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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反擊 第十五章 東出隴東北上三邊

第二篇 反擊

第十五章 東出隴東北上三邊

這是個要命的地方,自然環境極為酷烈。戰士們剛走出洪水咆哮的子午嶺,轉眼間水又成了稀罕物。光禿禿的黃土高坡上,幾十里地見不著水源是常有的事。當地老鄉世代儲水一如儲糧,家家都在窯旁起窖,從塬上挖溝把一點可憐兮兮的雨水引過來。據說出於凈水的考慮,水窖里必須倒進一些羊糞或馬糞蛋子。你不用嫌水的味道不好,能夠喝上一口這種「糞蛋蛋水」,就算很講究了!多數情況下,窖子里只有泥漿。泥漿也得往嘴裏灌,所謂「過了八百里火焰山,一眼望不盡老沙灘」,當年孫大聖都在這裏犯了難,何況肉眼凡胎!時近6月,雖說清晨沙粒上還凝著霜色,冷得鑽心,可一到中午,驕陽似火,烈焰騰騰,烤得人口鼻生煙,別說背著一連串裝具打仗,就是赤手空拳走上半天,也叫你變成一根軟麵條。
開始,保安隊那些傢伙看賀炳炎披個大斗篷,騎著大騾子,屁股後面還跟著護兵,氣派很足,而且又不避人,以為是國民黨正規軍的什麼官,心裏含糊,也沒敢動他。誰知賀炳炎大意得沒了邊,居然把保安隊誤認為是自己人,上去問人家:「喂,你們是哪個部隊的?」這一問露了餡,保安隊一聽不對頭,嘩啦拉開槍栓。賀炳炎這才察覺到情況不妙,跳下馬就招呼警衛員飛快地順著山溝往回跑。因為跑得急,路又不好走,騾馬也顧不得拉了。
「三邊」現為「寧馬」所佔。幾個月來,他們在那裡移村並戶、編保制甲,建立一套政權機構,搞得老百姓雞飛狗跳,四散奔逃。本來,定邊、靖邊、安邊地處長城腳下的大沙漠邊緣,吃糧、喝水都成問題,居民也少得可憐,這一來更是沒人煙了。眼下西野主力要在這地方跟「四條腿」的「馬家軍」再度交手,劣勢顯而易見。彭德懷命令電台跟中央前委保持全時聯絡。兩個安危掛在心上,如同兩把刀子懸在頭頂,實在叫人輕鬆不起來。
周恩來判斷得很對,彭德懷和習仲勛在蟠龍一仗之後,考慮最多的就是隴東。連續的打擊,胡宗南被迫「乖」了許多。他將主力統統拉到延安安營紮寨,大有雷打不動的架勢。而西北野戰部隊撤至安塞,一蹲十天,人要糧馬要料,區區小縣,長久下去勢必難以支撐。而安塞距延安近在咫尺,胡軍又抱成一團,兵力懸殊的情況下,是不便輕動干戈的。到安塞這七八天,說是休整,彭德懷心裏一塊石頭從沒挪過地方。他成天趴在地圖上找啊、量啊……困了,打個盹;餓了,喝口糊。習仲勛說:「我的老總,你這麼熬,怕是扛不住呢!」彭德懷錶情嚴肅,沒有言語。習仲勛只好吩咐管理部門將警衛員排上班,輪流守著彭德懷,吃喝拉撒睡,全方位保障。
現在怎麼辦?王震將自己里裡外外燃燒起來,急速地思考對策。他知道局面會越來越不好把握,現在最要緊的是加強郭、廖二人指揮力量,有效地掌握部隊。「恩茂,你去三五九旅,」王震的目光守住瞭望孔,頭不偏、臉不轉地對副政委王恩茂說,「你騎馬從後山溝趕過去,差不多一公里多點路,8分鐘,我給你8分鐘!」
至於攻擊敵陣地一次不成功,不另想辦法,而作無效的反覆衝鋒;衝鋒到敵人工事面前受阻時,停留在敵人火網之下,不知轉移地區和做工事;衝鋒前進挺胸屈身而不匍匐;敵人打手榴彈不知疏散卧倒;不觀察利用地形常挨冷槍;炮火零亂缺乏組織指揮以及步兵不認真迫近作業等,更是一言難盡。
熊向暉如釋重負地迎上去,故作肅穆狀:「胡先生,有事您請吩咐!」
消息傳到西野司令部,彭德懷笑了。他踱近地圖,說:「老習呀,我猜就是這樣。現在,主動權又在我們手裡了。我們只要稍作反應,哪怕是東移一小步,胡宗南也會叫『馬家軍』跟上來。好嘛,他跟『二馬』一東一西,我們夾在當中,正好『圍而聚殲』,如意算盤打得真不錯哩!」習仲勛說:「我看『馬家軍』未必就聽他胡宗南的調遣。」「那可不敢斷言,」彭德懷分析道:「合水一仗給他們佔了上風,正在那裡神氣得不得了呢。更何況,老蔣最近又待他不薄,給了官,給了雲麾勳章,又給了武器,一大批美國貨啊,都是排子槍。受人錢財為人消災,總得表現一下子嘛!」說到這裏,他放低了聲調,手中的紅鉛筆在地圖上找到陝北三邊一帶,重重地畫了個圈,嘆道:「就是黨中央毛主席他們有點兒險情啊!」
