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過年
他很不甘心，卻有隱隱的輕鬆感。相對於日復一日的跟蹤而言，採購的活兒簡直輕鬆無比。駱少華心裏清楚，自己只是在強撐而已，就算動用公安機關的資源和人力，對一個人的長期監控都是非常艱難的事情，更何況他現在只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他的堅持，多半源自於對林國棟的恐懼以及對未來的一無所知。然而，在他身心俱疲之時，腦子裡的一個聲音卻越來越大：「他應該改過了吧？看看他，完全是一個溫馴的小老頭啊。」
夜裡十一點剛過，父母就開始準備包餃子。和面、拌餡兒，忙碌之餘，還不忘扔給魏炯一套新內衣，讓他趕緊換上。
到敬老院時已是凌晨兩點。魏炯下了車，看看燈火通明的院子，心說老紀你可千萬別睡下。
因為速度太快，一直到外環馬路的中央，魏炯才勉強把輪椅停下來。老紀似乎還沉浸在飛奔的快|感中，依舊挺直上身，死死地盯著前方。
來到街面上，老紀一下子變得非常緊張，全身綳直，雙手死死地抓著輪椅扶手。走出一百多米后，他才漸漸放鬆下來，開始四處張望。
歸途一路無話。午夜狂奔讓兩個人都筋疲力盡。老紀也不再對街邊的種種充滿興趣，低著頭，似乎在打盹，可是偶爾傳來的嘆息聲讓魏炯意識到，他還醒著，並且心情欠佳。
老紀早已拿好了筷子，迫不及待地夾起一個塞進嘴裏。
「你這是要……」
這個詞又把老紀弄蒙了，搞清楚之後，當即就表示要弄一個。
駱少華在望遠鏡里看到他坐在電腦前全神貫注的樣子，第一反應是憤怒：王八蛋，你憑什麼可以享受科技帶來的便利快捷，憑什麼活得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憑什麼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拉平了這二十多年的距離？
然而，無論是歌舞，還是相聲、小品，都不能讓他的心踏踏實實地沉靜下來。剝好的花生丟進垃圾桶，駱少華噙著半片花生殼，怔怔地看著沈騰在糾結「扶不扶」。
保安員看看煙盒上的「中華」二字，猶豫了一下，語氣緩和了一下。
駱少華知道她的心思，也明白金鳳正在盡一個女人最大的能力維持這個家在除夕之夜的寧靜與歡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著她，老老實實地看電視。
「沒凍著吧，老紀？」
在這寂靜的夜，在無數人帶著祝福進入夢鄉的時刻，在新年的第一縷陽光到來之前，一個孤獨的老人，在無聲地哭泣。
在路燈的照耀下，一個擦汗的年輕人，一個面無表情的老人，構成了這個大年初一最奇怪的街景。夜歸的人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彼此會有一瞬間的凝望。對過客而言，那只是讓人疑惑的幾秒鐘。對老紀而言，那是早已陌生的人間。
「馬馬虎虎，及格估計沒問題。」魏炯把背包放在旁邊的座位上，「你呢？」
「誰啊，大半夜的。」
他在哭。
杜成總算回過神來：「幹嗎？你們他媽的要在我家開超市啊？」
「嗯。」魏炯有些尷尬地起身，拎起背包，「老紀你多照顧自己，除夕的時候……給你拜年。」
他突然想起衣袋裡的煙，急忙掏出一盒遞過去：「您行個方便，大過年的。」
他的行李不多，除了幾件待洗的衣物就是打算留在假期看的完畢，魏炯看看手錶，恰好是午飯時間，就背著包去了食堂。
「東跑西顛。」杜成言辭含混，「沒幹什麼正事。」
「嗯！」老紀大口吃著餃子，油汁順著嘴角淌下來，「好吃好吃！」
一台輪椅，兩個瘋子一樣的人，終於衝到了這條街的盡頭。
魏炯一家圍坐在飯桌前，邊吃餃子邊彼此祝福。父母健康長壽，兒子學業有成。老媽還加了一句：找個女朋友回來看看。魏炯紅著臉抗議，不過最後還是欣然收下了一個大紅包。
