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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反擊 第十四章 第三擊,蟠龍

第二篇 反擊

第十四章 第三擊,蟠龍

彭德懷抬起頭,微微咧了一下嘴,繼而從土炕上一躍而起,說:「好嘛,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敵人向北,我們向南,各走各的路,各辦各的事啰!」
賀炳炎、廖漢生和王震等幾位縱隊領導都紛紛表態。然後,各自開小會去了。一縱決心以三五八旅和獨一旅同時由西北向東南出擊,用短平快的辦法,出其不意地突破敵人外圍防禦之事。三五八旅先攻殲北山田子院之敵,再繼續向蟠龍北山發動進攻;獨一旅(含八團)在右翼出擊,先把老莊南北山頭上各敵人陣地拿下來,然後向辛店北山的小廟梁攻擊。任務明確后,張宗遜跑過去問黃新廷和王尚榮:「你們兩個旅長,有困難沒有?」
趙搖搖頭。彭德懷近前扒開高有光的頭髮,查看了傷情,又叫趙栓虎脫了上衣,看看肩頭的彈孔。之後,彭德懷像個老醫生似的說:「傷了骨頭,還是蠻嚴重的,要好好治療,就不要四處亂跑了。團長批評你們是對的!」
總攻開始了,雙方各種火器全都用上,打得難分難解。張金榜瞅準時機,手一揮,三排長王正林立即帶領突擊隊員躍出陣地。他們貓著腰從彈雨中間穿過去,一個突襲,直撲磨盤山主峰。但是,敵火力實在太猛,王排長他們沒衝出幾步,就有兩個隊員中彈倒下,此時,架梯組也出動了。他們幾個人一組,又拖著梯子,目標更大,好幾個戰士相繼負傷,倒在血泊中不能動彈。
無意間提到賀龍的大名,幹部戰士立馬肅然起敬。賀龍是這支部隊的一面旗幟,誰的心裏都在飄揚。大家換了口氣,性子也平和了許多,老同志長老同志短地招呼起來。團長儲漢元讓人把這班陝北漢子領到二連:「你們就算二連一個班吧。乾脆,交給一班長得了!」

教導旅遇險快馬按兵,傷病員告狀老總求情

毛澤東對於立足陝北挫敗胡宗南,始終信心十足。早在3月底中央決定留在陝北時,他就給彭德懷、習仲勛、賀龍和李井泉發電報說:「中央率數百人在陝北不動,這裏人民、地勢均好,甚為安全。目前主要敵人是胡宗南,只要打破此敵,即可改變局面,而打破此敵是可能的。」
熊向暉面呈難色:「還是……不念了吧!」
聰明的鄧鍾梅當然明白陳武的判斷,當即會意地點頭,並和參謀長一起在旁邊提醒道:「師座,這種軍情大事,應該趕快報告董、胡……否則……」陳武豈有不懂其中利害之理?但是,他卻故作糊塗地問:「報告?報告誰呀?」想了一想,冷冷地說,「別自作多情了,咱們九十師的話,人家能聽得進去嗎?人家心目中只有第一軍第一師!你們記性怎麼這麼差,佔領延安時,老子們流著血,而請功領賞的是誰呀?」
其實,彭德懷的西北野戰部隊指揮部,此時相距胡軍也只有1公里遠。在陳武和鄧鍾梅站在高處看一陣議一陣的那個時刻,趴在冷炕上琢磨地圖的彭德懷,就一直揪著心。偵察員們五分鐘一個報告;警衛部隊槍上膛、人上馬,伏在旁邊的地溝里,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喘,窯里窯外的參謀們,額頭上汗珠直滾,手裡忙著活兒,眼角瞅著彭老總的臉。那臉始終平靜著,不興一絲波瀾。這個刻骨銘心的黃昏似乎比一年還要漫長。終於,偵察員笑嘻嘻地跑過來了:「報告,敵人過去了!」
李昆崗坐不住了,急忙雙手抱拳,打拱告饒:「彭先生!彭先生……」
終於到達綏德城,董釗喜不自勝,破天荒地親擬一篇電文,向已回到西安遙控指揮的胡宗南報捷:「共產黨軍隊潰不成軍……國軍收復戰略要地綏德,二十二軍鄧寶珊部也已南下配合,米脂佔領在即,兩部即日會師,咸榆公路打通在望。我全部兵力南北夾擊,將共產黨軍隊主力壓迫至黃河西岸,一舉而殲滅之……」
楊義泉神魔鬼道把寨子里的國民黨兵驚呆了,他們全副精力都集中在這個方向,而對從右側迂迴到寨子外壕跟前的突擊隊,竟然毫無察覺。趁這個機會,李廣義帶著九班竭盡全力清除堵塞通道的鹿砦、鐵絲網。剛清理完,戰士李學伍搶先飛身一躍,向寨子上爬去。誰知他一露頭就被敵兵發現了,敵兵立刻端著明晃晃的刺刀,照準李學伍頭頂就是一刺。李廣義本能地舉槍射擊,沒等敵兵刺刀觸到李學伍的頭皮,一槍擊斃了敵兵。李學伍順手撿起敵人的步槍,衝上寨子。
彭德懷一聲不吭,只咧著嘴,好像這些數落是撓痒痒,聽著很舒服。等到陳海涵把話說完了,他把臉一虎:「見面就是這一套,談點工作嘛!」一句話把陳參謀長頭上的汗都說出來了。
「看來,胡宗南是鐵了心要把我們趕過黃河去吧?」毛澤東專門找周恩來和彭德懷說,「我們過了黃河,他好騰出手招架晉南,換下老彭,來跟陳賡交鋒,這個如意算盤打得不錯啊。可惜,我們偏就不過黃河,胡宗南有什麼法子?」
王樹山的仇大家都知道。他的父親是飢荒年景被活活餓死的,保長歹心不遂就害死他的母親和一個不滿10歲的弟弟,一大家人就剩下他孤苦伶仃一個了。正沒活路時,他又被國民黨抓了兵。青化砭解放過來后,王樹山時常對戰友們說:「我與蔣介石有血海深仇!」他決心在蟠龍戰鬥中「拿出一條命來拼一拼」,所以上來就衝到最前面。戰鬥最後階段,王樹山把腰帶緊了緊,獅虎般地直撲敵營,一口氣抓到三個俘虜,繳獲三支步槍。
陳武是個久經沙場的老油條。他不慌不忙地爬上一座山頭,用望遠鏡靜靜地看了十分鐘之久。的確,那是一支隊列整齊的解放軍行軍縱隊。他們正在悄無聲息、急急忙忙地南進,顯然是有組織、有預謀……陳武擰起眉頭沉思好一會兒,臉上陰颼颼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蟠龍鎮……」
戰場喧囂突然安靜下來,但這已讓李昆崗驚嚇非常。從各個據點報上來的情況判斷,李昆崗料定蟠龍外圍共產黨軍隊不下五個旅的兵力,加上習慣性餘數,他決定在上報胡宗南時稱「共產黨軍隊主力約八個旅圍困蟠龍」。這份告急電報讓胡宗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閱讀那行天文數字的時候,心裏就早已把李昆崗罵個狗血噴頭。這也難怪,一小時前,董釗的「捷報」上還言之鑿鑿地說中共主力受到重創,「殘敵」已向綏德「東北方向逃竄」,怎麼可能瞬息之間又出現在蟠龍?這個李昆崗就喜歡誇大其詞,豈有此理!先擺一擺再說吧。
據俘獲李昆崗的部隊報告,在捉住他的時候,還在他的床上發現兩個一|絲|不|掛的女孩,經審問,兩人都只有16歲!「你們把廉恥都丟到腦殼後頭去了,還要談么子道德,真是可笑!可恨!」彭德懷背著雙手,在李昆崗面前憤怒地踱著步,「我早把你們這班人看透了!你今天當了俘虜,回到人民這邊來,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可以告訴你,人民解放軍必勝!你們必敗!這是大勢所趨,哪個也擋不住的!」
但是,胡宗南忘記三十六計中還有一招——瞞天過海。他竭盡全力布設的所謂「羅網」,恰恰為中共留下生機。周恩來幽默地說:「這很好啊,彭德懷同志應該成全胡長官嘛。首先,他不認得路,你應該派人給他當嚮導。他要找我們主力,胃口很大,所以,我們人少還不行,要多搞些人,把他帶到綏德、米脂那邊去。我們主力當然不能跟他兜風。他走,我們留下來……」周恩來神秘地眨眨眼,指尖按住一個套紅的地名——蟠龍鎮。他說:「這裡有一六七旅,油水足得很啊!」
起初,毛澤東的胃口並不大,西北野戰部隊在陝北戰場一個月,若能吃掉胡軍一個團,就算勝利。哪想到彭德懷出手這麼辣,而胡宗南又如此大方,不過二十來天,就斃掉胡軍兩個旅(欠一個團),這讓毛澤東頗感意外。他不得不重新給國共戰局作個估量和預測。那篇題為《戰局的轉折點——評蔣軍一三五旅被殲》的新華社社論,實際上就是毛澤東點閱出來的。他在修改中所加的兩句話很耐人尋味,第一句說:「可以預計,4月開始后的兩三個月內,蔣軍將由攻勢轉變成為守勢,人民解放軍將由守勢轉變成為攻勢。」第二句說:「歷史事變的發展表現得如此出人意料,蔣介石佔領延安將標志著蔣介石的滅亡,人民解放軍的放棄延安將標志著中國人民的勝利。」