接著,彭德懷去打環縣馬惇靖。這是一次有準備的攻擊,部隊全都憋足一股勁。彭德懷命一縱三五八旅打頭陣,狠狠砸下去!值得回味的是,久經沙場的彭老總此番的「四面合圍」竟偏偏出了個明顯的疏漏——城東塬沒有部隊佔領。這等於是一隻手攥緊了萬鈞雷霆,而另一隻手又輕輕地網開一面。自然,招架不住的「寧馬」溜出了東塬,夾著尾巴朝黑城岔方向逃遁。彭德懷把追殲殘敵的任務交給王震的二縱。因為第一拳挨得太重,逃敵狼狽極了,什麼重炮、輕重機槍、駱駝馱子上的彈藥和糧食,統統甩下了。甚至連步槍和馬刀也丟得遍地都是,指戰員們越追越起勁,部隊士氣大振,前幾日失利的沮喪煙消雲散。
戰士們就躺在光禿禿的塬畔,眼望蒼天,苦澀地回憶著剛過去的一幕幕……這是西野部隊較早與「馬家軍」的「四條腿」交鋒,它刻入每個指戰員的心裏。要記下的實在太多,王恩茂在當天的日記中論及作戰經驗,就曆數出五條:「一、與任何敵人戰鬥,均不能輕敵;二、攻擊敵人城鎮、據點,必須攻克敵主陣地,才能結束戰鬥;三、攻擊任何敵人,均須控制強大預備隊;四、炮火作用很大,但無論如何不能單純依賴炮火解決問題;五、攻佔一個陣地,必須對付敵人的反衝鋒。」
部隊不得不提前出發,沿陝甘寧三省邊界線,向首攻目標定邊前進。第一天就開始喝泥漿。那黃泥巴湯又黏又稠帶著難以沾唇的苦澀味,真是沒法解渴。大家邊行軍邊談論著艱苦,說著說著,隊伍整個兒踏入大沙漠,澀嘴的泥巴湯也沒得喝了。沙漠上風沙瀰漫,炎日熏烤,戰士們飢腸轆轆卻不敢把炒麵往口中放。有的人掉隊之後就再也不趕隊伍,軍紀也不管用了,某旅逃兵最多時每天達八十人!這讓各旅、特別是營團幹部大傷腦筋。彭德懷天天都要親自看各縱、各旅的宿營報告。這天,他正在為此事皺緊眉頭,忽見年輕的電台主任汗流浹背跑來哭喪個臉,「老總,不知為啥子,我們跟前委的電台聯絡信號五分鐘前突然中斷,怎麼也呼叫不出來!」
6月1日這天,王震從清早到午後,連水都沒有喝一口。他要給彭德懷和習仲勛打電報,檢討合水失利。顯然,因為這一失利,影響了整個戰役,王震深感自己負有重要責任。但是對於「青馬」的「英勇善射能戰,行動迅速膽大」這一點,他又有一肚子話要說。他覺得在彭、習面前陳述這一點,「實非誇大以掩過錯,亦非認識為不可消滅敵人」,而只是希望藉此對「青馬」的特點有所認識,「可供今後行動方針之資料」。王震的報告作得那樣沉痛。他在執筆擬寫「戰役共傷亡八百餘人,幹部傷亡尤為嚴重,彈藥消耗特大(九旅近乎打光),必須移至一個地區整頓幾天」這幾行文字時,淚滴差不多都要下來了!
握手之際,熊向暉將所有可能都想了一遍。他暗暗決定,離開陝北之前,須與組織聯繫一次。
王震有點兒奇怪,敵人不過是前方警戒部隊,怎麼就這麼硬?他想了想,說:「不要理他了,我們干我們的,你跟王恩茂指揮三五九旅攻合水,獨四旅再給你一個十二團,怎麼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它圍起來再打,要快,部隊跑步,動作九-九-藏-書慢了他們會溜,他們是騎兵,四條腿!」
回答說沒有,還說羅元發旅長也趕到前面去了。
是因為這一聲來得突然、意外,過於低沉、陰冷,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熊向暉禁不住一驚,乍出一層冷汗。但他隨即抬頭笑道:「胡先生,有事啊?」
這可急壞了王震,太陽穴上的粗筋暴起老高。二縱指揮所幾乎成了一個囚牢,王震真想策馬直奔前沿部隊,看看究竟敵人是怎樣三頭六臂。但是,他是縱隊指揮員,當然不能由著性子來。他將一壺千珍萬愛帶在身旁的烈性老白乾擰開蓋子舉在手上,聞一聞,狠狠地喝了一口。待要再喝,被警衛員上來攔住了。王震只好無奈地望著小警衛員那雙眼睛。這是戰前他們彼此間的私約,是自己親自授予了他這個權力。作為指揮員,應該言而有信!王震不得不將雷鳴般的吼聲壓到心底深處。他重重嘆口氣,用壺蓋倒滿白酒,朝自己臉上用力潑灑上去,然後擰緊壺蓋,把大半壺余酒不情願地交給警衛員。
即便舊事重提,熊向暉也還是感到思想準備不足。他腦子裡蹦出的第一個信號就是:胡已擺脫精神困境,有所決策!
