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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Joker Game 第三節

第一章 Joker Game

第三節

正確回答出從走進這棟建築到考場間的步數和階梯數的人,甚至還沒等考官問,便自己指出途中走廊窗戶的數目、是開還是關、有無裂痕。
就只是這種近乎可怕的自負。
這是這一年來,看著他們訓練的佐久間唯一的想法。
「混賬東西,我和你們沒什麼好談的!我明天就要向參謀總部報告此事,到時候總部就會決定你們的處分,在那之前,你們就先準備好受死吧!」
作為「未來間諜」的培訓處,這裏實在太過簡陋。
「為什麼?」
「怎麼回事?」
佐久間一開始造訪此處時,甚至還懷疑過,「就像間諜一樣,難道這棟建築本身也是一種偽裝?」但真相揭曉后才知道根本沒那麼複雜,就只是缺乏經費罷了。
佐久間咬緊牙關,強忍住想問清楚他是誰的衝動。
陸軍內部似乎依舊對設立諜報員培訓所一事極為反感,因而刪減原本的預算。這棟建築是接收昔日陸軍使用的老舊鴿舍,加以臨時改建而成。
轉頭一看,一名憲兵隊的隊員在佐久間右前方,在與他間隔三步的距離朝他敬禮。
如果在「外面」說這種話,肯定馬上會因為大逆不道的罪名而被逮捕。
應該沒人會認為他們是假憲兵吧?
結城中校始終維持著同樣的表情。
「你要信仰什麼,是你的自由。管它是基督、穆罕默德,還是沙丁魚頭,你愛信就信吧——如果這真的是你用自己的腦袋想通后,而決定要相信的話。」
不,比起罰款,更刺|激佐久間的是每次罰款時,學生的嘲諷眼神。
——他是波多野……不,是神永嗎?
「哦,這麼說來,你是為了能夠驕傲地在靖國神社和同學見面才去死嘍?不過,要是見不到怎麼辦?」
被問到地圖和桌面中間放置何種物品的人,非但正確答出墨水瓶、書、茶碗、兩支筆、火柴、煙灰缸等十種物品,甚至連書背上所寫的書名,乃至於抽了一半的香煙是什麼牌子,也準確地說了出來。
(竟然還說日本戰敗……)
三好逐一翻譯高登連珠炮似的英語。
武士道就是要看慣生死。
諜報員培訓學校第一期生——即「D機關」第一代的考生,打從他們接受選拔考試的時候起,佐久間便見證了一切。
佐久間掃視著這群為了調查證據,而在屋內來回走動的假憲兵,回想起昔日那段對話,心裏很不是滋味。
佐久間的疑問馬上被一道高牆反彈回來。
死得壯烈,是武者的榮譽。
「這就和新興宗教一樣,只要離開那封閉的集團,這種觀念就不會維持太久。」
這次佐久間真的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一聽到天皇會馬上立正站好的,就只有軍人了。」
重視名譽。
——如果是我,我一定辦得到。
「你給我跪下!」
考生的經歷,甚至是姓名年齡,一切都是「最高機密」。
——不,是十二名怪物。
「……我嚴重抗議……日本憲兵隊……擅自破壞我的物品……此事就算是負責人『切腹』也不可原諒……我要向大使館提出抗議…九-九-藏-書…一定要讓它成為國際問題……」
「還有其合法性的問題。」
就算沒有口譯,他也聽得懂高登的英語。
舉例來說,有人被問及從他走進這棟建築一直到考場,總共走了幾步,走過幾個階梯。
但吃驚的是,這些考生面對這些莫名其妙(就某些層面來講,還相當荒唐)的問題,竟然還有不少人可以若無其事地回答出來。
「就算穿西裝,留長發,但只要一聽到『天皇』,便馬上做出讓周圍的人明白『我是軍人』的動作的人,我可不想讓他在這裏進出。我之所以立下這項罰款規則,就是這個用意。」
甚至有人一臉詫異地當面對他這麼說。
但真的有可能做到嗎?一輩子不愛任何人,什麼也不相信,這樣有辦法活下去嗎?