失蟠龍胡宗南喪魂落魄,當俘虜李昆崗打拱告饒

彭德懷勒住韁繩,在馬上笑著問:「你們這是迎客還是阻客?」
熊向暉以弔喪的意態,在胡宗南對面落座,並前屈身體,恰到好處地做出促膝交談狀。這時候,胡懶散地仰在躺椅上,用下頦朝案頭一份文稿點了點:「中共又一份社評……很妙,看過沒有?」
怎麼辦?張金榜看在眼裡,額上滾動著豆大的汗珠。如果按原計劃硬拼下去,犧牲將會更大。他轉頭對指導員說:「咱們仗不能這麼打,得立即改變計劃!」說著,沖三排副排長李廣義喊:「看見了不?剛才一陣掃射,敵火力點全都暴露了,右側是敵人防守疏忽的地方,你帶一個班上去,要快速隱蔽,出敵不意!」李廣義心領神會,就近選擇九班,手一揮:「九班跟我上!」
很快,熱浪過去了,想抓也抓不住。延安這個小角落畢竟比不得西安東倉門官邸,要什麼沒什麼,起夜小解還得跑到洞外……
終於迎來5月2日。雨後的蟠龍鎮,群山籠罩著一層薄霧。季節到了,又有一場透雨,山上顯出草色青青。紅日是從指戰員們心窩裡冉冉升起的,簇新的陽光格外明凈,迎頭飄灑下來,把這座陝北小鎮映照得十分嫵媚而生機盎然。大戰料也為時不遠,整整一天,朗日和風,山上山下靜得出奇,直到黃昏時分,才突然之間槍聲四起。老戰士們一聽槍聲就明白,敵我雙方的外圍戰接上火了!
彭德懷停下腳步站在路邊,雙手抄衣兜,認真沉默一會兒,說:「美國有個名將叫巴頓,帶兵很有一套。他曾經講過這樣的話,『軍隊是個特殊的集體,它往往是根據指揮員的變化而變化的。』部隊能不能打,經得起經不起拖,受得了受不了苦,打了勝仗能否保持冷靜的頭腦,打了敗仗敢不敢從自己檢查起,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和指揮員有關係的。為么子古今中外軍事家https://read.99csw.com,都要求指揮員成為戰士的表率呢?道理就在這裏。因為戰士每天都在看你,你一點點變化,都會反映到部隊……你剛才的彙報,我不滿意。你沒找到部隊自滿情緒的根本原因。要我看,首先要從旅長、參謀長、團長、營長、連長查起。你們沒得自滿情緒,只是戰士們身上有,那才怪哩,騙鬼喲,我不信!」
張宗遜告訴彭德懷,據偵察員剛送來的報告說,敵三十六師之一六五旅、一二三旅,及十七師之十二旅,昨天已經到達三郎岔東西高地,晚上是在那兩個高地上露營的。今天一大早,有一小部已佔領黑山寺,主力開始往強家峁、張家坪方向運動。
好你個彭德懷,難道你就沒有失手的時候?胡宗南擰著心勁。伸手不見五指的土窯里,因為他的苦思冥想,而生出一陣陣燥熱。
陽光透過雲層潑灑下來,山野的綠意和坡邊桃紅,突然撞進彭德懷的眼中。他跳下馬,迎著晨風解開幾顆紐扣,噢,粗布老襖已經捂不住了!這時,峁下的溝谷里隱約飄起炊煙,部隊陸續起床做飯。
此外,胡宗南還讓榆林鄧寶珊及駐在榆林監視鄧雜牌軍的主力二十八旅,也如數南下,向米脂、葭(佳)縣摸過來。由此,他輕而易舉構想出一場激動人心的「會師」,並且順竿子註解:打通延(安)、榆(林)公路,把共產黨軍隊趕過黃河去,預言5月在專出英雄好漢的綏德城招待中外記者。胡宗南想著想著,感到周身又在回暖。他驚喜于自己的熱血並不曾冷卻,隨手操起作戰處專線電話,問:「董、劉二部有消息沒有?」
「我不是要你們作檢查,是讓你們懂得這個道理。」彭德懷頓了頓,「哪有指揮員不願部隊打勝仗的?可打了勝仗以後,不能滿足,要千方百計尋找勝利中的不足,自始至終保持冷靜的狀態,這樣的指揮員才是永遠打不垮的。打個把勝仗,就把尾巴翹起來,趾高氣揚:打個把敗仗,就把腦殼垂下去,唉聲嘆氣,這叫么子指揮員?低能!蠢!勝不驕敗不餒嘛,我們都應做到這一點。」
過了好長時間,還是胡宗南打破寂靜。他的聲音像是從深水中浮出來的:「是個高手啊,非中共決策人物所不能為。」熊附和道:「也許吧。」胡宗南忽而發問:「依你看,這個東西是誰的手筆?」熊向暉搖頭,表示不敢妄斷。可胡卻緊追不捨:「想想看!」這又是一道命令。熊向暉真實的感覺給逼出來了,渾身打個激靈,說:「看思路及文法,有點兒像周恩來……」胡宗南哈哈大笑——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爆發。他從座椅上跳起來,背手走了幾步,復又長嘆,自言自語道:「知我者,周公!」
天麻絲亮,張金榜就把副班長以上的骨幹帶到前沿,最後一次仔細察看地形。回到陣地天還沒大亮,班、排長不散,接著研究打法。八連任務是以最快速度攻佔磨盤山,保證大部隊如期奪取蟠龍鎮。張金榜掂著分量跟大家說:「磨盤山是蟠龍南邊最要緊的一座高山土寨,不把磨盤山搞到手,部隊咋進鎮?就是進了鎮也展不開,在人家眼皮底下,全成了活靶子,大家想想,那個犧牲該有多大?」班排長們都表示,八連就是打得一個都不剩,也要完成任務。張金榜吼道:「胡說,八連損失也是部隊的損失,一個都不剩了,還完成啥任務?」接著,他目光炯炯地宣布突擊隊名單。
跟彭德懷預計的情況相差無幾,最初十幾個小時里,重點方向攻擊行動,進展速度很不理想。一整夜土工作業爆破,只拔掉敵人幾個前沿據點,連外壕攻擊都沒有成功。彭德懷處在兩難境地:繼續強攻,犧牲太大,難以奏效;偃旗息鼓,調整部署再攻,時間可能又來不及。要知道,董釗、劉戡一旦回援,九個半旅兵力至多七天即可壓向蟠龍!
於是,陳正色彙報,根據總部指示,羊馬河戰役之後他們抓了三件事,一是戰役總結,總結出了三條經驗:領導戰役決心果斷,時機抓得准,部隊運動迅速。還有兩條教訓,一條是連續戰鬥,思想準備不足:另一條是擔架隊組織工作,不夠細緻……
胡宗南的確輸得有點兒沉不住氣了,參謀長盛文甚至建議放棄延安——這當然是胡乃至蔣介石絕對不會同意的,可見圍殲共產黨軍隊的急切心情真正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次所取攻勢,在胡宗南看來,應是萬無一失的,南有董、劉兩軍,北有鄧寶珊和整二十八旅,西面的寧、青二馬已推至隴東,東面攔著一條黃河,這可是李鴻章當年剿滅捻軍的招法呀!即便你共產黨軍隊上天入地有七十二般變化,陷入如此密密匝匝的羅網,還能有多少生還的希望!
指責李昆崗沒有恪盡職守,說不過去。拿田子院縱深那個控制街區的主陣地來講,就可見這位「金剛級」少將旅長十二萬份苦心。這個陣地的整個防禦體系構築在一個大山包上,順著山勢向東南延伸,即可抵達李的旅指揮部。所以,這裏既是控制街區的制高點,又是其指揮核心的最後屏障。陣地上所有工事都是在李昆崗親自部署和監督下修築的。他在山包上築起個大地堡,圍著大地堡將山體切成峭壁,峭壁四周,又依地形構築了大小不等且有交通壕互通的碉堡群,圍著碉堡群挖了深寬各5米的外壕,外壕拐彎抹角的地方設有暗堡或火力點,壕外還有鹿砦、鐵絲網、地雷等障礙物。派一個營駐守這樣完整的一塊陣地,另外加強火器、組成交叉火網,里三層,外三層,用李昆崗和其部屬們自己的話說,真比鐵盒子還要牢固。
高、趙齊答:「羊馬河。」
王震說:「只要集玉峁一拿下,整個蟠龍鎮就算控制住了!」他的下一道命令就是「活捉李昆崗,收復蟠龍鎮」!國民黨官兵當然也懂得這一點,駐守這個制高點的敵四九九團二營五連,在解放軍還沒衝到前沿陣地時,就已三心二意,亂成一窩蜂。
胡宗南如同大病一場,痴盯著那份報喪的電文,許久說不出話來。一連七八天,西安也懶得回,鬍子也懶得刮,整天蝸居在延安指揮所,蓬頭垢面,拒不見客,什麼公事都不想理,誰也不敢去招惹他。他要徹底檢討自己,否則就無法平復那種強烈的精神刺|激!共產黨軍隊逮住的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參謀長——蔣總裁的侍從參謀,更不用說一六七旅這支部隊的「光榮」身份了。要命的是,李昆崗被俘后,始終在不屈不撓地炫耀自己的那段「輝煌」歷史。這使胡宗南在很多日子之後痛寫那篇祭文似的《論蟠龍之失》時,還有點兒欲哭無淚。
上了路,陳參謀長才小心翼翼地告訴彭德懷,此地臨近硝煙未散的羊馬河。國民黨軍那幾個遊魂般的野戰師,距此不足20里。他嗔著眉眼責怪道:「老總你也太大意了,就是來也該事先打個招呼,我們派人去接你一下,萬一撞上敵人……」
彭德懷聽到這裏,突然剎住腳步:「那不是逼近我教導旅了嗎?」張宗遜點頭。他正是為此事來找彭德懷的,並在出門前把情況給教導旅作了通報。
正好,與敵人擦肩而過,成為警衛員們接下來夜行軍的談資。有小鬼就吹開了:「我說嘛,咱彭老總是個啥人?有他站在這兒,敵人還能咋的?腿都不聽使喚啦!」彭德懷來了興緻,也加入進來:「見你的鬼喲,當心把牛皮吹炸了!不過,敵人也真是傻瓜,不動腦子,要是稍微往山下彎幾步,不就捉住我彭德懷了嗎?」有小鬼忙問:「老總,你當時怕不怕?」彭德懷說:「我要是怕,你還不得尿褲子啊!」大家一聽都哈哈笑起來。彭德懷卻不笑,掏出懷錶看了看,吩咐張文舟參謀長:「給各部發個報,要求加快步伐,總攻時間盡量靠前,務必達到突然、勇猛的效果!」
「那好,我們不走了。」彭德懷說著,朝身後作戰處長和幾位參謀揮揮手,自己先跳下馬,隨即綻開笑臉和大家握手、敬禮。見陳海涵慌慌張張地要報告羅旅長和通知部隊,他立即舉手制止,說:「陳海涵,你忙么子嘛,我來看部隊,還真做客呀!那些個迎來送往的陳規陋習,免了好。哪個也莫驚動了,走,帶我去訓練場!」
八連三個排差不多同時攻進敵人土寨。張金榜指揮戰士們邊打邊進,大家越戰越勇,忽而手榴彈,忽而步槍。有個戰士禁不住豪情大發,高聲唱起來:「蔣介石呀是運輸大隊長,給我們送來了大批美國槍……」沙啞的歌聲隨著晚風滿寨子飄蕩,把硝煙瀰漫的黃昏裝點得壯烈而無奈。
二團訓練場並不遠,可這一路對陳海涵來說卻特別長。終於聽到訓練場人喊馬叫了,迎面過來兩個戰士,看上去身上都有傷,有一個頭上還纏著繃帶。一問才知道,兩人都是讓團長從訓練場上轟回來的,個子高的叫高有光,河南人;矮一點的叫趙栓虎,家在陝北米脂。高有光和趙栓虎正一肚子不開心,又撞上彭老總和陳參謀長,躲不是,不躲也不是,就硬著頭皮站在路邊,挺起胸脯敬禮。
「戰士們就叫這個方法為『膏藥戰術』!」黃新廷忍不住插嘴,「我們已把前沿一些小據點都清乾淨了,準備順著山勢展開攻擊,首先奪取田子院,進而向縱深發展,奪取控制街區的主陣地,直搗敵人一六七旅指揮部。」余秋里意猶未盡地補充道:「我們的口號是:奪取蟠龍鎮,保衛陝甘寧!」張宗遜看著三五八旅這兩名年輕指揮員既純真又成熟的敘述,很是滿意。他興奮地叉著腰,胸中平添幾分豪氣:「這一仗,我有信心!今晚明晨,雨一住就動手!」
這一下讓在場的人全驚呆了,王季龍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好一會兒工夫,王季龍才扭頭朝隊列吼了一嗓子:「謝謝彭總的信任!」