「等會兒。」
「嗯，下午回去。」魏炯喝了口湯，「太咸了——你什麼時候走？」
他們所在之處，除了門口投射而出的燈光外，皆是一片黑暗。魏炯不得不睜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摔著老紀。老紀倒是不以為意，儘管閉著眼睛，還是能在某些地方準確地提醒魏炯。
沒記錯的話，老紀今年六十歲了，也是本命年。
「很好用啊，大開眼界。」老紀拿出手機，「對了，今天收到一條簡訊，我沒看明白，正好你幫我瞧瞧。」
滿屋酒氣。魏炯側身擠入，感到心臟已經快跳出來。藉助窗外照射進來的微光，魏炯看見值班員和衣躺在小床上，雙腳垂及地面，早已睡熟。魏炯悄悄地摸向牆邊，輕手輕腳地從架子上取下一串鑰匙。細微的嘩啦聲讓他屏氣凝神，再不敢有所動作。幾秒鐘后，見值班員毫無醒轉的跡象，魏炯把鑰匙捏在手心，慢慢地原路退出。
等了快十分鐘，才看見保安員一搖三晃地從值班室出來。
「你可真是救星！」老紀迫不及待地搖動輪椅，直奔小木桌而去，「兩天前就斷糧了，憋死我了。」
走廊里依舊燈火通明，卻安靜了許多。魏炯推著老紀走過食堂，發現電視機已經關閉，長凳上空空蕩蕩。
吃過餃子，春節聯歡晚會也快到了
九九藏書尾聲。凌晨一點，爆竹聲漸漸平息下來。老爸老媽開始打哈欠，準備進卧室休息。魏炯卻開始謀划另一件事。
魏炯以手托腮，靜靜地看著窗外。剛剛下過一場雪，眼前都是炫目的白。灰褐色的樹點綴其間，配以遠處顏色暗淡的高樓，彷彿巨大的水墨畫一般。
「謝了啊師父。」魏炯側身從保安員身邊擠過，把煙塞進對方衣袋的同時，聞到了一股強烈的酒氣。
老紀卻吸吸鼻子，似乎對室外的空氣頗為嚮往。
從門底透出的光來看，老紀還沒有睡。魏炯推推門，沒鎖。幾乎是一瞬間，大團的煙氣涌了出來。
「那是我同學！」魏炯的臉騰地紅了，「你可別亂說。」
段洪慶嘿嘿笑，沒搭理他。
一大早，杜成就被敲門聲驚醒。披衣下床，揉著眼睛開門，結果呼啦一下子湧進一大堆人。為首的是段洪慶，身後是張震梁、高亮和幾個刑警隊的小夥子。個個手提肩扛，每個人都不空手。
「你抽了多少煙啊？」魏炯伸出雙手在身邊揮動著，「不要命了你！」
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到了。
「嗯？」老紀如夢初醒，「是啊是啊，你吃了沒有？」
來到陽台上，眼前是如浩瀚星辰般的萬家燈火。這是一年中最熱鬧的夜晚，也是最似人間的世界。駱少華點燃一支煙，靜靜地看著藍色的煙霧融入到窗外更為濃烈的煙火氣中。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滿足與慵懶，彷彿已是天地間的君王。
一個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女孩繞著焰火堆，咯咯笑著躲避值班員。她手裡的兩根煙花正迸射著耀眼的火花。
手電筒光直直地照射在魏炯的臉上，他下意識地用手擋住光線，悶悶地回了句：「我。」
老紀指指牆角。張海生一邊歸置東西一邊絮叨：「這屋裡放不了幾天啊，太熱，要不給你掛窗檯外面吧，留著慢慢吃。」
魏炯最初還驚訝于老紀的記憶力，隨即他就意識到，這二十幾年中，老紀所有的活動空間就在這個院子里，估計甬道上每一塊紅磚的形狀他都瞭然于胸了。
女孩恰好轉到門前，一頭黑髮披散在肩膀上。
晃到別的宿舍，情況都差不多，還沒走的基本都是準備考研的同學。平日里熱鬧無比的男生宿舍樓變得非常安靜。魏炯轉了一圈，覺得無聊，也決定下午就回家。
食堂里同樣人跡寥寥，大多數餐桌都空著。魏炯打好飯，端著餐盤來到就餐區，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吃麻辣燙的岳筱慧。她也看見了他，揮手示意魏炯過來坐。
