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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第六章

下部

第六章

這時,他發現遠處河面上有一個漩渦。它瘋狂而神秘地旋轉著,綠色、青色、黃色、銀灰色,彷彿調和了河流上所有的顏色;它不停地旋轉著,彷彿想把整條河流的水都吸納進去。於是,他便像發現一個新奇事物一樣,定睛觀察起來。他心裏的悲傷憤怒在這短暫的時刻稍稍減輕了一些,彷彿它們被河面上的漩渦帶到了深深的河底給沖走了。
如今,在他那顆已經變得越來越冷酷的心裏,突然感受到一種新的痛苦——這種痛苦的真正來源,不是他自身,而是關心他的人、愛他的人。「你們為什麼要這麼關心我?你們為什麼要用心愛著我?你們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欺騙你們!我一直在利用你們!我怎麼可能將秘密告訴你們呢!別著急,總有一天,你們會發現我是在欺騙你們。那時,你們會恨我,恨不得殺了我。我現在不會告訴你們,以後我也不會告訴你們。你們最好永遠不要知道我在想什麼,最好永遠不要知道我會做什麼!就像白天不知道黑夜,就像太陽不知道月亮,就像大海不知道沙漠!這樣,你們也許就不會受到傷害;這樣,你們也許還會以為我也像你們愛我一樣愛著你們!好了,別再問了!別再問了!我不知道!」他在心裏這樣想著,臉上卻依然還是那種奇怪陰鬱的神色。
韓敏信在心裏再次默誦那突然浮現的佛家偈語,心想,人生真如同佛經所云,是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海啊。可是,哪裡知道,海面上會突然捲起滔天巨浪!這是因為那猛烈狂暴的風暴的緣故。我的生活之海,不正是因為兵變的風暴而掀起了狂烈巨浪嗎?大浪啊,你們就這樣咆哮吧!你們就在我人生的溝壑中號叫吧!我的人生之海,再也不會風平浪靜,再也不能澄澈清明了。什麼是藏識海?什麼是境界的大風?不要告訴我,我的仇恨就是所謂的「諸識浪」,不要騙我了!難道,仇恨是假的嗎?難道,親人的死是假的嗎?佛經啊,我曾經因為你美好的詩文般的音韻而將你記在心底,可是,多麼可笑,多麼可笑啊!我怎能對親人的死視而不見,我怎能讓九_九_藏_書心裏復讎的波濤平息!
「我說阿言,過去的事情就讓它們過去吧。」錢阿三說道。
「今日約你出來,其實是想與你說我的一個想法。」
「你那邊怎樣?」
可是,在這一時刻,為什麼會突然想到這幾句話呢?莫非是因為那河面的漩渦,將記憶捲入最為深邃的思想的幽冥之地?還是心中的痛苦與仇恨的大浪,捲走了記憶的浮塵,露出了埋藏最深的思想的寶藏?
「好,既然如此,我願一試。」
「他們什麼也不知道。他們會沒事的!」韓敏信冷冷地說道。
「是的,去找符皇后,想辦法說動她給她父親符彥卿將軍寫信,還要讓她給之前與我爹關係好的其他幾個節度使寫信。現在,她的處境一定不怎麼好!她一定暗中希望柴家能夠重新統治天下。你去試試,如果成功,賊子就一定會為無恥的兵變付出代價!」
「公子,有一件事我不知該不該說。」
「既然你暫時找不到機會,我想拜託你去趟西京。」
這段偈語,韓敏信曾經于多年之前在經書中讀到。當年,只是出於年輕人的好奇去探索那深奧費解的經書。這幾句,由於其美好的音韻節奏,使年輕的韓敏信頗為所動,便誦讀多遍,記在心中。至於其中的哲理佛意,他卻沒有刻意去鑽研。
陳駿走到韓敏信的身邊,彷彿遇到一個老朋友一樣,拍了拍他的肩膀。韓敏信扭頭看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又扭過頭,腦子裡一片空白地盯著河面上那個似乎具有神奇力量的漩渦。
「是啊,有啥事情就跟乾娘說啊!」