周恩來和陸定一聽了都哈哈笑起來。周想了想,說:「是啊,定一,小鬼們的話是個玩笑也有實情啊,我看,彭、習的真正用意恐怕就在於此……」
楊步浩觸動了心事,說:「我逃難逃到延安川口,內人和女娃娃餓死了都沒處埋,埋到地主地上,就欠下一輩子的閻王債。紅軍來了,共產黨在川口建立了政權,給我分窯分地,我豁出這條命也報答不完毛主席你的恩情!」
駐守慶陽的「青馬」新編騎兵第八旅一個團,終於耐不住寂寞:他們倚仗膘肥體壯的烈馬和剛從美國人手中得到的新式排子槍,大呼小叫以聖戰者自居,戰刀高舉在手,口號不絕於耳,一路黃塵瀰漫、氣勢洶洶,直奔合水而來。負責打警戒的教導旅全力迎戰,但畢竟倉促上陣,對方又全是馬隊,來勢迅猛。速度之快,是過去在陝北與胡軍交手時少見的。王震一看這架勢,知道硬頂肯定扛不住,便趁該敵與教導旅專心爭奪一個叫馬家嘴的山頭時,命獨四旅突然從馬蓮河一線悄悄插到這股敵人身後,斷其退路——起碼做出這種姿態。
周恩來出現了。他神采奕奕地朝會場巡視一遍,健步登上掛著毛澤東和朱德巨幅畫像的主席台。身後跟著陸定一,以及中共西北局副書記馬明方、邊區政府副主席賈拓夫。馬、賈二人是帶著邊區政府林伯渠主席撥出的6億元現金來犒賞部隊的;而周恩來作為中共中央副主席,專程從百里之外趕來參加會議,事件本身就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按照毛澤東的意圖,周要在會上宣布:中共中央仍在陝北,毛澤東仍在陝北!顯然,這是個震天響的消息。毛澤東說:「不僅讓邊區軍民知道,讓蔣介石、胡宗南也知道。他不是宣稱搗毀了共匪老巢嗎?擒賊先擒王,可事實怎麼樣呢?我毛澤東還在陝北,他失敗了!」
不管怎麼說,攻克環縣算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勝仗。部隊雖然勞累一點兒,傷亡倒不大。最令人鼓舞是俘獲的資財和武器裝備非常可觀。短期內有吃有喝,許多人還領到一支新傢伙,怎能不開心呢?前一段戰士開小差的現象明顯少了,全軍上下皆大歡喜。休整是愉快的,幹部們忙著開會研究戰例,戰士們隨意搞點訓練,環縣川里川外部隊駐地,到處都聽得見歡聲笑語。相比較而言,野司駐地反倒顯得有些沉悶,除了滴滴答答的無線電發報聲,就聽不到別的聲音。大家連說話和腳步都放得很輕,生怕驚動了什麼。這當然與彭、習兩位主要領導同志的情緒有關。
祝捷大會會場選在真武洞南邊的延河灘上,當地人俗稱「馬王灘」。幾天前,中共安塞縣委便組織民工在灘頭依勢修築了主席台。各部隊的戰績表和花樣不等的戰利品,統統陳列在場子邊上。3月14日下午開會,一大早部隊就在駐地集合往會場帶。剛打勝仗的指戰員們,休整的幾天工夫,剃頭的剃頭、刮臉的刮臉,沾著蟠龍李昆崗的那點「洋財」,都換上了單衣,加上新槍新炮往肩頭一扛,精神面貌好極了!過午時分,野戰部隊、地方部隊、游擊隊和安塞縣地方群眾5萬多人,差不多就在馬王灘聚齊。河岸邊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腰鼓隊和秧歌隊,攪得黃沙瀰漫,一個彷彿過去了很久的陝北高原歡快景象,又回到這些穿著對襟小褂、扎著白羊肚頭巾的人們心中。

攻環縣網開一面放馬歸山,走沙漠收復三邊打馬北上

保安隊追了一段沒追上人,卻逮著了賀炳炎的騾子。那匹馬到底是調|教過的,保安隊奈何不得它,它就一路飛奔跑到我方一縱陣地。恰好遇到廖漢生,當眼認出是賀炳炎的坐騎,大吃一驚,趕緊打電話到野司查問,這才知道賀炳炎原來有驚無險。那匹替主人受累的騾子被保安隊吆二喝三帶到蟠龍鎮,夾在李昆崗的騾馬群中待了好幾天,最後又被繳獲回來。「騾歸原主」,人人都說,「賀大胆」命大福大造化大,玄玄乎乎的故事都可以編小說了……
二縱和教導旅最初一戰是在5月28日。按當時的行軍序列,教導旅是前衛,二縱部隊殿後。中午時分,前衛一團到達合水以東20多里的蒿草鋪,突然與「青馬」新編騎兵第八旅警戒部隊遭遇。敵我雙方不由分說展開槍戰。因為是初戰,彼此都想以氣勢壓倒對方,鉚足一股勁往死里打,所以,雖投入部隊不多,但戰鬥異常激烈。
郭鵬急忙下令,從七團和九團各抽一個連搶佔有利地形,阻止這股狂風暴雨般席捲而來的騎敵。但是太勢單力薄了,騎敵如同潮湧,兩個連豈能擋得住!
實際上,可供三五九旅選擇的再攻方案只有兩條:一是先解決合水北山敵主要陣地,然後攻城;二是相反,先攻合水城,再殺回馬槍,解決城北敵主要陣地。王恩茂一路掂量。他力主第一方案。目前現實擺在這裏,「隱蔽、突然」已經談不上了,不把外圍據點整理清楚,就冒冒失失攻城,勢必腹背受敵。部隊前面破城,屁股後面沒遮沒攔地給人家打,怎麼架得住!