舉例來說,有炸藥和無線電的使用方法,汽車和飛機的駕駛,學習多種方言和外語,還請來知名大學教授擔任講師,就國家體制、宗教學、國際政治,乃至於醫學、藥學、心理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等方面,進行授課。而學生之間,也會針對孫子、康德、黑格爾、克勞塞維茨、霍布斯,以及佐久間連聽都沒聽過的思想家和戰術家,展開艱深的討論。另一方面,也會從監獄帶來專業的小偷和開保險箱的慣犯,指導學生這方面的技巧。除了傳授靠一根鐵絲開鎖的方法外,也教授魔術手法、舞技、檯球技術等,並找來歌舞伎女|優指導變裝術,以及請專業的「小白臉」示範如何對女人花言巧語……
「我們只是在討論它的可能性。」在場的三好開口道,「我們剛才在確認天皇制的正統性與合法性的問題。」
對佐久間而言,陸軍士官學校時代的同學和他親如兄弟。他們一起忍受教官和學長的磨練,一人犯錯,同期的全體學生都甘願一起連帶受罰。接受完嚴格的訓練,返回宿舍后,大家掏心挖肺,無話不談。對一些說喪氣話的同學,大家會一同出言勉勵,熱淚相對,而最後一定是相互立誓,要為保家衛國貢獻心力。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軍中的常識是只要提到或聽到「天皇」二字,就得「立正站好」。如果有人一時疏忽,保持「稍息」的姿勢,一定會被賞耳光,有時就算因此被關禁閉,也不敢有怨言。但在這裏,反而是聽到「天皇」二字時,若是「立正站好」,就會被罰款。
「我不懂您這番話的意思。」
他們不予理會。高登變得面紅耳赤,開始連珠炮似的說起了英語。
想到這裏,一股厭惡感從他的心底湧現。
但是他現在不能表現出情緒。
佐久間儘管心裏不耐煩,仍不忘環顧四周。
「怎麼會這樣……」
不只如此。
——這和我畢業的陸軍士官學校簡直就天差地別。
也有人被要求打開世界地圖,從中找出塞班島的位置,不過塞班島已在事前由考官巧妙地從地圖上移除。如果考生明確指出這點,接下來則是被問,在地圖和桌子中間放了什麼東西。
佐久間為之愕然。
(他九_九_藏_書們擔任間諜的目的,甚至不是為了名譽和愛國。)
三好一面說,一面冷靜地觀察佐久間的反應,那眼神就像是要喂老鼠新的飼料。
用英語和日語連聽兩次同樣的抱怨內容,只會更加痛苦。
佐久間馬上抬頭挺胸回答。
「隊員已完成在屋內的配置,隨時都能展開調查。」
不知結城中校憑著什麼標準,從這些考生中挑出了十幾名人選。
就佐久間所知,只有無情無義的人才能過這種生活。
某夜,佐久間行經餐廳前,突然停步。
佐久間也是以優秀成績畢業於陸軍士官學校的,稱得上所謂的「精英」,對觀察力和記憶力都有相當的自信;但他也只能以「異常」來形容這些人的能力。
眾人望著佐久間,臉上浮現出掃興的神情。
——殺人和自盡……是最糟糕的選擇?
當中幾名學生緩緩轉向佐久間,每個人都處之泰然。令人驚訝的是,他們甚至不像喝了酒。
結城中校搖著頭說。
「你……」
結城中校環視在場眾人,如此問道。
到頭來,真正驅策這群人的動力,竟然是……
佐久間啞口無言,結城中校轉身對他說:「你說天皇是活神明?日本人真的會講這種話,也就這十年間的事。在明治之前,京都以外的人甚至已經忘了天皇的存在。現在突然將他尊奉為『活神明』,想必他也很困擾吧。」
佐久間答不出話來。接著,結城中校緩緩將目光移向餐廳里的學生。
結城中校的雙眼眯成一道細縫,接著說道:「你別忘了,這裡是間諜培訓學校。這裏的學生離開這裏后,會分散至世界各地,勢必得讓自己成為『隱形人』。他們和那些跟在外交官身後,在國外待兩三年就回國的武官不同,不像他們那般輕鬆自在。要獨自在陌生的土地待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要融入當地,化身為『隱形人』,收集該國的情報,將情報送回國內。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情況有變,也無法和任何人商量。間諜讓人知道了身份,也就是被敵人發現的時候,就只有失敗;不想失敗,就不許有片刻的鬆懈。你能想象那是什麼樣的生活嗎?」
他將遛到嘴邊的咒罵吞回腹中,內心苦澀不已。
「居然一再重複同樣的內容,好厲害的沙丁魚頭,調|教得真徹底……」
「為國捐軀的烈士,都會被供奉在靖國神社裡。」
結城眼中浮現一絲笑意。
——他們怎麼受得了這種生活?
