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斯的表情僵住了。「我的朋友沒有這麼說，而且我們哪怕只是討論這件事都很危險。芒特小姐，我很喜歡亞恩，為了他我願意幫助你，但請記住我是一名軍官，曾發誓向國王效忠，而他對我的命令是要與佔領國合作。所以無論我個人的情感如何，我不可能容忍間諜活動——如果我認為有人參與了這樣的活動，我有義務向上級彙報。」

「官方的消息是亞恩在接受訊問的時候死了，『沒有任何其他人與此事有關』，這就是對『自殺』的委婉說法。但一個警察局的朋友告訴我說，亞恩這麼做是因為怕被送去蓋世太保那裡。」

赫米婭沒時間和他討論學生的表現問題。「他現在在哪兒？」

「是的。我告訴其他人那是一些年輕女人的性感照，但那不是事實。那是一個軍事基地的照片。」

「謝謝。」她說完便離開了。

「我不清楚。哈羅德已經離開這裏很久了。」

「我想沒有。事實上他為了避免之後受到刑訊，所以自殺了。」

「我自己並沒有看見。」那個女人遺憾地說，「我到費雪街上我姐姐的家裡去了，去借毛衣圖樣，想織件毛背心，但我肯定不是托克斯威格先生。因為埃里克森太太看見了，她說她不認識那個人。」

離月圓之夜只有八天時間了。

剛離開那棟大樓，她的眼淚再一次流了出來。蘭斯的手絹已經濕透了。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多眼淚。就這樣，她淚眼矇矓地走回了火車站。

蘭斯說：「我也是剛剛聽說。我必須要打給亞恩的父母，告訴他們這件事。」

「什麼？」她強迫自己聽蘭斯解釋。

「比這還要糟，」蘭斯說，「你最好先坐下來。」

赫米婭沒有動。「為什麼？」她喊道，「為什麼要坐下？發生了什麼事？」

「不是吧，真的嗎？」

「不，沒有。埃里克森太太說他好像被打傷了腿。總之救護車把他抬上擔架的時候，他一直在叫。」

艾斯想要假裝隨意，但雙手卻因為緊張而抓住了桌子的邊沿。「我能問問是什麼嗎？」

她在海邊找了一間廉價旅館。那個地方雖臟，不過門鎖倒很安全。午夜的時候，門外有人問她想不想喝一杯。她從床上爬起來，搬了一把椅子擋在了門前。

「應該是在家吧？」艾斯皺了皺眉，「為什麼要問這個？」

「亞恩死了。」

她知道自己在冒險。她見過蘭斯少校，記得他高高瘦瘦，留了鬍髭，但不知道他的政治九_九_藏_書傾向。如果他碰巧支持納粹，她就慘了。他可能會直接打給警察局，彙報一個英國女人向他詢問問題。但他喜歡亞恩，就像很多其他人一樣，她希望看在亞恩的份上，他不會背叛她。無論如何，她都要冒一冒險。她必須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哦，上帝！」艾斯跌在了椅子上。

「所以就是他了。」

「我以為他是個模範學生！」

「您聽說過嗎？」

赫米婭和奧魯夫森夫婦很熟。她覺得牧師很難相處：他和人們打交道的方式好像只有去控制對方，但赫米婭卻是很難服從於誰的人。他愛自己的兒子，但表達愛的方式卻是給他們立下無數的規矩。而奧魯夫森太太留給赫米婭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那雙手，永遠都泡在水裡，不是洗衣服，就是洗菜，要麼就是擦地板。回憶讓赫米婭暫時忘記了失去亞恩的痛苦。她突然間對亞恩的父母感到萬分的同情。他們一定會痛不欲生。「你一定感到很為難。」她對蘭斯說。