魏炯嗯嗯地敷衍著，快步向小樓走去。
「這麼說來，不管我這個月用不用光這些……什麼來著？」
一杯熱茶下肚，段洪慶打量著杜成：「氣色看著還不錯，最近忙什麼了？」
段洪慶盯著他看了幾秒鐘：「沒聽話，是吧？」
空氣寒冽，卻並不清新。硝煙味刺鼻，濃重的煙氣還沒有散去。魏炯踏著滿地的鞭炮與焰火的碎屑，腳步匆匆，直奔附近的一家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而去。
大起之後勢必是大落。極度興奮的代價就是無盡的空虛，更何況，老紀終究要回到那囚籠般的小院子里。
越來越低的氣溫也意味著另外兩件令人愉快的事：春節和寒假。
值班員已經氣急敗壞：「你是哪兒的，怎麼進來的？！」
段洪慶詫異地抬起頭。不僅是他，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驚訝：一貫以踏實肯干、聽指揮聞名的張震梁，還是第一次公然頂撞領導。
兩人正聊著，張海生拎著幾個塑料袋撞了進來。
足足五秒鐘后，老紀才喊出聲來：「你……你怎麼來了？」
「沒什麼啊。」老紀看懂了他的神色，笑了笑，「這二十多年，我都習慣了。」
他不想被再次剝奪。他不想死。
杜成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褪去：「老段，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那樣就好了。」老紀的臉色有些陰沉，「過完春節，她還會被送回來的。」
老紀背對著自己，低著頭，雙手捧著保溫飯盒，肩膀在微微地抽|動。
路上行人稀少，還在營運的計程車也不多。魏炯足足走出一公里才打到車。上車之後，他心裏的興奮勁兒仍沒有消退。幾次拿出手機，最後都放了回去。他還沒有給老紀發微信拜年，就是打算給他一個驚喜。
「嗯。」
「魏炯，老紀。」岳筱慧的笑臉被煙花映得火紅一片，「新年快樂！」
魏炯打開保溫飯盒，揭開盒蓋，把冒著熱氣的餃子捧到他面前。
「味道怎麼樣？」
段洪慶的臉色陰沉下來，他掃視了一下仍在喝茶、抽煙的同事們，轉身湊到杜成耳邊，低聲說道：「你他媽讓我省點兒心，行不行？」
在這個最孤獨的夜。
「你少嘰嘰歪歪的。」段洪慶小心翼翼地繞過一袋水果，遞給他一根煙，「春節福利。」
老紀心滿意足地伸展著雙臂：「真舒坦啊——看，我像不像一個紅包？」
輪椅在街道上劇烈地顛簸著。魏炯的耳邊是呼嘯的風聲，眼前是晃動的燈光，劇烈的喘息和老紀的低吼混雜在一起，撕開了寂靜的夜空。
監考老師的提醒暫時將魏炯的思路拉回九_九_藏_書來，他草草看了看試卷，覺得及格沒什麼問題，就收拾好文具，交捲走人。
「陽台。」杜成挽起袖子向廚房走去，「放窗戶下面。」
「沒想到。」老紀看著被路燈照亮的街道，「沒想到我還能出來。」
「哦，沒事。」老紀緩緩轉頭，似乎也氣力全無，「就這樣，挺好的。」
魏炯想了想，覺得還是不打擾他為好。於是，他站在老紀身後，默默地看著眼前的馬路。
「本命年？四十八歲？」
魏炯沒有停留，轉身向長廊的盡頭走去。
他在竭力融入新的生活，他在努力感受這世界的美好，他在重新了解曾經錯過的一切。
他急忙指指小木桌：「來來來，一起吃。」
「嘿，小子。」老紀沖他擠擠眼睛，「推我出去走走。」
想到這裏，魏炯覺得有點兒難過。面前擺滿茶几的零食、水果和飲料，讓他隱隱生出一絲不安。
老紀在房間里，坐在窗前向外張望著。聽到魏炯的敲門聲，他回過頭來，沒有格外驚喜的表情，眼睛里卻閃出一絲光。
說著，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跡，看上去像一份賬單。