陳駿沒有說話,挨著韓敏信站住了。他也微微俯著上半身,用兩隻手臂支著橋欄,眼睛也盯著橋下的水面。「這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韓公子了,他的眼睛里充滿了仇恨,還有迷茫。他看我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想,我也不是原來那個陳駿了。不,我和他不一樣。我又怎能體會他心中的痛苦呢?我是為了報他父親的恩,報韓通的恩,可是他卻失去了所有的親人。他跟我不一樣。他的計劃,比我想象的還要瘋狂。這樣也好!我不是一個人孤獨作戰。九*九*藏*書但是,現在看來,他彷彿更喜歡單獨行動。我得提醒他,不然,我們的復讎說不定會毀在他瘋狂的計劃中。可憐的人啊!」陳駿感覺到這些想法盤旋在自己的腦海里,察覺到了自己對韓敏信的憐憫,對自己有些不滿。「好了,現在不是憐憫的時候。我也是個可憐可悲之人。我與他至少有一點相同,我們都是喪家之犬,是趙匡胤和王彥升毀了我們!」
騰躍而轉生。
「如果她不答應,出賣了我們呢?」
橋下的那一片汴水泛著青色的波濤,在稍遠處,滾滾波濤看起來是黃色的,黃色當中,也裹挾著一些綠色的波浪。因為是一個陰天的午後,照耀著河面的光線並不強烈,青色、黃色、綠色的波濤,輕柔地蕩漾著,閃爍著銀灰色的光。光,並不是很耀眼。
這個時候,州橋上人來人往。在橋兩側的欄杆邊,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人像韓敏信和陳駿一樣趴在欄杆上觀望汴河。他們當中,有的人饒有興趣地看著河流上來往的船隻;有的人則無聊地盯著水面,不知道在思索著什麼;有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對著河面指指點點,也許正在談論他們生活中的各種瑣事。在這熙熙攘攘的州橋之上,沒有人會注意到在欄杆邊的韓敏信和陳駿。
無有斷絕時。
「好吧,既然如此,公子就盡量小心行事。」
錢阿三夫婦已經為晚上的小吃買賣忙活起來了。他們的生活,並不複雜。一早起來忙早點,早點賣完后,他們便開始收拾各種什物,將沒有用完的爊肉——通常都不會剩下幾片——收到碗里,清洗燒肉的鍋,清洗揉麵糰的大瓷盆,刷乾淨案板。中午,他們並不做生意,因為中午賣小吃在這條街上沒有什麼顧客,而如果賣酒菜,他們又根本無法與附近的酒家、酒樓競爭。實際上,為了做晚上的各種面點小吃,他們已經有很多準備工作要做,幾乎只在午後稍微休息一下,就開始準備各種食材了。他們三百六十天如一日地重複著同樣的程序,在這看起來一成不變的整個流程中,穿插著雞零狗碎的日常交談,交談的主題從來read.99csw.com沒有什麼大的變化。直到近來,自他們的乾兒子來了之後,他們彼此之間才有了一些新的話題。他們總想從這個乾兒子口中知道更多的事情,他的身世、他的父母、他小時候的生活等等。他們總是找一切機會想要知道更多,這種迫切探求的慾望,一方面,是出於小市民的好奇,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漸漸從心底喜歡上了這個乾兒子。所以,關於這個乾兒子的一切,都成了他們從心底迫切想要知道的東西。可是,他們感到這個乾兒子有些沉默,每當問起他的身世時,他就變得更加沉默了,他那張清俊的臉龐似乎瀰漫著一種冷峻的悲哀。這一點讓這對好心腸但喜歡嘮叨的夫婦既感到擔心,又感到困惑。他們想要知道這個乾兒子的想法,想要知道他的感覺,可是,為什麼他什麼都不願意說呢?
「哦?」
不知是什麼原因,韓敏信的腦海之中,突然閃電一般閃過了《入楞伽經》中的一段偈語。譬如巨海浪。
陳駿這個問題讓韓敏信一愣。這些天,他一方面為自己的計劃進展順利而感到暗暗興奮,但同時也發覺有一種不安隱隱在心底發芽。有一天,他的確想到了陳駿問他的這個問題。當時,他並沒有太在意從心底某個角落突然冒出的這個問題。他要為父報仇,要為全家所有被無辜殺害的人報仇,這個目標一直激勵著他一步一步推進自己的計劃。他順利地讓錢阿三收留了自己,順利地學會了做蒸餅夾爊肉,順利地認識了幾個宮裡來買蒸餅的客人,他像是一條冷靜的毒蛇正在黑暗中慢慢接近自己的復讎目標,而他的目標對此還一無所知,每當他想到這點,就感到興奮不已。但是,自從那個可能連累錢阿三夫婦的想法從心底冒出來之後,他不得不花很大的力氣來說服自己:「不能被這種無謂的憐憫阻礙了計劃!計劃必須推進。我要復讎!誰也不能擋住我!」他用這樣的辦法來壓制心底逐漸滋生出來的對錢阿三夫婦的憐憫與歉疚。如今,陳駿突然提出這個問題,讓他大大吃了一驚。因為,這個問題現在以一種有聲語言第一次出現在自九九藏書己的耳邊,在他耳邊如同驚雷一般響起,簡直震得他肝膽戰慄。
