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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三章

上部

第三章

席間,李筠帳下幕僚與諸將見主公掛出周世宗畫像,已然驚駭不已,又見他在皇帝面前對周世宗下跪,一時都駭然不知所措,呆若木雞。
「儋將軍,有勞你了,耍一套槍法,為陛下助助酒興。」李筠斜著眼看了一下趙匡胤。他希望從那雙眼睛里看到恐懼,但他還是失望了。因為,他看到的是趙匡胤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此時,趙匡胤已經定了心神,打定主意,起身立起。
不能讓他看出我的膽怯!趙匡胤盯著那在燭光的照耀下反射著灰黃色光芒的杯中酒,緩緩舉起了酒杯。
「不僅調動你一個,朕還要調動其他節度使。朕今日把話說在這裏,在座的各位都聽好了!」趙匡胤答非所問,一字一句地說出了自己的意圖,也沒有絲毫解釋的意思。
李筠小心翼翼地展開畫像,將它掛在了堂前畫壁之上。畫像掛好后,李筠後退了兩步,凝視片刻,猛然雙膝跪地,涕泣俱下。
「先帝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也當拜一拜。」當下,趙匡胤對著周世宗畫像跪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你倒是還記著先帝呀!」李筠也哼了一聲。
「李將軍敬的酒,朕得自己喝!」趙匡胤說這話時,心裏想起了母親、妻子,幾個孩子的面容也在眼前一下閃過。難道這是不祥之兆嗎?他心裏暗暗問老天,同時又祈禱酒水裡不要有毒。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他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他的親人了,有可能再也無法實現自己的志向了。他幾乎有點後悔今晚來參加這個宴會了。他舉著酒杯的手懸空著,停頓了一下,然後緩緩送到嘴邊,仰頭喝下了酒。他感到酒水順著喉嚨往下流去,流過胸口部位,接著又流到胃裡。他已經做好了準備等待可能發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可是,除了感到喉嚨里胃裡火辣辣地受到了酒的刺|激之外,並沒有其他任何不適的感覺。他回過了神,聽到了哈哈的笑聲。
「上刀山,下火海,闖千關,渡萬劫!是啊,想當年,我與他都是青春年少,意氣風發!」在這一刻,李筠回想當年,心中最柔軟的角落彷彿動了一動,世宗的臉龐浮現在他的眼前,趙匡胤往日的面容竟然也隨之浮現出來。奇怪的是,在這一剎那,李筠發覺自己彷彿對趙匡胤沒有了敵意。那個心頭浮現出來的影子,彷彿是自己相交已久、知根知底的老朋友。恍惚間,李筠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有如此念頭,眼中竟然不知不覺有些濕潤了。
聽到將軍吩咐,儋珪身旁一名身材魁梧的軍士吃力地將那威震太行的名槍扛了上來。
李筠心中黯然,微微低了低頭,緩了口氣說道:「微read.99csw.com臣到京后即卧病在床,暫時無法赴青州赴任。」
李筠答應道:「沒有想到皇上還經常惦念著我。哈哈,真是讓微臣受寵若驚呀。」他回應得客氣,口中卻未立刻接那就任青州節度使的話茬。他是絕不甘心就此屈服的,他就如同一頭猛獸,挑戰只能激起他的鬥志。這也許就是強者求生的本能吧。
眾人盡默然而坐。其間,只有一個人,慢慢猜到了李筠的想法。這個人便是閭丘仲卿,當他慢慢明白主公的意圖后,臉色凝重起來,如同籠罩了一層濃重的陰雲。他想阻止主公的行動,但是主公的話已經說出了口,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風暴要來的時候,也許有人會看到風暴的跡象,但是,又有誰能阻止風暴的來臨呢?