她又一次猶豫了。「是一些照片。」

赫米婭也笑著對她說：「我聽說53號正在出租？」

「無論如何，我估計這地方很快會被租出去，用不了多長時間。」那女人在她背後說道。

「發生了什麼事情？」

赫米婭點了點頭。他的意思已經非常清楚了。「我感謝您的直率，指揮官。」她站起身來，擦了擦臉。她記起手絹是他的：「我會洗乾淨還給你。」

「就在人行道上，施密特先生的狗尿尿的那根燈柱那裡，有人開槍了。」

她在火車站買了一份報紙，頭條新聞就是《到莫斯科還有一半路程》，納粹的進展真是神速。一個星期的時間，他們就拿下了明斯克，馬上就要到達位於蘇聯境內兩百英里處的斯摩棱斯克了。

「是的。」

「祝你好運。」艾斯說。

「我以為您知道。」

「什麼？」

「他退學了。」

天剛蒙蒙亮，她便直奔火車站，搭上了一輛開往瓦達爾的火車。

她突然間痛哭了起來。事實上她心裏早已經想到了這種可能性，但她實在不敢想象失去他這個事實。現在，她親耳聽到了確鑿的信息，感到自己彷彿被一輛火車轟然碾過。「不，」她說，「這不是真的。」

「不。發生了什麼事。」

她儘力去思考這些實際面臨的問題，可卻感到腦子裡空蕩蕩的。她或者會繼續活下去，卻再不可能是原來的那個完整的她了。「警https://read.99csw.com察還跟你說什麼了？」她問蘭斯。

她決定不解釋自己怎麼來的丹麥。還是讓他自己去揣測吧。「我想知道亞恩在哪兒，」她說，「恐怕他出事了。」

那個老太太點了點頭，看來對赫米婭的反應感到滿意，完全沒懷疑過自己談到的人正是赫米婭的愛人。「一個便衣警察給了共產黨一槍。」她又毫無必要地補充了一句，「用一把手槍。」

「是的。」蘭斯猶豫了一下，然後用一種低沉的聲音緩緩地說，「非常抱歉，亞恩已經死了。」

艾斯陷入了沉思。「關於什麼事呢？」

赫米婭在丹麥生活的時間比在英國還要長，可突然間，這裏感覺就像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哥本哈根的大街上充滿了敵對的空氣，她感到自己是個徹徹底底的外人。她像逃難者一樣走到了街的盡頭——曾幾何時，她和父親手牽著手在這裏散步，那時的她是多麼純真而快活啊！讓她心驚肉跳的不僅僅是那些檢查站、德軍的制服或是灰綠色的賓士車，還有丹麥本國的警察。

「比如照片？」

她在這裡有朋友，但她卻沒有聯絡他們。她怕讓更多的人陷入危險之中。保羅死了，詹斯應該已經被捕了，她不知道亞恩現在身在何處。她心裏痛苦極了。

她幾乎整晚沒睡，想著在聖保羅大街上那個被槍擊的人是不是亞恩。如果是，他的傷勢嚴重嗎？如果不是，他被捕了嗎，還是依然在逃？她可以去問誰呢？她可以聯絡亞恩的父母，但估計他們也不會知道，而且會被她的問題嚇壞的。她認識很多他的朋友，但和他比較熟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捕，或者是躲起來了。

「那也就是說哈羅德也還不知道？」

那女人的目光馬上轉移到赫米婭的左手上，赫米婭給她看了看自己的訂婚戒指。「很漂亮。我必須要說，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之後，能有家好鄰居住在隔壁真是種安慰。」

她很快就被帶到了蘭斯的辦公室。蘭斯認出了她。「上帝——你是亞恩的未婚妻！」他說，「我以為你回英國了。」他馬上關上了她身後的門——這是一個好兆頭，她想，如果他希望能跟她私密地對話，那就意味著他不會報告警察，至少不會馬上報告。

「是的。但他犯了錯。」

「我想，為了保護他的同伴，他犧牲了自己。」

赫米婭幾乎說不出話來了，她實在不敢面對自己將要知道的事實。她用儘力氣擠出了三個httpｓ://reａｄ•９９ｃｓw.ｃｏm字：「打的誰？」

詹斯·托克斯威格住在聖保羅大街那排平房裡。那些房子都只有一層，入戶門就在大街上，沒有花園。53號是空的。除了來開門的門房，再沒其他人。昨天赫米婭打電話來的時候，這裏還有至少一個警察在看守。現在估計已經撤掉了警力。

