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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二章

上部

第二章

「還沒呢。娘那裡我也還沒去。」
在氣氛怪異的討論中,范質最終放棄了最初的意見,默認了眾人的提議。畢竟,眾意難違。不過,范質心裏想,也許這個決定包含著上天的旨意。難道謠言會變成真的嗎?
其實,當契丹與北漢入侵的消息傳到京城的時候,關於要出現新天子的謠言已經在街頭巷尾流傳。許多富商大賈擔心在京城內會發生大的爭奪帝位之戰,因此早已經匆忙打點財物,悄悄逃離京城。至於普通老百姓,儘管心裏充滿了恐懼,但是好奇心又促使他們睜大眼睛,希望能夠看到究竟誰會是下一個皇帝。
在繚繞的霧氣中,他看到自己那心愛的妹妹阿燕正微微俯下身子在砧板上擀麵。陽光從廚房的窗欞間射入,金色的光線在繚繞的水蒸氣中穿過,溫柔地勾勒出他妹妹玲瓏的身段。灶台上正擱著一疊蒸籠,蒸氣便從那蒸籠邊緣不斷冒出來。灶台的邊緣,就在他妹妹的胳膊旁,放著一隻青瓷碗。在陽光的照射下,那隻青瓷碗閃著一種近似神秘的光。他看到這隻青瓷碗時,心裏有點擔心,擔心妹妹的胳膊會不小心將它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緊挨著青瓷碗,在灶台更加靠牆的地方,是一隻瓷盤,上面放著已經蒸好的幾個蒸餅。這一看似平常的畫面,趙匡胤在今後的歲月中會常常想起,可是此刻他卻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平凡生活中的平凡畫面,日後會顯得比黃金還要珍貴。
妹妹低下了頭,眼睛濕潤了。她發覺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趙匡胤對自己心愛的妹妹抱以微笑。他慢慢走到妹妹身旁,心不在焉地抓起一個蒸餅,斜靠在灶台旁一聲不響地大口嚼起來。廚房裡的氤氳之氣籠罩著他和妹妹,可是有好一陣子,他倆誰都沒有說話。
初一的下午,在崇元殿內,經眾人提議,八歲的柴宗訓最後任命趙匡胤為大九_九_藏_書軍統帥,帶領宿衛諸將發兵禦敵。柴宗訓很高興自己做出的這個決定,因為他一直以來都很喜歡趙匡胤叔叔。
他想起了什麼,將咬了一半的蒸餅放在灶台的邊緣,伸手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一隻長過一掌的苧麻布小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遞到了妹妹面前。原來,小布包里是一對金釵。兩隻金釵的釵樑上都刻著精細的花紋,一看便知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妹妹手中還拿著擀麵杖,看到那對金釵,滿心喜歡。
可是,自從那個預言出現后,便像陰影一樣籠罩在宮廷的上空,就像幽靈一樣不時在朝廷將官的心頭閃現。所以,當柴宗訓即位后,趙匡胤被改封為歸德軍節度使、檢校太尉。這說明,那個預言,依然在左右著朝廷的政治。朝廷免去他的點檢一職而改任歸德節度使,看似升職,實際上是希望破除那個夢魘般的神秘預言。
趙匡胤低下頭,黯然說著話,手指像是突然變得笨拙了,抖抖索索好不容易將金釵包好,放在了灶台上,又拿起了那個沒有吃完的蒸餅咬了一口。
至於究竟是誰在那塊木頭上刻上了那個神秘預言,如今已經成了難以解開的謎團。那個神秘預言,還會操縱人們的心靈多少年,誰也無法知道。它像命運的烙印,不是烙在誰的肉體上,而是烙在人心之上,烙在無法觸摸的時間之中。
他那心愛的妹妹察覺到有人站在廚房門口,轉過頭來,見是自己的哥哥,便咯咯笑了起來。你走路怎麼像貓啊,一點聲音也沒有!說完這句話,她才發現哥哥的神色有些異樣。難道有什麼大事發生了?但是,她並不開口詢問。在她看來,自己這位親愛的哥哥的性格中有優柔寡斷的一面,但是他一旦打定主意,便會異常堅定地前行。以前,每當哥哥臉上露出這種神情,都預示著有大事要發生。她知道九-九-藏-書,她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表達自己的意見。她期待著哥哥自己做出決定。
「契丹與北漢已合兵入侵,我馬上就要出征了。等會兒就去與他們道別,然後,就回軍營去了。」趙匡胤嚼著蒸餅,含含糊糊地說。
「出征的事情,跟嫂子說了嗎?」
趙匡胤深深吸著冷冷的空氣,走出了皇城,踏著撒滿爆竹碎片的道路,恍恍惚惚往自己的府邸走去。一路上,周世宗的容貌一直在他的腦海里浮現。他為什麼用如此犀利的眼神盯著我呢?難道他是在責怪我接受了這個出征的任命嗎?現在,契丹的鐵騎正在南下,難道我應該為了表忠心推辭這個任務嗎?如果世宗在世,他會如何看我呢?他會自己率大軍親征,還是會派我出征呢?