西野撒網連天雨,胡軍追趕擦肩行

戰鬥剛打響時,三五八旅陣地上就出了個小情況:平白無故擁上十幾個陝北漢子,說什麼也要跟部隊一塊上。當時七一六團正在實施「膏藥戰術」,滿陣地射擊的射擊、裝葯的裝葯、挖壕的挖壕,忙得一塌糊塗。有位小戰士急了,沖那些漢子嚷嚷道:「哎呀老鄉,這是打仗,又不是種莊稼,還興搭把手什麼的!」
陝北高原少有的一場雨,仍在淅淅瀝瀝下著。彭德懷穿件打補丁的灰土布軍衣,在崎嶇山道上健https://read.99csw.com步匆匆。他身後,是一班旅長、政委和作戰參謀。蟠龍周圍已伏下一縱獨一旅、三五八旅和二縱獨四旅、新四旅等四個旅的兵力,萬事齊備,只欠野司一聲號令,但彭德懷仍堅持組織主要指揮人員,再勘察一次地形。
原來,二團今天搞全團比武會演。昨晚高、趙二人就心裏痒痒地去泡排長。排長經不住「蘑菇」,未經連長批准擅自決定同意他們兩個輕傷員參加這場比武。哪知早上一集合,營長發現了,當場「揪出來示眾」,還把連長沒鼻子沒眼批了一頓。連長雖說氣粗,當著全營部隊的面,只好老老實實接受批評,可高有光和趙栓虎卻不服氣,纏著營長說什麼「輕傷不下火線」「敵人來了怎麼辦」等好一番理論,弄得營長無言答對,就睜隻眼閉隻眼,由他們擠到隊伍裡帶到比武場。事情叫團長王季龍知道了,二話不說,把高、趙二人從隊伍里拉出來,立逼他們回去躺著。
戰機往往存在於瞬間。一排戰士張富根和張友和,趁著煙霧一躍而起,三步並作兩步就衝到寨牆跟前,協力一送,把雲梯架上了牆頭。五班長楊義泉眼疾手快,腳底生風,掂起早已壓滿子彈的步槍,大喊:「同志們,跟我上,為勞苦大眾報仇的機會到啦!」自己飛身上了雲梯。戰士們立刻像離弦之箭,衝到雲梯旁邊。就在此刻,難題來了:由於寨牆太高,梯子太短,爬到頂端的戰士們因為距離太大,怎麼也上不了城牆。
5月3日整整一晝夜苦幹,到4日拂曉,效果大為明顯。抵近敵人陣地,辦法就多了,七一六團七連有個班長叫王有才,靠連續打手榴彈掩護搭梯爬上敵人寨牆……消息一陣風似的傳開來,各部隊都鉚足勁挖呀、掏呀。正在東面主陣地集玉峁腳下血戰的二縱獨四旅和新四旅,藉著有限的炮火掩護,一鼓作氣衝到敵人外壕和鐵絲網跟前,頓時,手榴彈大顯神威!
陳參謀長也深有感觸。彭德懷拉著兩個戰士:「好了,高有光、趙栓虎同志,我老彭今天想幫幫你們,就看你們王團長給不給面子。但有一條,養傷是頭等任務,團長做得對,這是對革命負責的態度!」
於是,趙栓虎結結巴巴講出了事情經過。
一個陝北老漢聽到這話不樂意了,瞪著眼喊起來:「打仗咋的?我打鬼子那會兒,你還在哪兒哩!真刀真槍我見過。後生子,小瞧我,當年賀老總還表揚過我哩!」
彭德懷靜靜地聽著。陳參謀長急了,生怕這個火爆爆的河南小夥子,還要說什麼不中聽的話,一旁又是咳嗽又是擠眼。誰知,這全不管用,高有光越說嗓門越大。等高有光話說完了,彭德懷問趙栓虎:「你有么子話講?」
熊向暉突然想起隨手帶來的密件夾,那裡面有份特急件,是軍事諜報頭目劉慶增派人專遞過來的「特級」情報,說中共5月14日在真武洞組織召開了一次陝甘寧邊區軍民祝捷大會,慶祝青化砭、羊馬河、蟠龍鎮三戰三捷。周恩來在這個會上公開露面,並宣布,毛澤東和中共中央撤出延安后,一直留在陝北「與邊區軍民共同奮鬥」。這消息無疑又是夯在胡宗南天靈蓋上的一榔頭。儘管是「虱子多了不癢」,胡還是禁不住瞪大雙眼睖睜在那裡,許久,疑疑惑惑地問:「可靠嗎?」熊向暉回答:「我打電話向劉慶增核實過,千真萬確!」
彭德懷說:「笑么子?走吧!」說著使個眼色,拉著他們向比武場走去。一路走,他一路詢問兩人負傷的詳情。
國民黨三十六師和十七師部隊當天中午就進到強家茆、張家坪南北高地,已逼近教導旅。羅元發旅長和陳海涵參謀長正捏著一把汗,可不知為什麼,敵人剎住了腳步,再不往前。他們哪裡知道,相距一箭之遙的某個山溝溝里,就藏著整團整營的生死冤家,當然更不能料想西野最高指揮員彭德懷的幾騎快馬,竟會從他們眼皮底下穿峽而過,直奔教導旅營地去看訓練。
這一軍可把董釗將住了。事實上,綏德和延安一樣,也是一座空城,連老百姓的影子都見不著,就更談不上與解放軍對陣交鋒了。但是,董釗依然故技重演,又讓一師一旅搶先進城,以製造「天下第一旅再建奇功」的新聞。事到如今,他也只好順竿子爬了,硬著頭皮弄出一份捷報:「一旅猛攻綏德城,斃敵兩萬,殘敵向東北方向逃竄……」
余秋里將一隻空袖朝懷裡掖一把:「我講就我講!我們的『諸葛亮會』都開過了,大家分析認為,敵人主陣地是高大的核心地堡和一些土寨子,打攻堅仗,我們缺少重炮,人工爆破量會相當大,犧牲也就可能很大。所以,戰士們動腦子想了很多辦法,比方說,把粉狀炸藥裝到乾糧袋子里,搗緊它,每人身上拐它幾個。敵軍火力射擊時,我們就搞對壕作業,一步一步貼緊敵碉堡,把炸藥袋子統統掛到敵人的碉堡上去,就像貼膏藥一樣……」
那是一個多星期後的事了。吃過早飯,教導旅陳參謀長帶幾個參謀到二團駐地小姚店子去看訓練,剛走到村口,忽見平川盡處有五六個快騎飛奔而來。小馬隊轉過山腰一抹樹林,大家看清了,那跑在最前面的不是彭老總嗎?
這一問,讓陳海涵心頭咯噔一下:彭總看問題真准啊!原來,部隊自撤出延安后,一直有股不服氣的思想,認為老是叫敵人攆著屁股跑,丟人。希望有朝一日拼個魚死網破。青化砭一仗,把這股不服氣打掉了,可又有少數指戰員,反過來把胡宗南看成紙老虎,不堪一擊,自滿情緒漸漸滋長。及至羊馬河戰役取得勝利,這股情緒就更加厲害了!既然彭總一針見血,陳參謀長也就老老實實承認了這一點。
手榴彈煙消雲散,一個班赤|裸裸地暴露在寨牆下面。楊義泉急得從雲梯上跳下來大喊:「原地卧倒!」聲音未落,敵人火力馬上轉移過來,情況萬分危急。匆忙之中,楊義泉想利用刺刀在寨牆上挖腳蹬,可一試,不行;又想幾個人疊羅漢,試了試,更不行。正在無計可施時,偶然發現寨牆上有棵嫩綠的小松樹,差不多靠近梯子頂端,楊義泉來不及多想,也不管它結實不結實,立刻把梯子靠上去,一氣爬上頂端,伸手拉出樹枝,奮力一躍,終於登上寨牆。他人到手到,順勢甩出三顆手榴彈,敵人的機槍手即刻血肉橫飛。寨牆下面,一排戰士一個接一個照楊義泉的辦法,爬上了寨牆。
3月29日在清澗棗林溝將中央政治局兵分兩路后,毛澤東又召集留在陝北的周恩來和任弼時等人,在靖邊青陽岔專門開會,把中央機關留在陝北的806人,按照軍事鬥爭需要組編為四個大隊,代號「九支隊」,讓化名為「史林」的任弼時擔任司令員,化名為「鄭位」的陸定一任政委,葉子龍任參謀長,廖志高任政治部主任。另外,自己和周恩來也開始啟用一個陌生名字,一個叫李得勝,一個叫胡必成。從此,「毛澤東」和「周恩來」在無線電波中消失了。
彭德懷不解地問:「官司,么子官司?」他指著沒有言語的趙栓虎,「你老實跟我講。」
「有沒有驕傲、自滿的苗頭啊?」彭德懷打斷彙報。
陳海涵急了:「哪裡哪裡,我們希望成天和彭總在一起哩。」
大個子機槍手叫高洪國,也是大練兵那陣子打出來的好漢,力氣大,技術又精,挺大的身坯,卻靈活得像只猴。聽到連長和排長的命令,他當即就同副射手吳貴合拖著機槍往前運動,一直靠近到離寨子只有200米的地方才卧下來,一口氣掏出個射擊依託工事,轉身,汗淋淋的雙手帶著泥巴,抱起槍就扣扳機。這當口,袁士民排長也已將全排手榴彈集中起來,組織幾個「賀龍投彈手」,拉開導火索往寨子上投,一顆接一顆,一連甩出30多顆,顆顆都砸在敵人的工事裏面,隨著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起,寨牆上燃起一片火光,敵人哇哇亂叫,槍聲慢慢稀疏下來。
「不,要念!」
晴天霹靂!胡宗南揉了揉發酸的眼睛,話筒在手中再也找不著感覺。他知道無線電那頭已是個絕望的囚徒,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彷彿在瞪著自己,像是在問:你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不相信我!胡宗南不能容忍這種責問,尤其是此時此刻。「蟠龍丟不得呀!哪怕一六七旅還有一兵一卒,你也得給我守住蟠龍!否則……」胡宗南斟酌一下,「否則,割下你的腦袋來見我!」他不相信這句話是自己親口對李昆崗喊出去的。為此,他鎮定下來。他是自己把自己鎮住了,然後才連續簽發幾份十萬火急的電報:董、劉星夜南撤,馳援蟠龍;空軍40架飛機即刻起飛……
