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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二章

上部

第二章

那駝背的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在陳橋兵變中被害的後周侍衛親軍馬步軍副指揮使韓通之子韓敏信。而那個舞劍的瘦子,則是僥倖從殺戮中逃脫的韓通的門客陳駿。原來,韓敏信此前為報父仇,潛出開封,到潞州慫恿李筠叛宋,隨後回到京城,便與陳駿會合。兩人商量很久,尋找各種時機觀察趙匡胤的行動,希望能夠等到機會展開刺殺行動。
此刻的趙匡胤,于不經意間在自己仇人的眼皮下慢慢走過,並沒有意識到藏在自己身邊的殺機,並沒有意識到死神的幽靈一度蹲伏在他的身旁。
「李筠必有異心,陛下不如趁他在京,派人除掉他。放過此人,必有後患!」趙普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冰冷,心裏想:「李筠,你休要怪我狠心。誰讓我是個謀士呢,我只能為陛下考慮啊。何況,你已經有了異心,我就須讓陛下在你行動之前做出行動。」
趙匡胤則自己牽著馬韁繩,慢慢往前走去。此時,他的侍從們也都已經紛紛下了馬,跟在他的身後,慢慢走過人群。
趙匡胤同時將原來的江寧軍節度使高懷德調到了衛州,接任原來石守信的職位——義成軍節度使。衛州在開封西北,澶州之西,是京城開封的重要門戶。對高懷德的調任,顯示了趙匡胤對他的高度信任。趙匡胤還同時任命高懷德為殿前副都點檢,可謂將高懷德視為親信,寄予厚望。
在做完這個習慣性動作之後,趙匡胤左腳在馬鐙上一用力,身子往前微微一俯,跟著迅速一扭腰,已然騰身下馬。在落地的一瞬間,他感到腰背微微一痛,估計是某處肌肉有些拉傷了,不禁暗暗罵了一句:「見鬼!估計是近來在馬背上的時間少了,竟然連下馬也能拉傷!」
「陛下,微臣才疏學淺,未通讀過幾本書,怎敢評價狀元之文啊!」趙普依然含糊其辭,迴避皇帝的問題。
后一句,趙匡胤是扭過頭對停在遠處的魏仁浦大聲說的。魏仁浦意識到皇帝對自己說話,微微低下了頭,應了一聲。
這天辰時,在舊封丘門衝著城內的圭形城門門洞的附近,有一個賣藝的正在表演,穿著各色衣服的路人圍了一圈看熱鬧,擋住了趙匡胤一行前行的道路。
趙匡胤在這三處重置軍鎮,看似漫不經心,實際上經過了深思熟慮。他如今可以運用他的權力運籌帷幄了。他現在開始慢慢嘗試著去運用這種幾乎是天下無雙的權力,儘管這種嘗試非常艱難。說這種權力幾乎天下無雙,是因為在當時,各地節度使依然擁有即便是皇帝也不可小覷的權力。
自上而下的表率作用往往比大話、口號要有效得多。既然皇帝率先下馬步行了,大臣與侍衛們又能再說些什麼呢。
趙匡胤聽了,微微點頭,說道:「掌書記說得沒錯,不過,五代法制與禮節毀敗殆盡,我正欲用心思縝密之人重理朝綱,僅僅靠一些老臣還不夠啊。掌書記啊,今後我拜託你的事情,也少不了啊!」
不論是舊城城門,還是新城城門,在開封居民的眼中,如今都已經是身邊熟悉的事物了。時間靜靜流過,用不了幾年時間,人們便會對那些曾經以新面貌出現的事物熟視無睹。於是,聽任它們在歲月中沉默、老去、消亡。它們即便在今後的歲月中再出現一些變化,一般也不易被察覺到。因為,人們往往會以為,它們早已經存在,它們就是那樣了,它們就該是那樣,不會再變化了。其實,它們一直在變,只不過在忙忙碌碌、喧囂嘈雜的紅塵中,被忽視了。
自陳橋兵變登基后,趙匡胤一方面致力於穩定朝政,一方面積極備戰,以防各地節度使可能發生的叛亂和北部契丹的入侵。因此,視察開封各處城門的修繕和防備成了他日常必做的一項工作。
其他幾個大臣遠遠站著,默默看著趙普靠近趙匡胤。
「處耘,你過來一下。」趙匡胤在十幾步外站定了,方扭頭對後面的李處耘說。
