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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八章

上部

第八章

「夷離畢牙里斯!耶律夷臘葛那廝,不就憑著會打獵才當殿前都點檢嗎!你說是與不是?」蕭思溫說這話的時候,將扣著弓弦的手指一松,只聽「嗖」的一聲,羽箭脫弓射向五十步以外的一隻野兔。可是,那隻箭飛到離野兔尚有兩三步遠的地方,突然往下一墜。射偏了!那隻野兔往蕭思溫方向扭頭看了一下,卻暫時未跑開,彷彿故意要取笑射箭人一般,在愣了一愣之後,方才搖搖擺擺往旁邊一竄,消失在一大叢亂草之中。
「哦?他蕭海黎倒挺能撈好處!」蕭思溫語氣中帶著酸味,嘴角撇了撇。
「不僅如此,最近,北漢那邊在給皇上進貢的同時,還向蕭海黎饋贈重禮。」牙里斯彷彿是要刺|激蕭思溫,說到蕭海黎名字的時候故意加重了語氣。
一匹青灰色的快馬,踏著冬日積留的殘雪,載著一位自潞州而來的秘密信使,從涿州方向奔向南京。騎在這匹馬上的秘密信使,並非來自涿州,而是來自北漢的都城。他在涿州找到遼的驛站,在那裡換得一匹快馬,以儘可能快的速度趕往南京幽都府。當這位秘密信使冒著初春的寒氣在北方原野上飛奔時,遼朝南京留守蕭思溫正在溫榆河北面的原野上與侍從們一起進行著去冬以來的第一場春獵。
儘管內心沉重,但是蕭思溫裝出的樣子倒是漫不經心的。打開密信后,他細細地讀了起來。他是不需要通譯的。在遼朝的高官中,他有一項引以為傲的本領,那就是精通漢文經史典籍,一封漢文的書信,對他來說再簡單不過了。這封密信乃是北漢主的密信。在信中,北漢主勸說蕭思溫秘密賄賂趙普,通過趙普說服大宋皇帝下令慕容延釗、韓令坤從遼宋邊界撤軍。北漢主對蕭思溫曉以利害,尖銳地指出,如九-九-藏-書果蕭思溫真想在當前被動的局面下罷兵,這是唯一可能的途徑;目前遼軍經過與周世宗的戰役后,元氣尚未恢復,而慕容延釗、韓令坤一心想在新王朝中確立自己的地位,士氣高漲,如果蕭思溫失利,宋兵收復燕雲所有地區后,將對北漢極為不利,如果北漢受宋朝攻擊,那麼今後宋朝必然進一步將戰線北推。北漢主信誓旦旦地說,只要暫時休戰,一旦找到機會,北漢將與大遼再次攜手,揮師南進,到那時,將有一個秘密的同盟者與他們共同對付宋朝。北漢主所說的秘密同盟者,即昭義節度使李筠。實際上,北漢主的這封密信,正是在收到來自開封的李筠的密信之後,根據李筠的計策而寫給蕭思溫的。當然,北漢主並沒有將李筠欲除去趙普的計謀告知蕭思溫。昭義節度使李筠通過密信告訴北漢主,只要通過這個辦法除去趙普,他就一定於潞州起兵,屆時聯合攻宋,共分天下。北漢主怎麼會放過這個機會呢!昭義節度使李筠、北漢主、遼朝南京留守蕭思溫就是這樣,各自打著自己的小算盤。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蕭思溫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摸一摸髡髮后的頭頂心,可是摸到的卻是熊皮做成的雪帽。他放下手臂,訕訕地瞥了牙里斯一眼,眼光在牙里斯戴著的兜鍪上停了停。他看出那原是一頂宋將戴的頭盔。牙里斯對它進行了一番小小的改造。兜鍪兩耳處被打了孔,各掛上了一條貂尾,兜鍪的頂部,則插上了兩支取自黑山野雞的羽翎。在偷襲棣州的戰役中,牙里斯損失一千六百人左右。為了在蕭思溫面前換回一點面子,牙里斯特意找出一頂在之前戰役中斬獲的一頂宋將的兜鍪,經過改造后戴在頭上,並假稱它是在偷read.99csw.com襲棣州戰役中斬殺宋軍大將后掠得的兜鍪。