佐久間放聲咆哮,這時,一道黑影悄然無聲地從他背後冒出。
「別那麼激動,和我們一起討論吧。」
「三好,你怎麼看?」
結城中校問。
「嗯。」佐久間沉吟一聲,再次轉身望向身後的三好。後者還是深戴著憲兵帽,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他膚色蒼白,配上以男人來說過於艷九九藏書紅的薄唇,嘴角輕揚,泛著冷笑……
佐久間隔了一會兒后問道:「這麼說來,你們正在討論現人神天皇陛下的正統性,是嗎?」
「原來如此。」
——日本真的需要天皇制嗎?
D機關還訓練他們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光憑指尖的感覺來分解短波收音機,再組裝回可以使用的狀態。還要求他們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迹地拆開信封,以及一眼便能看出鏡中左右顛倒的文字,並牢記腦中。
命令信不管怎麼複雜,都得在看完后當場撕毀——而他們也受過如何複原被撕毀的命令信的訓練。
佐久間只覺得氣血直衝腦門。
佐久間前來報到的當天,結城中校以極其冷冰的口吻向他說明這裏的規則。
軍人不是一群可以接受殺人和自殺的人組成的集團嗎?
——正統性?
而這裏的學生則是……
——好吵。
佐久間將視線移回前方。那名身穿制服朝他敬禮、等候他命令的男人,也同樣深戴著憲兵帽。別說表情了,佐久間就連此人的身份也無從分辨。
在軍中,一開始便會被徹底灌輸這種精神。不是殺敵,就是自殺。除此之外,沒別的選擇,應該是這樣才對……
「不可能見不到。」
還有一種測驗方式是先讓人念幾段沒有任何意義的句子,過了一段時間后,要人倒背出那些句子。
「金錢、名譽、對國家的忠誠,甚至是死亡,全是虛幻之物。」結城中校對茫然自失的佐久間視若無睹,朝所有人說道,「在未來等著你們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獨。當中支撐你們的,不是外部給你們的虛幻之物。你們要成功執行任務,唯一需要的,是在變化多端的各種情況下,馬上能作出判斷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種場合中靠自己的頭腦去思考……天皇制是對是錯,這個題目很好。你們就好好地徹底討論吧。」
「因為現今亞洲各國並不接受天皇制所表現出來的特殊性,所以我主張應該回歸美濃部教授提倡的天皇機關說,從最基本的原理加以重新建構。不知佐久間先生您的看法是……」
(這群怪物……)
這些人到底在想什麼?他們的腦袋是怎麼回事?
現場有十一名男人身穿憲兵制服,深戴著憲兵帽,動作利落地在屋內調查。
後來陸續有人加入或退出,最後留下十二名九九藏書學生。
——自盡……是既沒意義又愚蠢的行為?
「我還是覺得間諜是卑鄙的存在。」
「佐久間隊長!」
這些被選中的人全部一起生活,並接受間諜培訓。
「間諜的目的是將敵國的機密情報帶回國內,有利於推動國際政治。」
連佐久間看了,也覺得煞有其事。
——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聖?他們之前都藏身何處?
結城中校說到這裏停頓了片刻,再度向佐久間問道:「如果你是間諜,被敵人識破身份時,你會怎麼做?」
他回過神時,話已脫口而出。
但餐廳里的學生一聽到他的回答,紛紛笑出聲來,令佐久間無法理解。
看在佐久間眼中,他只覺得這些測驗真是「荒唐」,因為他不認為有人受得了這種問題。
三好、神永、小田切、甘利、波多野、實井,佐久間知道的這些名字全是假名。儘管大家也是一起吃大鍋飯,但卻以假名互相稱呼。一旦有人問起,大家便以D機關事先準備好的假經歷來回答——雖然一起接受嚴格的訓練,卻連同期受訓的同伴真名也不知道。
語畢,結城中校以拐杖支撐著他傾斜的身軀,像影子般步出餐廳。
三好瞄了瞄佐久間,聳了聳肩。
話雖如此,他可一點都不羡慕這些學生。
單憑服裝和態度來判斷,考生當中沒有任何人是陸軍士官學校的畢業生,似乎都是東京或京都的帝大、早稻田、慶應等普通大學的畢業生,個個看起來都像是生長環境優越、沒吃過苦的青年。佐久間後來甚至聽說考生當中不乏有帝大教授、上將、高官的兒子,以及有留學經歷的人。