老紀目送那輛越野車開遠，轉身面向魏炯：「你怎麼來了，放假了嗎？」
「流量。」
「對，流量——月底都清零？」
魏炯越發覺得疑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剛走到養老院門口，眼前的一幕就讓他驚呆了。
「哦。」魏炯想起院子里的紅燈籠和福字，「她不再回來了嗎？」
駱少華一時沒反應過來，醒過神來的時候，心裏半是歉疚半是感激。
「你這小子！」老紀眼睛一亮，拿過內衣仔細端詳著，嘴裏喃喃自語：「是啊，六十……本命年了。」
「你還得給我七塊錢。」他把紙條遞給老紀，「快過年了，漲價，那些錢不夠。」
他搖動輪椅向門口走去：「食堂應該還有人，我讓他們把菜熱一下。很快就好……」
老紀笑笑，沖窗外努努嘴：「喏。」
一路顛簸，到養老院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這原本是老人們午休的時間，院子里卻很熱鬧。幾棵樹之間拉上了繩子，護工們正在掛上紅色的燈籠。另外一些護工在清掃院子、貼福字。不時有老人被攙扶出院子，送上停在門口的各色車輛。看他們的表情，個個喜氣洋洋，頗有些期盼的意味。另一些老人則抄手縮脖，擠在屋檐下，默默地看著那些被接走的老人，神色或羡慕或嫉妒。
1月31日，農曆年三十，除夕。
拆開，點燃，深吸兩口。老紀的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他招呼魏炯坐下，同時伸手在衣袋裡摸出錢包。
好好的年夜飯弄成了這樣，駱少華的心裏堵得厲害。金鳳倒是不動聲色，臉上始終帶著恬淡的微笑。一到八點，她就坐在電視機前看春節聯歡晚會，還不時笑出聲來。
特別是在林國棟採購了電腦之後的第三天，這傢伙在家裡安裝了寬頻上網，自此幾乎足不出戶，除了購物和簡單的體育鍛煉，每天都宅在家裡上網。
對中國人而言，所有的節日里，最為重要的就是春節。儘管年味兒越來越淡，但是在春節里探親訪友卻是不可缺少的。然而，對於那些無親可探、無友可訪的人而言，春節只是無數個孤單的日子里，最孤單的一個而已。
老紀倒沒有在意，仍是一臉笑意。
頑強、樂觀如老紀者，終於被一盒熱騰騰的餃子卸掉了全部盔甲。
燒水，泡茶。招呼同事們坐下休息。
汗水已經從魏炯的額頭上沁出來。他咬著牙，用力向前推動著輪椅。
他越來越興奮，像一個剛睜開眼睛的嬰兒似的，對眼前的一切都充滿好奇。即使那些商鋪和店面都門窗緊閉，仍然讓老紀欣喜無比，不時發出低低的笑聲。
「快過年了，備點兒年貨。」老紀樂呵呵地說道，「一個人也得過個好年。」
他把輪椅停在鐵門前，俯身對老紀輕聲說道：「你等我一會兒。」
他拎起一隻大塑料袋，打開一看，是切成小塊的排骨，心中突然萌生了好好做頓飯的念頭。
「還好我沒記錯。」魏炯把那套新內衣和襪子拿出來，扔進他懷裡，「快穿上，圖個吉利。」
魏炯看看老媽一身大紅的襯衣襯褲，暗自好笑：「媽你還挺『好色』的。」
魏炯的嘴邊已是白汽成團，成綹的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他看看由遠及近的車燈，猶豫了一下，慢慢地拉著輪椅，退回到路邊。
除夕夜。下午四點多的時候，駱少華一家開始吃年夜飯。這個所謂「一家」是打了折扣的。向陽一大早就把向春暉接到了父母家過年。這讓駱瑩很不開心，明明酒量不行，還是和駱少華喝了半斤白酒。結果，一頓飯沒吃完，駱瑩就吐得不省人事。駱少華一邊大罵前女婿的不近情理，一邊幫駱瑩清理，安排她休息。
沒等魏炯回答，他就看到了桌上的健牌煙，頓時大喜。
於是大家都靜下來。片刻，段洪慶先站起身來，清清嗓子：「行，老杜，你好好休息。還有什麼需要的，只管開口。」說罷，就抬腳向門口走去。