趙匡胤抬眼瞧去,見李筠形容消瘦,眼中一瞬間露出異樣的神情,心中亦琢磨不透李筠真實的想法,一時之間無語以對。
「是要與他告別呢,還是在與過去告別呢?是在向他下戰書嗎?還是希望他能夠明白自己的苦心呢?是由於對舊日兄弟情的留戀,還是對他照顧阿琨的感謝呢?是對他照顧阿琨的感謝,還是對他奪走阿琨的嫉妒與仇恨呢?」
現在,席間眾人都看清楚了,那赫然就是一幅周世宗的畫像。畫像中,周世宗身著錦袍,腰系玉帶,英姿勃發地站立著,恍若生時。
李筠也仰頭將自己杯中的酒飲得一乾二淨,臉色還是鐵青著,心裏被怨氣填得滿滿的,猛地扯開喉嚨雷霆般地喝道:「儋珪將軍可在?」
一名帶刀侍衛片刻間已將一軸紙色發黃的畫取了來。
趙匡胤看著儋珪的槍舞得越來越快,心下著實緊張起來。不過,多年來在戰場殘酷廝殺中練出來的膽量,卻依然堅強地支撐著他的內心。他盡量使自己顯得鎮定,眼睛卻盯著儋珪的鐵槍,不敢錯過分毫。
「哼,我也知道不易。不過,如果世宗在世,他也可能會這樣做!」趙匡胤話一出口,自己也是一愣。「為什麼要提到世宗呢?」他心裏暗暗問自己,「世宗真的會這樣做嗎?」
閭丘仲卿第一個跟著李筠對周世宗畫像跪了下來,李筠帳下其他人見閭丘仲卿下跪后,也紛紛下跪。
皇帝親自去驛館看望一個進京的節度使,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情。當趙匡胤提出這個動議的時候,幾位重臣都一致反對。老臣范質更是極力阻攔,紅著脖子,在大殿內對著新皇帝說了半天道理。可是,趙匡胤聽完后,笑了笑,說了句「朕意已決」。范質聽到這句話,又看了看皇帝微笑著的臉,知曉自己方才的慷慨陳詞算是白費功夫了。
「世事變遷,滄海桑田,沒有九九藏書想到他做了皇帝,而我卻擁有了阿琨。世事弄人啊。」李筠心裏暗想,牙關緊緊咬著,彷彿要咬碎弄人的命運。
其實,趙匡胤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在離去的時候要向李筠點頭。
趙匡胤看到了儋珪的眼神,他知道這眼神里藏著真正的憤怒和蔑視。之前他察覺到的李筠的倨傲讓他只是感到不適,而儋珪的憤怒卻刺痛了他的心。「我不怕李筠恨我。可是為什麼儋珪也如此痛恨我、蔑視我?據我所知,他可是一個正直的人啊。難道我真的做錯了?我也是在戰場上戰鬥過的人,我知道像儋珪這樣的人,他的愛恨都是很直接、很坦率的。他這種人,看問題不深,但是在是非判斷上卻往往是對的。難道,這一次我真的錯了?」在這一刻,趙匡胤用愣愣的眼光,回應著儋珪森然的、充滿著恨與蔑視的眼光,他的內心動搖了。「好吧,就上演你們的鴻門宴吧。如果我錯了,就讓命運來懲罰我吧。」趙匡胤倔強的內心讓他與命運較起勁來。
「看樣子他是不服我啊!」趙匡胤心中暗想,盤算著該如何對付。「這酒里會有毒嗎?」他心裏想著,努力壓下一直在蠢蠢欲動的恐懼感。
當時,戰爭中常用的槍有單鉤槍、雙鉤槍、環子槍、素木槍、鴉頸槍、椎槍、梭槍、槌槍和筆槍等。單鉤槍、雙鉤槍、環子槍的槍頭上裝著鉤和鐵環,都是騎兵常用的槍。單鉤槍槍頭尖利,有兩側刃,刃下端打造成鉤狀,名為單鉤,但兩側刃尖長,實際上一邊形成一個鋒利的鉤。雙鉤槍槍頭比單鉤槍更長,前較寬,后略窄,槍頭有兩刃的,有四刃的,槍頭後半段都鑄造了不少短小的倒鉤。環子槍槍頭細長,有四刃,四刃之邊皆平行,四刃中有對著的兩刃後部帶有倒鉤,環子槍一旦刺入身體,四刃槍頭就迅速成為四道血槽,拔出槍頭之前,被刺之人已經大量失血。一旦把刺中的槍拔出身體,則可能將內臟與皮肉一併帶出。不論單鉤槍、雙鉤槍,還是環子槍,都是騎兵所用的非常兇狠的武器。素木槍、鴉頸槍的槍頭比前代槍的槍頭都要長,槍頭兩側都有異常鋒利的刃,一旦敵人被正面刺中要害,往往身體被徹底刺穿,幾乎沒有活命的可能。梭槍較其他槍要短些,可以用來投擲,所以也叫「飛梭槍」。槌槍的槍頭實際上是一個生鐵或銅鑄造的「金瓜」,可以當槌子用,敵人一旦被掄中腦袋,必然腦殼崩裂腦漿四射。筆槍,顧名思義,其槍頭形如毛筆筆頭,此種槍槍柄較長,使用起來輕巧凌厲,殺傷力看似不強,在善用者手中卻也是殺敵利器。