是啊!大地是一副棋盤,穩固新王朝並統一天下就是一局棋!每走一步,都必須慎重,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五代之中,沒有哪個臣子在道德上沒有絲毫瑕疵!世間所有活著的人,為了生存,彷彿都掙扎在鮮血淋漓的角斗場中。血濃於水的親人,昨日還彼此交好,今日便可能成了仇家;生死之交的戰友,昨日還歃血為盟,今日便可能兵刀相向;即便山盟海誓的戀人,昨日還如膠似漆,今日便可能彼此恨入骨髓。「不用說別人,我不就是背叛周世宗的逆臣嗎!」趙匡胤在心裏,用深深的自責提醒自己,就如同用毒藥來刺|激自己麻木的神經。這種刺|激方式,讓他內心痛苦萬分;但是他沒有其他的選擇,他知道自己必須清楚地認識到這個事實。
魏仁浦心裏也暗自琢磨:「陛下莫非對何承矩另有安排?所謂調至京城之說,恐怕是與西北局勢有關。是不是為了迷惑什麼人呢?」
在內心最隱秘的角落,趙匡read.99csw.com胤清楚地知道,之前他沒有殺恭帝,沒有殺世宗的遺孀符皇后,不僅僅是出於對周世宗的感恩,也不僅僅是出於對孤兒寡母的憐憫——儘管在他的內心,這種出於天性的憐憫確實非常強烈,同時還因為他擔憂周世宗的老丈人、符皇后的父親——天雄軍節度使、魏王符彥卿的反應。
其實,在很多時候,人對人的態度又何嘗不是如此。
趙匡胤倒好像並沒有留意到趙普話中的這個細節,用一種平淡的語調問道:「哦?你有何看法?」
舊封丘門內,是楊樓街。楊樓街往南,便是馬街、馬行街、東華門街、皇建院街等繁華的街市。在這些街市上,密布著各種小食店、綢緞鋪,還有幾處妓院和瓦子,平日里熙熙攘攘,甚是熱鬧。舊封丘門不僅是進入開封內城的重要門戶,而且與內城的繁華街市相通,每日交通自然非常繁忙。這日,趙匡胤選擇舊封丘門作為重要的視察對象,絕非心血來潮。
趙匡胤帶著幾位大臣視察了舊封丘城門的秩序后,沿城門一側的台階登上城樓。趙匡胤往城牆的垛口走去。他走到一個垛口前,站住了,伸出兩隻手扶著垛口的兩側,遠遠往北面看去。天空很晴朗,他可以看到不遠的北方,新封丘門更加高大巍峨的城樓高高佇立,在藍色的天空中形成一道灰色的屏障。
這時,魏仁浦見趙匡胤轉過身大步走到了自己的跟前。他聽到趙匡胤壓低聲音說道:「你將何承矩調至京城的消息在京城內散布一下,同時通過契丹俘虜,把這個消息散布到邊疆去。」
趙匡胤也同樣沒有意識到,除了潛在的叛亂與可能遭遇的暗殺之外,在這個新近建立的王朝里,還正醞釀著一個更加可怕的陰謀,它比公開的叛亂更隱秘,更防不勝防。
「你這話說得滑頭啊!好吧,不讓你評狀元的為人了。既然看過他的文章,就說說他文章怎樣吧。」
趙匡胤說完話,昂著頭,邁步往旁邊快步走去,彷彿要刻意擺脫魏仁浦似的,走了十來步方才停住。魏仁浦知伴君如伴虎,見皇帝大步向前又不言不語,便沒有跟過去。
所以,對於自己親弟弟的丈人、弟媳的父親——符彥卿,趙匡胤也暗中採取了防備,下了兩顆重要的棋子。他防備符彥卿的兩顆棋子,就是正好在此前北巡的慕容延釗和韓令坤。他派遣使者告訴兩位大將便宜行事。所謂的便宜行事,表面上是針對契丹,但是,實際上趙匡胤已經暗中密令,如有叛亂者,格殺勿論。隨後,在春正月己未日,他還加封慕容延釗為殿前都點檢、昭化節度使、同中書門下二品;加封韓令坤為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天平軍節度使。慕容延釗其時駐軍真州、定州,北防契丹,南面就是符彥卿。天平軍位於大名府近東,控開封之東北,領鄆、曹、濮等州,一來可以護衛開封,二來也對符彥卿形成牽制。
「謝陛下信任!」
不,不,這樣說是不對的。我何曾比別人高明多少啊?我的內心,不也是常常被冷漠佔據了嗎?難道我拯救了那些悲慘的流浪者嗎?我甚至沒有保護好我的親人啊。好吧,好吧!那就讓我帶著我的罪,去同惡與黑暗戰鬥吧。好吧!如果註定要在黑暗中戰鬥,那就讓我與黑暗戰鬥到底吧!