準確地講,這不是一篇社評,倒像是專門給胡宗南拍下的一張X光片。文章稱:「蔣介石最後一張王牌,現在在陝北卡著了,進又進不得,退又退不得,胡宗南現在是騎上了老虎背……事實證明,蔣介石所依靠的胡宗南,實際上是一個『志大才疏』的飯桶……胡宗南『西北王』的幻夢必將破滅在西北,命運註定這位野心十足、志大才疏、陰險虛偽的常敗將軍,其一生劣跡必在這次的軍事冒險中得到清算,而且這也正是蔣介石法西斯統治將要滅亡的象徵……」熊向暉記不清自己是怎樣當著胡宗南的面讀完這篇社評的,只依稀覺得屋子裡的空氣被抽幹了,整個世界沉入死寂。
連吃兩個敗仗,胡宗南有點摸不清東南西北。「拿下延安」一個多月,他「精心」組織了四次「大掃蕩」,滿以為能繼續鬧出幾個天字型大小戰績,給國防部翹首以待的老爺們再放幾顆衛星,結果事與願違,丟一個李紀雲,又丟一個麥宗禹,「戡亂大業」慘不忍睹,實在沒法去向南京「老頭子」作出像樣的交代。
其實,就在董釗、劉戡大部隊浩浩蕩蕩從蟠龍、永坪出發北上的當天,彭德懷和習仲勛就下定了將計就計——「待敵進逼綏德時,圍殲蟠龍之敵」的決心。考慮到毛澤東和周恩來的意見,讓北進的敵人鉚足勁兒跑起來,完全趕到綏德或東進清澗時,才動蟠龍,彭德懷命二縱三五九旅,加上其他各旅抽出的少量兵力,配合綏德分區和緊挨著黃河的晉綏軍區三縱獨五旅,大造我軍主力向綏德撤退、企圖東渡黃河的假象。而真正的主力,卻在蟠龍周圍悄悄隱沒下來,準備瞅准機會解決李昆崗。
九-九-藏-書彭德懷臉上漾出一絲笑意,一手拉一個戰士的手,長久站在那裡,不知該說什麼好。最後,他轉身對陳海涵參謀長說:「看到了嗎?黨和毛主席有這樣的戰士,還怕么子強敵戰勝不了?」
然而,這隻「鐵盒」終於抵擋不住比鋼鐵還要硬的利器。在解放軍兩天多攻堅戰鬥中,軍事民主是一路發揚過來的,戰術翻著斤斗在變,基本上是邊打邊研究,「諸葛亮會」也不知開了多少次,至於指戰員們臨場即興發揮,更是沒法說。打衝鋒的時候,團長、營長、連長,哪一級指揮員不是腰插手榴彈、手提駁殼槍沖在部隊最前面!這是宿在「鐵盒」里的李昆崗所無法想象的事情。
「是彭老總來了!」陳海涵驚喜不迭地喊道,一行人就興奮地奔上去迎接。
5月4日晚7點多鍾,彭德懷發出總攻擊令。在隆隆的大炮聲中,解放軍四個旅居高臨下,漫山遍野喊著「沖啊」「殺呀」擁向蟠龍街區。胡宗南為了救急,從延安調來幾輛破舊戰車,開到半路上見大勢已去,再也不肯往前走了。董釗和劉戡的九個半旅遠在綏德、米脂,插上翅膀飛也來不及呀!摸黑升空的那些飛機更是糟糕透頂:地面上火舌亂閃、人聲鼎沸,炸彈究竟往哪兒丟呢?手中握著數十萬兵力的胡宗南,居然就這樣眼睜睜看著自己的一塊寶物咕嘟一聲沉入水底。
蔣介石的日子也很不好過。山東戰場連連吃緊,山西、河南告急不迭。陳賡大軍橫掃晉南,先頭部隊已挺進黃河邊的永濟縣,離胡宗南大本營西安,只一步之遙。可胡宗南呢,還在那裡心急眼瞎地尋找陝北共產黨軍隊主力,什麼「決一死戰」「一戰解決陝北問題」,豪言壯語把蔣介石耳朵都聽出趼子來了。現在,老蔣嘴上硬著,心裏六神無主,除頻頻急電胡宗南施加壓力,也沒什麼高妙的主意。
盛文痛苦地點點頭。
從敵情方面來說,西北野戰部隊獲勝的有利條件還不只是這些,最重要的,胡宗南剛愎自用,意氣用事。如果說這是他往脖子上套住一根絞索的話,那麼勒得最緊、最致命的便是那種有意無意間親一部、疏一部的做法,這使胡軍內部無風三尺浪,冤冤相報,終無寧日,往往不經意間的一念之差,千軍萬馬即刻葬送出去。這種觸及根本的敗象,誰都看在眼裡,誰也無法挽救。
胡宗南癱在座椅上,許久沒話說。空軍不是明明發現共產黨軍隊主力在向綏德撤退,而綏德和米脂一線黃河岸邊所有船隻,一條也沒動嗎?難道他們還能插翅飛了不成……胡宗南噓口氣,自語道:「這個董釗,該殺!」
彭德懷咧嘴笑道:「半夜宿營,也不知個底細,出來看看嘛!」他隨手朝那面陽坡上一指,「春天到啰!」說著話,兩人走到一起。
李昆崗硬邦邦地說:「貴軍打仗不講道德,幾個旅圍攻我一個旅,我輸得不服!你有膽量把我放出去,我們一個旅對一個旅……」看那模樣,好像他還真的佔著理。
「給我念一念,如何?」胡強行擠出一抹微笑。
張宗遜不住地贊同著,又談了些一縱、二縱部隊撤出陣地、隱蔽宿營的情況,以及下一步開展短期軍訓的打算。他們說著說著,不覺已到野司駐地。只見頭天晚上還死一般寂靜的小山村,窯里窯外熱鬧一片。
此番心思也只有熊向暉一人可托,胡宗南傷感地想。於是,他就在這個刻骨銘心的深夜召見了熊向暉。正好,熊向暉手邊有個急件要呈送胡宗南處閱,所以,應|召得極為爽快而自然,操起公文包就往邊區銀行那孔小窯洞奔去。這是胡自蟠龍丟失之後第一次見人,熊向暉在推門之前竭力將心情弄得沉重些。三天前他就想好第一句話:「革命者百折不撓,勝敗乃兵家常事。」但見面后他便改變了主意。他發現胡宗南的頭頂上已經找不見當初推銷「三分軍事、七分政治」時的「革命」氣象,而滿面憔悴的尊容也說明這個「兵家」是個輸不起的角色。熊向暉只能靠臨時發揮,跟著感覺走了。他立於一側,輕描淡寫但卻體貼備至地說:「胡先生,你要多保重!」胡宗南心頭一熱,指著面前的木椅,示意熊坐下說話。
得知解放軍進村的消息,大清早就有許多鄉親從深山返回家園。他們帶回糧食、牲口,也帶回了歡聲笑語,使每個連隊炊事班都成了最紅火的地方。戰士們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在幫老鄉整修窯洞,圈羊圈豬忙得不可開交,還有的見太陽好,天氣暖和,便脫|光了膀子、捉完了虱子,再把那件絮著生羊毛的夾襖拍拍打打縫縫連連……這情景讓彭德懷和張宗遜從心底湧出一絲感動。
最是紛亂如麻的當作還得數胡宗南。他悔不該當初把參謀長盛文關於放棄延安的建議當作耳旁風。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總覺得那一步走得太遠,有礙國際國內輿論與觀瞻,更顧忌到蔣老頭子接受不了。那麼,現實情況是,一片迷宮似的陝北,地形複雜,處處有陷阱,部隊展不開亦收不攏,又不能就地取糧,後方補給難上難。而共產黨軍隊則輕車熟路,時聚時散,主力如同秋雲飄忽,指不定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就是一場暴風雨,讓人找不著也捉不住,唯一的思路只有效法李鴻章「剿捻」,鎮守與圍困相結合,以主動坐鎮延安,將寧、青二馬推向隴東,北依榆林鄧寶珊,東借黃河天障……胡宗南認為這是絕無僅有的正確答案,興緻勃勃準備在5月初親赴南京獻于蔣介石前。不曾想如此之快,一個亮晶晶的美夢就像瓷花玻璃缸似的摔在青石板上!《論蟠龍之失》——胡宗南在這個題目下要寫的文字實在太多,情況不明?失於主動?將不用命?士氣不振?他不知道該從哪裡下筆才好。
蟠龍頓成瓮中之鱉。在風捲雲飛之際,一縱三五八旅、獨一旅和二縱獨四旅、新四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把蟠龍包圍得水泄不通。按照彭老總的預定決心,一縱主力由西北向東南方向發起攻擊;二縱兩個旅分別自東北、北面兩個方向向西南及南面攻擊,主要攻佔制高點集玉峁。最後各部隊會聚街區,直搗李昆崗巢穴。4月30日,一切部署停當。5月1日便是發起攻擊的時間了,不曾想當夜又嘩嘩下起滂沱大雨……
彭德懷淡淡一笑,臉色沉下來,義正詞嚴地問:「你們打仗講的是么子道德?這次進犯延安用24萬兵力對我24000兵力,虧你好意思還在這裏同我談么子道德,你沒得資格!」彭德懷牽起蘿蔔帶動瓜,越說越氣,忍不住拍起桌子,「尤其你這個李昆崗!你的部隊在蟠龍東山寨好本事啊,十個持槍的士兵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少女,鮮血都染紅了半邊炕!而你姓李的又是怎樣一個人……」

