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上部 第五章

上部

第五章

「我算什麼生意人,就做點只夠糊口的小本生意!幫不了你啊!」錢阿三哭喪著臉嘆了口氣,邁開步子要往前走。
那個年輕人慢慢地站了起來,跟著錢阿三往西走去。他的背微微有點駝——但是在他心裏,他卻認為自己的背可不是一般的駝。他的自卑,一直折磨著他的心。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折磨,也變成了增強他自尊心的法寶。
「大伯啊,在下瞧您是個生意人,請您雇我打打雜吧!我父母雙亡,來京城投靠親戚,沒有想到親戚早就搬離京城多年了。我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無奈之下只好露宿街頭。今日既然一大早撞上大伯,您就是在下的貴人啊。還請大伯可憐可憐我吧!」那人一邊磕頭,一邊抽泣起來。
「走吧!走吧!我幫不了你啊!」
這時,地上躺著的那個人坐了起來,身子一扭,竟然向錢阿三跪下,咚咚咚咚磕起響頭來。
「大伯啊,你就可憐可憐我吧。不睡在這兒,我睡哪裡啊!」那個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用手使勁揉著小腿。估計剛才錢阿三是踩著他的小腿了。
錢阿三走到那個年輕人面前,眼睛里噙著淚花,看了年輕人幾眼,嘴裏終於擠出了一句話:「哎,起來吧!你跟我走吧!」
「哎呀!你這漢子,怎麼睡在這個地方啊,不怕被踩死啊!」錢阿三像踩了狗屎一樣感到惱怒,大聲嚷嚷起來。
他搖晃著身子,哼著小曲,半眯著眼睛走著,沒多久便到了熱鬧街的東口。他往西拐入熱鬧街的時候,突然腳下一絆,差點摔倒,仔細一看,見街拐角上躺著一個九_九_藏_書人。那個人本來好像正在睡覺,被錢阿三踩了一下,猛地驚醒了。
這世道啊!錢阿三又嘆了口氣,邁開步子往前走去,嘴中還在說道:「我是真幫不了你啊!我連自己的兒子都沒有養活啊!」想起自己夭折的孩子,錢阿三心中一陣傷痛,臉上的肌肉抽|動起來,使本來已經顯得蒼老的臉變得更加醜陋。
錢阿三搖搖晃晃走出了十幾步,突然停了腳步,腦袋耷拉下來,朦朧的晨光中可以看到他的肩膀一起一伏。過了會兒,錢阿三深深嘆了口氣,轉過身子,慢慢走向那個跪著的年輕人。
年輕人跟著錢阿三往前走了幾步后,在兀自掛著淚水的臉上,慢慢露出了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察覺到的笑容。因為,這個年輕人的心裏,醞釀了一個龐大而精巧的計劃,現在他已經實現了這個計劃的第一步。他在此處遇到錢阿三,並不是一個巧合。實際上,他已經花了好些天來了解錢阿三夫婦的情況,他費盡心機不被察覺地從街坊的閑談中去探聽他們是否有親人,通過觀察他們日常的言行去了解他們的為人,當然,他也摸清楚了錢阿三每日行動的規律,包括錢阿三每天清晨去熱鬧街買豬肉時所走的路線。但是,他沒有意識到,在他那險惡計劃第一步實現的那一刻,他自己心中的黑暗與陰影也在肆無忌憚地擴大。那一刻,他暫時忘記了那道曾經射入他黑暗生活的金色的光。
他說完這句話,並沒有伸手去扶那個年輕人,而是自己緩慢地轉過身子,繼續往西走去。
這個年輕人,曾經擁read.99csw.com有過尊貴、榮華,儘管在享受這些時由於身體的小小缺陷而有一種近似天生的自卑。無微不至的呵護,諂媚的臉,毫無意義的空洞的奉承,帶著酸味的嫉妒,他都見過,聽到過,感受過。可是,那場可怕的災難之後,他失去了父親、母親,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失去了呵護,失去了尊貴與榮華,以前那些他曾經一度厭惡和鄙視的諂媚、奉承、嫉妒,也倏然從他身邊消失得無影無蹤。雖然他的內心並不留戀那些他曾經厭惡和鄙視的東西,但是,經歷了如此重大的變故,他終於認識到,當一個人受難時、落魄時,沒有幾個人願意幫你一把,那些曾經諂媚的人、奉承的人、嫉妒的人,不是正在暗自幸災樂禍地竊笑,就是站在旁邊有意無意地說些冷言冷語,他們,會在歡笑中慶祝你所經歷的災難,會在冷漠中看著你毀滅。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去經受各種各樣的冷嘲熱諷,去忍受各種各樣的嘴臉。他也清楚地認識到,人心總有弱點,自己的悲慘在那些盼望你毀滅的人那裡,只能喚起他們野獸般殘忍的快|感,但是在陌生人那裡,卻可能誘發憐憫與同情;如果運氣好,碰到真正的善良之人,就有可能贏得幫助。這個年輕人決定用他近來領悟到的道理,來為自己贏得活下去的機會。
「哎,算了算了,算我倒霉!」錢阿三擺了擺手,腳步往旁邊走去,想要繞過那個在地上躺著的人。
