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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節

第二章

第一節

我說,我想跟你見一面。
他聳聳肩,又撓撓鼻子,這才很為難地答道:「是割脖子。」
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三點三十分,我在公安分局的刑偵支隊枯坐了一小時四十七分鐘,終於等到了警察王小山。他是蘇亞自殺案的負責人。
可能一到兩分鐘后,隨著心跳的停止,她的肌肉就完全鬆弛下來,手臂垂落到前胸,手指自然鬆開,刀片滑落到身體左側的被褥上,沉沒到血泊里。一到三個小時以後,肌肉收縮,關節僵硬,就保持了這個姿態。
我說,那好吧。我又補充了一句,你願意自己來也行,願意跟她一起來也行。
我當時對你說的是,要是你們繼續這樣交往下去,我們兩個就分手吧。
可是,我就是受不了你沒事就趴在電腦上跟她聊天,受不了你們每天發簡訊,臨睡前還得說個「安」。她發了痘痘跟你講,跟男朋友吵架了跟你抱怨,要不要換新髮型也跟你商量。
我問:「你是說,這個糖糖就是自殺的蘇亞?」
我的心不會笑了,沒有特別的期待。這一天和下一天沒有差別。
發帖時間是二〇〇三年八月十一日深夜十一點五十八分。後面有各種安慰、開導的跟帖。
蘇懷遠和齊秀珍出門之前,特意看了看車庫,別克還停在裏面,說明女兒還在家裡沒出門。難得她願意放一個長假,已經連著休息了兩周多,不像以前,半年也沒有一個休息日,蘇懷遠就想著,她這麼待在家裡,中午、晚上可以打電話叫她過來吃飯,可是早飯吃什麼呢?女兒從小就有早起的習慣,七點鐘就一定醒了。
所以,我決定用刀片和鮮血,讓你們永遠記住我,時時刻刻感覺我在你們身邊。
「看這裏。」王小山的滑鼠指針和左手一起點到了屏幕上。
他雖然穿著筆挺的制服,但因為活潑的小動作不斷,這套制服在他身上,每一寸都好像捋不平似的。他長著一對大大的瞌睡眼,很愛笑,又努力把笑收回去。頭髮已經著意剪成很傳統的式樣,不幸因為他右邊頭頂多了一個旋,摘下帽子以後,一片頭髮生生地翹著,活像卡通片里的人物。就這麼站著說話短短的時間里,他一直用左手捏著右手手腕,不時發出輕響,我敢斷定,他一定有打遊戲到深夜的愛好。我還敢打賭,他的年紀一定沒我大。
平安夜。你還記得嗎九*九*藏*書,我們在一九九四年校園的平安夜舞會上開始,現在,我們在九年後的同一個夜晚結束。今年年初的時候,老同學聚會,他們還在催我們說,八年抗戰都過了,你們這對金童玉女還在等什麼呀?那時候,我們兩個還商量著,打算在明年春節舉行婚禮。
Y,今天我看見你們了,你們那麼親密地坐在一起,完全沒有顧及到我的感受。或者,你們就是故意想讓我知道,你們在一起有多麼幸福,我是多麼多餘,多麼可笑,多麼可悲!
現在已經是第六頁頁尾,王小山看我基本也知道大概了,就沒耐心一頁頁陪我看,直接點擊打開了第十五頁。
我今天剛好沒來得及上去看,原來第一頁多了那麼多新帖子。王小山的滑鼠在網頁上轉了半個圈,打開了一個跟帖數已經達到一千九百四十三的帖子,樓主的ID是「糖糖」。
我已經決定結束我的生命,這是你們的錯。
「怕什麼?我也能,女人就喜歡那麼割。」我故意擺出一副更冷靜的表情看著他,心中暗自發笑。
其實這一切都可以不用發生的。Y,只要你還念一點舊情,一個人來見我又能怎樣?或者,你們稍稍對我有一點負疚之心,兩個人表現得不要這麼張揚,要親熱可以回家去親熱。你們只知道自己的幸福,你們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這麼痛,卻無法說出來!