「啊。」

她壓低了嗓門。「那兒之前是共產黨間諜的窩點。」

她很驚訝。「為什麼？」

「太不幸了。」

他顯然還不知道剛剛發生的悲劇。赫米婭直入正題：「您聽說那個消息了嗎？」

亞恩的弟弟可能是關鍵人物。哈羅德很可能知道亞恩在被抓到之前是不是回過桑德島。他甚至可能知道亞恩被抓的時候手上是否有那些照片。而且，她應該知道到哪裡去找哈羅德。

「他是在警察局死的。」

「是啊。亞恩是他們的長子啊。」

赫米婭確定被打傷的是亞恩。她彷彿自己被打了一槍一樣，感到呼吸困難，頭暈目眩。她現在必須要躲開這個有滋有味地講述著他人悲劇的多事女人。「我得走了，」她說，「這太可怕了。」她轉身要離開。

赫米婭吸了口氣，用手捂住了嘴巴。「哦，不！」

「是昨天的事，在哥本哈根警察局。他在受審時為了避免被送去蓋世太保那裡，自殺了。」

「請坐下吧，親愛的赫米婭。」

赫米婭坐了下來。「很糟，是不是？」

她踏上了回哥本哈根的列車。車開得太慢了，到站時她已經不可能再繼續趕路了，只得隨便找個地方過夜。她又找了一間門鎖結實的旅館，哭泣著入眠。第二天早晨，她搭上了第一班前往位於郊區的詹斯博格的火車。

「他想逃跑，他們擊中了他的腿。」

飛行學校一片荒涼。無論是天上還是地上都不見飛機的影子。有幾部機器正在修整，在一塊停機坪上，教官正在向培訓員講解引擎的內部結構。她被直接帶到了總部的大樓里。

「一個鄰居告訴我有人被打傷了。他現在怎麼樣了？」

火車像蝸牛一樣緩緩南行，在每個村莊都要停一次。她想到了迪格比。現在他應該已經回到了瑞典，在卡爾斯比的碼頭焦急地等待她和亞恩帶著膠捲去和他會合。他將等到孤身回去的漁民，告訴他赫米婭沒有回去。迪格比沒辦法知道她是被捕了，還是只是遲到。他會因為她的不知去向而心急如焚，正如她對亞恩一樣。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看到一間咖啡館才走了進去，找了個九-九-藏-書地方坐下來，準備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一杯代用茶落肚，她感到自己冷靜多了。她必須要弄清楚亞恩發生了什麼事，如今身在何處。但無論如何，她得先找個地方過夜。

赫米婭欣慰地嘆了口氣。哈羅德衝出了膠捲。「您看到那些照片了么？」

凌晨的時候，她想到最可能知道亞恩是否已經被捕的人應該就是他的上司。

「具體我也不知道。房子的租戶是托克斯威格先生，他怎麼看也不像是壞人。不過他對長輩好像不太尊重。最近有個空軍也住在這裏，長得很帥，但不太說話。不過那房子出出進進的人有好幾個，大概都是軍人。」

赫米婭猶豫了。小心起見，她不應該和艾斯透露任何信息，但他剛剛問的問題讓赫米婭感到他好像知道些什麼。「亞恩在被捕的時候身上帶著我的一些東西。」

想到之後的安排，她空蕩蕩的心冷靜了下來。讓保羅和亞恩為之獻身的那個任務還沒有完成。她必須要在滿月之前拿到桑德島上雷達設備的照片。但現在她又多了一個動機：復讎。完成這個任務，就是對那個害死亞恩的人最大的報復。她再也不在乎自己的安全了。此刻，她可以去冒任何的險。她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哥本哈根的大街上，誰要想阻止她，她就要誰好看。

