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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近在咫尺的兇手

第五章 近在咫尺的兇手

「我一聽就有些急了,原來這傢伙是想挖女孩的病根子!這怎麼行呢?我先沉住氣,又帶著針對性詢問了一些細節。我了解到高永祥之前曾把劉寧寧關在密室里,女孩在極度驚恐的情況下說出了『黑娃』這個詞,隨後就暈倒了。蘇醒之後,她已經忘記了治療的過程,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間屋子的。
鄧姐非常麻溜地說了三個字:「不知道。」從她的語氣判斷,她並不是說自己不知道,而是表達「沒人知道」的意思。
「這土豆絲就得切得細,切得細,吃起來就脆。」
「你們已經采了李夢楠的檢材?」
「我姓王。」
「去年女孩考上了大學,我們之間的聯繫就更少了。孩子大了嘛,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也替她感到高興。聽說她還處了個男朋友,呵呵,姑娘家就是這樣,長大了就留不住啦。」
「我就是要讓她害怕。」楊興春轉動著手中的香煙,意味深長地看著羅飛,「你忘了嗎?她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如果經歷過極端恐懼的事情,她就會選擇性地遺忘。」
「當然不行。」楊興春附和羅飛的說法,語調卻是冷冰冰的,隨後他又話鋒一轉,「不過這些倒不是事情的重點,重點在於一塊手錶。」
楊興春把手掌一翻,手心衝上說道:「我當時就提議了,讓李軍放棄對李夢楠的撫養權。」
「講講李軍入獄之後的事吧。」羅飛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我剛剛聽說,李夢楠曾經有一天自己從屋子裡跑出來過?」
羅飛皺起眉頭。龍州市毗鄰江邊,經流的長江段水面既寬,水流又急,要想從中打撈一個小小的工具包,難比登天。
羅飛點頭表示贊同。他雖然沒有親臨其境,但從楊興春的描述來看,李軍的反應確實符合做賊心虛的心理特徵。
羅飛推測道:「他們另外找了房子?」
楊興春卻說:「合法的。你知不知道,李軍其實並不是李夢楠的生父。」
「沒有,那會兒還在村裡呢。拆遷安置是小軍子出獄之後的事了。當時他們家分了兩套房,不過轉手就賣了一套。因為他爸爸當時得了癌症嘛,要治病,另外房子裝修什麼的也得花錢。」
羅飛來之前已經查閱了相關案卷,對李軍入獄的過程就不再追問。他所關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那並不是真正的失憶,只是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把一些極度恐怖的回憶隱藏了起來。那些記憶存在於她的潛意識裡,並未消失。所以她才會患上幽閉恐懼症。」
羅飛能理解對方的情感,但他確實有些不耐煩了,便用催促的口吻問道:「高永祥之死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錯。所以我不能讓你查案。因為查案的過程必然會牽連到那個女孩。你身邊有個很厲害的催眠師,你如果把背景素材提供給他,他能把女孩塵封的記憶全部喚醒。這是我最擔心的事情。」楊興春注視著羅飛的雙眼,「所以我寧可把一切都告訴你,只求你別去打攪那個可憐的女孩。」
「她也不是說一周才回一次家,大概兩三天回一次吧。每次出門之前,也會給孩子留一些飲水和食物什麼的。關鍵是只要我每周都去,她心裏就有一種壓力,得時不時回家看看孩子,要不然沒法在我面前交代。而我一旦不上門了,在她看來那份壓力就突然間消失了。所以拿到錢的那天她就沒有回家,而是想出去好好放鬆一下。」
楊興春發出這樣的感慨,就像是一個父親在評論自己摯愛的女兒。
羅飛明白對方的意思,他亦點頭道:「在幼年時期遭遇這樣的事情,肯定會給李夢楠造成嚴重的心理創傷。」
「這不行吧?即便李軍同意,也不合法啊。」畢竟是父親,如果放棄撫養自己的子女,那會觸犯刑法中的遺棄罪。
「小軍子自己說的啊。」鄧姐知道羅飛有些將信將疑,語氣便愈發確鑿起來,「這事肯定錯不了!你想想,一個大男人,無緣無故地誰會給自己扣這麼大個綠帽子。」
「也是啊,既然找不到合適的工作,還不如在家把孩子照顧好。」
「是的。」楊興春坦然地把手一攤,「當時兩個孩子都要送往福利院,和那邊所有的對接手續都是我在處理。我調換了兩個孩子的檔案,楠楠變成了囡囡,囡囡變成了楠楠。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李夢楠身上曾發生過的可怕經歷。當徹底無人提及的時候,噩夢才會被真正地遺忘。」
楊興春看著羅飛:「你真的不明白?」
羅飛皺起眉頭問道:「那次被關了幾天?」
羅飛「嗯」了一聲,又問:「後來呢?」
「是啊。因為劉寧寧的身世是假的嘛,根本經不起推敲。你肯定會懷疑福利院里的檔案出了問題,返回檢查是大概率事件。如果你看到當年有兩個女孩同時被送到福利院,一個小名叫楠楠,一個小名叫囡囡,而且手續都是我辦的,你會怎麼想?所以我連夜趕到福利院,把楠楠的那份檔案拿走了。」楊興春抬手彈了彈煙灰,又反問道,「不過我做得應該很乾凈啊,你是怎麼發現的呢?」
「一次付清?」羅飛咂咂嘴,「這不太妥當啊。」
羅飛插話道:「你去送錢,是每周有個固定的時間呢,還是看你什麼時候有空?」
楊興春盯著羅飛看了一會兒,忽然意味深長地說道:「如果這案子永遠無法偵結呢?」
羅飛在一旁暗自搖頭:一個連雞蛋都煮不熟的女人,如何有資格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
楊興春配合羅飛的情緒輕嘆了一聲,又繼續說道:「開始還以為那孩子死了,但過去一摸吧,還有一口氣呢!趕緊抱起來,先餵了點水喝,然後有鄰居阿姨端來一碗熱奶,孩子咕嘟嘟地把奶喝完,這才稍稍有了些生氣。我趕緊又叫了救護車,帶著孩子們去醫院檢查。這一路上都是我抱著那個嬰兒。按理說一歲多的孩子,正是認生的年紀,看見生人不得哇哇大哭嗎?可那孩子卻用小手緊緊地抓著我,一刻也不肯松。」說到這裏,楊興春微微眯起眼睛,露出極為唏噓的神色,他感慨道,「那一天,我真正理解了什麼叫作救命稻草。那孩子抓著我,就像是抓住了生命中的最後一絲希望。我能強烈感覺到她求生的意願,那是所有生物最原始的本能。」
楊興春把香煙湊到嘴邊,再次深深地吸了起來。他一口接一口地,煙霧吞吐不停。他想借這煙霧沖淡在記憶中縈繞不去的那股惡臭,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勞,那氣息早已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永難消散。
「你們和她怎麼說的?」楊興春舔了舔嘴唇,顯出些許緊張的情緒。
感慨過後,楊興春的思緒又切入回憶之中:「到醫院查下來,兩個孩子都嚴重的營養不良,尤其是老二,一歲多了,還只會爬,屁股只有巴掌大;老大也好不到哪去,小姑娘下身多處潰爛,都是長期不換尿不濕給捂出來的。
「那倒沒有。只是實在沒時間上門了,所以就打電話給秦燕,讓她自己到派出所來取。」
「比如說秦燕的外婆曾經報過警,說秦燕又把孩子關在屋裡不管了。」
「那你的目的也算達到了,六年前的那起無頭女屍案,省城警方至今都沒查明屍源。」羅飛略一停頓,又道,「不過省城那邊保留著死者的DNA檢材,只要和李夢楠的檢材做個比對,無頭女屍的身份就會真相大白了。」
「十二幢?」大媽的臉色驀然一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你要說的是那兩個孩子?」
「什麼補償?」
「沒錯。她只是忘記了被鎖在屋子裡的那些事,其他的事倒還記得。另外有趣的是,她能記得爸爸媽媽,也記得鄰居阿姨,但她卻不記得自己的妹妹和一同被關在房間里的那條小狗。」
如果是李軍自己說的,還真是錯不了。羅飛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他也算見多識廣的人了,對於這樣的生存狀態還是難免感慨。然後他又問道:「後來那個老二,應該是李軍親生的吧?」
「那當然了。如果只是發錢,居委會那麼多大媽誰不能發,幹嗎要找你這個警察呢。」
李夢楠畢竟比李夢嬌大了三歲,已經具備相當的獨立行動能力。而秦燕離家時也在卧室里多少留下些飲食,所以李夢楠才能在這場悲劇中倖存吧。
「我一聽就急了,我說你不知道這孩子遭過什麼罪嗎?怎麼還把她一個人關在屋裡?李軍就開始訴苦,說:『我也沒辦法呀,我是蹲過號子的人,工作不好找,只能上夜班。你說我去上班了,深更半夜的孩子一個人在家,我不把門鎖上,能放心啊?』
羅飛拿起筷子,夾了顆花生米送到嘴裏,若有所思地嚼著。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住對方。
「我知道你笑什麼。」楊興春癟了癟嘴,「你肯定在想:你連家都沒有,還談什麼顧家?其實吧,我也不是自賣自誇,顧家這話,是未婚妻給我的評價呢。」
「後來女孩又給我打過幾次電話,我們像好朋友一樣見面,聊天。那種感覺很好,我甚至覺得自己真的有了一個女兒。但我也意識到,我不能過多介入對方的生活。因為我來自於女孩過去的世界,我們之間的感情過於親近,有可能會喚醒她塵封的記憶。於是我開始控制和對方見面的次數。我告訴她,只有發生非常特殊的情況我才會去找她。後來女孩再打電話過來,我都會先問清楚什麼事,能不見就不見。女孩碰了幾次壁,慢慢也調整過來了,不會再因為一些小事來聯繫我。我覺得這樣會比較安全。
「沒錯。」面對這樣美好的想象,羅飛亦無法反駁,但他還是那個疑問,「那為什麼沒有呢?」
「是的,我不敢。既然這個家終將毀滅,那又何必讓它存在呢?如果我是那種不考慮後果的人,那我和秦燕、李軍又有什麼區別?所以我拒絕了我的愛人,我和她提出分手。那種感覺很痛苦,她痛苦,我更痛苦,但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拖累她。後來她有了新的生活,很幸福。我們至今仍是朋友,我為她感到高興。」說到最後那段話時,楊興春哀傷的表情中也綻放出些許欣慰的笑容。

03

楊興春「嘿」地乾笑一聲,說道:「她去了一個地下迪廳,用剛剛領到的救濟金買了一份毒品……」
王大媽默嘆道:「見過的。」
「沒錯。而母女三人平時真正的生活狀態,多半你是看不到的。」
原來如此!楊興春要用恐懼抹去女孩存有的現場記憶。
這是一套老式格局的兩居室,進了門就是客廳。屋裡的裝修和傢具都是很老式的風格,一種多年的陳舊感撲面而來。
楊興春看看羅飛,苦笑道:「你剛才說的沒錯,前幾次我去送救濟金時看到的情景並不真實,都是秦燕刻意做給我看的。她還是會經常外出,把兩個孩子扔在家裡不管不顧。每次知道我要來了,她就會提前回家拾掇一番。」
羅飛在沉默中等待了片刻,追問道:「李夢楠呢?」
「我等了沒一會兒,就聽見一串腳步聲由遠而近,知道是李軍來了。我趁著他拐彎的當兒,從側後方把他撲倒在地。李軍一點防備也沒有,他又不敢喊,只是徒勞地掙扎了幾下。我把他雙手扭到背後銬起來,同時自報身份說:『警察,老實點!』