王震說:「羅元發的教導旅繼續打警戒,『青馬』一〇〇旅就駐在慶陽、西華池,近得很,不把這個冤家抗住,合水怎麼打?一定要抗住,斷絕增援!如果羅元發他們幹得順手,可向西峰鎮發展進攻。大部隊打下合水就直攻西峰鎮,不要在外圍據點上花太多時間,耗時太多,敵人全集中到大據點上,就不好打了!」
彭德懷喜歡閱讀這樣一類具體詳盡的戰報。他對那些大而無當的東西不感興趣。二縱的遭遇在老總心中擰成了一個「結」。這個「結」由來已久。早在1935年秋徐海東的紅二十五軍與「馬家軍」激戰平涼馬蓮鋪之後,彭德懷就聽說西北有支「四條腿」的國民黨部隊,「一手拿古蘭經,一手拿槍炮」,很有些說道。什麼借教建軍,以教治軍,內部不分族別,強制回化,信奉伊斯蘭教;什麼以「護教保教」挾制官兵,鼓吹殺死10個仇敵即可升天見真主,因而戰場上人人捨命、寧死不降等,傳得神乎其神。及至到了1936年夏西路軍慘案發生,彭德懷對「馬家軍」的認識有了切近感。精神信仰——哪怕包含著政治陰謀是一方面,戰場上驍勇——哪怕帶有蠻荒野性也是一個方面,而脫離戰場之後對生靈的屠戮及種種喪失人性的狂妄,則又是另外一個方面。這一次,彭德懷算是有了切膚之痛。但站在西北戰場的高度考慮,他還不急於立即著手報一箭之仇,而是沉下來用心去醞釀一個大的策略。
毛澤東問周恩來,就目前中央掌握的情報看https://read.99csw.com,蔣軍裏面有多少趙壽山似的人物?他要求周恩來加強聯絡,發動全軍中高級指揮員,都來積極主動地做這項工作。「瓦解敵軍,不戰而屈人之兵嘛,這一點,要向老彭學習呀!」毛澤東說,「當年西安事變,沒有簽字就放了蔣介石,趙壽山在三原拍案大怒,極為不滿,老彭就花了三天時間跑去做說服工作。沒得當初,哪來今日?」
這天,熊向暉遞上文件又要離開,忽聽胡宗南在背後叫道:「等一等!」

周恩來犒師真武洞,楊步浩敘舊馬王灘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彭德懷丟下手頭的活兒,與習仲勛並肩迎到村口,老遠見到周恩來等人一溜煙塵過來了,習仲勛在馬背上就喊:「歡迎!歡迎!」彭德懷也跳下馬,滿面笑容迎上去,同周恩來、陸定一及警衛人員一一握手,說:「你們走得不慢,路上沒出么子事吧?」然後就站到一邊,望著習仲勛和各位大聲地寒暄,沉默寡言地笑著。
彭德懷不假思索地回答兩個字:「要走!」
從王家灣到安塞,俗稱110里。周恩來、陸定一和警衛班的戰士們上了路,打馬順著延河往前趕。天地間,陽光、春風一應俱全,山野的嗒嗒馬蹄聲鼓點般敲打著這個喜氣洋洋的5月。
陸定一邊舒胳膊一邊應道:「彭德懷和習仲勛同志很會選擇休整地點,真武洞真武洞,練兵習武再好不過。我還聽說那個洞子很深,一直可以通到隴東、寧夏哩!」
王震更是如此。他想起當年三五九旅在南泥灣大生產第一次認識楊步浩時的情形,心潮起伏,不能平靜。楊是被派往三五九旅指導生產的,那時就已評上勞動英雄。當楊聽說毛主席也要親自勞動,也要上繳公糧時,當即就向王震表示,要替毛主席代耕並繳公糧。秋後,楊步浩果然給毛主席送去一石麥子的代耕糧。
事實上,中共方面對此早有判斷。在周恩來親赴真武洞犒師之前,毛澤東說過「胡宗南要來拜訪我們」的話,這曾使他對彭德懷西出隴東的方案多思考了一點時間。然而,最終的決斷還是作出來了。就在祝捷大會召開的那天,毛澤東致電周恩來、陸定一、彭德懷和習仲勛:「完全同意六月作戰方針,除留警七團于現地外,全軍出隴東……」
經過九天急行軍,部隊踏進入跡罕至的子午嶺。這是當年紅軍長征初到陝北與劉志丹勝利會師的地區,指戰員們重返故地,往事歷歷,正當憶歲月崢嶸,想不到老天爺突然變臉,一場大雨倒下來,使得山洪暴發,頃刻間千溝萬壑狂嘯奔騰,整整齊齊的部隊一下子分割成七零八落,彼此在雨中隔山相呼,可望而不可即。
仗打到這個份上,王震似有萬箭鑽心!但這是個從不肯輕易低頭的硬漢。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千錘百鍊的三五九旅怎麼會輸給這群馬背上的烏合之眾?但事實已不容置疑。他敏感地注意到王恩茂和廖明在報告戰場情況時,用了「屍橫遍野」和「血流成河」這樣的詞語。他當然知道三五九旅的處境,旅長郭鵬又負了傷,被抬下指揮所。但是,大仗惡仗對三五九旅來說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南下北返途中,絕處逢生、反敗為勝的戰例成把抓。眼下,能否考慮給予必要的增援……王震急切地思慮著,忽然接到野司通報:偵知「青馬」駐寧縣一〇〇旅已兵分兩路,正向馬蓮河東岸的合水步步進逼。