「陛下屈尊探望,令臣感激涕零,臣先敬陛下一杯!」read•99csw.com李筠一臉嚴肅地說,聲音僵硬、生澀。
鴻門宴的故事趙匡胤不是不知道,所以面對著舉到了自己面前的酒,他的心裏確確實實緊了一下。「既然來了,就早該想到這一步,我怎能膽怯了呢!他不是當年的項羽,我也不是當年的劉邦。如今,我是一國之君,而且早有準備,即便他毒殺我,他也出不了開封城。我究竟在害怕什麼?」他在心裏惱怒自己的怯懦,右手慢慢抬了起來,盡量緩慢沉穩地握住了桌案上的酒杯。
不一會兒,閭丘仲卿站起身,低首走到趙匡胤席前,下跪道:「陛下,將軍是因陛下提起先帝,思念故主,酒後感懷呀。」
既然范質都無法讓皇帝改變主意,其他人更是不願多說了。誰讓他是皇帝呢!他愛怎麼就怎麼唄!不止一個大臣心裏這麼想著。
趙匡胤亦未料到李筠會有此舉,突然之間,不知所措,呆坐席間。
不一刻,儋珪忽然大喝一聲,聲音未落,長槍已然飛出手去。不過,那長槍並未飛向趙匡胤,而是飛往李處耘的方向。頓時,席間一片驚呼。
當李筠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來,端著酒杯走到趙匡胤桌前敬酒的時候,趙匡胤看到了在李筠恭敬舉止之下隱藏著的一股倨傲。
一個侍衛應了聲,匆匆起身而去。一時間,席間眾人不知李筠何意,無人說話。
「讓命運來懲罰我吧」這樣的想法此時早已經被拋到三界之外去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內心一切其他的思考。李筠不時看一眼趙匡胤,見到他面有緊張之色,不禁微微地冷笑。
儋珪抱拳向趙匡胤說完話后,也不等趙匡胤回答,一轉身邁開大步自己回座位去了。
趙匡胤在離開的路上,腦子裡很亂,沒有開口對旁邊的群臣說一句話。一切都沒有按照他預想的方向發展。他感到內心被烏雲般的沮喪籠罩起來,這沮喪,壓得他呼吸困難,壓得他神智混亂,壓得他幾乎對生命失去了興趣。他只知道,他已經沒有了退路,只能咬著牙,拖著那一團團不斷聚攏過來的烏雲往前走。一絲疼痛開始在他的腦袋裡慢慢擴散,讓他感到頭痛欲裂。
次日夜晚,當一彎冷月掛上柳樹梢的時候,李筠所住的驛館,燭火通明。昭義節度使、中書令李筠正在驛館大擺宴席,款待來看望自己的皇帝趙匡胤。
「哦?陛下不過是想對付我罷了,談什麼苦心!」李筠感到一股怒氣從腹部衝上腦門,將自己心中的怨怒直接說了出來。
趙匡胤按捺住怒氣,臉皮繃緊了,鐵青著臉,盡量用平和的口氣說道:「朕與李將軍久未相見,常常念及與將軍一起同事世宗之時,頗為想念將軍。這次,是想讓李將軍去青州就九_九_藏_書任節度使。」
不過,趙匡胤自己知道,有一個人差點就說服了他。那是在從視察地點回去的當晚,在寢宮內,他向自己的皇后如月提起說要去看望李筠。當時,如月皇后聽了他的話,纖弱的身子顫了顫,低著頭,怯怯地說了句話:「如果陛下有個意外,讓我們孤兒寡母怎麼辦啊?」在那一刻,他的眼前倏然飄過了周世宗與世宗孩子的面容,連他自己死去的孩子的身影也彷彿一下都浮現出來。痛苦與內疚從他內心的角落像潮水一樣翻湧而出,在這股潮水中,又夾雜著恐懼的浪花,一時間令他感到頭暈目眩,幾乎從椅子上側身跌倒。他很慶幸自己當時沒有跌倒,很快穩住了心神,並堅持了自己的決定。
那是李筠在笑,他笑著道:「陛下爽快!」李筠是在用笑掩飾自己內心的沮喪。他在趙匡胤的眼裡,既沒有看到恐懼,也沒有看到仇恨。他相信自己在趙匡胤的眼中看到了某些東西,但是他卻說不出來那到底是什麼!李筠感到有點後悔,他突然覺得,自己如果在那杯酒中下毒就好了。可是,他太好強了,他是不屑去干那樣的事情的。「就讓我們之間的戰爭就此開始吧!」李筠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儘管他在心裏已經默默說了千百遍了。如今,他將這句話狠狠地在心裏又說了一遍。
