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四章 證偽

第十四章 證偽

「也是。」張震梁笑,把大紙袋推過去。
那是他的新「玩具」,可惜把玩了半天就沒電了。不過這不要緊,在手機充滿電之前,他還有許多有趣的事情可做。
林國棟盯著顯示器,雙手交叉握在一起。漸漸用力,骨節咔咔作響。
他吸吸鼻子,這味道觸動了他記憶中的某個開關。
「你個老東西,你心裏早就有數了對不對?」
林國棟捧起方便麵的紙桶,喝下了最後一口麵湯,心滿意足地咂咂嘴。
「嗯?」杜成被問得一愣,「我想想。」
是她。
「師父,」張震梁的吐字很艱難,「剩下的時間,你干點兒什麼都行啊。只要你想做的,我們都可以盡量幫你實現……」
是她。
是她。
林國棟重新回到電腦前,繼續瀏覽一個網頁。那是某門戶網站製作的一個關於食品安全的專題。林國棟邊看邊嘀咕,不時扭頭看看廚房。
乳白色瓷磚地面,泛黃的塑料浴簾,黃銅把手的淋浴噴頭,以及那撲面而來的甜腥味道。
黃勇,河南人,自2001年起,將17名青少年誘騙至家中,藉助壓麵條機改裝而成的「智能木馬」予以殺害。
他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到客廳,盯著米色格子布藝沙發,那裡曾擺著一架黑色牛皮沙發。
林國棟的臉上浮現出奇怪的表情,似乎既期待又倨傲,彷彿一個尖子生在查看成績單。他騰出一隻手,抽出一支煙點燃,然後才按下滑鼠。
杜成點燃一支煙,看著昔日的徒弟:「什麼看法?」
這玩意兒的確省事,也好吃,比過去的速食麵強多了。
杜成哈哈地笑出聲來。
半杯茶下肚,杜成就看見張震梁拎著一個大紙袋走了進來。他揮了揮手,四處張望的張震梁看到了他,快步走過來。
「師父過年好。」張震梁拉開椅子坐下,「怎麼選這麼個地方?」
良久,林國棟悠悠醒轉。睜開眼睛的瞬間,恰好一滴汗水從睫毛上滑落。眼前的一切被奇妙地放大,包括不遠處那攤黏稠的液體。
「你都看了?」
「師父,你……你玩我?」
咔嗒。
林國棟打開窗戶,看著樓下一輛徐徐開走的黑色轎車。那是剛剛結束探親的一家人。例行公事,酒足飯飽,說過「媽你注意身體,有空我就來看你」之類的客套話之後,欣然離去。
「這麼說吧。」杜成直視著張震梁的眼睛,「我餘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為了這件事。」read•99csw.com
刺痛感讓他稍稍清醒。林國棟的另一隻手握住滑鼠,想隨便看點兒什麼來分散注意力。一瞥之下,一則標題跳進他的視線。
「直接證據太少了。說穿了,除了指紋,你們什麼都沒有,比如體液。」
近十天來,綠竹苑小區里就沒有安靜過。這是個老舊居民區,住戶鮮有年輕人。平日里冷冷清清,只能看到拄著拐杖,眼神渾濁、冷漠的老人們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唯有春節,這個應該團聚的節日,才能讓散居在各地的子女們回到這裏。
或者,找出真正的兇手。
是她們。
這是某個網路論壇中的帖子。林國棟打開頁面,心想又是個怎樣胡編亂造的故事呢?