「哎,你總是這樣。」
「不,你回來后再給我。哥,今天你怎麼吞吞吐吐的。」
「怎麼不叫廚娘做飯呢?」
趙匡胤瞥了一眼妹妹,見她眼眶中泛起了淚光,手重重壓在麵糰上的擀麵杖,不禁微微呆了一下。這一瞬間,一張女人的臉龐閃過腦海,他突然意識到,眼前的這一幕在多年前曾經出現過。多年前的一天,當他還是少年的時候,有一次,他去阿琨家裡找阿琨玩,他在廚房裡看到阿琨的母親就像今天自己的妹妹這樣站著,手拿擀麵杖,壓在一個麵糰上,她的旁邊站著阿琨。那一天,阿琨家的廚房也同今天這樣蒸氣繚繞。
「點檢做天子,哪個傢伙這般蠢,這不是將所有點檢置於死地嗎!最近一年來,我如履薄冰,若不是之前有個張永德,我豈不……」趙匡胤在接受任命的時候,心裏盤旋著這樣的想法,「現在,又出現如此愚蠢的謠言,這散布謠言的人究竟是蠢蛋還是高人。這個任命,不是將我推進旋渦了嗎!」
「那這金釵我不要了,哥哥出征回來再送給我吧。」妹妹聽了九_九_藏_書哥哥凝重的話語,心裏一緊,神色黯淡了下來,身子微微往灶台上一靠,手中的擀麵杖往麵糰上壓了一下,壓出一個深深的凹槽。她擔心收下這金釵,會給哥哥帶來噩運。這一刻,她想起了自己那位在戰爭中死去的丈夫米福德,心裏彷彿被針刺了一下。
在崇元殿內,趙匡胤一言不發。他知道,在這種情形之下,說錯一句話就可能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儘管他沒有做出任何表態,儘管也有反對意見,但最終眾人還是將他推舉為出征大軍的統帥。
「你一個女人家,懂什麼啊。」
當趙匡胤接受這個任命的時候,他的內心涌動著極其複雜的情感。恐懼、興奮、傷感、不安、緊張,究竟有多少種情感,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也知道那塊木頭上刻著「點檢做天子」,他也知道張永德因此被拿去了軍職。
「過年了,人家也有家啊。況且,我也閑著呢。」
「大哥,你真好!」她那黑色的眼珠子在長長的魚形的眼眶裡放出光彩,稍微有點偏圓的瓜子臉上顯出姑娘一般青春活潑的神情。她這年二十三歲了,幾年前嫁給了父親生前為她選的年輕的將軍米福德。可是,好景不長,米福德在隨周世宗征伐高平的戰役中不幸犧牲。米福德父母早逝,家中沒有其他親人,阿燕便回到了娘家,與嫂子王氏一起侍奉母親。
趙匡胤曾經懷疑之前那塊木頭上的神秘預言是周世宗自己暗中安排人刻的,至於目的,則是為了找借口免去張永德。可是,周世宗已經去世,為什麼謠言又彷彿幽靈般冒了出來呢?