魏炯扶著ｈtｔps://rｅａd.9９cｓw•ｃom輪椅，和老紀目瞪口呆地看著不停追逐的兩個人。
值班室里已經熄了燈，剛走到門口，魏炯就聽到裏面如雷的鼾聲。他拉拉門，虛掩，手上暗自用力，很快，一個可容一人經過的縫隙出現在面前。
「哎呀，你看我，吃了一臉，哈哈哈。」老紀的聲音中還有一絲哭腔，「太好吃了，謝謝你媽媽啊。」
「嗨，您慢點兒。」魏炯笑著說道，起身去拿餐巾紙。再轉身的時候，他愣住了。
「聽啊。」杜成嬉皮笑臉，「按時服藥，好好吃飯，早睡早起。」
送走客人，杜成關好門，慢慢踱到客廳，看著地上的年貨，笑了笑。
「本命年嘛。」老媽雙手沾滿白面，笑著說道，「圖個吉利。」
三層小樓的大多數窗戶都打開了，老人們把頭探出窗外，看著院子里正在燃放的一堆焰火。鬨笑聲、叫好聲不絕於耳。
「這不講道理嘛。」
魏炯這才意識到窗戶還開著，大股寒風正席捲進來。他拍了一下腦門，急忙跑過去把窗戶關上。
魏炯捧著手機，給岳筱慧發出一條拜年的微信。在她的頭像下面，就是老紀的。他發出的上一條微信，還是七天前。
魏炯聽著，心下不免黯然。一個人做年夜飯，又一個人孤零零地吃完——恐怕沒有比這個更凄涼的事情了。
女營業員對深夜購物的顧客並不覺得稀奇，只是他購買的貨品讓人有點兒驚訝。看著這個小夥子在貨架上挑挑揀揀，最後拿了一套紅色的男式襯衣襯褲和襪子。女孩子撇撇嘴，心說這小子忒不長心，估計是把老爸的本命年給忘了。
老紀接過紙條，看也沒看就揉作一團，扔進床邊的紙簍里，直接掏出十元錢遞給張海生。
老紀緊緊地抓住輪椅扶手，上身稍稍前傾，口中不斷吐出白汽。
「行。」老紀沒有推託，痛快地收下，「怎麼，你那小女朋友沒來？」
等他稍稍平靜下來，魏炯才把一隻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同時從背後遞過一張餐巾紙。
魏炯正想安慰他，就聽見衣袋裡的手機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問他什麼時候回家。魏炯不想過多刺|激老紀，匆匆說了幾句就把電話掛斷了。
魏炯照做，腳下暗自用力，輪椅飛快地轉起來。
出了值班室，魏炯才敢鬆一口氣。他迎著老紀驚訝的目光，快步走到門前，打開鐵鎖，推著老紀走出院子。
「靠左一點兒……對嘍。」
前進的速度越來越快。老紀的喉嚨里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響，上半身已經完全直立起來。最後，那聲響變成了沉悶的低吼。
「我坐公交來的。」魏炯堅持要找給他五十元錢，「我們都約好了，老紀你不能違約。」
「過年。」他喃喃自語道，「是啊，過年了。」
「送完餃子就出來啊，別太晚。」
張海生的臉上見了笑容，利落地把錢揣進衣袋：「你們聊，我忙去了。」
魏炯被煙氣嗆得直淌眼淚，好不容易看清了眼前的事物，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老紀那張寫滿驚喜的臉。
「發微信就行，甭惦記我，老紀我能幹著呢。」他臉上的笑容猶在，苦澀的味道卻越來越濃，「你好好陪父母，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團團圓圓、整整齊齊。」
「嗯？」老紀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常，想了想，「六十了。」
剛剛走過小超市，就看到了養老院里的燈火。令人奇怪的是，院子里不再寂靜一片，而是有了隱隱的喧鬧聲，而那燈火也忽明忽暗，還夾雜著噼里啪啦的炸響聲。
「是啊，死的人回不來。」杜成直視著段洪慶的眼睛，「但我不怕受罪，反正是要死的人。真正怕受罪的人——他們活該。」