你似乎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回答說,那就過完長假以後吧。
他告訴我,本來像一般自殺的案子,派出所處理一下就可以了。但是蘇亞的父母反應非常激烈,他們認為自己的女兒絕對不可能自殺。因為蘇亞的事業非常成功,是一家圖書出版公司的副總經理,也是出資人之一。公司的經營狀況近來正在上升期,還有可能被收購上市。蘇亞雖然年齡不小了,還是單身,但是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談過戀愛,連安排的相親也從來不去,可以說,不會遭到失戀的打擊。她的健康狀況也非常好,除了小時候割過盲腸,成年後患有慢性咽炎以外,其他每年體檢都一切正常。要說抑鬱症的話,只是前一段工作比較疲勞,睡眠差一些,醫院診斷也只是輕度抑鬱。
王小山歪著頭看我,他問:「喂,你不怕嗎?女人能這樣用刀片割喉嚨,嘖嘖。」
最後,她發現,她read•99csw.com終於只剩下「蘇亞」這個名字了。她也終於只剩下自殺這個方式,來讓他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
羅馬庭院擁有七十六棟聯排別墅,和兩棟三十三層的酒店式公寓。前些年,蘇亞為他們在這裏買了一棟別墅,又給自己買了一套公寓。兩處步行只需要十五分鐘。蘇亞說,她更喜歡每天有人打掃、洗衣的公寓。不過她總是把別克停在別墅的車庫裡,說這樣可以強迫自己每天走一走路,還可以一早一晚順便看看父母有什麼需要。
之後,帖子沉沒了三年,直到二〇〇六年四月九日夜晚二十二點三十二分,「糖糖」又自己找出了這個帖子,在五十六樓上重新發言。
這個論壇就是這點好,儘管每個發帖的人其實都是在自言自語,但是永遠有一批論壇成員熱烈地表示關懷,出主意、想對策,有的還表示願意在站內郵件里聯繫,大家約時間出來坐坐,陪她說話。樓主一般也會愉快地表示回應和感謝。
是我們九年的感情原來竟然脆弱到這種程度,還是你的心,早就已經不在我這裏。
王小山動作敏捷地坐到電腦前,對我招招手。我還沒坐穩,他就嫻熟地輸入了一個極長的域名,瀏覽器跳出一個頁面,正是無涯社區,然後,點擊一個黑天使的圖標。「就是想讓你知道」,他打開的就是這個論壇!
床,像一個已經平靜的水窪,黑紅色的液體已經凝結。米色的床頭櫃和檯燈上濺著紅褐色的小點,像飛落在那裡已經睡著的小鳥。淡紫色的絲綢被褥非常平整。卧室是朝向西南的,這個時候還有些幽暗。晨曦從窗外照進來,給眼前的一切鍍上了一層不真實的光澤。蘇亞,穿著玫瑰花紋樣的真絲睡袍,半個身體沉沒在黑紅色的水窪中,長發披散在枕頭上,歪著頭,就像睡著了一樣。
王小山笑呵呵地瞟了我一眼。我彷彿看見他大腦里在琢磨,我問這個問題究竟是因為太笨,還是太聰明。最後他為了保險起見,選擇了後者,不懼麻煩地從頭跟我解釋道:
你並不是沒有選擇的,你選擇了她。
這就是你對我的判決,一個分手的判決嗎?
Y,我今天打電話給你了。你的手機號碼竟然沒變。真好。
我辭職了。我開了公司,兩年了。公司做得很好,很忙。忙,很好,因為我不想給自己時間去想你九-九-藏-書
多想再回到你身邊,Y,哪怕一個月也好。
就在這個跟帖的六樓之下,出現了一個ID叫作「蘇亞」的跟帖,時間是五月十五日傍晚六點三十二分。
這樣的回答,很像是面對一件公事,長假以後吧。長假當然是要留給家人、戀人的。
你說想不到我這麼小心眼。你說,我限制了你正常社交的自由。你說,我介意的不是你對我的感情變少了,因為事實上沒有少,她跟我完全是兩碼事,我介意的是我的自尊心。你說,我只關心自己的感受,從來不考慮你的。
於是蘇懷遠把豆漿鍋子放在地上,摸出鑰匙。蘇亞把公寓的大門和家門鑰匙複製過一套給他們,就是不常用,擰了幾次才打開。齊秀珍先走進去,把菜放在門廊地上。蘇懷遠跟在後面,小心翼翼端著鍋子,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桌上有一堆沒拆的信。金魚在魚缸里受了驚,拚命地游。這時候,齊秀珍已經走到卧室的門口,叫了兩聲「蘇亞,爸爸媽媽來了」,就擰開門把推開門。等蘇懷遠跟過去,發現齊秀珍已經無聲無息地滑坐在地上。
那麼在之前漫長的七年裡,她寫這個帖子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猜想,「糖糖」很可能是一個只有兩人知道的昵稱。當年,註冊這個ID的時候,她可能就在想,這是他們之間唯一的暗號。以後無論哪一天的哪一分鐘,只要Y再次想起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無聊或寂寞中把「糖糖」這兩個字輸入GOOGLE,沒準就能看到這個帖子。她就是想讓他知道,並且只是想讓他知道。可是七年二千五百多天一百八十多萬分鐘里,他始終沒有做過這個動作。
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五日下午十六點零七分,不知怎的,「糖糖」忽然決定約見她的前男友,興許是整整七年都沒有忘情吧。