趙普沒有想到皇帝會以這個話題開始,乾咳了兩聲后,回答:「陛下恕罪,微臣只看過一眼楊狀元的文章,而且是一手抄件,對其為人才識,實在是不敢輕易下評語啊!中書舍人扈日用大人權知貢舉,應該熟悉楊狀元的情況,陛下何不把扈大人傳來細細詢問。」
矮小敦實的李處耘見前面亂鬨哄的人群擋住了道路,立刻黑了臉,在黑色大馬的馬背上扭頭看了趙匡胤一眼,粗壯的身體微微一晃,手中馬鞭往人群一揚,粗聲大喝:「喝,喝,都讓開來咯!」
「我大宋朝的新科狀元楊礪的為人才識如何?」趙匡胤心裏熱切地期冀網羅新的可信任之人,他心裏也清楚,新的人才是否可用,還得徵詢趙普的意思。如果新人得不到趙普的認可,恐怕亦可能在自己的親信內部造成巨大的隔閡;但同時,他向趙普詢問起新科狀元,也可使對方知道自己對此新人非常重視。親信之間的相互砥礪,甚至是彼此的競爭,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
魏仁浦見趙匡胤臉上露出神秘之色,當下也不多問。
趙匡胤見李處耘想上前去喝開人群,在馬背上微微一舉手,示意他休要動粗,同時沉聲道:「老百姓討個生計,不用為難他們。我們下馬走一段就行。」這時,趙匡胤看到那群看熱鬧的人群外圍,一個從大腿中段齊齊斷了兩腿的男人,正用雙手撐著地面,半匍匐著趴在地上,面前放著一個缺了口的破碗,已經剩下半截的身子,裡外套了不知幾層臟乎乎油膩膩的破布衣,他正麻木地沖走過來看賣藝的人和從熱鬧人九-九-藏-書群中離去的人磕著頭,亂蓬蓬的頭髮隨著頭的一起一落,如同風中搖擺不定的一叢亂草。這個沒了雙腿的斷腿乞丐,匍匐在看賣藝的人群的外圍,希望能夠沾點光,多得到幾枚賴以維持生計的銅錢。看到這情景,趙匡胤感到心頭絞痛起來,不禁慚愧地避開了那斷腿乞丐的無神目光。
趙匡胤聽了,嘆了口氣,看了看遠方,說道:「光義是我的兄弟呀!王彥升這人,你替我多留意著吧。對了,道濟魏仁浦字道濟。,不日可將何繼筠之子何承矩調至京城,此乃大將之才。李筠將軍身體有恙,朕明日就去看看他。」
好吧,好吧!如果惡與黑暗永難絕滅,那就讓我帶著心底的光與希望,奉陪它到底!