憶及「西安事變」,周恩來感慨萬千。外界提到中共出面調停大功之人,主要是提周親赴西安之舉,而實際上,當時幾乎是全黨動員,個個上陣,更多的無名英雄功不可沒。就說這個趙壽山,除了彭德懷之外,任弼時、賀龍、左權、楊尚昆、陸定一、王稼祥等一大批人,都「朝夕往還」地做過工作,這才使其「獲益甚大」。
以彭德懷的判斷,胡宗南興兵北上,中共中央在王家灣是待不下去了。向北轉移,胡、馬防線接合部的「三邊」地區是唯一選擇。那麼,西野主力下一步攻擊箭頭就只能指向北而不是南,這同樣別無選擇。到目前為止,胡宗南最擔心的還是彭德懷南下關中,那是陝中糧倉啊!還在合水一仗熱火朝天時,胡即命令整三十六師急馳關中,分守長武、彬縣、旬邑三地,就常識而言,彭德懷西出隴東而不圖關中,似乎不好解釋。可是,彭德懷現在卻選擇了北上的大方向。他舉起一個手指從合水出發,溯環江而上,越慶陽、曲子,抵達環縣。他敲定了環縣。駐守環縣的是寧馬八十一師,師長馬悙靖,是時任國民黨西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馬鴻賓的兒子。
「再調一個營!」情急之下,郭鵬已無心商議,抓起電話就喊。他要七團把預備隊三營調上去。可是,三營還沒有跑到位置,騎敵已經刀劈馬踏一陣風似的沖了過去。敵我之間,馬上馬下,根本不可同日而語。三營一槍都沒來得及放,傷亡就已極其慘重。郭鵬正不知怎麼辦才好,忽又聞報合水城北葫蘆巴高地守敵,突然大開城門迎接援軍。這是一個稍縱即逝的轉機,他心頭一動,顧不得與王恩茂和廖明招呼,當即就從半山坡上的指揮所撲出來:「我下山去組織反擊!」誰知剛跑出指揮所,一顆流彈嗖的一聲飛過來,他只覺得手臂被重重一擊,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什麼?我們犧牲那麼多同志,不斃掉這小子就算便宜他了,怎麼還放他?」全軍上下沒有想得通的。如果不是彭德懷親自跑到俘虜營宣布這一決定,誰敢說這是事實!是的,連馬奠邦自己也鬧糊塗了。不是說被共產黨捉住就要割舌頭、挖眼睛、活剝人皮嗎?咋就……他望著面前這個平平朴朴的中年人,一再揉眼睛。看守戰士告訴他彭德懷的名字,他傻愣在那裡好半天,終於醒悟過來,急忙在衣襟上蹭蹭手、躬身撫胸,行了個穆斯林「都瓦」禮。然後,他將信將疑地揪著衣角,嘴裏嘟囔一大串只有真主才會聽懂的話。
傍晚的黑雲重壓下來,天地只留下灰濛濛的一條虛線,恍恍惚惚、隱隱約約的虛空間,教導旅和獨四旅傷痕纍纍的戰士們,在默默掩埋烈士。殘煙縷縷和橫七豎八的無頭遺屍——當然也有少量被勇士們用短刀捅倒的騎敵與敵馬,把幾公里曠野塗抹得黏稠而峰巒疊嶂。晚風嗚咽,馬蓮河的濤聲錐心刺骨,但指戰員們還是打起精神完成一切。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勝利的結局。幾分鐘前,王震司令員在電話中跟教導旅旅長羅元發和獨四旅旅長頓星雲就是這麼肯定的。王恩茂與郭、廖對於這個勝利更為看重,他們作出種種假設,每種假設都足以造成極為嚴重的後果。現在,這些後果一個也沒有降臨,所以值得慶幸,不失為以小的代價換取大的成功之範例。總之,這個沉重的夜晚雖然悲痛,卻也還有值得沉浸的理由。血戰了大半天,指戰員們太累了!部隊打掃完戰場,簡單地總結了一下經驗教訓,便抓緊時間休息,養精蓄銳,以利再戰。
這是個並無不當的安排。但萬萬沒想到,戰鬥一打響,恰是那個「隱蔽安全」的小土堆,突然彈如雨下。原來,敵人在這個高地上早已配置了相當重的火力,步槍、輕重機槍和各種口徑的小炮,頓時與正面敵火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密密麻麻的火網。天亮一看,什麼「小土堆」,原是綿延於二郎山、蘆家塬、南寺塬、西關山等高地一溜兒下來的又一個正兒八經的高地,一打問,才知道叫「葫蘆巴」。這樣一個有名有姓的高地,地圖上竟然沒有標示!