「陛下,您的想法實施起來恐怕不易吧。」李筠哼哼冷笑幾聲。五代亂世以來,這個世界上的強者早已經明白了人要靠實力說話。弒君之事尚且當眾可做,與皇帝頂嘴算個啥!所以李筠這樣子對趙匡胤說話,不僅席間所有人都不感到特別意外,甚至連趙匡胤自己也不覺得意外。
儋珪所用的八尺鐵槍,乃是一把精鐵鑄造的加長環子槍。環子槍長長的鐵槍頭在燭光照射下,反射著寒冷的光。在這桿槍下,不知有多少強兵悍將丟了性命。此槍一亮出來,席間頓時瀰漫著一股殺氣。
隨後,趙匡胤站起身,凝望周世宗畫像,說道:「先帝,我今日在你的畫像前發誓,必不忘先帝遺志,誓死開創太平!願先帝在天之靈,保佑我大宋長治久安,一統天下!」說罷,趙匡胤緩緩轉過身,向李筠微微點點頭后,邁開大步,率諸臣往大門走去。誰也不知道,趙匡胤在離去的時候微微向李筠點頭到底是什麼含義。
旁邊李處耘的心,這時同樣如同繃緊的弦。「陛下對我有恩,怎能讓他冒這個險呢!罷了罷了,去他娘的,就這樣吧!」李處耘想到這裏,粗壯的身體一晃,倏然站起來,一抱拳道:「臣請陛下賜酒!」他這是擔心李筠招待趙匡胤的酒中有毒,所以決定要冒死為皇帝試飲。
儋珪冷著臉,將那桿八尺鐵槍read.99csw.com接在手裡,用力一抖,槍頭紅纓亂顫,嗡然出聲。跟著,他腳下一動,伴隨著腳下的移動,手中舞起了鐵槍。那桿鐵槍在他手中,好像沒有什麼分量的竹竿子,上下左右翻飛,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冬日的狂風刮過乾枯的樹梢,發出可怕的呼嘯聲;像是暴怒的大海捲起滔天巨浪,要拍碎所有的船隻和岩石。
「想當年,我曾與李將軍一同跟隨先帝打天下,也算得是兄弟一場。那時候,咱們都曾對天發誓,誓死效忠先帝。咱們都曾相約,為了助先帝統一中原,願意一同上刀山,下火海,闖千關,渡萬劫。那個時候,我也不曾想到如今會這樣面對李將軍。李將軍以為我忘記了自己的誓言了嗎?不,不,我沒有忘記!可是,先帝已逝,亂世未終!我不甘心!既然命運讓我擔起世宗的遺志,我又怎能退避!還請李將軍念及當年的兄弟之情,體察我的苦心!」趙匡胤說著說著,不覺間聲音有些哽咽了。
李筠似乎並不在意趙匡胤的回答,突然喝道:「來人,將世宗畫像給我請來。」
誰也沒有想到,李筠的這次宴會竟然以這樣的形式結束了。
話音未落,席間已立起一人。那人身高八尺,肩膀顯得異常寬厚,一顆巨大的腦袋稜角分明,如同一塊岩石擱在了脖子上。那張臉上,長著兩道劍眉,眼睛射出的光芒森森然充滿了殺氣。他正是人稱「太行一桿槍」的名將儋珪。
「是!」儋珪答道。「拿槍來!」身為武將,他有自己的志向。在他心裏,早已經打定了主意,要為主公出口惡氣。「什麼鳥皇帝!不過是一個趁幼帝年少奪了皇位的白眼狼!」儋珪心裏詛咒著趙匡胤,用毫不畏懼的眼神惡狠狠地盯著他。
「李將軍,朕調你去青州,有朕的苦心啊!」
「他一定是擔心宴會上殺不了我會弄巧成拙,所以要給我一個下馬威。不過,李筠啊,你這次可想錯了。不論你如何威脅我,我都是必須要讓你離開上黨的。你在上黨已經待得太久了,你部下的虎狼之師,就是上黨百姓的厄運之師。他們沒有了你,就沒有了威脅。所以,你必須得走。」趙匡胤心裏再一次給自己打氣。
「陛下見笑了!」儋珪向趙匡胤一抱拳,冷冷地說道。趙匡胤這個時候明白了,李筠並不想在宴席上殺他。
眾人見皇上竟然給周世宗畫像磕頭,也都慌忙叩拜。
「末將在此!」
趙匡胤抬眼看了李處耘一眼,微微一笑,將手一擺,示意他坐下。
李處耘眼見鐵槍向自己飛來,心道不好,要躲閃是來不及了。但是,鐵槍似乎並非瞄著他來的,李處耘只覺耳邊掠過一陣涼風,長槍「噌」的一聲,深深扎入距離他身後尺許的一根大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