這個時候,年輕人正抬起頭望著錢阿三,他的臉上掛滿了傷心的淚水。不過,錢阿三是看九九藏書不到他的淚水的,因為凌晨的昏暗掩蓋了它。
夫婦兩人摸黑穿了衣服,草草抹了把臉,然後開始忙活起來。錢阿三的老伴張氏進了黑黢黢的廚房,駝著個背,從一個巨大的瓷缸里舀出白面,倒在每日用來和面的青瓷大盆里。青瓷大盆是民窯燒制的,做工很粗,燒制過程中還出了問題,盆的上沿有道裂紋。但是因為這道裂紋在燒制時就形成了,所以其實並不算真正的破裂,並不影響瓷盆用來裝水或和面。張氏一直記得十幾年前買這大瓷盆才花了兩文錢。當年,拖著大板車賣瓷盆的那個黑面漢子說,要不是燒壞的器物,怎麼也得賣二十文。張氏當時見它便宜,便歡歡喜喜買下了。沒有想到這一用就是十多年,大瓷盆竟然沒有裂。張氏每次和面的時候,總不禁自言自語一番,說這個大瓷盆買得可真值啊。在她一邊叨嘮一邊和著準備用來做蒸餅的麵糰之時,錢阿三已經摸黑到了屋門口。他每天的第一項工作,是去將四塊長條木門板下下來。錢阿三捨不得點油燈,像往日一樣摸黑去下了那四塊摸起來已經熟悉得像自己手背一樣的門板,接著,便背起那個油乎乎的大褡褳出去了,他是要到熱鬧街上王屠夫的肉鋪里去買新鮮的豬肉,然後拿回家裡做爊肉。
「我什麼苦都能吃,您讓我做啥都成呀!」
錢阿三的家就在東華門外那條名叫東華門街的小街上。這天,丑時剛過,天還未亮,他便如往常一樣,與老伴摸著黑起床了。錢阿三夫婦二人靠賣早點與夜宵為生,賺的是辛苦錢。不過,多年的忙碌九_九_藏_書對他們來說似乎早已經成了習慣。
錢阿三在朦朧的晨光中看了那人一眼,只見他穿著一件骯髒的布衣,即便是在昏暗不清的晨光中,也可以看出他長著一張清秀的臉。他雖然包著頭巾,頭髮卻亂得像是雜草,看樣子年紀不大,是個年輕人。
如果是白天,錢阿三一定會看清那年輕人的臉,這一刻,那張臉是蒼白的,悲哀的,凄苦的,同時也隱藏著一種經過深思熟慮后的深刻。
「大伯,您就可憐可憐我吧。」
錢阿三從東華門街往東走了片刻,拐了一個彎,入了馬行街往南走去。街道在青黑色的清晨中朦朦朧朧地在他腳下延伸。空氣是清新的,醞釀著夜晚與白天交會時那種神秘的生機。這種生機,是天然的,來自天地萬物,來自靜謐的無邊無際的空間。錢阿三懷著一種樸素的愉悅心情,無意識地感受著這種天地生髮的神秘生機。
那個年輕人兀自跪在錢阿三身後的石板路上,並沒有起身。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但是在清晨的昏暗中,沒有人看到他的臉色,包括剛才的錢阿三。這些天來,他已經經歷了太多的白眼與冷遇,吃了許多往日從未吃過的殘羹冷炙。他甚至一度覺得灰暗、悲苦的日子,他是再也難以忍受下去了。有好幾次,他想乾脆在汴河中沉沒了自己,就此同這個殘酷冷漠的世界告別。但是,每次這種念頭冒出來的時候,他都很快放棄了。使他多次放棄這種自絕想法的,是在心中不斷積累起來、不斷膨脹的兩種極為強烈的情感。其中最主要的一種情感是仇恨,對仇人的仇恨。他read.99csw.com想,我怎能就此輕易了結自己呢?這樣子就太便宜仇人了。另一種刺|激著他生存慾望的強烈情感,卻是對一位好心女子的懷念。他無數次回憶著在大相國寺中的那難忘的一幕,每當他沉浸在憂傷的回憶中時,便彷彿又聞到了那股清幽的香氣,彷彿再次看到那女子白若凝脂的臉龐,那淡淡的紅暈。他已經漸漸意識到,自己對那個素不相識的女子的想念,已經非同一般。不管她在哪裡,他想到她,便幻想著有一天能夠再見到她。為了她,他覺得自己可以下火海,闖刀山。這兩種激烈的情感,在他的心中以一種非常奇怪的狀態存在著,他也曾將復讎與尋找那女子這兩件事並列放在一起比較兩者的重要性,但是令他自己感到沮喪的是,他從來沒有找到答案。他的理智告訴他,與那位好心的美麗女子再次見面,幾乎是沒有任何可能的。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去將她與復讎之事比較重要性呢。儘管他的理智是這樣的,但是,他的情感卻不願放棄對她的思念,他把她當成是他那黑暗悲慘生活中唯一一線金色的光。他在內心的最深處,甚至有一種神秘的預感,它完全不是出自理智,而是出自毫無理由的直覺,這種直覺固執地暗示他:總有一天,他會再次見到那位美麗的好心女子。這種直覺,甚至暗中使他產生了一種錯覺,認為那個女子一定對他有好感。他根本沒有想到,那個好心的女子當時要買他的畫,只不過是出於單純的同情,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更多的理由。他也根本沒有去想,那個好心的女子究竟是誰,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