羅飛沉吟了一會兒,微微皺眉道:「我不是很理解……僅僅因為你一次不上門,就釀成了悲劇嗎?難道以前秦燕只有你上門的時候才回家?可你一周也只去一次而已。如果是這樣的話,兩個孩子早就挨不過去了吧?」
「因為她不想讓孩子跑出來,也不想讓別人聽見孩子的哭喊。她覺得這些事會讓自己很沒有面子。」
「你有未婚妻?」
羅飛默然點頭。房子里發生過那樣悲慘的事情,就是座凶宅呀!誰會願意買這種房子。
「殺人並不是我的第一選擇——我又不是殺人狂。」楊興春抱怨地看著羅飛,似乎責怪對方誤解了自己。
羅飛打斷問道:「怎麼,這孩子不是親生的?」
「癌症?那不容易治好吧。」
羅飛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很顯然,楊興春所說的正是李夢楠第一次從家中跑出來的那件事。這事羅飛剛剛聽王大媽講述過,但他並不知道,那個到現場出警的警察原來就是楊興春。
羅飛也報以淡淡一笑,卻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
「原來這人是龍州大學校醫院的心理治療師。幾天前,劉寧寧前往校醫院求助,經過初步診療,高永祥判斷出女孩患有幽閉恐懼症。於是他在這套房子設置了一個密室,想用所謂的暴露療法對劉寧寧展開診治。沒想到在治療過程中,女孩呈現出強烈的情緒反應,反應的烈度要遠遠超乎高永祥的預料。高永祥相信女孩的病根應該和幼年時的經歷有關,他希望能得到家長的協助,就叫劉寧寧給父母打個電話,於是女孩就撥通了我的手機。高永祥本來以為我是劉寧寧的父親呢,但我進門之後的表現又不像,所以他還特意對我的身份進行了核實。
楊興春堅持:「哎,你到我這兒,還能讓你餓著?不過我這裏比較簡陋,你別嫌棄。」
「沒錯。」楊興春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胸有成竹地展開分析,「李軍這小子以前從來不戴手錶,怎麼突然開始戴了?那塊手錶正巧也是天梭牌,而且一看就不是新的。這立刻便讓我起了大大的疑心。於是我就試探著問了句:『喲,剛買的手錶嗎?』李軍一愣,然後趕緊回答說:『對,這不上夜班嗎,有塊表看時間方便。』我又問:『多少錢啊?』李軍有些支吾了,憋了一會兒才敷衍道:『嗨,跟朋友買的,二手貨,不值錢。』這兩句話一問,我有數了:這塊表肯定是贓物無疑。」
「還能個個都不是親生的呀?」鄧姐白了羅飛一眼,似乎在說:你也太狠了吧。
羅飛默然無語。
「哦。」羅飛若有所思地看著楊興春,「所以你又想了其他方法?」
「我也不是完全單身啊。」楊興春用提醒的口吻說道,「你忘了嗎?我有個未婚妻。當時我們已經住在一起了。出了這個情況之後呢,我和未婚妻商量了一下,她也覺得小姑娘挺可憐的,答應幫我一塊照料。這不就方便了嗎?所以這個任務最終還是交給了我。」
楊興春把最後一截香煙抽完,他臉上的表情慢慢有了變化。先前的悲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決絕和堅毅。最後他把煙屁股按在桌上,狠狠地掐滅。這時他突然又笑了,反問羅飛道:「其實你真正感興趣的,是另一半的故事,對嗎?」
「詳細說說。」
「你別急嘛,我正要說到。」楊興春不滿地瞥了對方一眼,表達出抗議的情緒,他又點起一根九九藏書香煙,慢條斯理地吸了兩口,這才繼續講述,「那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女孩的電話。而之前她已經有好幾個月沒和我聯繫了。那個電話我一接就覺得不對勁,因為聽不見對方說話,只聽見哭泣的聲音。我忙問怎麼了?連問了好幾聲,女孩終於開口了,她只是在重複三個字:我害怕。問她為什麼害怕,她又不說話了,繼續哭。這時電話里又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那人問道:『你是劉寧寧的監護人嗎?』我回答說:『是。』那人就說:『劉寧寧這邊出了點狀況,你最好過來一下。』然後他給了我一個地址,在龍州大學的家屬樓。我不敢怠慢,立刻趕了過去。
羅飛點點頭,他打開隨身攜帶的公文包,從裏面翻出了一張照片:「您看看,這孩子就是老大吧?」
於是羅飛問道:「你說鋸子是在屋裡找到的?」據此前死者家屬反映,案發現場應該沒有鋸子之類的工具。
「幽閉恐懼症。」羅飛點著頭,緩緩說道,「那樣悲慘的經歷,肯定會成為她終生難忘的夢魘。」
「什麼事啊,你問吧。」王大媽挺著腰板,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只要是這個小區里的事,我肯定記得。你別看我年紀大了,腦子可好著呢!」
真正有意義的,是要鼓足勇氣去直面那段回憶。
「那這房子價格上應該要便宜一些吧?」
卻聽楊興春又繼續說道:「那小子捅了我之後有些發愣,杵在那兒問:『楊哥,您沒事吧?』我急了:『你還不跑,等什麼呢?』李軍如夢初醒,連忙轉身跑。我強忍疼痛追出幾步,估算著應該到監控下面了,於是就拔出手槍開始瞄準。你知道,我是退伍下來的,槍法沒的說。那小子又是跑的一條直線,就跟個活靶子似的。我就開了一槍,直穿后心。那傢伙喊都沒喊出來,直接就撲在地上了。」
楊興春冷笑著總結道:「他所謂的上夜班,原來就是在外面做賊。」
「或許……」羅飛聳聳肩,對這樣的用詞不甚滿意,隨後他又強調說,「無論如何,既然你第二次沒有出警,那老太太就不會再報第三次警了。所以當孩子們最終出事的時候,她們早已失去了通過外祖母來求助的渠道。」
原來如此,羅飛深吸了一口涼氣。難怪楊興春剛才用了「殘缺不全」這四個字來形容女嬰的身體,又難怪「黑娃」二字會成為李夢楠記憶中的夢魘!
「所以你就把這套房子給買下來了?」
屋中有人應答:「來了。」聽聲音那人應該就在不遠處。果然,屋門很快就被打開,一個男子出現在門后,他看到羅飛先是一愣,隨後又微笑道:「喲,你怎麼來了?」
羅飛走進屋內。
「確實是慘。」羅飛沉默了片刻,轉過臉來問道,「您見過那兩個孩子嗎?」
「這樣啊……那還真是……」羅飛話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了,因為他也不知該如何評價。都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但這家人的經屬實是太難念了。還是把話題切回到事件本身吧。
「這次你沒有去,所以她也不需要回家了?」
楊興春似乎明白了什麼,他「哦」了一聲:「有公事?那是不能喝酒。」
「對,李軍。他曾是個有家的人,他也知道家的好,所以才說得出這樣的話。」楊興春微微一頓,口氣忽又變得遺憾起來,「可惜啊,他不懂得珍惜。」
楊興春點頭評論:「合理。」
「不錯的手法,算是個善意的欺騙吧。不過——」羅飛話鋒一轉,「秦燕終究要出獄的,而她出獄后,必然要尋找自己的孩子。」
楊興春明白羅飛的意思了:「你以為她是個沒人管的孤兒?不是的。不過呢,跟孤兒也差不多。」
卻聽楊興春又繼續說道:「當時我不是正要結婚嘛,手裡有筆錢,就是準備用來買房子的。看到這個情況,我就想:得了,乾脆我把這套房子買下來吧。」
「如果這樣的話,」羅飛提醒對方,「你每次看到的情形,不一定是孩子們真正的生活狀態啊。」
「可你知道的,這事最後還是被我搞砸了。」楊興春嘴角微微一挑,露出苦笑。這笑容中帶著三分自責,七分無奈。
楊興春深吸了一口香煙,道:「都是無奈之舉,我不能讓警方查出屍體的身份。」
羅飛繼續說道:「接下來的調查就很順利了。我們查到楠楠的大名叫李夢楠,她的母親叫秦燕,六年前刑滿出獄,隨後便沒了音訊。而她出獄的時間正好和省城女屍案時間點相吻合。更有意思的是,李夢楠的父親叫作李軍,這個人十六年前因為盜竊被警方擊斃,而擊斃他的人居然是你——楊興春。」
「是啊,那兩個孩子……」說到「孩子」這兩個字,羅飛喟然一嘆,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
「哦,比如說呢?」
「其實吧,一開始效果還是不錯的。」楊興春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向上翻著眼皮,擺出一副自我安慰的姿態,「從三月底到六月份,我一共發出了十一筆救濟款,總共兩千兩百塊。這期間母女三人的生活看起來還不錯啊。我每次去送錢的時候,兩個孩子都在,家裡也拾掇得挺好。然後我會帶秦燕去買點生活必需品,幫她送回家才走。」
羅飛轉過頭來寒暄:「正吃飯呢?」
楊興春卻把手伸向了桌子的另一端。那裡放著一個黑色的手包,他把那個手包抓了過來。他的右手探向包內,同時說道:「羅隊,你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情呢。」
「警察?」大媽愣了一下,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咱們小區出啥事了?」
「這也是個方法,但是——」楊興春咧咧嘴,「治標不治本。這種盜竊案,案值又不大,抓住了也就關個一年半載的。到時候出來了,孩子不還得交給他?來來回回的也解決不了實際問題,盡折騰孩子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羅飛先這麼評價了一句,然後又凝目看向楊興春,語帶機鋒地問道,「你一定對他失望至極,對嗎?」
六十三萬。從經濟補償的角度來說,這個數目是足夠了。但經濟補償並不能免去行兇者的罪責,所以羅飛仍然要繼續深挖。他開始詢問一些細節:「你是怎麼殺的他?」
羅飛問道:「你是不是忘了給秦燕送救濟金了?」
「這個……」羅飛蹙起眉頭,「你未婚妻能同意嗎?」
鄧姐今年六十五了,身形微胖,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個熱心人。得知羅飛的身份之後,她非常痛快地答應了對方的請求。兩人便找了個相對安靜的地方開聊。
「哦?」
「哦?」羅飛皺起眉頭,顯得不太理解。
「本來是可以的,因為李夢楠一直也沒上戶口,她和李軍之間並不存在法律上的父女關係。但之前李夢楠不是要上幼兒園嗎,社區和派出所特事特辦,幫著把李夢楠的戶口給上了。這樣從法律上就承認了李軍是李夢楠的父親,你想證明不是,就得讓雙方做親子鑒定。而這個鑒定你又不能強迫李軍去做。所以只要李軍不肯放棄李夢楠,這事就沒法弄。」
羅飛輕輕一嘆,說了聲:「難怪。」之前他一直不太理解,秦燕身為一個女人,怎會如此欠缺人倫之心?她從小就從未享受過母愛,又怎懂得用母愛來關懷自己的女兒。
羅飛眯起眼睛看著楊興春,突然問道:「所以你打死了他?」
「你的意思是——」楊興春沉吟道,「因為我去之前都會通知秦燕,所以她能夠提前作好準備。刻意給我留個好印象,以便能順利拿到那筆救濟款?」
「哦?」羅飛眯起眼睛,用審視般的目光緊盯著對方。
「實際是有問題的?」
「秦燕的母親未婚先孕,孩子的父親是誰怕是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把秦燕生下來之後,就跟著另外一個男人走了,現在已經在四川那邊結婚生子,幾乎不和家裡人來往。秦燕從小跟著外公外婆長大,不知道親爹在哪裡,和親媽一輩子也沒見過幾面。你說說看,這和孤兒有多大區別呀。」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覺已來到四樓。羅飛在左手邊停下。