韓敏信在汴河邊遊盪了多日,從沿河的居民口中探聽到新皇帝常常視察汴河疏通工程。讓他不能忍受的是,那些愚蠢的居民竟然對新皇帝給予很高的評價。他心裏暗暗想,這個新皇帝還真能演戲,假惺惺裝仁義裝愛民,不過要不了多久,這個新皇帝肯定會露出他醜惡的嘴臉。這個新皇帝殺了自己好心腸的父親,他怎麼可能是個好人呢?!他在睡夢中,不知將新皇帝詛咒了多少遍。
華州,遠在西京之西,在華州重設鎮國軍,實為一種暗示,以示新王朝重新注重西北。華州在唐開元間戶口一度達三萬七百多,宋初,戶主約為一萬一百多。在華州設立鎮國軍,同時使京城在西面的防禦得到了加強。華州東至都城開封約九百八十里,至西京約六百里。如此一來,都城西面,華州、西京實際上構成了兩個防禦要地。
後梁、後晉、後漢、後周都定都汴州城,汴州城這座古老的城池久經風雨,多有損壞。周世宗顯德二年,雄才大略、不甘平凡的世宗下詔建設新城。新城建在舊城的外圍,又叫外城。建成的新城,周圍長度五十里一百六十步,是當時中原地區最大的城池之一。新城東有二門,自北向南依次是金輝門、新宋門;南面有三門,自東向西依次是宣化門、南熏門、廣利門;西面也有三個城門,自南向北依次是新鄭門、萬勝門、固子門;北面有四個城門,自西向東依次是衛州門、舊酸棗門、新封丘門、陳橋門。
「是!」趙普趕緊答了一句,心中對還未曾謀面的楊礪已經暗起敵意。
天雄軍的鎮所,正是開封北面的大名府。符彥卿乃是前朝宿將,勇猛過人,曾經在定州之戰、澶州之戰、陽城之戰等幾次戰役中力挫契丹人,殺契丹人至膽破心驚,令契丹人畏之如虎,稱他為「符王」。陳橋兵變之時,符彥卿正在節鎮大名府,其兵威北可加於契丹,南可加於新王朝的都城——開封。趙匡胤也不會忘記,天雄節度使、魏王符彥卿還是自己弟弟趙光義的妻子汝南郡夫人符氏的父親,而自己的弟弟趙光義實是周世宗的聯襟。符彥卿的兒子,汝南郡夫人符氏的兩個兄長符昭願、符昭壽也都手握重兵,智勇過人。符彥卿的同僚、門生更是遍布各地,勢力盤根錯節。面對符彥卿這樣富有威望的前朝悍將,他自然不敢掉以輕心。所以,他以憐憫之心,將符皇後母子遷到西京,也算有安撫符彥卿之意。而符彥卿為了自己的女兒和外孫似乎也不想與趙匡胤兵戎相見。作為一種示好,符彥卿在正月丁巳日上表請求呼名。趙匡胤下詔不允符彥卿的請求。不僅如此,趙匡胤還加封符彥卿為太師,安撫之意更是一目了然。
「陛下一定有什麼安排。可是會是什麼呢?」趙普心中猜測著,隱隱感到新皇帝正在謀划什麼。
李處耘瞪大眼睛,猶豫了一下,道:「是!」說著,離開了隊列,往那乞丐處走去。
每當看到高大巍峨的城樓,趙匡胤心中都會湧起一種自豪感,與此同時,也會有一種熱血上涌、頭皮發麻的感動。因為這些城樓,總是讓他回憶起自己經歷的無數次慘烈戰鬥。如今,他漸漸意識到,自己成了一國之君,也許今後還要發生戰鬥,但他恐怕再也無法親自參与,無法像其他戰士一樣冒箭雨、闖刀陣了。他為此感到微微有些遺憾,但是他並不後悔。他知道,自己還要想盡一切辦法來減少殺戮,要儘力避免不必要的戰爭,但是,如果必須一戰,他將全力以赴。
「陛下,這是?」魏仁浦不禁好奇地追問。
「這——好吧,陛下,微臣冒昧。微臣覺得楊狀元的文章好是好,可實在是過於煩瑣了。我大宋初立,當需幹練之才,才能在千頭萬緒中理出當務之急,才能迅速為朝廷奠定穩固的基業啊!」趙普沒有放過機會,狠狠地將未來可能的政敵打擊了一下。
「好了,別兜圈子了。到底怎樣,說一說!」