「聽說皇上還明示蕭海黎可以接受北漢的厚禮。他可是深得皇上的信任啊。」
「以末將看,咱不如在榮城、新城、固安一線構築防線,諒他慕容延釗與韓令坤也不敢北進!」
「皇上最近是不是離蕭海黎越來越近了?」蕭思溫似乎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對於牙里斯精心改造的兜鍪,蕭思溫並沒有直接發表意見,他順著牙里斯的話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漢人素來詭計多端,將軍此次中了漢人的詭計,不必太在意。本帥遲早會報這一箭之仇!」
蕭思溫坐在馬背上,帶著偽裝的輕鬆神色,花了很長時間讀完了密信。輕鬆,是他努力表現出來的一種表情狀態。他希望自己的一副神情令送密信之人看到自己從容不迫的一面。實際上,由於之前在與周世宗的交戰中連連敗北,失去了幾個戰略要地,而最近派牙里斯偷襲棣州又失利,他的內心充滿了不安。他擔心皇帝耶律璟因為之前的失敗治罪於他,他也擔心與宋軍交戰再次落敗進一步加重自己的罪過,他還擔心朝內的同僚取笑他沒有將帥之能——實際上這種背後的議論已經存在多年了。所以,他巴不得暫時與宋軍不發生衝突,更希望在短期內不與宋軍發生大規模的決戰。所以,他的內心,不禁暗暗慶幸此封密信來得正是時候。但是,即便他內心已經做出了決定,他也還想在表情上表現出對北漢主和慕容延釗的不屑。
儘管已經是初春了,但是由於去冬超乎尋常的寒冷,遼朝南京遼朝的南京,又稱燕京,今北京所在地區。幽都府如今依然被籠罩在嚴冬殘留的寒氣中。去年冬天,一場大雪覆蓋了北方遼闊的原野和無數逶迤起伏的山九_九_藏_書嶺。在南京的北方,燕山的山嶺還覆蓋著皚皚白雪。即便是近處的西山,在山陰地帶,厚厚的積雪依然沒有化去。南京北面,其下轄的順州境內的溫榆河兩岸,無數灰褐色的樹榦向灰色的天空中支棱著灰黃色的枯枝。枯枝重重疊疊,從河兩岸向微微起伏的原野上延伸。在這片原野上,被寒冬凍住的土地在寒冷中依然尚未蘇醒,到處是枯黃的野草和斑斑駁駁尚未化去的積雪。
「是!」牙里斯不敢多言。
去年夏四月壬辰日,蕭思溫丟失了乾寧軍;辛丑日,他的部隊再次敗在周世宗手下,益津關被佔領了;緊接著,癸卯日,周世宗率軍攻下了瓦橋關。五月乙巳初一,周世宗又攻取了瀛洲。不久,蕭思溫的部隊又丟失了易州、莫州兩個戰略要地。當時,南京全城陷入了無比的恐懼中,不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紛紛躲入了西山。為了挽回顏面,或者說,也是害怕皇帝耶律璟的懲罰,蕭思溫主動上表要求率主力親征。也許是上天對蕭思溫還稍稍有些眷顧,這個時候,周世宗突然暴病,從雄州退回了開封。如果周世宗不突然暴病,局勢還真不知道會發展成什麼樣。蕭思溫想起去年的那幾場戰役,至今心有餘悸。
「北邊來人說,皇上不久前讓他做了北府宰相的候選人。自從他續娶了嘲瑰翁主,就頗得皇上的歡心。」
「牙里斯,咱不能再敗給宋軍了。這樣下去,蕭海黎可真是要騎到咱頭上去了。那大周,嗯,現在該叫宋朝了,如今將咱逼得緊呀!你可有何對策?本帥看那慕容延釗、韓令坤都不是好對付的。」
蕭思溫正與牙里斯說話時,一個侍衛將匆匆趕來的秘密信使領到他的跟前。秘密信使先到了南京幽都府的留守府,恰逢蕭思溫在九*九*藏*書溫榆河北岸春獵。留守府的軍校不敢耽擱,便親自陪同他趕到了春獵場所。