「細說的話——」楊興春沉吟道,「那得從六年前開始講了。為什麼是這個時間點呢?因為六年前我和那個女孩重新取得了聯繫。」
「是啊,等秦燕回來以後,我就把鑰匙還給她了。這孩子我不是不想管,真的是管不起啊。」
說到這裏,楊興春撩起衣襟,露出了左腹部的一處傷疤。這刀疤羅飛前幾天就看過,但他萬萬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來歷。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只能露出無奈的苦笑。
「那可不,」大媽盯著羅飛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中透出身為主人的自豪感,然後她又用警惕的口吻問道,「你不是小區里的吧?」
「黑娃?」楊興春好像不明白羅飛在說什麼。
「因為她知道是我救了她吧。」楊興春眯著眼睛,再次陷入回憶,「那天我來到現場,發現李夢楠還有氣,便趕緊叫了救護車。然後我抱著她下樓。當走到樓外的時候,可能是受到陽光的刺|激,小姑娘突然蘇醒了,她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種眼神我永遠也忘不了,充滿了恐懼,充滿了絕望。看著你的時候,就像用鋒利的鐵爪在你心口上抓了一把似的,痛得叫人受不了。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的眼神,我只能把她抱得緊緊的,盡量安慰說:『叔叔來了,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說來也神奇,雖然李夢楠還那麼小,又那麼虛弱,但她竟然聽懂了我的話。我看到她的表情明顯變了,她用小手抓住了我的衣服,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原來她的嘴角是緊繃著的,那會兒也鬆弛下來,總之就是很安全,很滿足的樣子。我相信就是這短短的幾秒鐘讓李夢楠記住了我。所以她才不願意和我分開。」
「既然我已經知道你遲早會找上門來,而且以逸待勞地等著你。我怎麼可能沒有任何準備呢?」當他的手從黑包里抽回的時候,手中已赫然多了一柄沉甸甸的手槍。
羅飛直接切入正題:「所以對那家的男主人,你應該也很熟悉吧?」
羅飛搖了搖頭,其實他想問你們怎麼不幫幫這倆孩子呢?不過這話似乎有點質問的意思,他得想法找個較為溫和的措辭。
「所有的線索都在指向我啊。」楊興春咧著嘴,做出一個無奈的表情,「就算是傻瓜,也能想到是我調換了囡囡和楠楠的身份,而我為了掩蓋這個秘密,還先後殺死了李軍和秦燕夫婦。」
「所以你殺了她,還割掉了她的雙手和頭顱。」
「不,今天不能喝酒。」羅飛伸手擋住了面前的玻璃杯。
楊興春把煙頭往空碗里一扔,冷笑道:「因為他威脅到了女孩的新生。」
「那倒不是。」楊興春抬起頭來,繼續回憶道,「其實老太太第二次報警之後,我多少還是有些不放心的,所以沒過兩天就約了秦燕去送救濟款。到了家裡一看,大人孩子都好好的。所以這第二次報警或許也是一場誤會吧。」
對方既然這麼說了,羅飛便坐了下來。那邊楊興春從冰箱里拾掇出一些食材,到廚房操弄了一番。也確實沒什麼好東西,就是一盤炸花生米,一盤西紅柿炒雞蛋,還有一碟子香腸。
楊興春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他把身體往側後方讓了讓,招呼羅飛道:「進來坐吧。」
楊興春吐出個煙圈,苦笑道:「我不買,誰買?」
羅飛等對方把這支煙抽完,又問道:「那高永祥呢?也是你殺的嗎?」之前的事都是陳年積案,高永祥之死才是羅飛目前真正關心的事情。
王大媽搖搖頭:「那次我可沒看到,我說的是之前一次。」
羅飛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試圖去捕捉某種遊盪在過去與現實之間的情緒。片刻之後,他抬起右手,在門板上拍了兩下。
楊興春毫不掩飾地反問:「你覺得還能有誰?」
楊興春「嘿」的一聲:「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還真被你說准了!我應該把這筆錢掌握在自己手裡,分批慢慢支付,就像當初通過救濟款來控制秦燕那樣。可惜啊,我當時太想改善他們父女倆的生活了。而且我覺得李軍畢竟是個男人,總該有點責任感的,就沒考慮太多。現在想想,一個吸毒人員,手裡一下子有了十二萬現金,這事得多不靠譜!」
楊興春非常坦率:「當然是不同意啦。你想想,哪個女人願意買套凶宅當婚房?再懂事的女人她也接受不了啊。可是我這個人呢,脾氣倔得很,只要我認準了,誰也沒法改變我的主意。就因為這事,我們倆大吵了一架。」
「沒便宜多少。」楊興春抖了抖煙灰,傲然道,「我可不想乘人之危。再說了,我們做警察的,本來也沒那麼多顧忌。當時給了十二萬——十六年前啊,一次付清。」
「為什麼?」
羅飛心中一凜,下意識地接了句:「這可不行。」他知道那孩子本已忘記了那段可怕的記憶,這種「鍛煉」豈不是要把她重新推入痛苦的深淵?
決絕了斷,這四個字聽起來簡單,背後卻是一條人命的消逝。羅飛默嘆一聲:「就因為這個,你殺了他?」之前楊興春殺李軍,殺秦燕,雖然也是犯罪,但受害者亦存在無法推脫的過錯。相比之下,高永祥的死就純屬無辜了。
「我問了老太太,有沒有聽見孩子在屋裡拍門,或者是哭喊的聲音。老太太說沒有。然後我又問了同一單元的幾個鄰居,她們也說那幾天沒聽見什麼異常的狀況。我就想:畢竟那孩子已經三四歲了,如果真是身臨絕境,總得在屋內鬧出點動靜來吧?」
楊興春繼續往下說:「那個大孩子當時就站在門邊。那麼冷的天,小姑娘還光著膀子,身上那件大外套一看就是好心人臨時找來給披上的。孩子滿身的屎尿,頭髮里都生了蛆,沒個人樣。這得是多少天沒人管了呀?
楊興春坐回自己的位置,他把那柄手鋸放在桌上,沖羅飛一努嘴道:「看,這就是我使用的分屍工具。上面不僅有我的指紋,更沾了高永祥的血跡,證據無比充分。」
「家?」楊興春卻搖著頭,「不,這不是我的家。」說話間他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一吃就知道,這可是正宗的土雞蛋,洋雞蛋絕對做不出這個味。」
「我當然有權利!」楊興春猛地向前探過身體,目光咄咄逼人,「是我把那孩子帶出了地獄,只有我知道她經歷過的痛苦!你要明白,當那個孩子用小手抓住我的衣服,當她慢慢地閉上眼睛,當她從恐懼變得滿足,當她表現出對我前所未有的依戀,從那一刻開始,我們就再也無法分開。我,就是她一生的守護者!」
「是啊。就在那個被改造成密室的小屋裡。窗戶下面有個工具包,裏面有不光有鋸子,還有鎚子釘子之類的工九九藏書具。」
「家裡有了兩個孩子,他們怎麼養活呀?」
「那正好啊,一塊吃。」楊興春搶到餐桌前,拉開另一張折在桌肚下的椅子,「來來來,你先坐,我再弄兩個菜。」
「我的確忽略了這個問題。」楊興春嘆了口氣,又道,「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有些事情還是暴露出了一些苗頭,可惜我當時並沒有重視。」
楊興春也陷入了沉默。他拿過桌邊的那個黑包,從包里掏出一盒香煙來,然後他用眼睛瞥著羅飛,抖了抖煙盒,示意:來一根嗎?
「具體說說,都是些什麼樣的朋友?」
羅飛不解地「嗯」了一聲。他確信此處早已是楊興春的房產,只不知對方為何要否認此事?
羅飛抬起手來指了指:「十六年前,就在前面那幢樓里……」
「黑娃?」鄧姐怔了一下,並沒有立刻想起答案。
祥馨苑是一片拆遷安置小區,這裏的住戶大部分都是原東郊方湖村的村民,彼此間知根知底。當羅飛這個外人進入廣場之後,立刻就引起了幾個好事者的關注。他們紛紛把視線聚焦過來,開始揣摩這個不速之客的來意。
羅飛嘆了口氣,他很清楚吸毒對於一個家庭來說意味著什麼:「說說後來的事吧。」
「你說那隻小黑狗啊?」楊興春又吸了一口煙,說,「我知道。那是五月頭上秦燕從外面抱回來的,它的名字叫『黑娃』?其實我不太支持她們養狗。不過李夢楠好像特別喜歡,我看她和小狗一塊玩得挺開心的,也就默許了。現在回想,這又是個錯誤。如果沒有這隻狗的話,嬌嬌也不會那麼慘。」
「有啊,好多年前的事了,所以你不知道。」楊興春把身體靠向椅背,嘴角微微翹起,「那姑娘真的很好,人長得漂亮,性格也隨和。最重要的,她對我的工作很支持。那會兒我經常值夜班,她呢,每天都送夜宵給我吃。有時候是白米粥,有時候是餛飩,有時候是麵條。不管多冷的天,那夜宵送過來都是熱的。當年的保溫杯隔熱並不好,她會把杯子藏在懷裡捂著,然後騎自行車來派出所找我。呵呵,那熱乎乎的夜宵吃到嘴裏,真叫一個香啊!」
面前是一道鐵質的入戶門。門上的油漆早已斑駁,門楣上的銘牌也落滿了灰塵,不過還能依稀辨出「406」三個數字。
「這麼判斷倒也符合邏輯,只不過……」羅飛搖著頭道,「這事關係到兩個孩子的性命,只從邏輯上來判斷未免有些草率。」
「現在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了吧?當我第一次走進這間屋子的時候,嬌嬌曾用她的小手緊緊地抱住我的胳膊,好像我成了她的救世主,可我最終沒能救她。後來我把她的屍體抱走的時候,我記得那種感覺,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分量。但曾經這也是一個生命啊!她在這個世界上真實地存在過。而她的一切,都已被這間屋子所埋葬。」楊興春神傷地訴說著,最後他抬手指向四周的空間,看著羅飛問道,「你說說,這是不是一座墳墓?」
「全新的生活,你為她設計的嗎?」羅飛反問道,「你有什麼權利這麼做?」
「就是沒治好嘛。他們家也不知道是風水不順啊還是怎麼地,小軍子的爸媽都得了癌症,撐了一兩年,錢也花了,人也沒救過來。落得小軍子孤身一人的。因為他蹲過監獄,街坊鄰居的也不愛搭理他,你想他整天這麼孤單,心情能好嗎?於是又和那些社會上的朋友混在一起。不光偷東西,還吸毒。唉,毒品這東西咱都知道,不能碰的啊,碰了一輩子就毀了。」鄧姐一邊說一邊搖頭,頗有痛惜之意。
「其他的都沒說?」
毒品?羅飛默然搖了搖頭。話到此處,已不需要再多問什麼,因為他已經清晰地看到了那兩個孩子即將面臨的悲慘命運。
「當然了,大家對母女三人的幫助可不只是打掃衛生這麼簡單。考慮到李軍尚在服刑期間,這個小家庭等於沒了經濟來源,居委會還決定對這家人實施經濟資助。當時確定的救濟款是每個月八百塊——」楊興春頓了頓,他抬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羅飛一眼,然後又拖著腔調說道,「而發放救濟款的任務呢,就交給了我。」
楊興春盯著羅飛看了一會兒,最後吐出三個字來:「因為你。」
羅飛表示贊同:「這方法不錯。」
「勒死的,用客廳里的電話線。」楊興春的神態淡定自若。
羅飛插話道:「李夢楠為什麼對你這麼依賴?」
「啊?」哪有這樣的罪犯,主動替警方操心證據的事情?