李處耘走到趙匡胤身旁,趙匡胤又站在了城樓垛口前,抄起手看著遠方,背對著諸位大臣。趙普這個時候站在趙匡胤與李處耘的側面,只見到趙匡胤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他對read.99csw•com李處耘說了些什麼。
下了這幾步棋子,趙匡胤的心裏才稍稍安定。但是,他知道,五代以來,各地節度使密布,勢力交錯複雜,要說控制了局面,還為時過早。他感覺自己被黏在一張大網上,這張大網連線密布、錯綜複雜,比蜘蛛網更黏,比蜘蛛網更具有吞噬生命的力量。在這張大網的每根連線上,都淌著淋漓的鮮血,都系垂著無數死不瞑目的頭顱。而他,趙匡胤,不得不站在這張大網中央,蹚著淋漓的鮮血,踩過無數白骨,去剷除四方潛在的威脅,去尋找可能的同盟,去爭取生存的機會。
唯有對正北面的地區,趙匡胤似乎有意沒有下新棋子。但是,這不是因為他遺漏了北面,也不是他不重視北面。實際上,北面有著對新王朝有重要影響的軍事力量、政治力量。
他靜靜地站在城樓的垛口前。風迎面吹來,帶著初春的大地的清新氣息。他微微揚起臉,迎著風的方向,感覺到風輕柔地撫過他那早已在戰鬥的風霜中變得粗糙的臉龐。他向遠處望去,他的目光,越不過遠處新封丘門那道灰色屏障,但是,他卻彷彿看到了在那灰色屏障之外,灰色和綠色的田野向北方綿延伸展,許多農人已經在田地中勞作;他彷彿看到了那田野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北方,那裡是燕雲十六州,那裡有綿延起伏的燕山山脈;他彷彿看到了在燕山之北,遼闊的大地覆蓋著皚皚白雪,河流尚未從冬日的寒冰中解凍,在初春的陽光之下反射著銀色的寒光;他彷彿看到了在更加遙遠的北方,那裡有無邊無際的森林與巍峨高聳的雪山。那裡的百姓,是否正將白雪投入火焰上的釜盆?是否正從冰窟窿中打撈出大魚?是否也期待著與家人圍著火爐,美美吃上一頓飽飯?是否也默默向天地祈禱,希望能夠與家人共享天倫,平安終老呢?儘管他曾經轉戰四方,但他還沒有去過那遙遠的雪國地帶。那雪國地帶的聯想,完全是因為燕雲十六州而引發的。是啊!遲早,我要收回所有的燕雲之地。在那之後,也許我大宋方有資格與遼合議太平。欲達太平,我必自強!在這之前,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啊!不必要的戰爭,還要儘力避免啊!
趙普心想:「這話問得可真叫人難答啊。這是問我對李筠的看法呢,還是問對王彥升和趙光義的看法呢?不過既然問了,我還得說啊,就先抓主要的說吧。」他低頭沉吟片刻方開口回答。
當趙匡胤從距他十餘步遠的地方經過時,韓敏信發現自己的心緊緊地縮了起來,他不禁暗暗後悔。沒有想到殺父仇人竟然這樣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如果此時能有一把弓弩、一支帶毒的利箭就好了!可是,他隨即又想到,即便給自己一張弓,自己肯定也不會射,更別說一箭射殺仇人了。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突然之間又思念起死去的父親。「父親,你曾經要我學射箭學用弩,可是我執意不學。為此我與你爭吵,與你耍性子。那時,我就是討厭你,你想將我訓練成讓你自己滿意的兒子。可是,我討厭打打殺殺啊,我不想學射箭,不想學用弩,不想學殺人!不過,父親啊,現在我知道,你是對的。在這亂世,不是你殺了別人,就是別人殺了你!父親啊,我終究不能成為你希望的兒子!」他恨恨地想著,在黑暗的仇恨情緒中,又夾雜著對死去父親的歉意以及桀驁不馴的抵觸心理。他曾幾次想站起身衝到仇人面前,但還是忍住了。不能去送死!我沒有荊軻的武藝,也沒有荊軻刺秦的障眼法,這樣衝上去等於送死!忍耐!忍耐!他將陰森的眼光投射在腳尖前那塊灰色的土地上,看到幾隻螞蟻前呼後擁,正執著地搬運著一小塊食物的殘渣。那塊殘渣黑乎乎的,油膩膩的,不知是肉,是面,還是其他什麼東西。他緊緊咬著牙,將頭垂得更低了。