魏炯一看，不覺失笑。這是運營商發來的網路流量提醒信息，內容顯示老紀這個手機號碼的移動數據流量已經不足2MB了。這也難怪，老紀整天用手機上網，流量消耗當然快。
魏炯繞到他身前，故意不去看他，慢騰騰地在背包里翻找著，片刻之後，開口問道：「老紀，你今年多大了？」
「你媽媽？等著急了吧？」老紀拍拍膝蓋，「時候不早了，你小子快回家吧，給你父母帶個好。」
推推門，紋絲不動。魏炯看看兩米多高的鐵門和院牆，琢磨了一下，還是放棄了翻牆入院的想法，硬著頭皮去敲門。
她停了下來。
說罷，他就拉開門走了出去。
「小姑娘看著很不錯嘛。」老紀擠擠眼睛，「你可以考慮考慮。」
「你個臭小子，連你媽多大歲數都不知道！」老媽操起擀麵杖，作勢要揍他，「哼哼，還不算老吧？」
「前面有塊磚鬆了，別絆著。」
「快點兒！」老紀的聲音越來越高，「再快點！」
「師父，這個放哪兒？」張震梁從廚房裡捧出一條大魚，「冰箱里放不下。」
「嗨，那飯菜，不提也罷。」老紀擺擺手，「手藝都不如我。」
據說，今天養老院會組織留院的老人們聚餐，農曆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還會有餃子吃。不過，依老紀的個性，是絕不會湊這個熱鬧的。此時此刻的他，多半會一個人獨自坐在房間里，慢慢地吃掉自己親手做的年夜飯。
第二十三read.99csw.com輛車消失在遠處。老紀緩緩開口：「我們，回去吧。」
「你沒事吧？」
「你是誰啊？」保安員顯然很不高興，「這麼晚了，幹嗎啊？」
魏炯一把抓住輪椅的扶手：「不用了，老紀，我給你帶了餃子，咱們吃這個。」
等父母睡下，他悄悄地穿好衣服，偷拿了老爸兩盒煙，又裝了滿滿一盒餃子，出了門。
老紀誤會了魏炯的神情，一拍腦門：「你看我，都涼了，怎麼吃？」
「原來那些孩子的聲音來自這裏啊。」
「上午考得怎麼樣？」岳筱慧夾起一顆魚丸，笑嘻嘻地問道，「看你挺早就交卷了。」
來到院子里，四下寂靜無聲，整個養老院都墜入沉睡中。兩個人似乎也無心交談，在紅磚甬路上一圈圈地走。
「你們啊，平時多來看看老人。」保安員打開門鎖，「這會兒整什麼景兒，敬老院又不缺餃子。」
想到這裏，他恰好把老紀推到院子門口。看著鐵門外安靜的街道以及依舊明亮的路燈，魏炯的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種難以遏制的衝動。
走到這條街的中段，前方不遠處就是一條橫向的外環馬路，不時有車輛閃著大燈疾駛而過。老紀看著那更為明亮的所在，手指前方：「去那裡。」
那麼，怪獸會長眠不醒吧？
「距離考試結束還有十五分鐘，沒答完的同學抓緊時間。」
老紀只是呵呵笑著，似乎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搖動輪椅，湊到魏炯身邊，上下端詳著他，幾次想伸出手去拉他，又縮回手來。
同事們七嘴八舌地告辭，都尾隨段洪慶而去。張震梁在出門時，低聲對杜成說道：「師父，您保重身體。那個案子，我也在查，年後咱爺倆碰一碰。」說罷，他在杜成肩膀上按了按，轉身下樓。
杜成心知肚明，按照慣例，逢年過節，局裡頂多發桶豆油或者十斤雞蛋。這兩年明令嚴禁國家機關以各種名義發放福利，去年春節連個掛歷都沒發。這滿屋子東西，估計是段洪慶和張震梁他們自掏腰包的結果。
魏炯認得她，是那個秦姓老太太。
杜成還在發愣，段洪慶已經推開他，吆喝著安排大家歸置東西。一時間，魚肉油蛋，米面青菜，足足擺了半客廳。
「嗯。」魏炯把煙放在桌子上，走到窗前，「您看什麼呢？」
魏炯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想起了那隻美國短毛貓。
他，在幹什麼？
「拿著。」他遞過兩百元現金，「另外五十算車費。」