「嗯——」羅飛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道,「這可是個棘手的工作啊。」
羅飛進一步分析道:「她隱藏了痛苦的記憶,唯獨對你印象深刻。是你把她從絕境中拯救出來的,在你身上寄託著小女孩所有的安全感。」
「這也難說。」楊興春看著羅飛,模稜兩可道,「其實這事吧,既難忘,也容易忘。」
「所以屋裡沒有聲音,你就覺得孩子應該沒事?」
九月十二日,晚上六點三十二分。祥馨苑小區。
羅飛本來還想和王大媽聊聊這個女人的事,一聽這話知道是沒戲了。於是他換了個目標問道:「你剛才說到的那個鄧姐,她還在這裏住嗎?」
「你說得沒錯。」楊興春下意識地低下頭,似乎在逃避著什麼。
「沒有。」楊興春沉默了一小會兒,又道,「不過我還是做了一些調查的。」
「那你說說吧,第一選擇是什麼?」
「我聽說李軍對孩子還不錯啊。」
「我一步步走進屋內,很明顯那股臭味是從卧室里傳出來的。卧室的門也關著,但是從門板和門框的縫隙來看,門並沒有上鎖,只是虛掩而已。我伸手推了一下,卻沒有推動。我有些奇怪,仔細一看,才發現門縫裡塞著一大塊抹布。正是這抹布卡死了門板和門框之間的縫隙,使得卧室這扇門關得很緊。當我注意到這個細節的時候,我的心驀然一沉——我突然間明白了,為什麼這些天來秦燕經常外出不歸,可是卻沒人在屋外聽到過孩子的哭喊。」
羅飛凝目以待。
「對。」楊興春答覆道,「我把高永祥的頭顱和雙手裝在那個包里,一塊給帶走了。」
「是的,十年。」
楊興春又繼續說道:「後來我又把劉寧寧趕到密室里,還把門反鎖。這也是出於同樣的目的。她會經歷一段痛苦的過程,但等她醒來之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這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兩個家?一個指的是李軍,另一個應該是指楊興春自己吧。李軍的故事羅飛已經了解,可楊興春呢?他的家為什麼也被埋葬在這裏?
「當然了。每天晚上一幫老姐妹都在這跳廣場舞,鄧姐可痴迷了,那絕對是風雨無阻!」
「醫院本來要留兩個孩子繼續治療的,但秦燕堅持要帶孩子回家。因為她是孩子的合法監護人,我們也沒有權利反對。不過這次孩子跑出來自救,事情也鬧得挺大。社區啊、派出所啊都開始關注了。那天晚上,大家一塊把母女三人送回家,居委會特意花錢請了四個老太太,把屋裡屋外徹底打掃了一遍。那裡面全是屎啊尿啊,根本不像人待的地方。」
羅飛沒有心情和對方探討結果的好壞。在這起案子里,有太多過於複雜的因素糾纏在一起,使得倫理和情感早已無從分辨。羅飛覺得自己應該集中注意力,繼續關注那些切實與案件有關聯的細節。
羅飛搖搖頭:「沒呢。」
「沒有。案件還處於偵破階段,涉案內容現在都屬於機密——這個你應該懂的。」
鄧姐看出了羅飛的心思,主動開口道:「其實我也幫過她們的。」
「砰!」槍聲響起。羅飛眼前一黑,他覺得像是被鐵鎚重擊了一下,整個人向側後方摔了出去。
「這樣啊……確實有點幫倒忙的感覺。」羅飛沉吟了一會兒,又建議道,「其實老太太可以配一把房門鑰匙嘛,這樣不就可以時常來看看孩子了嗎?以後再遇到類似的事情,也不至於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也許她出門的時候還是想著要回家的,但是真出去了又管不住自己,尤其是吸了毒品之後。」
一股無形的涼意侵襲過來,令羅飛靜默不語。
「那天我推開卧室門,走進了那間屋子。屋子裡有兩個孩子。李夢嬌死了,李夢楠活著。死了的那個固然很慘,而活下來的呢?嘿嘿,未必就會幸福。」楊興春端起面前的茶杯,咕嘟嘟地連喝了好幾口。那茶已經有些涼了,但他仍喝得酣暢淋漓。或許他本無意品味茶香,他只是話說得有些多,需要一點茶水來解渴。
「我把情況報到所里,所里組織人手打探秦燕的下落。到了傍晚時分,終於在秋雨路的一家網吧里找到了。我同事把秦燕帶到了醫院。那個女人啊,怎麼說呢?看樣子倒不像是個壞人。穿著打扮都普普通通的,就是眼睛里沒什麼神采,反應也稍有點遲鈍。當時我問秦燕,你怎麼能把孩子丟在家裡不顧呢?秦燕回我說:『我自己都顧不了,哪還顧得了孩子?』後來聽說,這個女人不會燒飯、不會洗衣服,什麼都不會。有一次,她向鄰居討了兩個雞蛋給孩子吃,折騰半天居然不會煮,最後還是把雞蛋拿回來,讓鄰居給幫忙做熟。」
這段故事講完,楊興春點起了第三根煙,嘴角浮現出得意的笑容。
羅飛捕捉到對方的自責情緒,便敏感地問道:「就是這次出的事?」
「對。」羅飛也想起來了,「我聽說過這事。」
「是嗎?」
楊興春被羅飛的話杵到了,他的臉緊繃著,面無表情。半晌之後,他用力擠出絲笑容,以主人的姿態招呼羅飛:「怎麼光說話不吃菜?來,嘗嘗我的手藝。」
「主要還是看我什麼時候有空。因為我平時工作也挺忙,時間上確定不了,所以還是採取比較靈活的方法。我去之前呢,都會提前給秦燕打個電話,我們大概約好了,讓秦燕在家裡等著。」
「嗯,租了一套平房,老城區,一個院子里好幾戶的那種。便宜嘛。」
「我用力把那扇門推開,隨後便看到一副地獄般的慘狀。那個叫作嬌嬌的嬰兒,曾經多麼的乖巧可愛。此刻她卻以一種可怕的姿態橫屍在床,她那殘缺不全的身體已經開始腐爛,正散發出陣陣惡臭。」說到這裏,楊興春痛苦地閉上眼睛,似乎想從那段記憶中掙脫出來。
羅飛默默嘆息。其實早在十六年前,現實便已用最殘酷的方式印證了鄧姐的判斷。
「這話貌似也沒什麼毛病。於是我又提出幫他找一份白天的工作。但李軍卻不太積極,說什麼那太麻煩你啦,又說這孩子也不能老這樣吧,總得慢慢鍛煉,多來幾次也就沒那麼膽小了。」
「被我扔到長江里了。」楊興春的嘴角微微上挑,帶著一絲自鳴得意的笑意,「對了,我還往包里塞滿了水泥塊,肯定是浮不起來的。」
羅飛很乾脆地回復道:「不可能。」
羅飛追問:「為什麼?」
「手錶?」羅飛有些摸不著頭腦——這話題也跳得太快了。
「好,我也陪你喝茶。」楊興春再次起身,去廚房泡了一壺熱茶。回來時他右手提著茶壺,左手則拿了個黑色的手包。他先給羅飛斟茶,同時隨手把那個黑包放在餐桌貼牆的邊緣。
「是的。」楊興春黯然道,「就是因為我的這一次失職,最終出了那件事。」
楊興春還真的操心,他反問羅飛:「我問你,當你走進這個屋子的時候,關於我的種種罪行,你有什麼證據嗎?」
楊興春詳細說道:「那件事發生之後,警方很快就逮捕了秦燕,最後她以過失殺人罪被判了十年徒刑。秦燕被捕的時候李軍還沒出獄,於是照料李夢楠的任務就落在了我的頭上。你肯定有些奇怪,這種事怎麼會交給我呢?的確啊,李夢楠一個小姑娘,交給我照料確實不太合適。其實一開始社區上也是想找個女同志的,可李夢楠一定要跟著我。只要我一離開,她就大哭大叫的。考慮到她受到那麼大的刺|激,情緒還很不穩定。所以大家也不敢勉強她。」

01

楊興春居然真的給出這樣的回答:「我怕你們沒有證據啊。」
「這一等就是十年。」
「我想到了一個方法,能夠讓她徹底擺脫噩夢的方法。」楊興春吸了口煙,調整了一會兒情緒,然後繼續講述,「當時李軍死了,秦燕還有十年的牢獄生涯。李夢楠只能當作孤兒被送往福利院。當時送養的手續就是在我手上辦的。說來也巧,就在那幾天,我的轄區內又出現了一個棄兒,那個孩子和李夢楠年齡相仿,小名叫作囡囡。我和熟人提及囡囡的時候,經常有人會聽成楠楠,因為她們的小名叫起來幾乎沒有區別。這給了我一個美妙的提示——」
「李夢楠已經忘記了被困在屋子裡的經歷。你剛才也說了,這是一種自我保護。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希望她永遠也不要恢復記憶。可是李軍呢?他居然又把孩子一個人關在屋子裡,還給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什麼慢慢鍛煉?這不放屁嗎?他就完全沒考慮孩子的感受!」楊興春越說越激動,用手拍了一下桌子,憤然道,「你說,就這種人,我怎麼放心把孩子交給他?」
楊興春卻不再和羅飛對視,他的注意力都被桌上的那幾盤菜肴吸引住了,只顧揮著筷子大快朵頤。土豆絲、花生米、炒雞蛋、香腸……每個菜都嘗了好幾圈,一邊吃還一邊自我評價。
「因為秦燕用抹布把卧室門卡死了,所以兩個孩子無法離開卧室。她們只能在卧室里哭喊拍門,而這些聲音無法穿過客廳傳到屋外。」當羅飛說出這個殘酷的真相時,他的心也痛得陣陣揪緊,他忍不住要追問,「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夏末的傍晚,天色將黑未黑。羅飛來到一幢居民樓前,他看了看樓體側面的銘牌:十二幢。
「可是……」羅飛納悶了,「你為什麼要留著這把鋸子?」他已經把裝著頭顱和雙手的工具包扔掉了,卻把鋸子留了下來,這是生怕警方找不到證據嗎?
