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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十章

上部

第十章

「笨手笨腳!敢情從來沒幹過活啊!」錢阿三眉頭緊緊皺了起來,怒氣沖沖地喝道。
「瞧見了,弄夾肉蒸餅,手腳就得麻利些!」錢阿三扭過頭,得意地對阿言說。
「來了,來了。」阿言手忙腳亂地從一疊蒸籠的最高層取下一屜蒸餅,因為慌張,蒸籠在手中一歪,差點打翻了。
「阿言,快端一屜過來!」錢阿三向剛收留到家裡沒幾天的年輕人吆喝道。
錢阿三當然想不到自己好心收留下來的年輕人就是韓通的兒子韓敏信,更不知道他心中藏著一個刺殺新王朝開國之君的計劃。他的好心,使冒名為「韋言」的韓敏信,有了一個實現其可怕計劃的機會,同時,也有了一個新家。
他已經面對過死亡,對它也有了一些了解,所以,他對它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懼怕了。但是,他感到,還有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東西,一直纏繞著他。是的,是仇恨!有時,在黑夜中,他想到這一點,就會情不自禁地戰慄。當然,也只有在黑夜裡,他會讓自己因仇恨而戰慄。在白天,在將自己的仇恨隱藏得很好。他知道,只有這樣隱忍,自己的計九-九-藏-書劃才能順利推進。他知道,有智慧作為助力,他一定可以找到仇人的破綻,屆時,他就可以用自己的力量,來為死去的親人們報仇。
「就他啊,簡直一木頭,哎,哈哈哈——」錢阿三聽到人贊他剛收留的年輕人,嘴上繼續數落阿言,心裏還是樂開了花。
「對,看你們多熱鬧啊,你這乾兒子挺能幹啊!」叫劉爺的老頭笑著說。說話間,劉爺已經將自己帶來的布包裹打開放在錢阿三面前的檯子上。
「算我多嘴。你也別夜叉一般嚷嚷沒完啦!」
韓敏信被錢阿三收留之事,並非真的出於偶然。實際上,他早已經在東華門街上觀察了多日。他不是對東華門街感興趣,也不是想過平凡老百姓的生活。他的目標,是進入皇宮。要進入皇宮,為什麼偏偏要選擇去做蒸餅夾肉呢?原來,這東華門街的西端就是宮城的東華門。宮內御膳房、尚食、尚衣等部門中的下人都喜歡抽空從東華門出來到東華門街買食材、小吃、瓜果、日用雜物。除了這些來自個人的零散的消費,內廷御膳房也常常派專人來這條街上集中九*九*藏*書採購一些食材和日用。正是因為有了宮城內出來的這部分人的消費,東華門街才日趨繁華,成了京城最為著名的小吃一條街、日用雜物一條街。韓敏信經過多日的觀察發現,到錢阿三這裏來買蒸餅夾爊肉的諸多客人中,果然有內廷的人。這個發現,對於他來說不啻是黑暗中的一道閃電。於是,他精心策劃了一個計劃,那就是通過給錢阿三做幫工,結識內廷的人,探聽內廷的情況,然後找機會混入宮中刺殺趙匡胤。