三五九旅被困在合水城下,步槍手榴彈失去往日的威風。整個戰場混亂一片,幾乎聽不到爆炸聲,只見馬刀閃爍,叮噹響亮,鮮血濺得天都紅了!騎敵身上、臉上全是血漿,個個成了血人兒。鞍邊的腳鐙上read.99csw.com是血,高筒皮靴上是血,戰馬奮起的馬蹄上是血,連拋向蹄掌後面的泥點都是紅色的!死亡已經不是什麼問題,戰士們手中握著手榴彈,不知該往哪兒扔。他們啞著嗓子大聲喊:「拼啦!拼啦……」毫無懼色地撲閃在敵人馬群中間。一個小戰士拉開引環正要出手,卻見有戰友躍上馬背和敵人扭在一起。手榴彈嗤嗤冒著白煙,猶豫間,另一騎敵衝到了面前,一刀下去,小戰士倒下了,手榴彈也開了花,敵坐騎受了傷,嘶鳴著豎起雙蹄。剎那間另一個戰士衝上來,挺槍不偏不倚朝馬胸前一刺刀紮下去,結果來不及拔出,用力別了一下,刺刀斷在馬身子里。於是,他又急忙向馬背上的敵人開了槍……「拼啦!拼啦!」戰士們撕心裂肺地呼喊著,扑打著,一個一個倒下去,似乎誰都不把死亡放在心上。
彭德懷一邊揮手一邊向周恩來和陸定一談自己的想法,他希望揮師西進,鞭抽「二馬」,並打算把很有戰鬥力的綏德警備區四、六兩團留下,以保證中央前委的安全。周恩來表示同意,答應回去和毛澤東商量。
胡宗南沉吟片刻,欲言又止。終於,他下定決心,低聲對熊說:「我想好了,這裏已經沒有什麼事,你還是去美國吧,明天一早就走!」說著,他伸出手來。
奉命撤出的部隊,即刻轉移到合水西北一帶不毛之地。這裏人煙稀少、吃水困難,部隊唯一存身的辦法,就是「天當被、地當鋪」,露營山野,好處是「馬家軍」一般不願光顧。因而指戰員們得以安安靜靜地喘口氣。合水一仗對部隊震動太大了!
黎明前的黑暗,萬籟俱寂。郭鵬等人面對夜色中隱約可見的高地廓影,靜靜地觀察著、分析著。郭鵬把地圖壓在地上,捂著手電筒從左至右仔仔細細對照方位,將圖上標出的一個一個高地攻擊任務定到具體團營甚至連。最後,在前沿陣地側后隔開近百米的距離上,還有個小土堆沒有點到,圖上沒有標示,現場也不怎麼起眼,郭鵬想了想吩咐七一九團:「你們做預備隊,部隊就伏在那個小土堆後面,既隱蔽又安全,萬一一梯隊進攻受挫,你們上去衝擊距離也不算太遠。」
果然,慶陽來的「青馬」援敵著了慌。他們對這種帶有冷兵器時代鮮明痕迹的兵家大忌,有著本能的畏懼。一聽說後路被人抄了去,隊伍立刻騷動起來。驚慌的情緒是相互傳染的,不一會兒。官兵不約而同撥轉馬頭,奪路而逃。這時,又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景發生了:解放軍陣營中那些可愛而又可敬的勇士,一看敵人要跑,便趁機不顧一切猛撲上去,一個個死死抱住馬頭,或是背起步槍,追上烈馬,拚命揪住馬尾巴,嗓門嘶啞地喝令馬背上的騎敵:「繳槍不殺!解放軍優待俘虜——」他們哪裡知道,鞍前馬後露著一顆人頭,正好是騎敵血刀翻飛的極好機會,於是,這些胳膊被草靶和樹枝訓練得跟牲口一般粗的馬上屠夫,毫不猶豫刀起頭落,一如拋切西瓜。他們陶醉了,打著呼哨,瘋狂地虐笑著,在馬蓮河畔度過了平生最得意的一個下午……
有山就有路,各部隊迅速調整行軍縱隊,在山嶺之間轉了大半天,終於踏破陝甘兩省邊界,到達隴東的懷安、悅樂、合水一線。
熊向暉這些日子清閑自在而又忐忑不安。自從陝北廣播電台和新華社播發了西北野戰部隊召開祝捷大會的消息,胡宗南又是連續幾天不說話。廣播上沒有指明祝捷大會的具體地點,而只說「在距延安數十公里處舉行」。這就是說,中共根本不把他胡宗南放在眼裡,差不多與延安隔山相望了!難道這就是「龜縮延安只守不攻」的後果嗎?胡宗南痛苦地一千次一萬次反躬自問。顯然,這又是個不小的刺|激。他把一雙終日汗淋淋的手揣在褲袋,一個人在邊區銀行窯洞前的小院內踱來踱去。熊向暉每天都要例行公事似的送去機要文件,又匆匆離開。他堅持意沉丹田,嚴格恪盡職守,靜觀事態發展,而決不越雷池一步。
這句話問得王震好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是啊,我們靠什麼立足、靠什麼打勝仗、靠什麼讓老百姓舍著命跟我們走?撤出延安時,胡軍在王理河抓到30多名手無寸鐵的群眾,這些人都是普普通通的莊稼漢,一輩子清白本分。國民黨軍端著槍威逼他們交出共產黨,他們就30多人往前一站,說我們都是共產黨。問誰是領導,大家又一起挺身而出,說我們共產黨個個都是領導,是自己領導自己。事實上,他們中沒有一個是共產黨員……
