問的嗎?」老婦抽出煙盒裡最後一支煙,然後把煙盒揉作一團,轉身扔在客廳的地上。
杜成注意到老婦的目光,把香煙和打火機都遞過去。老婦接在手裡,熟練地抽出一支,打火點燃。
九_九_藏_書我想想……三十五歲。」
「那個好弄,隨便抄一個就成了。」岳筱慧轉過身,倒退著走,「大不了我幫你——我有經驗。」
杜成把手從身後拿出來,一桶大豆油。
「窗外?」
「是啊。」杜成隨口敷衍道,悄悄地走向牆角。冰櫃是老款式,發出巨大的轟鳴聲。櫃體上布滿暗紅色的污漬,透過玻璃櫃門,能看到裏面塞滿了豬腸、豬肝之類的下貨。有些肉塊已經變質,呈現出暗綠色。
這輛廂式小貨車就是許明良口供里的殺人分屍現場。他供稱,以搭便車為由誘騙被害人上車,趁其不備用鐵鎚猛擊被害人頭部,將車開至僻靜處后,強|奸殺人並分屍。用黑色塑膠袋包裹屍塊后,行車至本市各處拋散。
「許明良知道這件事,對吧?」
他心裏很清楚,這將是最艱難的一次訪問,也是最不容迴避的一次。儘管會揭開楊桂琴的傷疤,同時可能會面對她最深重的敵意,但是他必須這麼做,因為要證明自己是對的,還有一個很大的謎團要解開。
「塑膠袋上只有他的指紋。」
小時候的許明良算是個普普通通的孩子,讀小學和初中時,既沒做過班級幹部,也沒有劣行和不良記錄。九歲的時候,許父因病去世,生活重擔完全落在許母楊桂琴身上。全家的經濟收入都來自於在肉聯廠工作的楊桂琴。為了減輕家庭負擔,許明良在初中畢業后沒有考取高中,而是進入本市的職業技術學院,學習廚師專業。1986年,許明良從學院畢業,取得中專學歷,但由於慢性篩竇炎導致的嗅敏覺減退,許明良的求職之路屢屢碰壁,只能在飯店裡做小工。1988年,許明良乾脆從飯店辭職,在家裡待業。同年,楊桂琴在肉聯廠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在鐵東區春陽農貿市場租賃了一處攤床,開始做個體生意。自此,許明良家裡的經濟狀況大有改觀,並於1990年初購置了一輛白色解放牌小貨車。在楊桂琴的勸說下,許明良跟隨其母一同經營肉攤,並於同年6月取得駕駛資格。
「翻案?我沒指望這個。」老婦輕笑一聲,彈掉長長的煙灰,「人都死了,翻案有什麼用呢?我兒子回不來了。我不要補償,吃什麼我都能活。」
「就為了看那個破視頻,一千字檢查。」
魏炯也樂了:「都是老紀害的。」
杜成坐在她對面,掏出筆記本和筆放在桌上,手指觸及桌面,立刻感到經年累積的灰塵和油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