趙匡胤微微一笑,用更低的聲音說道:「調令是要發,但是不必讓何將軍直接來京。他要去的地方,我隨後告訴你。你且將何將軍調至京城的消息散布開來,這樣做,一是為了穩定京城的人心,二是為了鼓勵邊疆的將士忠心效力於我大宋王朝,堅守陣地,護衛國土。另外,還有一個目的——嗯,這個還是以後再說。說不定這是多此一舉呢。」
「我準備趕緊傳楊礪入朝,到時,掌書記替我多考查考查他!」
汴河兩岸,悄悄從枝頭生出的綠柳葉,並沒有在韓敏信冰冷的心中喚起絲毫的暖意。幾日前,他在汴河邊的一艘小船上仔細觀察了新皇帝的行動,但苦思數日,也沒有想出刺殺新皇帝的好辦法。他很清楚,刺殺這個新皇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管怎樣,人總得先活著。經過前番的遇險,再去大相國寺賣字畫是不行了,為了謀生,也為了等待機會,韓敏信便想出了讓陳駿賣藝、自己幫著收錢的辦法。
趙匡胤思量著近來的一系列措施,考https://read•99csw.com慮著下一步的舉措。這時,他將眼光從遠處收回到城樓腳下,只見從城門內緩緩露出一個白色的馬身子,馬背上是一個士人,穿著青色的襕衫。在這人之後,四個著短褐的僕役抬著一副檐子出了城門。城門口兩個站崗的武士攔住了那士人和檐子,顯然是在例行檢查。這時,趙匡胤看見檐子的竹帘子一掀,一個婦人探出了半個頭。趙匡胤看到她那髮髻上金光猛然一閃,顯然是陽光照在了插著的金釵或金花上。就在這一瞬間,趙匡胤愣住了。此情此景,彷彿昨日重現。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個妻子賀氏,那時,他們的兩個女兒瓊瓊、瑤瑤和兒子德昭尚未出生。就是在一個像今天這樣的晴朗的早晨,他偕她出城踏青。出城的時候,不是也遇到了這樣的例行檢查嗎?那天,他也穿著一件青色的襕衫,騎在一匹白色的馬上,而她,同樣坐在一副四人抬著的檐子里。在出城的那一刻,為了接受檢查,她也這樣撩開帘子,露出那張清秀的臉,那時,有陽光照在她髮髻的金花上,燦爛的反光也是那麼一閃。就在這一瞬間,在燦爛的金華中,趙匡胤的思緒回到了數年前的某一刻。他想起了好久未曾想起的第一個妻子賀氏。如今,他與她已經天人永隔。逝者如斯夫!生死兩茫茫!那一刻,如不是此時被陽光喚醒,恐怕會永遠塵封在記憶的黑匣子里吧。他站在垛口,見那士人與那副檐子已經沿著楊樓大街漸漸往北行去了。於是他把目光轉向東北方向,沿著舊封丘門斜街,遠遠望去。他看到在遠處一片旱柳的枝條背後,露出幾個灰色的殿宇的屋頂。那就是那天我帶她去的東嶽廟吧!它倒是彷彿從來沒有變化一樣啊!他獃獃地看著東北方的幾個屋頂,搜尋著在時光中支離破碎的記憶,沉思了良久,方扭過頭對後面的人說話。
唐德宗建中二年(公元781年),節度使李勉增建汴州城,汴州也就是開封。最初,汴州城叫做闞城,也叫堅城,該城池周圍長度二十二里,東有二門,北邊那個叫舊曹門,南邊那個叫麗景門;南城有三門,自西向東依次為崇明門、朱雀門、保康門;西城有二門,自南向北依次為宜秋門、閶闔門;北城自西向東有三門,依次是金水門、景龍門、舊封丘門。