張震梁從隨身的皮包里拿出一個檔案袋,遞給杜成。
龍治民,陝西人,自1983年起,以僱工及提供住宿為名,將48人誘騙至家中殺害。
「嗯。」
「那倒不是。只是覺得不能絕對肯定是他。」張震梁把杜成面前的茶杯續滿水,「按現在的標準來說,就是沒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程度。」
「不過什麼?」
楊新海,河南人,自2000年起,在多地流竄作案,共殺死67人。
他清楚自己在找什麼,彷彿一個就要失去記憶的老人在深夜裡打開記載往昔的日記。這讓他覺得有些畏縮,然而,更多的是興奮。
張震梁對案件的分析,基本在杜成的考慮範圍內。幾十年的刑警生涯,讓他對犯罪有一種近乎直覺般的本能反應。真正的兇手並不是許明良,這是他的第一判斷。驗證這個判斷的最好辦法,就是從各種角度來試圖推翻它,所以他找張震梁來聊案子。如果不能否定這個思路,那就意味著自己的方向是正確的。
「哈哈,我現在就想查這個案子。」
「嗯,這種懷疑當然是有依據的。」張震梁並不否認這一點,「換作是我,也會先把這傢伙抓起來,審一審再說。不過……」
殺人犯。
「大年初四。」杜成給他倒上茶水,「有個地兒能開張就不錯了。」
林國棟苦笑著搖搖頭。是啊,和他們比,小巫見大巫。
那些夜晚。那些快|感和戰慄。那些恐懼與興奮。
「但是保險套也沒在他家裡發現啊。」
「你們當年搞的這案子……」張震梁撇撇嘴,「如果按照現在的標準,就是胡來。」
只有我自己。只為我自己。
張震梁沉默九-九-藏-書了一會兒:「師父?」
「你會怎麼做?」杜成盯著他問道。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大汗淋漓。
他關掉頁面,儘力舒展著酸痛的腰背,扭頭望向窗外。
「這個不好解釋。」張震梁敲敲桌子,「一個懂得清理屍體、使用保險套、擦去指紋的人,會在包裹屍塊時犯下那樣的錯誤?」
然而,那黑色的花,正在心底悄悄地生長出來。
他低下頭,閉上眼睛,緩緩地呼吸,竭力讓沸騰的大腦冷卻下來。
「家祭無忘告乃翁?」杜成隔著桌子拍拍張震梁,「別逗了。這是我的事兒,這案子對你的意義和對我的意義是不同的。」
杜成嗯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一陣冷風灌進室內,卻並不令人生厭,相反還頗為愉悅——其中混雜著肉香。
杜成定定地看了張震梁幾秒鐘:「震梁,我的時間不多了。」
林國棟罵了一句髒話。看來這新世界也並非事事美好。
1992年初,許明良被執行死刑。從一審宣判到許明良被槍決,始終有一個人在為他奔走鳴冤。然而,在嚴密得如同機械般的司法機關面前,個人的力量實在是微不足道,即使他是這機械中的一個零件。
那是上次搜索后,尚未瀏覽的一個網頁:《真兇仍逍遙法外——兇案再現》。
又是一場尚未結束的家宴。
他低下頭,看著顏色褪盡,油漆斑駁的地板。
他回到電腦前,熟練地打開搜索引擎,鍵入三個字。
「你為什麼一定要把這個案子查清?」
這多麼好。
林國棟背著手,在狹窄的房間里踱來踱去。漸漸地,那張臉在腦海中慢慢清晰。
林國棟重新摸向鍵盤,敲出最後一個關鍵詞。
這個人,就是杜成。
顯示器的亮度驟然降低,一個色彩暗淡的頁面打開。
「震梁,」杜成合上卷宗,死死地盯著徒弟,手已然開始發抖,「這……這是什麼?」
「作案后心慌意亂,可以理解啊。」
張震梁回望著杜成,臉上的表情漸漸凝重。良久,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師父,1992年11月,你在哪裡?」