「段局，」始終默不作聲的張震梁突然開口了，「我師父想幹嗎就讓他幹嗎吧。」
臘月二十八以後，駱瑩開始放假。從那天開始，她用明示或者暗示的方式警告父親：不許再頻繁出門。駱少華很惱火，又苦於無法跟她解釋，只能乖乖聽話。最開心的是金鳳，儘管行動不便，但這樣的節日還是要由她來操持。於是，金鳳每天開出清單，駱瑩去採購，駱少華當司機。
魏炯看看那些塑料袋，裏面裝的大多是凍雞、凍魚之類的食物。
杜成徑直走向廚房，路過五斗櫃時，他停下腳步，看著那個相框，大聲說道：「嘿！咱們，過年了！」
幾分鐘后，老紀從頭到腳都被嶄新的大紅色包裹著，舒舒服服地坐在輪椅上，笑呵呵地看著魏炯。
「是啊。」
說罷，他轉身走回值班室，從牆上摘下鑰匙，又返回鐵門前。
「嘗嘗，我媽的手藝。」
「哈哈，是啊。」魏炯也笑，「聽說那幾大運營商要改變收費政策。您要是覺得不方便，下次我幫您弄個隨身Wi-Fi。」
老紀的年夜飯不可謂不豐盛，清燉雞、紅燒魚、豬肉燉粉條、蒜薹炒肉、酸菜燉大骨，還有涼拌菜。只是每樣菜都已經徹底涼透，而且幾乎沒怎麼動過。
「餃子？」老紀一臉驚訝，「好好好。」
「差不多。」岳筱慧看看他的背包，「怎麼，要回家了？」
「別啊，師父。」魏炯急了，「我大老遠來的，再說……」
魏炯無語。短暫的團聚后，還要回到這個寂寞的地方，對那些老人而言，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說到這裏，魏炯忽然想起了老紀。算起來，有一個多星期沒去看他了，也不知這老頭怎麼樣了。
魏炯催促道：「來，穿上。」
魏炯抬起手中的保溫飯盒：「送餃子，給……我大爺。」
「他媽的累死我了。」張海生看見魏炯，冷著臉點了點頭，隨即轉身問老紀：「東西給你放哪兒？」
「你來了？」
「到時歡迎你們來我老紀這裏蹭網。」
現在老紀已經把微信用得很熟練了，還時不時地發來幾張照片或者視頻什麼的。魏炯教他關注了幾個關於時政、歷史及法律的微信公眾號，老頭玩得不亦樂乎，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發朋友圈。在魏炯忙於期末考試的這段時間里，老紀自得其樂，看上去倒也不寂寞。然而，魏炯一旦閑下來，還是難免會惦念他。所以，吃過午飯後，他陪著岳筱慧走到公交車站，看她坐車離去，想了想，先去買了一條健牌煙，然後上了去養老院的公交車。
魏炯笑嘻嘻地躲進卧室，換上新襯衣，腦子裡卻走了神。
魏炯沒說話，屏住呼吸，疾步奔到窗前，九九藏書打開了窗戶。乾冷的空氣湧進來，攪動著滿屋煙霧，頓時清爽了不少。
「這是？」
「養老院里不準備年夜飯嗎？」
「不急，反正我家就在本市。」在那一瞬間，岳筱慧突然變得意興闌珊，隨即又眉開眼笑起來，「下午找小豆子玩去。」
在他和魏炯相識的這段日子里，老紀還是第一次這樣手足無措。
半夜裡起了風，空氣中的硝煙味已經被吹散。雖然冷，但是讓人覺得很舒服。老紀大口呼吸著，雙眼微閉，一臉享受的樣子。
轉眼就到了午夜，熱氣騰騰的餃子出了鍋。按照傳統，魏炯和老爸下樓放鞭炮，迎財神。再上樓的時候，恰好趕上新年鐘聲敲響。窗外的爆竹聲也愈加猛烈，無數焰火在空中綻放，整個城市亮如白晝。春節，達到了最高潮。
魏炯則在擔心一時衝動之後，該怎樣跟那個值班員交代。眼看距離養老院越來越近，他開始在心裏暗自祈禱值班員還在沉睡中。
老紀欣然從命，費力地脫掉毛衣和襯衫，套上新襯衣。做完這些，他已經氣喘吁吁。魏炯上前幫他脫掉褲子，兩條枯瘦、蒼白的腿露了出來。老紀最初還有些難為情，可是他很快就面色坦然，任由魏炯幫他換好新襯褲。
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兩個人依次走過小超市、早點鋪、理髮店、移動通信營業廳、肉店。經過一所小學的時候，老紀讓魏炯放慢速度，對著關閉的校門看了很久，還特意過去摸了摸門牌。