「哥知道你嫂子心裏苦,都是哥不好!」
「哼,不就是什麼為了穩定朝政之類的理由嗎。」
「早就說好了要送你一對金釵,沒想到一直拖到今天才給你。」
「小妹,哥不知道怎麼跟你說……你也該為你自https://read.99csw.com己的終身大事想想了吧。畢竟已經過去好幾年了。哥給你留心一下吧。」
「……」趙匡胤手托著金釵僵在了那裡。
趙匡胤自然也聽到了謠言,因為他是謠言中的主要角色之一。去年,周世宗北征回師后,他被任命為檢點太傅、殿前都點檢,從此代替了原來張永德的職位。周世宗去世時,趙匡胤是都點檢。對於周世宗而言,那塊木頭上「點檢做天子」的預言並沒有變為現實。
趙匡胤說著,伸出一隻手臂,捏住妹妹的肩膀,使勁搖了一下。
內廷對於民間的謠言,似乎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這一方面是因為周世宗的餘威尚在,范質、王溥等託孤之臣心裏仍存著一絲僥倖,認為也許事情還沒有那麼糟糕。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在這個時候,誰都不願意多嘴。這些謠言,對於周世宗的遺孤來說,實在是太殘酷了。對內廷封鎖消息,也許也是一種憐憫吧。
「我要帶兵出征去打契丹人了。我有一種感覺,這次出征會發生些什麼事。」
趙匡胤鬆開了手,轉過身子,手中拿著那個沒有吃完的蒸餅,往廚房門口走去。出了門,他回頭看了一眼,看見妹妹阿燕正在廚房裡白色的霧氣里看著自己。
這麼多年了過去了,不知道她還好嗎?趙匡胤意識到這個問題在自己腦海中盤旋了一下。他回過神來,說:「我出發后,你們要小心一些。小妹,金釵你就先拿著吧。」
當趙匡胤繞過影壁,走進西廂房的廚房時,他的心便被一種溫暖籠罩了。這種溫暖,讓他不禁停住了腳步,靜靜地呆立在門口。
「哥,你以後多回家待待。雖說當年你迎娶嫂子,是先帝指定的婚事,可畢竟是你親自應允的啊。」
「那今天哥哥怎麼突然想起來了呢?」
「好了好了,哥,你少說這些大道理了。無論怎樣,都過了好些年了。你怎麼就不能對嫂子好一https://read.99csw.com些呢?」
「好吧,那我就走了。你們多保重。」
「小妹,難道連你也不懂哥哥的心思嗎。這幾十年來,天下從未曾安定過,四處是戰亂與屠殺,朝廷中鉤心鬥角,為了權力與利益,恨不得斗個你死我活。當年如果不完成這門親事,就無法結成穩定的聯盟,先帝平定天下的志願就無法實現。可惜……先帝也去得太早了,才三十九歲,再給他十年,說不定能夠滅了各方割據,一統天下呢。」
「你該對嫂子好一些,哥,不是我說你啊,你整天在外打打殺殺,嫂子多擔心啊,心裏有多苦啊,自個兒親生的孩子夭折了,現在懷著身孕,又帶著先嫂生的孩子,含辛茹苦的,太不容易了。德昭他們儘管可愛,對她很親,可畢竟不是己出,你又不多陪他,她心裏可不好受啊。」
趙匡胤急急走出崇元殿,他發現自己手心裏已經冒出了一把汗。一陣冷風吹來,他突然感到毛髮根根豎立了起來,彷彿嗅到了血腥味,這種味道,和在多次戰役中他斬下敵人首級的時候嗅到的味道很像很像。但是,戰場上那股血腥味是熱的,熱得滾燙滾燙;可是,這宮廷里的血腥味,卻是冷的,冷得徹骨透心。
趙匡胤腦海里反覆盤旋著周世宗會如何看待目前的局勢。興許是想得太多消耗也多的緣故,當走到自己的府邸門口時,他覺得飢餓的感覺突然涌了上來,於是想找些東西來填填肚子。每當興奮或緊張的時候,他總是想大吃一頓。他就這樣被飢餓感驅使,兩隻腳不知不覺向廚房走去。這時,他才發現,庭院里的道路上四處是除夕日撒上的芝麻秸。是的,踩了芝麻秸,就可以一年不為邪毒所傷!他可不相信這個,但是聽著踩著芝麻秸發出的沙沙的、噗噗的聲音,他心裏有種酥麻的甜甜的感覺,同時感到腦海中諸多幻想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熟悉的家裡的一草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