彭德懷立斷停火休整,胡宗南緩閱天文數字

張金榜決定由三排擔任突擊隊,一排豎梯子,二排做預備隊。他盯住三排長王正林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大聲補充道:「左右都有友鄰配合,就看誰的指揮好、出手快!」五班楊義泉站出來請求參加突擊隊。他是代表全班戰友說話的,特彆強調「我們班有經驗」。五班長所說的「經驗」,是指前不久攻打老莊山戰鬥中,該班擔任突擊隊抓到17名俘虜、繳獲18條槍這件事。三排幾個班長不樂意了,王正林排長站起來說:「五班長,上次你們打得漂亮我承認,可我們排也不是孬種啊!連長選咱當突擊隊,千斤重擔咱挑得起,你等著瞧吧!」
彭德懷把地形前前後後分析了一遍,說:「同志們不要小看李昆崗,這可是個虎狼似的人物,黃埔六期畢業,又是陸大的『高材生』,給胡宗南當參謀長之前,還做過蔣介石的侍從參謀哩。所以,胡宗南把他奉若神明,吹上了天,說他『智勇雙全,有雄才大略』,否則,怎麼能稱得上胡宗南手下的一大金剛呢!老實說,此人還是有兩下子的,打仗不要命,槍法頂准,而且臂力過人,冷打熱打,一般人都很難成為他的對手。胡宗南把這麼『一員虎將』放在蟠龍,他才敢吹那個大牛,說蟠龍『固若金湯』。
噩夢常在深夜敲響胡宗南的門,這位「西北王」整宿整宿合不成眼。青化砭糊裡糊塗鑽「口袋陣」,完全是由於自己一意孤行;羊馬河馬失前蹄,細細推敲起來又與自己不無關聯。
短短几天時間,米脂、綏德一線黃河沿岸,便集中了大批船隻,千帆競發過黃河的架勢擺出來了。奉命當「嚮導」的三五九旅等部隊,在蟠龍去往米脂、綏德的路上,挖下無數野炊灶坑,破鞋爛襪之類的廢棄被裝,稀里嘩啦丟了一路。董釗、劉戡那九個半旅認定「咬住了共產黨軍隊主力的尾巴」,鋪天蓋地由蟠龍出發,數路並進,越追越起勁。他們除碰碰三五九旅有意設下的「釘子」,幾乎沒遇到什麼抵抗。所以,七天七夜長途跋涉,自我感覺非常之好。
「沒想到,回來的路上又碰到……」趙栓虎漲紅著臉還沒說完,高有光搶過話頭,口氣軟和地哀求道:「老總,你看這事兒……去跟俺團長說說吧?」
陳海涵默默無言跟在彭總身後。雖然,這些話並不專門針對他,但他臉上也禁不住熱辣辣的。若干年後他回憶這件事,還深有感觸地談道:「接觸過彭總的人都曉得,無論他暴跳如雷,破口大罵,還是耐心說理,循循誘導,都能使你明顯感覺出他的真情實意,使你覺得他的確是發自肺腑、設身處地關心人,愛護人,因而使你感動,使你自愧、使你永遠難忘。這種真情實意和發自內心的愛,恐怕就是人們之所以不忌諱他『粗』,不計較他『直』的原因吧!」
「可是,誤了軍情是要……」鄧鍾梅惴惴不安。這話有點兒讓陳武生氣,他將眉毛一揚,露出聲嚴厲色:「誰誤了軍情?是你還是我?笑話!我只知道執行軍座的命令,北上追敵,不敢怠慢,別的,咱啥也不知道!啥也沒看見!」陳武眉眼生動地在原地兜了一圈,忽然臉上現出一絲得意。他慢步踱到鄧鍾梅跟前,語重心長:「放心吧老弟,蟠龍鎮有『戰無不勝』『舉世無雙』的一師精銳部隊防守,天上有飛的,地上有追的,對共產黨軍隊情況早就了如指掌啦,還用得著你我來操這份閑心嗎?走吧,不要耽誤時間,指揮部隊趕路要緊!」軍令如山,鄧鍾梅還能說什麼呢?然而,陳read.99csw.com武這聲命令,等於將李昆崗推向深淵……
還能沒有困難?黃新廷吸口涼氣,眼睛盯在地圖上,五指插|進軍帽裏面撓著頭,與王尚榮互相看了看,憨憨地笑了。這笑是大家所熟悉的,它比「堅決完成任務」這樣的話似乎更有分量,所以張宗遜也跟著露出笑容。倒是站在一旁的廖漢生心裏不踏實,說:「這一仗不是好乾的,可不能輕敵喲!」他蹲下來指戳地圖,「這麼丁點兒的小鎮,那麼多麵粉、那麼多軍服,槍支彈藥裝了幾十孔窯洞,是胡宗南的命|根|子。我們替人家想一想,狗急了要跳牆啊,一定要教育部隊準備打硬仗!把這一仗打好了,比吃掉胡宗南幾個旅還有意義哩!」
高有光和趙栓虎大喜過望,愣愣地傻笑。
戰後第三天,新華社社論說,一三五旅的被俘,意味著一個歷史轉折點已經來臨,這句話的意思是說自己就要走下坡路了?這雖屬赤色宣傳,但敵對雙方短期內軍事實力的微妙變化,卻是個不爭的事實。國民黨中央社播的所謂「國軍在瓦窯堡以南,殲滅共產黨軍隊賀龍主力一萬多人……」天知地知,胡宗南不願多想。
胡宗南一看就不相信,電報紙擲到地上,命盛文速查原委,是不是又讓共產黨軍隊主力滑脫,而佔領了一座空城。結果很快出來了。「空城倒不是,但……」盛文似有難言之隱。胡宗南急紅了眼:「莫非沒抓住共產黨軍隊主力?!」
彭德懷眉毛擰成疙瘩,沉吟良久,才將這疙瘩徐徐放開,說:「我看,敵人還是瞎子摸貓,並不曉得我軍的詳情。部隊不可輕舉妄動,抓緊時間整訓,把兵好好練一下。像教導旅,打|野|戰過硬,攻堅戰就不怎麼樣,可以加把勁搞一搞嘛!」他想了想,忽一揮手,「你對羅元發和陳海涵講,過些天,我去看他們訓練!」
李昆崗委屈著呢!當俘虜的滋味——這個叫人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實,迫使他拚命抓住往日情懷,尋找一根半根的稻草,以平衡心理。第一面見彭德懷,李昆崗七上八下的心裏便冒出一堆問號:「怎麼?這就是彭德懷?!」他將胸脯高高地挺了挺,趾高氣揚的架勢更足了。彭德懷依然如故,粗衣布鞋,什麼架勢也不做,奇怪的是,相視幾秒鐘,卻把李昆崗壓倒了。彭德懷的威嚴漸漸浸到李昆崗骨子裡。頃刻間,李昆崗的硬氣化掉大半,成了外表上的一張皮。
陳海涵自顧,發現幾個人都堵在路中間,便現出一臉尷尬,趕忙讓大家閃到路邊,說:「太突然了,老總,我們預先一點兒不知道你要經過這裏。」