當時,周世宗在益津設置了霸州,又在瓦橋關設置了雄州。如今,這兩處和其他幾處戰略要地已經歸屬於宋朝了。周世宗率大軍南撤後不久,蕭思溫聽說周世宗病故,終於喘了口氣,便從益津的北郊——也就是霸州的北郊將軍隊主力撤回了南京附近。隨後,他聽說周世宗的幼子柴宗訓繼位,心中琢磨著幼主初立,周朝國內必然人心未定,便乘機將主力派出,發動南征,並且與從土門東出的北漢軍會合。他希望收復失地並在皇帝耶律璟面前挽回自己的聲譽。可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次行動,竟然成為了陳橋兵變的導火線。一個新的王朝——宋朝,因此而建立。當蕭思溫聽說慕容延釗和韓令坤兩路大軍北向而來時,他心中的怯懦壓過了欲求血洗恥辱的虛榮心,於是再次將大軍回撤。在這之後,李筠的謀士閭丘仲卿派說客秘密前往南京,說服了蕭思溫派兵偷襲棣州。他本以為藉助偷襲,可以掠回一批戰馬,稍稍換回一點聲譽。可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次偷襲,偷雞不成反而蝕了把米。他派出的偷襲部隊竟然在棣州被棣州刺史何繼筠父子用計謀擊退。為此,蕭思溫一直悶悶不樂。春天的到來,並沒有使他開懷。當李筠的秘密信使再次將一封密信送到他的手中時,他是懷著異常沉重的心情打開那封信的。他不知道,這封密信究竟會給他帶來什麼。
「是!是!打獵那是小技巧。大人身負守衛邊疆對抗南朝之重任,雄才大略,豈是他耶律夷臘葛能比。」牙里斯見蕭思溫失手未中的,巧妙地將打獵之能貶為小技。他剛剛率軍偷襲棣州,被棣州刺史何繼筠父子用計謀擊敗,心中窩九_九_藏_書火,臉上無光,趁機想拍蕭思溫馬屁,卻沒有想到恰恰又刺到了蕭思溫的痛處。
不過,蕭思溫臉上那種不屑一顧的神色並沒有保持多久。這封密信內容所包含的價值,使他很快放下架子,迫不及待地回營帳寫了回信。在回信中,他告訴北漢主,大遼也希望停止兵戈,使邊疆百姓能夠休養生息,因此,他會派人暗中潛入開封,秘密賄賂趙普。他也警告北漢主,如果宋遼邊界能夠暫時停戰,一旦時機成熟,北漢務必要遵循日後與大遼共同對付宋朝的約定。在這之外,蕭思溫還向北漢主提出了一個要求:在他派人賄賂宋朝趙普的同時,希望北漢主停止暗中向蕭海黎贈送厚禮,並暗示北漢主,他——蕭思溫,才是決定大遼未來國運之人。
「太輕敵了!太輕敵了!這些天,咱的騎兵已經在安肅一帶與慕容延釗的先鋒游擊軍打了幾場小仗,這仗我看不好打啊!」蕭思溫下意識地撣去貂鼠毛護腰上不知何時刮來的一片灰黃色的枯葉,彷彿與宋朝的邊界戰爭就像這片枯葉,輕輕一撣,就可消除。他歷來注重自己的裝束,今日春獵,特地穿上了戎裝,甲具外面,罩了件黑綠色的左祍袍子,腰間皮帶外面圍著的那條貂鼠毛護腰可是皇上耶律璟欽賜的,他怎麼能讓貂鼠毛護腰粘上枯枝敗葉呢!即便是他胯|下的青驄馬的皮鞍具,也墊上了數層用黃紅色絲帶細密編織而成的墊子。在鞍頭,還綴著數顆精美的水晶與靛石。
蕭思溫拿到那封密信時,心情並不輕鬆。他有留守南京的職責,同時也負責率兵保衛遼朝的南部邊疆。
「哦?是嗎?」蕭思溫下意識地往北方望了一眼,彷彿是在遙望遠方的遼朝皇帝。但是,他的眼光中透露出一絲嫉妒與憤怒的神色。牙里斯迅速捕捉到了這種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