「問題是,他那時候已經不慌了。」張震梁直起身子,「殺了四個人,他的分屍手法已經越來越熟練,包裹屍塊也是有條不紊。另外,他還費勁兒去拋屍,你不覺得奇怪嗎?」
「咱們都清楚,人體屍塊和豬肉太他媽像了。搞試驗,不都是用豬嗎?」張https://read•99csw•com震梁低聲說道,「先處理掉頭顱和手腳——比方說蒸煮后切碎,其餘部分慢慢處理唄。這傢伙的方便條件太多了。拋屍,風險大,還費勁,根本不至於。」
想了想,林國棟又鍵入一個關鍵詞:C市。
林國棟低頭看看,樓下的小氣窗也開著,大股的蒸汽正從中翻湧而出,還有隱隱的喧鬧聲傳來。
「這傢伙是屠戶啊。」張震梁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如果我是他,犯不著去拋屍。」
「能有多不同?」
「廢話。」
在他身後,是這個空蕩蕩的家,沒有家人,沒有責任。無須言不由衷的寒暄,少了柴米油鹽的煩惱。
他堅持認為那是錯案。為此,杜成與曾親如兄弟的馬健等人反目成仇。局裡更不能接受這件被上級高度稱讚的鐵案有任何紕漏。在反覆權衡之下,杜成被調離原崗位,去了本省內一個較偏遠的縣城,1993年才被調回。
杜成笑笑:「我沒想過這個。」
跌坐在電腦前,林國棟一直在發獃。高潮的餘韻之後,就是長時間的空虛和恐懼。他清楚地意識到,身體里的某個部分正在被喚醒。他難以抗拒那種誘惑,又深深地感到懊悔。
「其實,當年也不能全怪你們。」張震梁也點燃一支煙,「證據規則和現在不一樣,而且還限期破案。」
最後,在包裹屍塊的塑料袋上發現了許明良的指紋。這是最直接,也是最重要的證據。檢察院批准逮捕、起訴以及法院判決其有罪的依據,也是圍繞著這一證據展開的。
67人。45人。17人。……最少的也殺了7個人。
隨即,他轉過身,走到門廳里的一張大理石檯面的餐桌旁,伸手撫摸那冰冷、光滑的桌面。
腦子一片空白。等到身體完全冷卻下來,他艱難地爬起,慢慢地穿好衣服,弓著腰走出了衛生間。
然而,只看了兩三行,他的眼睛就瞪大了,隨即全身緊繃。
「你他媽還跟我藏了私貨?」杜成笑罵道。然而,他看到張震梁的表情,意識到這並不是個玩笑。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從法律上證實這個結論。
林國棟笑笑。
他起身離開桌子,走進廚房,把面桶扔進垃圾桶里,倒了一杯涼白開,還順便看了看正在充電的手機。
關掉最後一個網頁,林國棟疲憊地靠在椅子上,抬手擦掉已經流到鼻尖的汗水。他看看四周,最後把目光定格在那張單人床上。
……九_九_藏_書
林國棟逐字瀏覽著,耐心地看到頁面底端。然而,他一直等待的那個名字並沒有出現。這讓他有些驚訝,更有些失望。
正月里,即使是深夜,節日的氣氛仍然濃厚。爆竹聲時時傳來,偶爾還能看見絢爛的煙花在或遠或近的地方綻放開來。
瞬間,幾萬條搜索結果出現在頁面上。他草草瀏覽了前幾條——不是那孩子。
「嗯。」張震梁移開目光,盯著桌面,「要不這樣,你歇著,我來查。如果,你來不及了,我保證,一定查清真相。」
筆尖嵌入皮膚。
「當時我在F市。」杜成想了想,「怎麼了?」
是她。
「說實話?」
「我沒猜錯。」張震梁一臉肅穆,「既然你一定要做,那麼,你該看看這個。」
那支鉛筆,咔吧一聲折斷了。
回憶可以是一條河,一片綠草地,一隻垃圾桶,一座水塔,一個狹窄的衛生間,一把鋸子,一柄菜刀。
不,不要了。不要回去。
「這不是借口。」杜成低下頭,「那是一條人命。」
是啊,回憶。除了這個,我還剩下什麼呢?