神魔鬼道英雄漢飛進了土寨,晴天霹靂西北王找不到感覺

彭德懷還過禮,問:「你們二位在哪裡負的傷?」
三天三夜的激戰結束了,蔣介石嫡系一六七旅旅部及四九九團的6700多人被俘,打死打傷300多人。那位「天才」的少將旅長李昆崗與前面的李紀雲、麥宗禹一樣,束手就擒。麵粉、被服和槍支彈藥悉數補充到西野各部隊。胡軍官兵餓著肚子提心弔膽的日子終於來臨,從此軍心渙散,一團陰影在胡宗南心頭再也揮之不去。即便重新籌措這些東西,也無法做到坦然從事。更何況千百里之外調集如此大批物資,談何容易!胡宗南的物質支柱動搖了,精神支柱也動搖了。前兩次打擊雖說叫他鼻青臉腫,但畢竟元氣未傷,總體實力還擺在那裡。而這次情況不同,是一次真正的打擊,傷筋動骨!
那是幾天前一個黃昏,董釗的一軍九十師從蟠龍補足給養,奉命追擊共產黨軍隊「主力」。剛出發不久,便發現王家灣附近距本部以西幾公里的大川邊,有大批解放軍部隊自北向南運動。九十師先頭旅旅長鄧鍾梅見此情形大為驚駭,不是說共產黨軍隊主力全部北上了嗎?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部隊逆向運動?他當即報告師長陳武:「師座,如果我的估計沒有錯的話,這才是共產黨軍隊真正的主力!他們沒有走遠,還在安塞和青化砭一線,而且……另有所圖!」
黃新廷和余秋里、王尚榮和顏金生都簡單表示了一下決戰的信心,並且把本旅打法及兵力部署複述一遍。張宗遜注意到兩個旅的接合部保障都體現出高姿態,至於部隊動員,幹部戰士雪片似的請戰書之類,那都是意料中的情節,也就無須多問,唯有黃新廷發言提到什麼「膏藥戰術」,讓他精神一振,急忙追問:「快說說,快說說……」黃新廷臉上含著一絲自得,卻不說話,而是朝余秋里神秘地揚了揚下頦。
此刻,獨一旅二團和八團進攻正面的磨盤山陣地,近處爆破一片轟隆隆山響。八團三營八連擔任主攻,連長是個精明幹練的年輕人,叫張金榜。張連長身上那股風火勁,四年前在陝北米脂大練兵時,就已聲名很響。其時,他是有名的練兵模範,刺殺、射擊、投彈和戰術指揮,樣樣提起來讓人吐舌頭。這次八連打主攻,是王尚榮旅長親自點將。王旅長問張金榜說:「你行不行?不行我換別人。」他知道張金榜最不能聽這種話。張金榜沒有吱聲。他平靜地接受了任務,甚至看都沒有看王旅長一眼。他知道王旅長不喜歡聽豪言壯語。
彭德懷臨走時丟下幾句話:「我們當指揮員的,應該時刻了解戰士們想么子、做么子,能幫他們干點么子……」
「一排長!」張連長調頭吩咐一排長袁士民,「重新組織掩護火力,把大個子和吳貴合的機槍拉上來,火力往前延伸,壓住敵人陣地,要不顧一切封住敵人槍眼,手榴彈別亂扔,集中使用,瞅准敵人火力打,打他的土寨子,要猛!要狠!掩護豎梯子!」
西北野戰部隊旅以上幹部會就在雨中召開。彭德懷甩著一腳爛泥巴,反反覆復跟大家講攻擊發起後部隊土工作業所需要注意的問題。天公不作美,進攻時間要推遲,既增加了彭德懷的心理壓力,也為他贏得了研究戰法、精雕細琢的時間。守敵火力工事都布設在險峻的山地上,部隊沒有攻堅火炮,奪取敵前沿據點別無省力的辦法,只有靠挖地溝摸到人家身邊放炸藥包來解決問題。這樣笨的戰法,要避免大的犧牲幾乎不可能。但是彭德懷提出「啃硬骨頭不許傷牙齒」的要求,說:「如果說青化砭、羊馬河兩仗我們吃了兩塊肥肉,那麼,蟠龍這一仗要準備啃骨頭,要切實作好攻堅打硬仗的各項準備。把戰士們都發動一下,開諸葛亮會嘛!我就不信沒么子好主意!」
頓時,這句話成為全體戰士的口號,口號聲中,高有光和趙栓虎急忙向彭總敬禮,跑步入列。
彭德懷說著,自顧自地往前走。陳海涵在身後小聲囁嚅道:「老總批評得對!我們指揮員要作檢查……」
但是,中共方面的聲音並不理會胡宗南的情緒。新華社捷足先登,就在董釗和劉戡辛辛苦苦撲到空城蟠龍時,一篇題為《評蟠龍胡軍被殲》的長篇大論便已播發出來了。其中不乏對戰事本身入木三分的剖析,而嵌入胡宗南記憶深處的,還是文章中引用的那段順口溜:「胡蠻胡蠻不中用,延榆公路打不通,丟下蟠龍去綏德,一趟遊行兩頭空,官兵六千當俘虜,九個半旅像狗熊,害得榆林鄧寶珊,不上不下半空中。」弄痛胡宗南的是最後一句。他覺得此情此景,吊在半空之中的不是鄧寶珊,恰恰是他胡宗南自己。這一點,在新華社5月12日發表的另一篇社評上,更是把話說到骨頭裡去了。《志大才疏陰險虛偽的胡宗南》,單是看一眼題目,胡宗南便不寒而慄。