「第一次和這房子打交道,應該是十六年前了。那會兒我剛剛從部隊退伍下來,分配到高嶺派出所當個小片警。我記得當時是三月底,剛剛開春,天氣還是挺冷的。那天中午我接到指揮中心的調度電話,說是轄區內有嬰兒被鎖在屋裡了,要我出個警。這種事以前也遇到過,通常就是家長臨時出門倒個垃圾什麼的,沒帶鑰匙結果門還反鎖上了。這也沒什麼麻煩的,叫個備案的鎖匠過去,三五分鐘就能解決。到了現場——」楊興春抬手往門口方向指了指,「就是這扇門外,才知道情況不九_九_藏_書一般。有兩個小女孩被關在房子里,家長卻不知哪兒去了。後來老大,一個三歲多的女孩自己開門跑了出來,但她出來的時候把門又給鎖上了,而屋裡還有一個更小的嬰兒。」
楊興春抬頭看看羅飛,說了句:「會做飯的男人,往往都很顧家。」
「是嗎?」
「差點就結婚啦。如果當初結了婚,那我也會是個有家的人。」楊興春閉上眼睛,陷入某種美好的遐想。不過他的雙眼很快又睜開,神色亦黯淡起來,「可惜,後來一切都改變了。」
「小軍子啊,又當爹又當媽的。不光要去單位上班,回來還要給娘仨做飯。」鄧姐略一停頓,又用下論斷的口吻說道,「如果沒有他撐著,這個家早就毀了。」
果然,手鋸上血跡斑斑,無聲地描繪著案發現場那可怕的一幕。
秦燕這一走,等於把照顧孩子的責任全都甩給了對方。兩個孩子那麼小,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鄧姐確實承受不起。
楊興春嘆服道:「那我輸給你還真是不冤。」
之前只是查出了劉寧寧的真實身份,進一步推測出楊興春就是一系列案件的幕後真兇,不過實打實的證據還確實沒有。也正因為如此,羅飛才沒有直接拘捕楊興春,而是首先到對方家中拜訪,試圖通過面對面的交鋒來尋找些許破綻。誰知道坐下來沒聊幾句,楊興春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樣把整個犯罪過程和盤托出,現在連最關鍵的證據都親手奉上了。他到底想幹什麼?
楊興春道:「她變得很沉默,幾乎不會主動與別人說話。她的性格也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樣,非常膽小、敏感。另外她還落下了一個怪脾氣——就是再也不敢一個人待在房間里。」
「那孩子本質不壞,就是結交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朋友,可惜了。」
「事實上她已經兩天沒回家了。」
羅飛皺起眉頭:「當著那個女孩的面?」
「你覺得我太過分了?」楊興春「嘿」地乾笑了一聲,「其實我還做了更過分的事。」
楊興春看出了羅飛所想:「你擔心找不到物證?沒關係,我給你留著呢。」說完他便起身,向著卧室方向走去,再出來的時候,他手中多了一樣東西——那正是一柄家用的手鋸。
羅飛沉默了。他終於知道了屬於楊興春的那個「家」是如何毀滅的。楊興春自己將其扼殺在了搖籃中,因為他不想讓那個「家」最終毀於他人之手。嗟嘆片刻之後,羅飛又問:「那李夢楠呢?你又是怎樣安排她的生活?」
「這怎麼可能?」羅飛的目光看向桌上的那把鋸子,口供物證俱在,潛在的人證也有,怎麼可能結不了案?
楊興春重重地一嘆,既失望又傷感,然後他輕聲說道:「因為我知道,你會來到這裏,你會坐在我的面前,對我說:『你是一個殺人犯。』你會毀了我的家,毀了我曾擁有的一切。」
「所以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有些細節我本來不想說的,不過既然你都問了……」楊興春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說了出來,「我進到卧室的時候,那狗正在吃嬌嬌的屍體。」
「但只要是事實——」羅飛又用提醒的口吻說道,「就終有被揭穿的那一天。」
羅飛倒不介意,他停下腳步,目光來迴轉了兩圈,似乎想找人聊幾句。這時已有人主動問道:「你找誰呀?」說話者是個六十歲上下的女人,她正坐在花圃邊的一張長條石凳上,優哉游哉地休息納涼。
「後來向周圍的鄰居了解情況,得知稍大的小女孩叫李夢楠,另一個嬰兒叫李夢嬌。孩子的父親叫李軍,母親叫秦燕。當時李軍因為容留他人吸毒,被判了六個月徒刑,正在號子里服刑。而秦燕則失去了聯繫,據說有兩三天沒在小區里露面了。
「當時這件事已經刑事立案了嘛,所以等李夢楠身體恢復之後,刑警隊那邊便有人過來給她做筆錄。但是問起那幾天發生的事情時,小姑娘卻什麼都不記得了。」楊興春頓了頓,又補充道,「當時她的眼神是很迷茫的,確實是不記得,而不是說刻意要迴避什麼的。」
這個困惑解開之後,羅飛又切回先前的話題:「好了,你繼續說吧,關於秦燕外婆報警那事。」
「是啊。」楊興春關了門,接著話頭反問,「你吃了么?」
「就為了殺了她嗎?」
聽對方這麼一說,羅飛也覺得這姑娘確實不錯。於是另一個疑惑便隨之而來:「這麼好的姑娘,後來怎麼……」
「沒有。從我把她送到福利院開始,就沒有。」楊興春頓了頓,解釋說,「因為她已經不是楠楠了,是囡囡。我不想讓屬於楠楠的任何往事干擾到她的新生。而我自己,也屬於往事的一部分。」
楊興春把腦袋一晃說:「我對他從來就沒有期望,談什麼失望呢。我只是為李夢楠擔憂。」
「是啊。之前這倆孩子就被關過一次了。那次是老大自己把房門打開跑了出來,就在小區里瞎溜達。多好一個小姑娘,穿得像個乞丐。那會兒天氣還涼,我們都穿毛衣呢,小姑娘就光著膀子,只穿了一條棉毛褲,褲子上糊滿了屎啊尿的,頭髮也亂得不得了。」王大媽描述一番之後,又道,「我們看著可憐啊,都湊過去問:『喲,這誰家孩子呀?怎麼沒人管呢?』小姑娘說媽媽不在家,然後只喊肚子餓。大夥就把她領到保安那裡,又買來幾個肉包子給她吃。那狼吞虎咽的呀,就像一輩子都沒吃過飽飯。」
「哦,王大媽……」羅飛的目光看向廣場左前方的那幢樓宇,「我過來呢,是想了解以前的一件事。就在這個小區里發生的,很久以前了。」
鄧姐道:「第一次出事之後,我主動找過秦燕,我建議她下次出去的時候不要把門鎖住,這樣我們鄰居也可以幫著照看照看孩子。結果秦燕說乾脆我留一把鑰匙給你吧。我想想也行,就從她那兒拿了一把鑰匙。下午秦燕要出去,走的時候對我說:『我出去一下,晚上六點前回來。』到了五點多我端了碗飯想送給孩子吃,用鑰匙開門一看,秦燕已經回來了。我當時還挺欣慰的,心想這總算有點當媽的樣子了。可是好景不長啊。第二次她出門的時候,也是說一會兒就回來的,結果好幾天都沒回來。那幾天我天天給孩子送飯,累點倒沒什麼,只是心裏的壓力太大了,每天晚上都睡不著。」
楊興春「嗯」了一聲:「後來我專門找人去查過他,才知道這傢伙不光吸毒,還賭錢。賣房款幾個月的時間就給搞沒了。」
當年一家人的生活在李軍的維持下勉力支撐,但隨後發生的一件事打破了這份脆弱的平衡。
「對,我懂。」楊興春鬆了口氣。
一個經濟上並不拮据的人,為什麼要選擇如此逼仄的居所呢?
楊興春說到「放鬆」這兩個字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似乎要強調某些事情。羅飛注意到這個細節,立刻追問:「怎麼個放鬆法?」
羅飛「哦」了一聲,靜待下文。
「沒錯,那家人就住在我樓上,這事的前前後後,我最了解了。唉,用老一輩的話來講,那真是作孽啊!」不管誰回憶起那段往事,都會伴隨著一聲重重的嘆息。
二十年前的老樓了,樓道里的照明燈好些已亮不起來。好在樓外有亮光從換氣窗里透進來,狹窄的樓道還不至於黑暗一片。
「心因性失憶症。」羅飛再次拋出專業詞語,隨後他又驗證般問道,「這種失憶應該是有所選擇的吧?」
客廳東首和廚房相連,貼牆處靠著一張四人飯桌。飯桌上擺了三個碗碟:一盤炒土豆絲,一大碗湯,還有一小碗米飯。
說到這兒,楊興春特意停下來看了羅飛一眼。後者情不自禁地咧了咧嘴——在馬桶里喝水?這個細節先前王大媽並沒有講到,這驀然一聽,著實令人動容。
羅飛推測道:「這麼說的話,他當時已經把賣房子的錢揮霍完了?」
「那老太太一共報過兩次警,不過第一次呢純粹是一場誤會。」楊興春喝了一口茶,又詳細說道,「我記得那是四月份的事,老太太有好幾天聯繫不上秦燕,不放心,就跑到祥馨苑小區來看孩子。結果敲了半天門,屋裡也沒人應聲。老太太就慌了,懷疑秦燕又自己跑出去了,兩個孩子被關在家裡這麼久,怕是已經出了事。於是就給派出所打了電話。我這邊接警以後也緊張啊,連忙叫了鎖匠,趕過來把門打開了,我們急匆匆進了屋,跑到卧室里一看,卻見秦燕帶著兩個小孩在床上正睡著呢。這邊秦燕醒了之後,還一個勁兒罵那老太太,怪她吵了自己的覺。我們在旁邊聽著也挺不舒服的。你說這事鬧的,多尷尬呀。」
楊興春給羅飛添了碗筷餐具,轉身又提了一瓶白酒過來。他坐在羅飛對面,一邊起開酒瓶蓋子一邊說道:「沒什麼好酒,湊合喝點。」
「哦?」這話讓羅飛有些意外,「難道你們之前沒有聯繫過?」
「應對手段……你指的是盜走了福利院里楠楠的檔案?」
李軍的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羅飛開始轉換角度:「說說那個女人吧,她叫秦燕對吧。她和李軍是怎麼認識的?」
這人正是楊興春。

02

「很顯然,女孩在密室里已經想起了曾經的往事。後來高永祥叫她給父母打電話,她為什麼打給我?因為她的潛意識知道,只有我才能把她救出絕境。不過在極端恐懼的情況下,女孩的自我保護機制也再次啟動,使得她在清醒后又忘記了治療的過程。
「唉!」鄧姐重重嘆了口氣,用恨鐵不成鋼的口吻反問道,「她能幹什麼呀?都兩個娃的媽了,總不能還去歌廳當小姐吧?」
鄧姐解釋道:「秦燕以前在歌廳上班的,和不少男人有過關係。後來肚子大了上不了班,這才跟小軍子回家。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羅飛「啊」了一聲,對這樣的回答頗感詫異。
王大媽說得沒錯,七點鐘一過,各路大媽開始陸續往廣場這邊集合,羅飛想找的「鄧姐」亦在其中。
楊興春便掏了根煙,自己給自己點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屏氣片刻,又將從肺部返上來的煙霧從鼻腔中噴出。伴隨那煙霧同時而出的,還有一聲悠長的嘆息。這口煙抽完,他又開始繼續講述。
獵犬一旦咬住了獵物,就絕不會輕易鬆口。
大約在李夢嬌出生的兩個月前,李軍的一個朋友帶了另外一個人來李軍家借住,他們連續三天在李軍家吸食毒品。
這段話說得情深意切,便是羅飛也難免動容。他沉默了良久,反問道:「既然這樣,你後來為什麼沒有收養她?」
羅飛知道楊興春為何唏噓,因為那孩子最終還是未能逃脫可怕的劫難。而楊興春作為曾經的救難者,對這場悲劇肯定會有更深的感觸。
「那後來怎麼樣了?」