「不,真的沒事!」韓敏信露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這對好心的老夫婦的關心,讓他感到無比煩躁。
「哼,乾娘一看你,就知道你心裏有事!」
境界風所動。
「但說無妨。」
「看得出來。」
「現在還不知道。我想通過為待漏院備餐從廚房進入宮裡,因為乾爹家做蒸餅,只有通過這個途徑讓人推薦混入宮裡才不會被懷疑。」
韓敏信回到錢阿三店裡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了。
「他們都死了,就留下我了。如果那天王彥升把我也殺死,我就不會受到這樣痛苦的煎熬了。原來,失去親人的痛苦,竟然是這樣的。為什麼這種痛苦不會隨著時間慢慢消逝呢?為什麼我在水裡,在雲里,在夢裡還會看見他們的臉,他們的眼睛?為什麼呢?父親、母親,你們可知道我遭受的折磨嗎?也許有一天,我會忘了你們的樣子,是否忘記了你們的樣子,就不會痛苦了呢?我一定會為你們報仇的,我向你們發誓!我會殺死他們,趙匡胤、王彥升,我會將他們一個個除掉。不,僅僅殺了他們還不夠,我要毀掉他們,慢慢地,慢慢地毀掉他們。我要毀掉這個王朝,一點一點地毀掉它。就像白蟻吃掉整根木頭,整座房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它們,不露痕迹地吃掉它們,只有黑夜才聽得到它們被毀掉的聲音。它們會斷裂,它們會崩坍,它們會徹底完蛋。他們必須為自己的殺戮付出代價。即便他們想用整條汴河的水來洗刷雙手,也無法洗掉他們的罪惡。他們手上的鮮血,他們自己是擦不掉的,是洗不掉的。他們必須付出代價!」
「不,沒什麼。」
「蒸餅的生意也不錯,有些新客人來買。這讓我乾爹很高興,他說這是我帶去的財氣。」
韓敏信看著波動的河面,悲傷地想著。
「計劃還算順利。我在錢阿三的店裡已經站穩腳跟了。他們對我不錯,還認我做了乾兒子。」韓敏信說。
一個被仇恨左右心靈的人,是不可能體會到佛語的深意的。韓敏信此刻尚不能超越內心仇恨的魔障,反而詛九-九-藏-書咒起佛經來。
斯由猛風起。
「那怎麼耷拉著腦袋陰沉著臉呢?」
洪流鼓冥壑。
「不,她會答應的。如果條件成熟,她沒有不答應的理由。」韓敏信內心的信念支撐他以一種極其自信的口吻說道。
於是,生活便似乎風平浪靜地繼續了下去。
「如果你混入宮裡,即便事成,追查起來,恐怕會連累錢阿三夫婦。你考慮過這事嗎?」
種種諸識浪。
「阿言,遇到什麼事情了嗎?」老太婆問道。
「西京?」
韓敏信兩隻手臂撐在州橋那塗了紅漆的木欄杆上,俯著上半身,眼睛盯著州橋下的水面,不時在水面上左看右看,彷彿要在水裡搜尋什麼。
「阿言,怎麼了?」錢阿三首先問道。
這天傍晚,當韓敏信回到店裡的時候,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神色有些奇怪,他陰沉著臉,在陰鬱的臉色中,還流露出一種若有所思的意味。錢阿三夫婦一看到他的臉色,便又開始擔心了。
韓敏信死死盯著水面上的那個漩渦,冷靜了好一陣子。
「好!」韓敏信乾脆利落地答道。他說這話的時候,望著遠方,看到遠處的河面上,一群灰色的飛鳥,如同風中的落葉一樣,飛向遠方。
當他明顯意識到自己的神色不對時,便刻意地笑了笑,想要給兩個可憐的老人一點安慰。他發現,每當他露出神奇的微笑的時候——哪怕他覺得有些虛假——兩個可憐的老人便也會露出微笑。於是,關心的追問、奇怪的質問就很快被遺忘在一邊,他與他們又很快進入那種三百六十天如一日的單調流程中。
「乾爹,乾娘,你們就別問了,我真的沒啥事。」說這句話的時候,韓敏信感到自己的口氣生硬。這樣對待關心自己的人,豈不是太冷酷了?他不禁有些自責,又有些心酸。
「你接著打算怎麼干?」
「我從乾爹那裡知道,有一些是宮裡來的客人,有翰林御書院的,也有軍械庫的,還有早晨去待漏院的官員,可惜我還都沒有搭上話。」
「你的法子行得通嗎?」
藏識海常住。
「我這邊找不到機會,這些天,他很少出來,出來的幾次,都是去巡查汴河疏通工程,身邊都帶著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