「什麼消息？我不知道……」

「哦，上帝！」

赫米婭頭也沒回。

「是的。」赫米婭的精神又重新振作了起來。亞恩沒有白白犧牲。那捲重要的膠捲現在就在某個地方等著她。她站起身來。「謝謝您！」

她坐了一整夜的船，渾身上下感到疲倦而僵硬，而內心又對亞恩的處境感到焦慮萬分。雖然她知道距離滿月之夜的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但她依然強迫自己要謹慎行事。

那女人雙臂交叉著抱在胸前。「上星期三，警察把他們抓起來了。所有人。」

「那麼也就是說，照片還在哈羅德手裡。」

在觀察了三個小時之後，赫米婭走到那棟新一些的房子門口，敲響了門。

赫米婭不知道艾斯是否信任她。從他的角度來看，她很有可能是假裝亞恩未婚妻的偵探。「亞恩因為這些照片而死，」她說，「他本想把這些照片拿給我。」

她告訴學校秘書，她是亞恩·奧魯夫森的未婚妻。秘書馬上把她帶去了艾斯的辦公室。那個曾經教導過亞恩和哈羅德的人看上去好像是一頭長頸鹿，眼睛順著自己長長的鼻子俯視著這個低處的世界。「你是亞恩的未婚hｔtｐs://ｒｅａd.99ｃsw.cｏm妻？」他高興地說，「很高興認識你。」

赫米婭簡直欣喜若狂。他們拍到了照片。任務有了新的進展。但膠捲現在在哪裡呢？哈羅德把它們給亞恩了嗎？如果給了，警察應該已經拿到了，那麼亞恩的犧牲等於白費了。「哈羅德哪天來的？」

「你要回桑德？」

那個穿著圍裙的六十來歲的胖女人打開了門。她看了看赫米婭手中的箱子，「我不會買上門推銷的東西。」她帶著個傲慢的笑容說道，彷彿她的拒絕顯示了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

「他死在了警察局。」

「別這麼客氣。」他繞過桌子走到她身邊，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我真的非常遺憾。」

「你指什麼？」

蘭斯的臉變得模糊了。赫米婭意識到眼淚不住地從她的眼中湧出來，劃過臉頰。她想找一塊手絹，蘭斯把自己的手絹遞給了她。她擦了擦臉，眼淚卻依然流個不停。

「我想和他談談。」

那個鄰居的態度馬上變了。「哦？」她頗感興趣地問，「你想找地方住？」

「上周四。」

這讓她想到了他們的另一個兒子，哈羅德。他皮膚白皙，而亞恩則黝黑健壯。不僅如此，兩兄弟在性格上也很不同：哈羅德更嚴肅，更學術，沒有亞恩那種隨性的魅力，卻有他自己的吸引人之處。亞恩說他會和哈羅德商量潛入桑德島德軍基地的事。哈羅德對這件事知道多少？他有沒有參与進來呢？

赫米婭內心一陣恐懼，但還是竭力掩蓋了自己的情緒，繼續假裝和她閑扯。「上帝！有幾個？」

「是的。」正如赫米婭猜測的，那女人是個好事之人，「我要結婚了。」

「他上周三被捕了。」

赫米婭觀察了一下左右四鄰。隔壁是一棟殘破的房子，裏面住著一對年輕夫婦和他們的孩子。這對夫婦看上去是那種只管自家事、無心顧及旁人生活的人。但另一邊的住宅卻剛被粉刷一新，裏面的那個老婦人經常會從窗口往外望。

「亞恩是周三被捕的。」

「然後呢？」

她腦海中閃過一個更加恐怖的情景。「他們折磨他了？」

「他死了嗎？」

「是的，去找哈羅德。」

「他們發現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嗎？」

艾斯點了點頭，好像做出了決定。「哈羅德被學校開除之後，有一天晚上，他溜進了學校的暗房。」

但她究竟該做些什麼呢？

「他們周三被抓起來了？」

她用的是真名。這裡有些人認識她。她說想見這裏的指揮官，還加了一句：「我是亞恩·奧魯夫森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