5月30日拂曉,右路一縱部隊首戰得手,把蔣台攻下來了,全殲駐守在那裡的寧馬整編第八十一師六十旅二七九團(欠一個營),俘上校團長馬奠邦(馬鴻逵的女婿);中路新四旅也發展得很順利,一舉奪取悅樂,消滅青馬騎兵第二旅三團的五個連隊,俘少將副旅長陳應權和上校團長汪韜;唯有左路二縱方向碰到硬釘子,仗打得極為慘烈,收效不是很理想。
周、陸二人相視一笑,會意地點點頭。
王震大汗淋淋地舉起望遠鏡朝槍響的方向觀察了一陣,從馬背上跳下來,簡簡單單地問郭鵬:「打下去了嗎?」
正當大家熱火朝天笑談賀炳炎,一個扎白羊肚頭巾的陝北漢子登上了主席台。會議主持人王震可著嗓門介紹道:「這是邊區勞動英雄楊步浩……」說完帶頭鼓掌,台下又是一片歡騰。楊步浩是個名人,毛主席在延安時,同他是好朋友,兩人來往很密切。毛在重慶談判回來,楊捉幾隻雞、裝一筐雞蛋,專門用毛驢馱到棗園來看望。毛澤東也回送他兩盒餅乾和幾條臘肉,還有果子、糖什麼的;年關,楊又帶個秧歌隊給毛澤東送去一塊金匾,上面寫著「人民救星」四個字,毛澤東看了秧歌,在軍委大禮堂有酒有肉地招待了客人;胡宗南進犯邊區了,毛把楊接到棗園,討教堅壁清野的辦法,還讓他給美國軍事觀察組的記者答問……大家今天見到楊步浩,實際上含著另外一番寄託。所以,他沒說幾句話,台下便格外安靜。
彭德懷是智慧的,打環縣只不過視作繼續北上「三邊」的一個鋪墊,打得下打不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打。當然,這不是說環縣是可以隨意糊弄的,在戰術上,攻則必克是彭德懷一貫的決心,何況「寧馬」不比「青馬」,相對來講要弱一點。如能一舉打下環縣,合水之戰的陰影多少可以掃除一些,同樣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不負隴東之行,進一步實現對付「馬家軍」的總體策略。在西北戰場一盤棋上,彭德懷不但要區別胡宗南與「二馬」,還要區別「馬家軍」內部的「寧馬」與「青馬」。存此一念,部隊在向環縣進發之前,他才突然靈機一動,有了個神來之筆——義釋馬奠邦。
望著面前那張交織的火網,郭鵬一陣陣揪心的痛。這個意外打了他一個趔趄,他稍稍定神,趕緊調整計劃。郭鵬當機立斷,命令當預備隊的九團立即投入戰鬥,向葫蘆巴展開攻擊——幸虧當初把九團配置在葫蘆巴後面。在一絲絲愧疚、一絲絲慶幸和一絲絲提心弔膽的心緒中,郭鵬下達了這道命令,七一九團立刻由預備隊變成突擊隊,無論指戰員們的反應如何迅速,總還是有些倉促,思想上缺乏準備。而葫蘆巴高地的工事明明暗暗,火力一出現就不可一世。所以,九團一個衝鋒號打出去不到五分鐘,部隊就稀里嘩啦退下來了,傷亡很重。郭鵬眼睛紅了,急令再攻。可是,部隊趴在那麼一大片開闊地上,敵人火力是有準備的成梯次配置,我方臨時張羅,輕重武器形不成拳頭,沒法給對方以起碼的壓制,屢攻屢敗,不能奏效。
見陸定一和警衛員們都在不解地盯著自己,周恩來打住話頭,示意大家上馬。跨上馬背,他接著說:「青海馬https://read.99csw.com步芳和寧夏馬鴻逵,趁我西北野戰部隊跟胡宗南交手的空隙,連續對隴東根據地搞突然襲擊。不到一個月時間,隴東分區的合水、西華池、曲子、環縣、慶陽,五個城市啊,都給他們佔去了!這些魔鬼,慘無人道,隴東老百姓吃盡苦頭。彭德懷同志早有收拾『二馬』之心。」
彭德懷說:「碰一個是碰,碰十個也是碰,我們就橫下心,再碰他一個!」
休整日期必須壓到最低限度。中央前委已把撤離王家灣的消息通報了彭、習,劉戡的兵馬開始北上,步步進逼,而前委又確定下一步要動鄧寶珊集團——鄧佔據榆林重鎮,這個鄧寶珊動不動就跟胡宗南呼應一下,給陝北戰場帶來的威脅不言而喻。彭德懷對此早有想法,中央的決定讓他頗覺興奮。更何況,前委同時還告知,晉南的陳、謝縱隊也將於7月西渡黃河,加入到西北野戰兵團的序列,攻打榆林。然而,這一切都取決於眼前這道難關能否闖過去:中央欲往「三邊」轉移,西野主力由環縣去榆林,也必經「三邊」。
「毛主席萬歲!」口號聲驟起,掌聲如雷,人們含著熱淚交流著難以抑制的興奮。「毛主席還在陝北!毛主席和我們還在一起!」有聲無聲的默誦一遍一遍,匯成一股熾熱的暖流,在整個會場每一個人心中劇烈地涌動。閱兵式開始了,部隊情緒高達極點,指戰員們拚命抖擻著精神高喊:「蔣軍必敗!我軍必勝!」那股氣浪,使得嘩嘩的延河流水也跟著顫動起來。