楊興春卻搖頭:「那倒不至於。我未婚妻雖然不同意我買這套房子,但她也理解我的初心。還不是為了那個小姑娘?那會兒是八月底了,李軍手裡沒錢,李夢楠連幼兒園都上不了。她知道這事也著急呢。我很了解她,骨子裡是個善良的女人。我們倆吵架歸吵架,女人嘛,以後多哄哄就是了。要說她為了這房子就離開我?這事不太可能。」
羅飛自嘲般笑了笑。卻聽鄧姐又繼續說道:「小軍子心善,喜歡孩子。不過老大不是他自己生的,他還是有點不甘心,所以隔了兩年,又要了個小二子。這次還是女孩,長得比老大還好看呢。名字還是小軍子給起的,叫李夢嬌。」
「李軍?」
楊興春頓了頓,似乎想故意賣個關子。但羅飛已經提前看破了他的手法,便插話道:「你交換了兩個孩子的身份。」
「小軍子在外面當保安,當時一個月千把塊的工資,就這麼緊巴巴地過著吧。好在還有個房子,勉強能撐下去。」
「是的。」楊興春「嘿」地冷笑了一聲,「所以我一直留在高嶺所,從不接受任何調動。因為我要親手保管當初的送養檔案,我在等著秦燕回來。」
「唉,有什麼辦法呢?當爹的去坐牢,當媽的對孩子不管不顧,能不發生嗎?」鄧姐的話語中透出無可奈何的語氣。
羅飛搖手道:「我不抽。」隨後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形式般地喝了一口。
「幾天之後,那起搶劫殺人案破了,我們終於能歇上口氣。這時我想起好多天沒見著倆孩子了,於是就給秦燕打電話,想約個時間去看看,但對方的手機卻一直打不通。我有點不放心,乾脆下班之後直接過去。在屋外敲了半天門,也還是沒人應聲。後來對門的鄰居正好回家,告訴我說有一個禮拜沒見著秦燕了。我一聽這話就知道不好。前幾天秦燕來取錢的時候說過倆孩子都在家,而她自己卻一個禮拜不見蹤影,這意味著什麼?這下我也顧不上什麼誤會不誤會的,趕緊叫鎖匠來開鎖。
「哦?」羅飛露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是啊……正是因為我的主觀臆斷,才造成這樣的惡果。」楊興春苦笑著坦承,片刻后,他進一步說道,「其實後來出事的那根導火索,也是被我給點燃的。」
「不是啊,他倆認識的時候,秦燕已經懷著啦。」
羅飛終於忍不住了,開口道:「沒想到你對做菜這麼有研究。」這話說得不冷不熱的,也不知道是在真心誇讚對方呢,還是要刻意打斷對方的話頭。
「是的。」
羅飛搖頭。
就是這扇門,曾經把屋裡屋外隔絕成兩個世界。區區十厘米的距離,卻橫跨生死。
「她自己又不回家,這不是刻意把孩子往死路逼嗎?」
「沒錯。」楊興春豎起一根手指,深表贊同,「我說的既難忘,也容易忘,就是這個意思。」
羅飛感覺到對方乞求的語氣,但他只能無奈搖頭:「你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即便偵破過程不去打攪那個女孩,最後結案和庭審的時候,她還是要作為證人出現的。」
「熟悉啊。以前都是一個村的嘛,大名叫李軍,我們都喊他小軍子。」
王大媽說:「後來十二幢的鄧姐到了保安室,認出這孩子和她住一個單元的,樓上樓下。鄧姐說那家應該還有一個小的呢。大家一聽就慌了,趕緊去了十二幢。結果發現門鎖著呢,老大出門的時候順手給關上的。於是又打電話報警,警察帶了鎖匠把門打開。我們進屋一看,果然還有一個小寶寶,臉朝下趴在馬桶上,一動不動的,渾身都是屎尿。開始還以為孩子死了,但是一喊,小傢伙倒抬頭看了一眼。鄧姐趕緊回家沖了碗奶粉端過來。小寶寶一聞到奶香,嘴巴一拱一拱地要喝。等一碗奶喝完,才開始哇哇哇地大哭。大夥這才鬆了口氣,知道這孩子九-九-藏-書算是救過來了。」
「沒有,後來警察把兩個孩子帶到醫院治療,我就沒跟著了。聽說那天晚上孩子媽媽也去了醫院,但我沒見著。」王大媽頓了頓,又道,「其實我還挺想見見那個女人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媽,能把自己孩子禍害成那樣。可惜啊,我從來沒在小區里遇到過她,只是後來在電視里看過。」
羅飛反問:「不是你的原創?」
「門一打開,一股臭味撲面而來。我的心頓時就沉到了谷底。三月份那次進屋的時候,屋子裡也很臭,但那只是屎尿的臭味。而這一次的臭味明顯不同。身為警察,我太清楚這種臭味意味著什麼了……」
「嗯。你們當時相處得不錯?」
楊興春開始講述那個所謂的好方法:「我離開了李軍的家。我沒有揭穿他是個小偷,因為我不想驚動他。隨後我回到了所里,主動提出要增加夜班,負責轄區內的巡邏。這是個苦差啊,平時誰願干?所長高興,大誇我一頓,說我積極上進,年輕人就得像我這樣。於是我去設備處領了支手槍,從當天晚上便開始巡邏。說是巡邏,其實我別的地方都不去,我就在李軍家院子外守著。這傢伙已經沒錢了,現在又要吸毒又要賭的,他不出去偷,還能幹嗎?
「那會兒李軍剛出獄,一個人帶著孩子生活,手頭上肯定比較困難嘛。我一個是不放心,也想孩子,就經常過去看看。有一次李軍告訴我,他想把房子給賣了,有點現錢,日子能好過一些。可是託人打聽了一圈,那房子根本沒人敢買。」
「因為這間房子。」楊興春抬起頭緩緩四顧,他的表情越來越沉重。最後他幽幽嘆息了一聲,看著羅飛說道:「你知道嗎,這裏其實是一座墳墓。」
「那個包現在在哪兒?」
羅飛勸道:「不用麻煩了。」
「沒錯。」楊興春取過茶杯,往一旁的空碗里倒了些許茶水,然後他把尚未燃盡的香煙戳在了水中。「嗞」的一聲輕響,煙頭迅捷無比地熄滅了,不留一絲火星。楊興春咧嘴一笑,抬起頭來幽幽說道:「那是一個能徹底解決問題的好方法。」
沒錯,就是這裏了。
「是的。我別無選擇,說起來那傢伙確實有點冤——」楊興春抽了一口香煙說道,「不過我也做了補償。」
楊興春夾著香煙在空中點了點,加重語氣說道:「有很大的問題!」
「她有親屬的啊,我還以為……」
對方說得如此認真,讓羅飛禁不住也有些陰森森的感覺。他知道在這間房子里曾經發生過的可怕往事,但因此稱其為墳墓,是不是有點太誇張了呢?
「是的,太慘了。」楊興春跟隨著羅飛的話語,在隨後的十多秒鐘里,他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像是一具穿越了時空的雕塑。後來他終於緩緩轉頭,目光同樣看向了那道卧室之門,而他的記憶亦隨之走入那片最終的禁忌之地。
「嗯。」羅飛喝了一口茶水,看著對方問道,「那你想怎麼辦呢?」
「沒個人樣?」羅飛猜測道,「是那孩子最後被救出來的時候嗎?」
「因為第一次報警鬧出了誤會,所以老太太第二次報警的時候,你們就不再重視了,對嗎?」羅飛猜測著問道。
「就這樣等了三天,果然被我等到了。那天夜裡十二點多,李軍一個人出了門,他鬼鬼祟祟的,戴著大檐帽子,一看就知道不幹好事。我悄悄跟在他身後,一路來到了附近的另一個小區。李軍轉悠了一會兒,找到個下手的目標。那是二樓的一個住戶,陽台上窗戶沒關,下面一樓則安裝了陽台防盜窗。李軍便順著防盜窗往二樓爬。我一看穩了,就撤到樓邊的一個衚衕口。李軍得手以後想跑,這個衚衕口是必經之路。
「那次你見到孩子媽媽了嗎?」
「我和李軍聊天的時候,看到他戴了一塊手錶。」楊興春一邊說一邊抬起左手,用右手食指在自己所戴的腕表上示範般點了點,「就是這塊手錶讓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那時候你們還沒搬到這個小區來吧?」
「只可惜這幸福太過短暫。當李軍出獄之後,一切又發生了改變,對嗎?」
羅飛點頭:「都是為了那個女孩,你想改變她的人生軌跡。」
「嗯。」羅飛明白了。這些工具應該是高永祥在封閉陽台門窗的時候臨時用到的,所以他的家人並不知情。因為警方在現場勘查時也沒有看到什麼工具包,所以下一個問題又來了:「那個工具包是被你帶走了嗎?」
「秦燕來了之後,我還特意問她:『孩子怎麼樣?』她回答說:『都在家裡,好好的。』」楊興春沉默了片刻,然後又自嘲般冷笑一聲,道,「我居然就信了她的話。」
「那孩子被我救出來之後,在醫院里昏迷了一天兩夜,直到第三天早晨才蘇醒過來。而她醒過來之後呢,似乎已經忘掉了自己的經歷。」
羅飛理解了,又進一步問道:「那六年前的改變,是因為秦燕引起的嗎?」
「怎麼了?」
楊興春繼續說道:「在碰面之前我買了兩部手機,手機號碼都是新辦的,沒有登記實名。我把其中一部手機給了劉寧寧,另一部自己留著。我告訴女孩,我們之間就用這兩部手機聯絡,這是個秘密,不要告訴任何人。劉寧寧問那聯繫什麼呢。我說如果最近有陌生人找你,向你詢問一些奇怪的事情,你就打電話給我。過了大概有一周吧,女孩真的打電話過來了,要約我見面。當時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省城警方查過來了。見面之後才知道,她只是在學校里挨了老師的批評,想找我訴訴苦。那天我陪著她坐在操場的角落裡,聽她講了許多學習和生活中的瑣事。我一點都不覺得麻煩,心底里甚至還有點高興。因為我明顯感覺到女孩對我的依賴和信任感,那種感情很明顯是十年前的某種延續。我確信她還是記得我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是啊,那次如果沒跑出來,兩個孩子怕是早就死了。」
「秦燕家養的一隻狗。你在現場難道沒有看見嗎?」
「我鬆了口氣,這事如果到此結束,女孩的生活並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可我沒想到,高永祥卻成了一個大麻煩。他堅持要找劉寧寧的父母了解情況,還要繼續對女孩展開治療。我嘗試著勸阻了幾句,但發現行不通。那老頭拗得很,好像那事他非管不可。這我就沒辦法了。事關女孩的人生,不容有任何差錯,只有決絕了斷。」
楊興春略略沉默片刻,又補充了一句:「兩個家的墳墓。」
羅飛「嘿」地乾笑了一聲,沒接對方的話茬。
楊興春點了點頭。
「哦,你這麼有把握?」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不,你害怕的不是這些。你最害怕的,是那個女孩會知道自己的身世。」羅飛一邊說一邊眯起眼睛,繼續揣摩對方的用意。
楊興春的目光向四周環視了一圈,表情黯然。隨後他的視線重新聚焦在羅飛身上,解釋道:「這隻是我的房子。光有房子不叫家,房子里有了女人和小孩,那才叫家。」
楊興春看出羅飛所想,主動說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和這房子之間的故事。」他一邊說一邊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端起茶杯湊到嘴邊啜了一口。