董釗重操故技占綏德,盛文難言真情說空城

王樹山是七一四團剛從青化砭戰鬥中解放過來的戰士,才滿20歲,在國民黨軍三十一旅當了三個月的運輸兵,這次打蟠龍他實際上是第一次真刀真槍上火線。開始有點兒緊張,槍炮一響,也顧不得許多了,背上炸藥袋一溜煙沖了上去。他連續兩次把炸藥送到敵人的碉堡上,后一次因為躲閃不及,胳膊上負了傷,血咕嘟咕嘟直冒,他用綁腿簡單捆了捆,抱起一袋炸藥還要上。排長一把按住他:「王樹山,你不能上了,休息一下!」王樹山死也不肯,可著嗓子喊:「讓我上,我要報仇!」
彭德懷在說笑間,心裏一直精密審視著那張悄然撒開的羅網。此時此刻,除正面擔負攻堅任務的部隊外,獨一旅三十五團和警備第七團已經組成「南進支隊」,專門負責破襲延安以南的公路,掃清臨真、南泥灣地區敵人的地方武裝;在關中分區活動的部隊,也正向咸榆公路的洛川、耀縣地段出擊,以牽制延安以南的敵人;三五九旅主力把董釗、劉戡九個半旅帶到綏德之後,自己來了個「隱身法」,鑽到永坪東北熱思灣地區,瞪大雙眼監視著盲目樂觀的董、劉,隨時準備阻止綏德、清澗可能回援的敵人;教導旅趕到青化砭以北,任務是阻擊來自延安和延長兩個方向的敵人增援。同時,他們還掃清了青化砭外圍一些地方雜色武裝,建立起鞏固的支撐點,準備在必要時助蟠龍主攻部隊一臂之力。
二連一班班長李子華是個共產黨員,僱工出身,左雲人,仗打得精熟,又勇敢又機智,前不久配合羊馬河殲滅敵一三五旅那一仗,他一個人一挺機槍擋住敵人一個連的衝擊。見連上把十幾個老鄉交給自己,李子華歡喜不迭。一班正在對壕作業,人手像金子。李子華把莊稼漢排上號,編到作業隊伍中。這下力量可強了!二連當面七個明暗火力點,一班在天黑前就炸掉三個。而包括十幾個陝北庄稼人在內的一班全體戰友,完好無損,連皮都沒碰著。
陝北4月實在不像4月,露天寒氣還深著呢,何況又在後半夜。
這是多麼令人興奮的一幅藍圖啊,連董釗自己聽完參謀人員復誦的電文後,也禁不住陶醉地舉起酒杯。
話是這麼說,李昆崗心裏還是堵著一團棉花:假如戰前胡宗南能在蟠龍多留1個旅、假如空軍那40架飛機能提前幾小時趕到、假如董釗和劉戡的9個半旅能早些回撤——他那時還不知道這些個痴心妄想的「假如」,董、劉即便提前3天接到胡的十萬火急電,也於事無補。其時,董、劉經過北上一路的波折,已成驚弓之鳥,別說「十萬火急」電,就是「萬萬火急」電,對他們來說也是次要的。從綏德到蟠龍,本來有兩條光明大道,至多250里,又read•99csw.com好走又抄近,滿打滿算3天足可返回。然而,董、劉見這兩條路線上有川道,便認定會有共產黨軍隊設伏,不夠安全,因而選擇了另一條「遠敵而行」「出敵意外」的第三條路線。這是一條山峁溝谷間的羊腸小道,多繞出50里路不說,車馬行走也極為困難,連人員都只能是單行。可是董、劉不在乎,一致同意將數萬兵馬排成一字長蛇,稀稀拉拉幾十里之遠,在山嶺之間「安全」而「壯觀」地晝夜兼程。後來事實表明,等這支驢子拉屎似的龐大隊伍翻山越嶺、攀岩過溝趕到蟠龍時,日曆牌已經翻到5月8日。那個讓他們吃飽穿暖的溫柔富貴之地,早已人去洞空,看家金剛李昆崗也已在陝北漫漫大川的不知哪一個角落裡當他的階下囚去了!
高有光撅著嘴:「老總,你不了解情況,這樁官司,冤……」
仗打得正在熱乎勁上,七一五團二營六連陣地又跑出幾位老太太。其中一個上來就沖連長雙膝一跪,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官長,快救救我的女娃……」一了解,才得知幾個老太婆都是蟠龍鎮人,被李昆崗的隊伍攆出家門四處流浪。聽說解放軍要打蟠龍,幾十里地趕來。下跪的那位大娘有兩個女兒,一個15歲,一個17歲,被國民黨兵糟蹋后,又弄進兵營,到現在下落不明。
這可不是胡宗南想聽到的消息,他嗓門粗起來:「他媽的,下點雨就畏縮不前,還叫什麼軍人?慢騰騰的,等趕到無定河,共產黨軍隊主力早過黃河啦!傳我的令:董、劉二部即刻開拔,風雨無阻,三天內如不拿下米脂和綏德,軍法從事!」
那已是兩天後的事了。其實,部隊奉命整訓期,三五八旅戰術上也做了些小的修補。黃新廷堅持不讓部隊完全停下來的原因,在於他認定對壕作業是接敵的唯一辦法。於是,主力始終沉下心來埋頭苦幹,切實一步步逼近敵鐵絲網、外壕和火力碉堡。與此同時,他將配合行動的攻擊部隊進行了編組,一直不間斷地輪番佯攻,即便是彭德懷下令停火,這種佯攻也沒有中止。敵人被打得人困馬乏,火力也消耗得差不多,剛開始的那股勢頭一點一點打下去了。
下午,比武結束,二團召開黨委會,中心議題就一個,如何以彭總為榜樣,深入細緻做思想工作,真心實意關心愛護戰士。
「為什麼不到後方醫院去治呀?」
這是命令,熊向暉不可違拗。
彭德懷決定,跟三五八旅黃旅長通一次話。黃新廷是個不願意張揚卻能不聲不響拿大主意的人,不管戰場情況怎樣變化多端,他總有自己一套辦法,從來就沒有束手無策的時候。從眼下土工作業效果看,三五八旅方向,進展速度也是最令人滿意的。而且——這也是最重要的,在彭德懷下達停止攻擊、鞏固既得陣地的命令之後,據說黃新廷並沒有完全執行!那來自某一個方向略顯單薄的槍聲,在彭德懷心中形成了一連串的反應。
「打仗是拚命,各種情況都要想到,」彭德懷一邊走,一邊比劃著對大家說,「就說這山路,天下了點雨,敵人在蟠龍補充了足夠的糧食,肚子飽飽的,如果不偷懶的話,今明兩天,差不多可到綏德、米脂。這樣算來,一共是七天,同志們注意,他們走了七天!也就是說,我們這邊一打響,董釗和劉戡回援的時間也就是七天。不過,那時天氣會好一點兒,路好走一些,估計他們要不了七天時間,就會趕回來。而我們打蟠龍,少說也得四天吧,所以,時間還是蠻緊迫的哩!大家趕回去,抓緊準備,趕前不趕后嘛。無論如何4月30日完成攻擊任務,5月1日開始進攻,各部隊出手要猛,一舉打掉胡軍這個前進補給基地,叫敵人北上部隊回援不及,兩頭落空!」
「經過這裏……看樣子你是不歡迎我啊!」彭德懷故意沉著臉。