韓敏信到錢阿三家中已經有幾天了。這幾日的生活,是他之前從未體驗過的。每日早晨,他與兩位老人一樣早早起床,開始一天的忙活。當他第一次吃著自己做的蒸餅夾爊肉的時候,他偷偷流下了眼淚。從前,他有自己的家,每日早晨、中午、晚上,都有僕人將各式各樣的美味佳肴端送到自己的面前。什麼南食北食,什麼山珍海味,他吃過的、見過的美味佳肴實在太多了,多得他懶得去想、懶得去記。他從來也沒有關心過那些東西是從哪裡來的,從來不知道一道菜一個餅是如何做出來的。可是,一九*九*藏*書夜之間,他什麼都沒有了,親人全都死了,唯獨他還苟活在世間。當他咬著自己親手做的蒸餅吃,當蘸了椒鹽的爊肉的味道刺|激他似乎已經麻木的味蕾的時候,他哭了,眼淚順著已經在風霜中變得粗糙的臉頰,落在剛剛出籠的滾燙的蒸餅上,和在了椒鹽的鹹味中,和在了爊肉的香味中,被他自己吞咽到肚子里。「哎,孩子,別想傷心事咯!」乾娘看到他哭了,好心地勸慰。可是,這個好心的婦人看出了他的傷心,卻沒有看到他內心的仇恨。他將自己刻骨的仇恨,藏得很深,掩蓋得很好。他知道,一旦他的秘密被人發現,他的計劃就會落空。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會向黑暗的虛空怒睜雙眼。在那個時候,他感到自己與黑暗很親很近,甚至覺得自己與無邊的黑暗有一種深刻神秘的聯繫。黑暗,在他看來,並不可怕,而像一個可以信任的主人,保護著他,為他造出天下最安全的幕帳。黑暗,在他看來,也像親近的好友,可以無比耐心地聽他最為秘密的傾訴。偶爾,他還會在無邊的黑暗中看到一團柔和的光。在那團柔和九九藏書的光裏面,有一個女子的面容。在那一刻,他就向他親密的朋友——黑暗——祈禱,祈禱它能將自己心裏的秘密傳遞給那個女子。在他的內心,理智沒有抱什麼期望能夠再次遇到她,感情卻固執地暗示自己一定會在不久的將來再次見到她。她的音容笑貌,她發梢上的那縷幽香,時時在最黑最沉的夜裡,透過那團柔和的光,浮現在他的眼前。可是,他還不知道,他朝思暮想的女子,正是他心中痛恨不已的仇人趙匡胤的妹妹阿燕。他根本沒有想到,命運已經在暗中為他準備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他無法預料與她再次見面會發生什麼。
「乾娘,是我的不是啊!」叫阿言的年輕人將新蒸好的一屜蒸餅擱在錢阿三面前的木板檯面上。
被喚作阿言的,正是韓通的兒子韓敏信。他不敢說自己的真名,便從自己的名字中拆出了兩個字,自稱「韋言」。錢阿三夫婦中年喪子,見這年輕人雖然稍稍有些駝背,但相貌端正,吃苦耐勞,便認他做了義子。
「客氣客氣。來,十文,擱這咯。」劉爺掏了一個十文的銅錢,自個兒放在錢阿三面前的木錢盒子里,九_九_藏_書捲起包裹揮揮手走了。
「是是是!我一定小心。」
「好了,好了,讓您久等啊!」錢阿三說著,將四個夾好爊肉的蒸餅放入劉爺的包裹。
「老太婆,你就別吆喝啦!這不是客人在等著嗎!我不說便是啦。還吆喝啥啊!」
錢阿三手腳麻利地用一個竹夾子從蒸籠中夾出四個冒著熱氣的雪白蒸餅放在檯面上,也不怕燙,用手壓著,拿刀一個個片開,又從旁邊的一個大瓷盆中夾出四片切得厚厚的五花爊肉依次夾入那四個掰開的蒸餅。
「瞧,這不是,他自個兒都清楚!」錢阿三忍不住還擊,扭身又滿臉堆笑對一個常來買蒸餅的熟客說,「劉爺,今兒個早啊。還是來四個嗎?」
「老頭子,你咋盡挑這孩子毛病呢?他是貴人落難,本不該像咱這般干這粗活的。老頭子,你就會揉個面兒,也當自己有啥大本事!」還沒過幾天,老太婆已經疼愛起這個剛來年輕人,數落起自己的老頭子。
「哎呀,敢情是我的不是啦!說我夜叉,也不瞧瞧你自個兒,簡直就是被雷公劈過的倭瓜。」老太婆一邊揭開燒肉的鍋蓋查看爊肉是否做好,一邊用尖刻的話語回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