那些不會言語、不會呼喊的城門,都經歷了或長或短的風雨的洗禮,有的甚至經歷了刀槍的砍刺,經歷了烈火的燒灼;所以,各自呈現出不同的面貌,有的城牆坑坑窪窪,有的垛口面裂角缺,有的磚砌的城牆覆蓋著青綠色的苔蘚,有的土築的牆面暴露出風雨侵蝕后留下的溝壑和洞罅。不過,無論它們怎麼被忽視,怎麼被摧殘,它們都袒露著自己的軀體,淡然地仰著頭,安詳地靜靜聳立著,蘊含著在歲月中沉澱的無盡哀愁,卻又顯得無憂無慮。每當陽光照射著它們的軀體與面容時,它們甚至還流露出孩童般的天真和無由的喜悅。
為此,趙匡胤已經做出了很多決定。登基后不久的春正月己酉日,他下詔重新在安州設立安遠軍,在華州設立鎮國軍,在兗州設立泰寧軍。
那可憐的人,他是怎麼失去雙腿的呢?是生來如此,還是戰亂中所致?是啊!有時我們對牛、對馬,比對人還客氣。一個卑微的人,因為他們無法在出生時選擇有錢有勢的父母,他們也許一生都要在街頭流浪,像狗一樣討生活,像老鼠一樣在陰暗的角落裡謀生。我在馬上打天下,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看這些可憐人的生活的細節!這是另一種形式的與世隔絕啊!但是,這些看熱鬧的,這些在紛紛擾擾的鬧市艱難謀生的人,也許早已經看慣了那些可怕景象,早已經看慣了那些比他們更加悲慘的人,早已經看慣了那些卑微得無法言說的人。冷漠啊!冷漠!我決不想成為那樣的人!可是,我究竟能做些什麼來改變這些悲慘人的命運呢?我究竟能改變多少呢?五代的連年戰爭在我大宋國土上留下了潰瘍爛瘡。要做的事太多了!
在昭義節度使李筠接旨到達京城開封的幾天後,趙匡胤帶著幾個侍衛近臣來到開封城舊封丘門的門口視察。
「陛下,我在驛館門口安排的探子夤夜來報,王彥升將軍昨晚私下進入驛館,而且,好像趙光義大人隨後也去了驛館。」趙普提到趙光義的時候,看似無意地在前面加了「好像」兩個字,他本來不想加這兩個字,但是考慮到趙光義畢竟是皇弟,這樣說也許可以委婉一些。
一連串的想法像閃電一樣劃過他的腦海,他慢慢勒緊韁繩,用右手輕輕拍了拍棗紅馬的脖子。每次下馬之前,他都喜歡這樣拍拍它,彷彿是與老朋友打招呼一樣。
對於南方的南唐,趙匡胤也不敢忽視。二月癸丑,他釋放了後周顯德年間的降將周成等三十四人,還派了專人護送他們回到故國南唐。
舊封丘門位於開封城內城北城的東側。這個城門九九藏書之所以叫舊封丘門,是因為它在唐代便建成了。
經過人群時,趙匡胤好奇地往人群里看了一眼,只見當中一個瘦子舞劍如風,劍風嗖嗖,劍影飄忽,一看便知劍術造詣不淺。舞劍人的目光與趙匡胤接觸了一下,隨即移開。趙匡胤也不在意,報之以微微一笑。
安州位於江陵府的東北,在後周時為防禦州,唐開元時期戶口達二萬二千多戶,宋初戶主數為四千二百多。可見,唐末五代以來,百姓的流離失所是多麼的嚴重。安州州境東西三百里,南北二百七十里,東北至都城開封一千一百余里,西北至西京一千二百里,西北至長安二千二百里,取道隨州路程要近一些,為一千五百九十里。漢、三國、兩晉之時,宋安州地域置有安陸縣,屬江夏郡,郡城在涢水之濱,一名石僮古城,雲夢之澤就在此地,屬於戰略要地。安遠軍的設立,使大宋便於防備荊湖、南唐。