羅飛便把自己如何發現檔案缺失,隨後又通過模擬畫像鎖定檔案內容的經過講述了一遍。楊興春聽完非常驚訝:「你只是無意中看了一眼,就能憑記憶把檔案上的照片描繪出來?」
身為鄰居的鄧姐都曾拿鑰匙照料過那兩個孩子,外婆更是義不容辭才對。而且老太太和孩子有血緣之親,不該像鄧姐那樣有怕受牽連的後顧之憂。
後來這兩人吸毒后在酒吧里鬧事,被警察給抓了。兩人供出是在李軍家吸的毒。於是警察上門來帶走了李軍。由於秦燕正處於臨盆待產的狀態,李軍隨後被取保候審。
「是啊。」楊興春解釋道,「之前秦燕把孩子鎖在家裡,鄰居們都會聽見李夢楠拍門和呼喊的聲音。所以我想,這次母女幾個或許又是在裡屋睡覺呢,要不就是秦燕帶著孩子出去玩了。」
「香腸是我特意到城東公道鎮上買的,這是龍州最好吃的香腸。關鍵在哪兒知道嗎?用料精到。你嘗嘗,這嚼口,越嚼越香!」
「就是說我們正在幫她尋找親生父母的下落,需要採集她的DNA檢材進行確認。」
「什麼?」羅飛莫名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楊興春把身體收回,結束了那種攻擊的姿態。他吸了口煙,讓自己的身體鬆弛下來,然後他帶著某種幻想的成分開始講述:「是的,如果我能收養那個女孩,該多好!你知道嗎?當時一切條件似乎都很完美呢。李軍死了,我立了功,職業前景看好。我的未婚妻也找到我,她已經想通了,不但接受了我買房子的事實,還主動提出來要和我一起領養李夢楠。想象一下吧,如果我和愛人重歸於好,除了李夢楠之外,我們還可以再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我們四口人生活在一起,我和愛人慢慢老去,兩個孩子慢慢地長大。這才是生活,對嗎?當你坐在這裏的時候,你會看到一個真正的家,而不是一套冰冷的房子。」
羅飛搖搖頭,覺得無法理解,但他知道,這些就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實。他更進一步想到:自己現在正身處事件發生的現場!這讓他情不自禁地轉過頭,目光向著不遠處的卧室看去。
不過還有一個情節,楊興春為何始終不提?羅飛只好又主動詢問:「那黑娃呢?」
「我從屋裡找了把鋸子,把屍體的頭顱和雙手鋸了下來。這件事也是當著劉寧寧的面做的,她都快被嚇暈了。」
楊興春陷入長久的沉默。香煙夾在他兩指之間,慢慢地燃燒著,懸起長長的灰燼。當灰燼墜落之後,楊興春忽地一笑,對羅飛幽幽說道:「如果永遠無法結案呢?」
「沒錯,李軍罪不至死。我這麼做,全都是為了那個孩子。」楊興春悠悠然吸著香煙,彷彿這是一個無比充分的理由,「只有李軍死了,李夢楠才有機會享受全新的生活。」
回到家裡以後,李軍還以為這事就這麼算了。沒想到一年之後,他卻突然收到了法院的傳喚。事情確實也不大,可以通過繳納罰金判拘役或者管制,但李軍沒有錢。最終法院當庭判了他六個月有期徒刑,罪名是容留他人吸毒。
「你出警了嗎?」
「這事你聽誰說的?」
「既然他不是孩子的生父,又不能很好地承擔撫養義務。那能不能進行行政干涉,剝奪他的監護權呢?」
「我記得當時有個女護士給孩子們洗了澡,她是一邊洗一邊流眼淚。後來她偷偷告訴我,兩個孩子的嘴裏也有大便,估計實在是餓壞了,把大便當成了僅有的食物。咱是個大老爺們,不能像小姑娘一樣哭哭啼啼的,但心裏也一陣陣地發酸。說實話,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遭罪的孩子。我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父母能把孩子帶成這樣。
「後來?後來我還真被他糊弄了一陣子。」楊興春用拇指尖在頭皮上蹭了蹭,帶著自嘲的口吻回憶道,「我記得那陣子每到周末,我都要去看看李夢楠,帶點零食玩具什麼的。開始那一陣吧,真沒發現什麼不對。那片平房是老舊一點,但家裡物件置得挺齊,感覺父女倆的生活是沒什麼問題。李軍說自己又找了工作,一切都挺好。李夢楠的情緒也不錯,有一次剛好李軍給買了新衣服,小姑娘穿得美美的,還表演了幼兒園裡學到的舞蹈——你看看,多好啊!」
目的地是三單元406。羅飛並沒有急著上樓,他走向了不遠處的一塊空地。這裡是整個小區的中心位置,也是居民們的活動廣場。
羅飛「嘿」地乾笑了一聲:「都沒有出警,怎麼做調查?」
羅飛猜測道:「你們也是因為這事分手的?」之前楊興春說過這間房子是兩個家的「墳墓」,故有此問。
羅飛把那杯茶接在手裡,帶著三分感慨說道:「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了,還是第一次來你家裡。」
應該是那住所里有些令人無法捨棄的東西吧?
羅飛愣了一下,露出同病相憐般的苦笑。暗想:原來自己也是個沒有家的人。
「也是在外面認識的,具體過程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這麼帶回來了。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是冬天,衣服穿得挺厚的,但那個肚子向外挺著,一看就知道懷著孩子呢。兩個人也沒辦什麼手續,一塊過日子唄。現在的年輕人嘛,也不講究這些。來年夏天,孩子生出來了,是個小姑娘,長得可漂亮了。小軍子給起了個名字,叫李夢楠。看他那歡喜勁兒,就跟親生的一樣。」
「所以你後來也沒堅持下去吧?」

04

「哦?」羅飛微微眯起眼睛,「就是李軍手上戴的那塊?」
楊興春吸了一口煙,繼續說道:「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快到冬天了。那個周末我照例去看孩子。進門之後看到李夢楠一個人坐在屋子最裡面的牆角,表情獃獃的。我喊了一聲,小姑娘身體一抖,好像受了很大的驚嚇。我就走過去問孩子你怎麼啦。小姑娘也不說話,只是流眼淚。我感覺不太對勁了,連忙去找李軍。李軍當時在屋外抽煙呢。我問這孩子怎麼回事啊,好像嚇著了似的。李軍就給我解釋,說他昨天晚上上夜班,走的時候把屋門給鎖上了。結果半夜李夢楠醒了,她自己打開窗戶從屋子裡爬出來,穿著單衣在院子里站了有兩個小時。
羅飛的目光看向遠處的十二幢,想象著曾經發生在那裡的悲慘場景。對於那兩個孩子來說,最大的不幸就是攤上了一對不靠譜的爹媽。而外人再怎麼努力,也難以改變她們的凄慘人生。
「所以我才提了這個建議嘛。這事不僅合法,甚至合理。可恨啊,李軍這傢伙卻不同意。他還跟我吵吵,說李夢楠是他唯一的親人,誰也別想把她搶走。」回想起當時的情形,楊興春禁不住恨恨地咬起了牙齒。
「秦燕不去上班嗎?」
「之前還有一次?」這事在羅飛的了解之外。
楊興春用茶水慢慢滋潤著自己的口唇和咽喉,良久之後才吞入腹中。他要講的那個故事,多半漫長而又曲折。
「當時也來不及多問,趕緊讓鎖匠先開門。那傢伙的技術倒不錯,三兩下就把鎖給弄開了。我們衝進屋找孩子啊,一開始還真沒找到。最後找到了,你知道在哪兒?在廁所里!那小孩就趴在馬桶邊上,擺著要湊到馬桶里喝水的姿勢。」
「對啊,怎麼了?」
「到了地方一看,屋裡有兩個人,一個是女孩,還有一個男人就是高永祥了。我先問女孩怎麼了,女孩卻搖頭說什麼都不記得,就是覺得害怕。我又轉過來問九九藏書高永祥,沒想到高永祥卻要核實我的身份。我說自己是女孩的好朋友,然後又出示了警官證,高永祥這才把事情的經過講給我聽。
「沒錯。」楊興春攤著手,神情無奈,「李軍是李夢楠的父親,我們肯定要把孩子交還給他的。」
「聽說有兩三天吧,再長孩子就頂不住了。」
楊興春揀起桌上的那盒香煙,又抖出一根來叼在嘴上。他一邊點火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李軍領走了李夢楠,不過他們並沒有回家。」火點上之後深吸了一口,然後抬起頭四顧而言,「這屋子裡發生了這麼慘的事情,身為父親,確實是難以面對。」
王大媽把照片接在手裡,湊著路燈端詳。照片上是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大約三四歲的樣子。看了一會兒之後,王大媽猶猶豫豫地說道:「有點像,但是也說不準啊。一個是時間太久了,第二個呢,照片上這個小姑娘清清爽爽的,我看到那孩子的時候,根本沒個人樣啊。所以真是不太好認。」
「怎麼又說起這事了呢?太慘了,太慘了啊。」大媽搖著頭連連感慨,似乎並不願意回憶那段往事。
楊興春笑了笑,開始解釋此事:「我和李軍交談的時間是周六下午。而就在當天早上,我剛剛接到一個協查任務:在高嶺所轄區內發生了一起入室盜竊案件,作案人趁夜深之際,翻窗進入民宅行竊。協查通報中重點提到幾件失竊物品,其中就有一塊天梭牌男式手錶。」
「確實不能喝。」羅飛態度堅決,「喝了就是違反紀律。」
「就是社會上的那些混混唄。小軍子從小學習不靈,初中沒念完就去汽車修理廠當學徒,從那時候開始慢慢和社會上的人混在了一起。後來跟這些人一塊兒出去偷東西,被抓住關了一年的監獄。」
羅飛極為不解:「為什麼?」
羅飛追問:「為什麼?」
羅飛明白了,對方口中的「你」,並不是特指自己。他所指的是法律的縝密和威嚴。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對方比誰都懂。
羅飛掏出警官證遞到大媽面前,介紹自己說:「我叫羅飛,是個警察。」
「所以說,我就是最適合照顧她的那個人啊。」
「隨便來點茶水吧。」
「哦?說說看。」羅飛對這個女人的身世產生了興趣。
「這種事既然已經發生過一次了,怎麼還能發生第二次呢?」
「我全部的積蓄,一共是六十三萬,已經轉到了高永祥的賬戶上。他的家人會享受到這筆遺產。」
羅飛很想知道這間房子究竟是如何毀掉了楊興春和愛人之間的生活,但他又不想打破交談中的邏輯線。所以羅飛暫時忍住這事沒問,而是重新切回到先前的話題:「剛才你說了,是你首先注意到李夢楠的心理創傷,那具體有什麼樣的表現呢?」
楊興春端著茶喝了一口,又問羅飛:「你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
「羅隊長真是個明白人!」楊興春頓了頓,繼續說道,「為了完成好這個任務,我還特別想了一個發錢的辦法——把每個月的救濟款分成四次發放。也就是一周一次,每次給兩百。這樣我每周發錢的時候都會去秦燕家裡看看,保證孩子們的生活處於正常狀態。我以為這樣就可以控制住秦燕,督促她照顧好自己的孩子。」
「秦燕的外婆?」羅飛略顯詫異。
「確實很容易想到。當時只是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羅飛點點頭,對這樣的感情表示理解。不過他仍然心存疑慮:「不管怎麼樣,讓你一個單身小夥子照顧這麼個小女孩,終究是不太方便吧?」