蟠龍,就是中共中央軍委為西北野戰部隊選定的新目標。它是延安東北方向一座重鎮,胡宗南在這裏設立了軍械、軍需補給基地,槍支彈藥、麵粉被服堆積如山。打下了蟠龍,胡宗南在陝北的大遊行就沒法支撐下去。因此,胡特地委派他的心腹一六七旅駐守。該旅是嫡系第一師主力,裝備精良。旅長李昆崗,曾當過胡宗南的參謀長,驕橫淫侈,心狠手辣,屁股底下又墊著蟠龍這麼一個寶座,就更不把尋常人物拿正眼去瞧。彭德懷偏就瞄準這個李昆崗。他看破胡宗南的心,說:「要是把一六七旅搞丟了,胡宗南恐怕就得哭鼻子啰!」
胡宗南的自信,絲毫沒有減輕彭德懷的壓力。無論如何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中斷攻擊行動,延長作戰時間,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彭德懷充分估計到風險。正因如此,他要穩中求進。他在午夜的門檻上細碎地踱著步子,想象各旅各團此時此刻將作怎樣的部署調整——指戰員們獻計獻策、指揮員的判斷與行動……
這句話捅了馬蜂窩,高有光把頭上的紗布一扯,氣呼呼地說:「彭總你看看,這算個啥傷?就擦這麼塊皮,背上小窟窿眼早平了,吃啥啥香,躺哪哪打雷,腳不拐手不少,到後方幹嗎?上級不是經常講,輕傷不下火線嘛——是不是啊老總,你給評個理……」
胡宗南涼著身子回炕,連哈欠都冷颼颼的。不知為什麼,他又想起羊馬河的敗績。這是頭腦清醒的代價!現在,他自信地認定共產黨軍隊主力在瓦窯堡,並向綏德、米脂方向撤退,大有東渡黃河的跡象。因而嚴令董、劉二人以九個半旅的兵力,於4月26日從蟠龍出發,經瓦窯堡向綏德、米脂一帶死死咬住不放。
「不過,我可以告訴同志們,『固若金湯』的蟠龍鎮,早已堅壁清野,沒得一個居民,更無一草一木可資利用。大家看到啰,外圍防禦以東山集玉峁為制高點,必須死守,守護部隊是敵一六七旅直屬分隊,計有一個工兵連,一個輸送兵連,一個通信兵連,一個特務連,一個衛生排,加上步兵第四四九團,配屬山炮一個營。另外,還有押送給養來蟠龍的寶雞民兵總隊1000多人,也給他們拉上山。這些人,沒訓練,可說是『烏合之眾』,談不上戰鬥力。李昆崗把整個外圍防禦任務,交給四四九團肖伯廉團長全權指揮,他自己躺在鎮上當『太上皇』。此人是好色之徒,見到女人沒命,部隊約束差,老百姓恨之入骨,說蟠龍是『淫窟』是『賊窩』。這些,對於我們取勝是有利的……」
這些話很快上了教導旅幹部小本本。特別是陳海涵,一晚都睡不好覺,跟羅元發旅長盤腿坐在炕上,點上煙,聊,直到雄雞三唱,天一點一點亮了,戰士們的歌聲在溝里響起來:「紅旗呼啦啦飄,喜鵲喳喳叫,青化砭羊馬河,兩仗打得好,把敵人兩個旅全都消滅掉。勝利消息到處傳呀,人人都歡笑……」
這是1947年5月3日黃昏,在這個無奈的黃昏中,胡宗南才真正讀到了恐懼。那是李昆崗最後一份求救電報,報文告知:扼守蟠龍鎮的兩個主要制高點——集玉峁、磨盤山及所有外圍陣地,已悉數落入共產黨軍隊之手,連補充彈藥也無從送達了!
幾天來,戰士們夠辛苦的,連續二十多個小時的戰鬥,撤出陣地后,跟著又是三四十里急行軍,到昨晚深夜1點,才趕到這個叫后徐家疙瘩的小山村。窯洞有限,許多連隊就露營在山旮旯里。仗打得急,有的人被子都沒有帶,好歹滾在土窩子里美美地睡一覺,也就阿彌陀佛。肚子沒什麼講究了,搜集到的一點雜糧,包括穀殼的樹根樹皮之類,睡覺之前就打掃得乾乾淨淨,這時候起火造飯還能做什麼指望?彭德懷飢腸轆轆地牽著馬,順著坡邊一條山羊道緩緩走下去。
迎面過來張宗遜。老遠就喊:「老總,你真是,我還交代小鬼們別吵醒你哩,你咋就起來了,才睡多一會兒!」
六連戰士郝萬龍也是陝北人,一聽鄉親們遭罪,心裏就難受得不行。他淚流滿面地告訴大娘:「您放心,我拼上這條性命,也替您老人家把仇報了!我是綏德西邊的郝家溝人,要是死了,煩您老託人給我家裡捎個信……」這話說的!幾位老太太哭成一團,說:「官長,槍子兒長著眼,像你這麼好的人怎麼會死?老天都不容啊!」哭著,她們就拐起小腳抱炸藥往前送,用衣襟兜土築工事,幫著炊事班生火做飯。戰鬥打響后,郝萬龍當了突擊隊員,一馬當先衝進一座土寨,裏面有敵一連人。郝手裡握著兩顆手榴彈,拉環扣在小指上,大聲喊道:「不想死的,舉起手來!」結果,一寨子敵兵全都成了俘虜。
「報告長官,昨天下午清澗下雨,道路泥濘,董、劉二部在清澗河兩岸安營了!」
熊向暉起身,略作概覽,靈機一動,回道:「還沒有來得及看。」
見到王季龍團長,彭德懷把高有光、趙栓虎的要求說了一遍,指出:他們兩人表現出人民子弟兵的本色。「現在,我把他們二位帶回來了,請王團長和同志們批准他們參加比武!」彭總說完,舉手向王團長和列隊戰士們敬了個禮。
各路戰報一份接一份:獨四旅十四團在新四旅七七一團協助下,向集玉峁發起攻擊,經數次衝擊,因不能壓制敵人暗火力點,障礙始終未能掃除,外壕無法通過,進攻受阻;七一四團以及剛剛配屬獨一旅的八團,佔領了老莊、新莊科等高地,部隊本該乘勝前進,分別向小廟梁和磨盤山發展戰果,但因準備不足,協同不好,火力也不緊湊,七八個小時的攻擊不見起色;三五八旅……彭德懷立斷:停火休整,總結再戰!
說話間,蟠龍鎮已經盡收眼底。此地相距延安45公里,鎮子坐落在一個小盆地中央,正好是兩川匯合的三角點。周圍群山環抱,地勢險峻,易守難攻。特別是鎮東、鎮西兩道山樑,伸出多個制高點拱衛著鎮街,十分有效。全鎮只有三條進出道路,東達永坪、清澗,南下延安,北通瓦窯堡、綏德。位置重要,地方狹窄,所以守備兵力不宜太多,但必須得力。李昆崗除分兵把守隘口之外,還在四面山上構築了外圍防禦工事。這些工事稀稀拉拉連起十六個寨子,一呼百應,火力可以互相支援……
然而,胡宗南接到這份電報,臉上卻沒有喜色。對於董釗的夸夸其談,他已領教得夠多。於是,他一面好言相撫,讓董釗轉達他對全軍將士的「問候」,一面不急不忙地提出:「速將戰果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