當我提出分手,你回答得那麼迅速,就好像早就等待著這一刻似的。
說起來我也真沒出息。大半夜的,爬到網上來說這些事。再這樣下去,我怕我實在受不了。跟你說呢,我又實在覺得自己沒面子,我們八年的感情,讓我開口說,我介意你的一個新網友嗎。還是在你特別指出「我們之間的默契沒人能比」之後嗎。
「刀片和鮮血」,我看著這個詞,吐了吐舌頭。
對於這類高檔住宅區,菜場總會有些遠。等到蘇懷遠端著豆九*九*藏*書漿、油條,齊秀珍提著一隻生鮮母雞、半斤草蝦、兩棵西蘭花回到小區門口時,已經是八點十分。蘇懷遠提議,不如先把豆漿、油條給女兒送去當早飯。
五月一日長假之前,蘇亞剛剛安頓好公司的事務,打算給自己放假修整一段時間,去哪裡度個假。還查詢過一些旅行團的資料,像巴厘島、希臘之類的。
這個題為「其實……我很介意」的帖子,我某次無聊到極點的時候,深挖陳帖,曾經翻到過,不過看了也就忘了。今年四月,我看見它忽然浮起來了兩次,因為上班忙得像條狗,帖子頁數又增加到十五頁之多,就沒翻下去看。
王小山說:「看見了吧,這就是遺言!」
其實我是騙人的。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工作。
「這個帖子是我們在蘇亞電腦的上網記錄里找到的,而且幾乎每頁都有。蘇亞跟前男友是大學同學,總共戀愛九年,分手了將近七年,這些情況我們從蘇亞的父母那裡得到了證實,分手的年份也是對應的。最重要的是,蘇亞在她發的最後一個帖子里,用了她的真名。這就說明了,在自殺前,她已經決定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帖子就是她寫的。」
我好像已經死了。
「是割腕自殺的嗎?」我問王小山。
你故意誇我善解人意,你故意說,我們之間的默契沒有別人能夠相比。你以前怎麼不這麼誇我呢。這麼誇又是為誰在誇呢。
「噢。」我平淡地應了一聲,埋頭在本子上做筆記。
緊接著是五月二日中午十一點零五分。
Y,我想讓你知道,其實……我沒有看上去那麼無所謂。
來到公寓大樓門口,坐電梯上二十九樓,來到二九〇三門口。齊秀珍按了幾次門鈴,沒人開。她對蘇懷遠說,可能女兒以為是打掃衛生的服務員提前來了,還沒穿好衣服,所以不開門。想打個電話讓她開門吧,老夫婦都沒有帶手機的習慣。
我知道她已經有男朋友了。我知道她年紀還小,所以時常有困惑要諮詢你這個大哥哥。你還告訴我,你們只是網友而已,沒見過幾面。
也許,當我轉身離開后,你就急不可耐地發簡訊給她,然後跑去跟她見面,共度這個平安夜。我祝你們幸福。
你說,那好吧。
可是一切就這麼結束了,迅速得讓人來不及眨一下眼睛。
越過他們之間的交談,「糖糖」下一個自言自語的發言read.99csw.com是在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凌晨零點二十二分。
結果,我還是想你。
於是我問你,那麼,你關心過我的感受嗎?我們氣鼓鼓地相對,這聽起來就像一句回擊的話。其實不是,我是認真的,我希望你想一想。親愛的Y,我想讓你知道,過去的半年裡,我忍耐著多大的痛苦,強裝沒事人一樣跟你們兩個說笑。我想讓你知道,你已經很久沒有注意過我的新髮型、新外套,有沒有用唇彩,但是你能說出她臉上有幾個新痘痘。我想讓你知道,主動跟你提出分手,不是為了表示我有多了不起,只是想停止我的痛苦。
在蘇懷遠和齊秀珍的堅持下,案件上報到了分局刑偵中隊,年輕的警察王小山就這樣從派出所接手了這件案子。現場勘察、采指紋、查大樓進出記錄、查電話和電腦記錄,沒想到調查還沒完全展開,就已經找到了蘇亞自殺的遺言。
其實呢,要是我不知道也就好了。你說上海這麼大,她到哪裡去實習不好,偏偏到我工作的出版社實習,還主動要求分在我們編室。一天八小時在一起,聽到她手機響個不停。她一邊埋頭回簡訊,一邊告訴我又是你的,向我展覽她手機里有這麼多你的簡訊,讓我猜你手機里有多少她的簡訊,還天真無邪地叫我「嫂子」。「嫂子」的手機安靜得像一隻蜘蛛,趴在皮包深處,想哭。
你這是想逼我吧……逼我到實在受不了的那一天。
其實我很沒出息。我想你,Y,想得每寸骨頭都在疼。
蘇亞的左邊頸動脈上有一條很深的口子,一次成型。血就是從那裡噴濺出來,最後很快就流干,蘇亞應該沒有受太多痛苦。從她右手垂落的位置和掉落的刀片來看,她應該是先把刀片放在床頭柜上,最後一次捋平淡紫色的絲綢床鋪,然後平躺在床上,整理好自己的睡袍,右手從床頭柜上拿起刀片,手臂環繞到左側耳邊,深吸一口氣,飛快而準確地插|進了自己的頸動脈。
五月十六日上午七點二十分,蘇懷遠和齊秀珍出門買菜,經過女兒的公寓前。這是一個美麗的春天的早晨,上海虹橋地區的羅馬庭院里,大多數車輛還停在車位上。修剪整齊的草坪中央,天使雕像的噴泉每十五分鐘湧出一片水花,在晨曦中閃閃發光。穿著藏青制服的保安相互敬禮,換崗。大道兩邊成排的棕櫚樹在微風中像一幅靜止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