「那孩子誰來照顧呢?」
「之前老太太曾經配過一套鑰匙,但後來秦燕總說家裡少了這個,少了那個,都怪在老太太頭上。老太太受不了那個委屈,就把鑰匙還給對方了。這個結一直沒解開,秦燕對老太太的態度又那麼惡劣,老太太能拿這鑰匙嗎?」
羅飛茫然地把手一攤道:「我沒明白。」
「李夢楠……」楊興春睜開眼睛看向羅飛,「你應該知道的,她僥倖活了下來。」略作停頓之後,他又補充道,「我進屋的時候,這孩子就躺在卧室門邊,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我猜她肯定是竭力想要打開卧室門,好逃出去。可是這門大人在外面推都費勁,她怎麼可能從裏面拉得開?」
「秦燕出獄之後,來派出所查找女兒的下落。我把她帶到了省城,因為檔案里的那個楠楠是被省城的一對夫婦所收養。秦燕去了那戶人家,和一家三口見了面。我本希望她認不出自己的女兒,畢竟十年過去了,當初四歲的小姑娘已經成長為中學生。可惜事與願違,秦燕只和對方見了一面,就開始懷疑我弄錯了,說這個女孩肯定不是自己的骨肉。我反駁她,問她為什麼,她也說不清楚,就說感覺不對。呵,這事就是這麼奇怪,也許真是母女連心,會有心靈感應之類的也說不定。總之秦燕堅持要查當年的檔案材料,她甚至問我,當初是不是同時有兩個小孩,我們給弄混了?既然這樣,那我就沒別的辦法了。要知道,李夢楠當時已經以囡囡的身份生活了十年,她已經徹底擺脫了過去的生活,我不可能再讓秦燕來打攪她。」
「這話得看怎麼說了。如果和秦燕比的話,那當然是好多了。最簡單的,如果李軍在家,兩個孩子至少能吃飽。但要和正常人家比的話,嘿嘿……」楊興春乾笑了兩聲,提醒羅飛道,「你得知道,李軍自己也吸毒的。」
「你指的是……」
「經濟只是一方面——」楊興春轉了轉手中抽了一半的香煙,「我更擔心的,是李軍有可能會喚醒李夢楠的噩夢。」
羅飛大吃一驚,他迅捷起身,向著楊興春撲過去。但他的動作再快,也無法快過子彈。
「您別緊張,沒啥事。」羅飛笑了笑,問道,「大媽您怎麼稱呼?」
「現在知道了吧?」
「你擔心李軍沒有能力照顧好她?」
能得到對手的理解,楊興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進一步解釋道:「可憐的女孩,她投錯了胎。對於人生來說,這簡直就是最大的不幸。是我給她創造了重生的機會,我會用盡一切來守護她的新生。」說完之後,他把即將燃盡的香煙湊到嘴邊嘬吸。
楊興春攤攤手說:「我們也是這麼想的啊,但老太太不肯要。」
楊興春盯著羅飛看了一會兒,又問:「你覺得我最害怕的是什麼?身敗名裂?押上刑場?」
潮濕的空氣,霉味直刺鼻腔。羅飛忽然覺得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他凝眉略略想了一會兒,便明白這感覺從何而來——前幾天去拜訪陸風平的時候,那傢伙的住所也是這般老舊破敗的環境。
「花生米是我自己炸的,火候正好。你知道吧,這玩意炸嫩了不香,炸老了吧,那就焦了。」
片刻之後,羅飛再次開口,他把最重要的問題留在了最後:「你知道黑娃嗎?」
「這種創傷的影響恐怕一輩子也難以消除。」楊興春頓了頓,又道,「在十六年前,正是我首先發現了這種影響的存在。」
那扇門仍然虛掩著,依稀之間,羅飛似乎聽見了急促的拍門聲和凄厲的哭喊。他逃避般收回了目光,同時喃喃說了聲:「太慘了。」
「她在騙你?」
酒瓶停滯在空中,楊興春的目光從那邊穿過來,凝視著羅飛。
「因為我?」羅飛完全摸不著頭腦。十六年前,他還在南明山派出所任職,他的工作與生活和楊興春尚未產生任何交集。
楊興春「嘿」地一笑:「你倒是挺自信呢。不過你也確實有自信的資本。說實話吧,那天你約我吃飯,向我打探劉寧寧的身世,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沒想到的是,你居然來得這麼快。看來我的應對手段在你面前完全沒有效果啊。」
楊興春再次提起自己的未婚妻。從語氣上來看,他對那個女人仍然保持著十足的好感。
「哦——」鄧姐拖了個長音,「我想起來了!黑娃呀,是他們家養的那條小黑狗!」
「好啊。」羅飛擺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李軍聽出了我的聲音,連忙歪過腦袋問了句:『楊哥,是你嗎?』我裝模作樣地反問了一聲:『李軍?』那小子像是撈著了救命稻草,連聲說:『楊哥楊哥,是我啊,你快把我鬆開!』我說:『這不行啊,我是警察你是賊,我得帶你回所里訊問。』李軍便開始求饒,他也知道我最關心李夢楠,直接就說:『楊哥,你不能抓我呀,我要是再進了號子,孩子又沒人管啦。』我一聽這話,就裝得有些猶豫。李軍又連連哀求。最後我說:『直接放了你肯定不行。前面路口上有個監控,我剛才跟著你過來,都被監控拍下來了。你是戴了個大帽子,拍不到你的臉。我可是便衣,拍得一清二楚的。這要叫你跑了,我得有個說法呀。』李軍倒也明白,立刻就表態:『要怎麼辦,您說。』我把銬子解了,讓李軍站起來,問他:『你帶刀了嗎?』李軍搖頭說沒帶。我心想真是貨一個,出來偷東西都不帶傢伙。好在我提前有準備,就從衣兜里掏出一把摺疊刀遞給他。那種刀當時很流行,是小混混們最喜歡用的隨身傢伙。然後我帶著李軍往前走了一段,來到了那個監控探頭下。探頭是朝向小區外的方向,我們所處的位置還不在監控範圍內,但是再往前稍走幾步,就會被拍到了。這時我對李軍說:『把刀打開,捅我。』李軍嚇了一跳,連連擺手說:『楊哥,您開玩笑呢,我哪敢捅你呀?』我就罵他:『你他媽的不捅我,我怎麼放你走?你先捅一刀,然後往監控那邊跑,我追幾步,讓監控都拍到,這樣你跑了不就合情合理了嗎?』李軍一聽也有點動心,不過他還是有點不敢,猶猶豫豫地問:『真捅啊?』我說:『廢屁話,當然真捅。捅肚子側面,死不了。』李軍著急脫身啊,他咬咬牙,真的拿刀捅了過來。我就怕他,還特意拿身體往刀口上撞了一下。結果那一刀扎得挺深,你看,落下了這道疤。」
「不是。」楊興春把茶杯放下來,看著羅飛道,「說這話的,是這間房子原來的主人。」
楊興春嘆了口氣,悠悠說道:「那是六月份了,再過一個月李軍就會刑滿釋放。我一直都盼著,心想只要堅持到李軍出獄,我的責任就卸下了。可老天爺偏偏不遂人願!就在六月頭上,我們轄區內發生了一起搶劫殺人案。那案子影響非常惡劣,市委領導下了死命令,限期破案。這種無頭案子你知道的,案情分析基本沒用,只能以案發現場為中心展開排查。當時街頭也沒有那麼多監控探頭,查起來全靠人海戰術。我兩天內跑了三條街道,沿街商鋪,過往行人,一個個地問,真是快把腿都跑斷了。這還不算完,回所里還要把厚厚一沓的筆錄整理一遍……總之那幾天忙得昏天黑地的,真的沒精力去管其他事情。」
羅飛淡淡一笑,接著說道:「後來我又求助催眠師,激活了老院長的回憶。我們知道檔案丟失的那個孩子叫楠楠,當年是和劉寧寧一塊被送到福利院的。當時楠楠的父親已經死了,母親則在監獄里服刑。後來楠楠被一對夫婦領養,遷到了省城居住。了解到這些情況,我立刻聯想到省城的那起無頭女屍案。多年來,省城警方一直在排查女屍的身份,但是在失蹤人口中卻找不到特徵相仿的女性。我就猜想:如果那具屍體屬於一個剛剛刑滿釋放的獨身女人呢?這樣的人即便失蹤了也沒人關心吧?這個猜想能解釋兇手為什麼要殘害死者的屍體。很顯然他的目的就是要掩飾死者的身份。因為服刑者都會留下指紋檔案,所以不光要割掉頭顱,連雙手也要割掉。」
「對秦燕一家來說,是的。可是對你來說又為什麼呢?」羅飛和楊興春對視著,「你的故事,是不是只講了一半?」
「哦?」
「在啊,你想跟她聊呀?」王大媽「嘿」地一樂,「你都不用找她,我告訴你,七點半之前,她准上廣場這來。」
羅飛點點頭表示理解。
「那這孩子是誰的啊?」
羅飛走過去坐在長凳的另一端,打了個招呼道:「大媽,您在這小區里住了有年頭了吧?」
「沒錯。」楊興春伸出指尖,在桌面輕輕叩了兩下,「我的責任可不是把錢發下去這麼簡單;更重要的,我得監督秦燕,保證這筆錢確實用於母女們的日常生活,而不是被她自己亂花。」
「是的,比對結果明後天就可以出來了吧。」
楊興春道:「是的。我殺了秦燕之後,一度非常擔心。萬一省城警方查出了死者的身份,再順藤摸瓜地查下去,沒準會挖到那個孩子身上。而我對這種情況必須提前做個防備。於是我就找到了那個女孩,當時她已經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叫劉寧寧。我問她你認識我嗎?她搖頭說不認識。畢竟十年過去了,四歲時的記憶早就不存在了吧。我又說我不是壞人。女孩回答說我知道。我說你怎麼知道的?我們以前都不認識。女孩說我一看到你就知道。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閃一閃的,彷彿有一種很強的情緒藏在心裏,但是又表達不出來。」或許也是一種心靈感應吧。這話對方沒有直說,但羅飛已經聽出來了。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羅飛點點頭。這麼處理倒也無可厚非。
楊興春也露出無奈的苦笑:「對這樣的女人,我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只能先帶她去病房看孩子吧。見到兩個女兒之後,秦燕倒也哭了。她一手抱起老二,一手摟著老大,看起來也是挺傷心的。我在旁邊陪著,心想:怎麼說也是當媽的,終究還是心疼孩子,現在主要是生活不太穩定,自理能力又差,以後應該會好起來的。嘿嘿,後來證明,這純屬我一廂情願的臆測而已。
「那你可以拘捕他啊。」羅飛提了個建議,「他不是偷了東西嗎?把他送回號子里,然後你又可以繼續照顧李夢楠了嘛。」
鄧姐卻愈發搖頭:「你還指望她照顧孩子?她要是能照顧孩子,後來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
「對。我聽說李夢楠很害怕黑娃,但我不知道黑娃是什麼。」
「不是不錯,是很好。小姑娘對我非常依賴,就像你說的,我能給她安全感嘛。另外我的未婚妻是個很細心的人,在生活方面能做到無微不至的那種。」楊興春微微閉起眼睛,嘴角露出溫馨的微笑,似乎在享受某段愉快的回憶。片刻后,他又自信地說道,「我甚至可以說,和我們在一起的那兩個月,就是李夢楠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羅飛看著楊興春,神色肅穆。兩人就這樣對視著,陷入沉默。片刻之後,羅飛鄭重地提醒對方:「李軍固然有錯,但罪不至死。你這是故意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