駱少華熄掉煙頭，腦海里的一個問號越來越清晰。
「有好轉。」岳筱慧看著魏炯，笑了笑，「還說我呢，你不是也一樣？」
把老紀放到安全的位置之後，魏炯雙手扶著膝蓋，彎腰大喘，感到手臂和雙腿都酸痛無比。等他調勻氣息，費力地站起身來，才發現老紀已經失去了剛才亢奮的姿態，整個人委頓在輪椅里。
一個頭髮花白的女人，全身都被嚴嚴實實地裹在毛毯里，被人用輪椅推著登上門口的一輛越野車。關閉車門的瞬間，女人的臉露了出來。
「跑！」老紀突然變得語氣兇狠，不容辯駁，「跑起來！」
說罷，魏炯就悄無聲息地向值班室走去。
天很冷。魏炯縮著脖子走回宿舍，發現大部分舍友都開始整理行裝了。期末考試已經結束，家住外地的同學們個個歸心似箭。來自本市的魏炯不急著回家，就幫忙打包行李和書刊。忙活到中午，舍友們走了個一乾二淨，空蕩的宿舍里只剩他一個人。
他耐心地向老紀解釋了一番，又替他購買了新的流量包。老紀琢磨了一下，表示很不服氣。
「家人接她回去。」老紀淡淡地說道，「今天是臘月二十三，小年。」
「嗨，甭看了啊。」魏炯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吃飯？」
魏炯似乎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老紀的話音剛落，他就毫不猶豫地邁開步子，奔跑起來。
老紀抖了一下，迅速接過那張紙，在臉上胡亂地擦拭著。
第二反應居然是鬆了一口氣。
魏炯累得滿頭是汗，心情卻很愉快。眼前的老紀紅光滿面，似乎這小小的房間都亮堂了不少。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老紀突然打了一個噴嚏，整個人也抖了一下。
駱少華決定給自己放個假，並暗自說服自己可以放個假。
「得得得。」魏炯急忙岔開話題，「手機用得怎麼樣，還不錯吧？」
我不會孤獨地生活在空蕩蕩的房子里。不會一個人迎接新年的來臨。不會一遍遍刷新著網頁，咽下簡單的飯菜。不會無人祝福，也得不到別人的祝福。
我活著，能感到血液在體內奔涌。我有一個完整的家。雖然老伴身體不好，但每天早上都能摸到她熱乎乎的手。雖然女兒離婚，但沒有被失敗的婚姻擊倒。可愛的外孫淘氣了點兒，但在一天天長大。
「老紀？」
「多餘。」心裏雖熱，嘴上還是挺硬，「我一個人，能吃多少喝多少？」
魏炯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可以想象老紀是如何用了大半天的時間做好了一桌菜，卻在舉國歡慶的時候，舉著筷子，一根接一根地吸煙。
段洪慶移開目光，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開口說道：「去三亞吧，氣候宜人，空氣也好。你老哥一個，到哪裡都一樣。費用你甭擔心，局裡……」
段洪慶皺起眉毛，似乎覺得杜成不可理喻：「二十多年了，何苦呢？查清了又怎麼樣？死的人回不來，活著的人還要受罪。」
金鳳已經樂得前仰後合，看看身邊沉默的老伴，笑容漸漸止住。她把香煙和打火機推過去，低聲說道：「去，抽根煙吧。」
室內煙霧繚繞，視力可及之處都是灰濛濛的一片。在小木桌前，老紀一手拿著筷子，一手捏著香煙，愣愣地看著他。
「社會實踐課都結束了，你還去救助站啊。對了，它的皮膚病怎麼樣了？」
穿過一樓正廳，魏炯看到食堂里還亮著燈。一台液晶電視機擺在餐桌正中，幾個老人坐在長椅上，沒精打采地看著戲曲節目。一個護工靠在不鏽鋼餐車邊，正在打瞌睡。
「哦。」保安員的怨氣絲毫不見減少，「早幹嗎了，這都幾點了？明天再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