趙普略一遲疑,他知道趙匡胤所說是有道理的。他是極其聰明的人,立刻意識到,自己作為謀士,心裏所想畢竟是謀士的立場,君主的思想自有君主的立場啊。在歷史的舞台上,在生活的長河中,許多悲劇就是因為人站在自己的立場去揣摩他人的心思而造成的。他暗暗提醒自己,趙普啊趙普,你一定要記住,你的主公已經是一國之君,不再是一個正在爭奪帝位的節度使了!這樣一想,他便答道:「陛下說的是,是在下欠考慮了。至於王彥升,我看他對陛下懷恨在心,陛下要小心。此人心胸狹窄,只會記得陛下對他的懲罰,卻不會記得陛下對他的恩情。對趙光義大人,陛下也需提防為是。」
從開封城外進入新封丘門后,沿著新封丘門大街一直往南,便是舊封丘門。舊封丘門是開封內城東北角重要的門戶。
不久前剛剛榮升為右諫議大夫、樞密直學士的趙普趕緊答應一聲,緊趨幾步,跟了過去。
「處耘,你去給那斷腿乞丐送些銅錢!」趙匡胤對李處耘說道。
除了穩住符彥卿,趙匡胤還積極調兵遣將,提拔親信,一是為了籠絡重要將領,二是為了使一些將領轉換統轄地區,削弱諸將對原有節鎮的統轄力。兵變之後,他沒有讓石守信回到原來的節鎮義成軍,而是讓他赴宋州擔任歸德軍節度使。宋州在開封的東南,讓石守信節鎮宋州,實際上是趙匡胤在京城與淮南之間布下了一顆重要的棋子。他一直對淮南節度使李重進不放心。世宗在位時,張永德曾經與他密議,說李重進有擁兵反叛之意。后張永德上書世宗,世宗未予理睬。但是,趙匡胤卻從此對李重進產生了戒心。他對李重進的戒備,還因為李重進與韓通一向交好。韓通在兵變中幾乎全家被殺,只剩下一個不知所蹤的孤子,這件事,究竟會對李重進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呢?趙匡胤不止一次用這個問題問自己。
趙匡胤微微一愣,左邊的眉毛猛地動了一下,道:「那樣子,天下諸侯估計會更加驚恐了吧,也容易失了民心啊!」
舊封丘門的城門,是用磚砌築的,城門上設有城台,城台修設了垛口,如果有敵人入侵,憑藉該城樓堅固的牆體和垛口,城內的駐兵足可以抵擋一陣。城台上的城樓算不上高大,只有一層,面開三間,四根巨大的立柱支撐著單檐歇山式的屋頂,屋頂覆著筒瓦。如今,筒瓦上長滿了灰黃色的、淺綠色的、深綠色的、暗褐色的各種雜草,它們或長或短,或疏或密,在那單檐歇山式的屋頂落腳生根,成為這個古舊城樓不可或缺的伴侶。而這座簡樸莊重的城樓,彷彿經歷滄桑的老人,默默地佇立著,不動聲色地瞧著紅塵的喧囂。
兗州位於開封的東北,沿著開封與它連線的延長線,一直可以到達海邊的萊州、登州。登州隔海與大遼相望。在登州,趙匡胤加強了水軍的建設。兗州唐開元時期便有戶口六萬七千多,如今,最新的報告說有戶主一萬零二百多。根據魏仁浦的彙報,趙匡胤知道兗州萊蕪縣,乃是古來冶鐵之所,有一十八冶所。這對於加強軍隊的軍備而言,實在是具有重要價值。趙匡胤在兗州設立了泰寧軍,西可鉗制大名府,北可呼應棣州,東北可支援遠在海邊的萊州、登州,以防備契丹人自北面或海上入侵。
「掌書記,你隨我過來。」儘管此前趙匡胤已經給趙普升了官,但是他下意識地仍然用舊頭銜來稱呼趙普。
趙匡胤滿意地點了點頭,話題一轉,問趙普:「李筠將軍最近可好?」
那舞劍人的旁邊,蹲著一個年輕人,有些駝背,彎著腰,拿著一個銅盤子,正微微低頭,謙卑地接著觀者扔來的銅錢。在趙匡胤看舞劍人的那一刻,那個微微駝背的年輕人用陰毒的眼光瞥了趙匡胤一眼,隨即深深地低下了頭。不過,趙匡胤並沒有注意到熱鬧人群中的那個年輕人,更沒有留意到那蘊藏著仇恨的陰毒目光。他的心思,正琢磨著如何應對更為棘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