他剛剛吃掉的那桶某品牌方便麵,因被質疑使用地溝油,也在網頁中所列的食品黑名單中。
張震梁喝了口茶水,看著杜成,忽然醒悟過來。
「這麼說,你覺得不是他?」
滾燙的臉貼在冰冷的瓷磚地面上,林國棟靜靜地躺著,感到下體已經黏作一團,貼在大腿內側。
林國棟關上窗戶,垂手站在卧室里。然而那股肉香竟沒有飄散,依舊在室內浮浮沉沉。
「這個好解釋,作案后丟棄。」
「有什麼奇怪?」
圓臉,有些微胖。總是羞澀的表情,緊張時會出汗。習慣性地揉鼻子。喜歡側著身,坐在床邊,弓著背默誦書本。
王強,遼寧人,自1995年起犯下多起搶劫、強|奸、殺人案,受害者至少45人。
《他就在你隔壁——中國連環殺手檔案》。
林國棟已經完全不受大腦的控制,他飛快地脫掉全身的衣服,伸手握住早已堅硬無比的下體,快速動作起來。
全身又燥熱起來。林國棟感到一股火正由里到外燃燒起來,滾燙的液體從毛孔里沁出,燒得皮膚噼啪作響。
老太太始終站在樓下,直到再也看不見那輛黑色轎車的尾燈。
「每一起殺人案都沒提取到,兇手用了保險套。」
一聲嘶啞的低吼之後,他終於失去了力氣,側身躺倒在衛生間里。
二十三年前的往事在林國棟的眼前徐九九藏書徐展開。那些觸感和氣味,清晰地存在於他的指尖之上,縈繞于身邊的空氣中。他打開一個又一個頁面,靜靜地看著那些驚心動魄的文字,感到血液在全身奔涌不息。
搜索結果大大減少,然而,仍然看不到他最期待的信息。
「我知道。」張震梁端正地坐好,「所以我才這麼問。萬一……來不及了呢?」
所謂「有空」,大概就是一年之後吧。
檔案袋裡仍然是刑事案件卷宗。杜成翻看了前幾張,臉色突然大變,手上翻動的速度越來越快。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繼續瀏覽網頁,無意中,他看到了前幾期專題的鏈接。滑鼠在鏈接上緩緩移動,最後,停在了其中一個上。
其實許明良被專案組高度懷疑,並非毫無道理。首先,從許明良的居住地來看,符合杜成根據拋屍路線所框定的大致範圍。而且,他的職業及駕駛的白色貨車也和專案組的推測基本一致。至於他的反偵查能力,也在他家搜出的各種有關刑偵的文學及紀實作品中得以驗證。
林國棟搖搖頭,他隨手從桌子上拿起一根鉛筆,反手握住,讓筆尖頂在手腕上,暗自用力。
幾分鐘后,林國棟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揪起已經汗濕的襯衫,擦了擦額頭。他抬腳走到衛生間,打算用冷水洗洗臉。然而,當他跨入門口的一瞬間,腦子裡又轟的一聲炸開了。
其次,從許明良自身的特徵來看,出身於單親家庭,學習成績一般,個性孤僻,朋友不多,青年時曾遭遇挫折。因生活壓力,母親對其較為疏忽,母子間缺乏必要的交流和溝通。這將導致他對他人缺乏憐憫和同情心。可能無戀愛史,究其原因,不能排除是難以與其他女性建立正常聯繫的緣故。有性需求,並曾目睹母親與其他男性偷情,可能會產生憎恨女性的心理。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樣的人犯下強|奸、殺人的罪行並不奇怪。
頂點來臨的時候,林國棟的雙腿劇烈地顫抖著,最後完全癱軟,背靠著牆壁,滑坐在地面上。
那孩子,叫什麼來著?
「嗯。」張震梁剝開一粒開心果丟進嘴裏,「斷斷續續的,有空就查查。」
杜成打開紙袋,裏面是裝訂好的案卷材料。他大致翻了翻,全部是關於1990年系列強|奸殺人碎屍案的。相對於自己掌握的資料,張震梁提供的這份要更詳細些。除了公安卷宗外,檢察院的起訴材料和法院的庭審記錄、一二審判決書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