「到時候,我不是殺了敵人,就是當場自盡。」
當佐久間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發出了這聲咆哮。他把手伸向腰間打算拔刀,這才發現自己穿的是西裝而不是軍裝,因此氣得咬牙切齒。
那真是一場稀奇古怪的考試。
屋主高登馬上誇張地提出抗議。
最近他聽到「天皇」二字,終於不會再立正站好了。然而……
「未來只有一片漆黑的孤獨在等著你們——孤獨與不安。不久,你們甚至會懷疑起自己的存在。這時,由外部支撐起的一切虛幻之物,會像沙堡一樣,隨時間慢慢崩毀。到那時候,大部分人都會放棄任務,被敵人發現,或是投靠敵人,要不就是發瘋。」
「那我問你,你自盡之後會怎樣?」
分散於各個房間的男人分別拉開衣櫃和抽屜,丟出裡頭的東西;打開壁櫥;往閣樓里查探;扯開拉門……
所有學生都能輕易地完成這些耗費精神與肉體能力極限的訓練。
眼角餘光到處,一名膚色蒼白的學生也神色自若地頷首。
三好一臉掃興地說明始末后,中校抬起手,在面前輕揮幾下,說了一句:「你們繼續。」
「你們到底在胡說些什麼……竟然說出如此大逆不道……」
「對間諜來說,殺人和自儘是最糟糕的選擇。」
佐久間至今仍可馬上在腦中浮現幾名同學的臉。為了他們,就算失去生命也願意,至少他是真的這九*九*藏*書麼想。就某個層面來說,他們比親兄弟還要親,他們是一起吃大鍋飯的兄弟。
佐久間不禁蹙眉。
——你那是單純的反射性動作吧?怎麼會連自己的反應都沒辦法控制?
因為衝擊過大,佐久間震驚得喘不過氣來。
佐久間一聲令下,各就各位的憲兵立刻同時展開調查。
在這些艱深的課程和超乎想象的嚴格訓練結束后,這群學生還經常晚上出外逛街。D機關為學生準備的宿舍沒有門禁時間,晚上是否要出去,是個人自由。佐久間總是心有不甘地目送那些學生晚上三三兩兩結伴出遊。
他差點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好在極力忍住了。
佐久間在事前就知道「目標」一激動起來就會猛說英語,因此才特地帶來三好擔任隨行口譯,然而……
「要是我死了……」佐久間思考片刻后,回答道:「就能在靖國神社裡,抬頭挺胸地和我昔日的同學見面。」
過了一會兒,耳邊傳來一陣低沉輕細的聲音。
這是兩回事。
說完后,結城中校露出冷笑。
「……開始。」
至於那名被要求將沒意義的句子倒背出的考生,則是一字不漏地念出所有內容。
「你們這些傢伙!」
佐久間也的確支付過幾次金額不小的罰款。
「不過坦白說,因為軍中的大人物看我不順眼,所以我拿不到足夠的預算。如你所見,我們只是個窮單位,所以我打算用你支付的罰款,有效地利用在其他方面。」
「我的看法和三好一樣。例如日後日本敗戰時,他們也會馬上很輕易地就相信這種完全相反的結果。」
「而另一方面,死亡無論是對個人還是對社會,都是重大的不可逆的變化。要是有人死亡,該國的警察一定會出動,而警察組織的特性就是必須將秘密完全攤在陽光下才肯罷休,有時會使之前諜報活動的成果全部化為烏有……不用想也知道,間諜殺死敵人,或是自盡,只會引來周遭的查探,是既沒意義又愚蠢的行為。」
「喂,你們怎麼這樣!這裡是我家,那是我的東西。擅自破壞他人的東西,是不對的!」
所有學生都被要求穿著衣服在冷水中游泳,之後徹夜不眠地前往他處,而且被要求將默背的複雜暗號使用得猶如平日所用的語言。
「神永,你呢?」
黑影戴著白手套,以拐杖支撐斜傾的身體。
佐久間猛然拉開餐廳大門,打斷了發言者。
佐久間替他們感到悲哀,而且一點都不羡慕他們。
不過他們受訓的這處場所,實在很難稱得上是什麼了不起的設施。它坐落在九段坂下的愛國婦人會總部後方,是一棟老舊的雙層建築。這棟建築會讓人聯想到鄉下小學,牆上的油漆已經斑駁脫落,古意盎然的入口門柱上很不自然地懸吊著一小塊木牌,上頭寫著「大東亞文化協會」。
結城中校微微頷首,轉身面向所有學生。
「這是怯懦的想法!」
D機關的訓練內容非常多樣化。
所有學生罕見地聚在餐廳里,不知在討論什麼議題。當佐久間聽清楚他們的討論內容時,馬上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