「沒有!」胡宗南嘆道。稍停一停,他又意味深長地加重語氣,「沒有事了……」
台下的掌聲一浪一浪爆響起來,王震才發覺楊步浩的話講完了。接著是胸戴大紅花的戰鬥英雄們一一登台,由周恩來、彭德懷等領導同志把蓋著拳頭那麼大方戳的獎證,親手發給他們。會議最後的節目是將一大批敵三十一旅、一六七旅解放過來的戰士,補充到解放軍各部隊序列中去。彭德懷站在周恩來身邊,默默看著旅團在各自整隊補人,心裏掂著周恩來剛才在會上提出的三句口號——一是收復延安,二是解放大西北,三是同全國人民一道,消滅蔣家王朝,甚覺沉甸甸的。
聽了周恩來介紹真武洞犒師的情況,毛澤東很是喜悅,說:「你這個相亮得好,一下子把胡宗南的西洋鏡戳破了。什麼『三分軍事、七分政治』,老彭才打了幾仗,已是一分不分,軍事上破了產,政治又在哪裡呢?真武洞來這麼一下子,說明問題呀!」
毛澤東高興地問他:「你為什麼給我代耕繳公糧呢?」
戰事未果,指揮員要突然冷下來,下達撤退命令,其實需要很大的勇氣。更不用說是在付出了巨大代價的情況下。
千頭萬緒的善後工作淹沒了一個最重要的主題,那就是對於敵情的分析。他們只知「馬家軍」的野蠻與慘無人道,而對其性子急、膽子大、心眼小、仇怨報復心理迫切且敢於鋌而走險這一點,似乎還估計不足。
祝捷大會不知不覺到了歌舞階段,隊伍被笑聲和掌聲弄得有些醉意。大戰之後,老友新朋聚在一起,誰都有滿腹心事需要傾訴。大家就一邊觀看節目一邊暢談體會。這一個多月來,三戰三捷,佳話連篇,新奇古怪的故事自然少不了。其中賀炳炎走單騎、騾子失而復得的事,成為人們傳談的焦點。
這其中原因是多方面的,最根本的還是基於打破固有格局、「讓胡宗南動起來,相機殲敵」的考慮。毛澤東的電報中對此信心百倍,要彭德懷「先打新一旅,再打一百旅或其他頑部」。顯然,胃口不小。陝北戰場從頭至尾就是一著險棋。若只求安,那將一事無成;唯有求險,才可能收到不世之功。這決定了必須跟胡宗南玩玄的。玄就玄在那「誘餌」太有質量了,是胡宗南乃至蔣介石一想起來就會喪失理性而無法抵禦。所以,毛澤東站在高處的神機妙算一掐一個準,總是能把擦邊球打得恰到好處,絕無誤差。
時間一晃又是一個禮拜,相距蟠龍失敗已經半個多月了。

三五九旅血流成河,馬蓮河畔屍橫遍

「全國解放戰爭最緊張而艱苦的內線作戰,差不多就告一段落了。這一年裡,解放軍消滅了國民黨正規軍97個半旅共73萬人,加上那些非正規軍,總共112萬人。這是個很好的開端,蔣介石的尾巴再也翹不起來啰!有了這一年的經驗,大兵團作戰我們也不怕啰!今後,國民黨蔣介石不管怎麼打,我們都奉陪到底!對於奪取全國勝利,黨中央、毛主席是充滿信心的!最後,我要向同志們宣布:自從撤離延安之後,毛主席和黨中央一直留在陝北,與邊區軍民並肩戰鬥!」
那麼這一新的決策是什麼呢?從近日南京方面文電來看,蔣介石對中共首腦人物仍留在陝北這一點,極為不滿。尤其又知道真武洞祝捷會的地點是在延安咫尺近旁,就更加不高興了。這一情緒自然要通過文電錶達出來,胡宗南的壓力有增無減!就在此刻,一份重要情報給他送來了靈感,彭德懷有西出隴東的跡象!而此前,美國電台測向儀已經明確得出結論:在靖邊縣的王家灣一帶,確定無疑地存在著一個電台群。
周恩來一向主張兩條戰線並舉,且以身作則,苦心經營,取得許多意外之功。比如胡宗南身邊的熊向暉,就是他在抗戰初期「下閑棋、布冷子」的結果。在經歷了撤離延安和「三戰三捷」等一系列大事件之後,今天再來回想這件事,不能不讓人格外刻骨銘心。周恩來深切地挂念起熊向暉來。
「那羅旅長呢?」郭鵬急問。
距真武洞不遠了,陸定一說:「周副主席,下馬喘口氣吧!」他個子小,壓不住馬,身子一路都在馬背上跳,驚險時屁股都脫了鞍,嚇得警衛員們在後面呼叫不迭,所以很累,滿頭大汗。周恩來也不輕鬆,他的右臂1939年夏天在延安從馬背上摔過一次,落下毛病。現在靠左手拉韁繩總不是那麼得勁。於是,大家下馬,往河邊走,想捧口水喝,順便也打濕毛巾擦把臉。
彭德懷情況不一樣。他始終處在一個具體情景之下,面臨具體對手,再用經驗與智慧戰勝對方。西出隴東鞭抽「二馬」的作戰計劃被批准之後,西北野戰兵團就在熊向暉與胡宗南握別上路的5月21日從安塞出發,兵分三路,二縱和教導旅在左、一縱在右、野司帶新四旅居中,靜悄悄地轉向陝甘兩省邊界。
祝捷大會的事,由習仲勛一手操辦。他是個活潑的人,人到哪裡吆喝到哪裡,事情從頭到尾張羅得紅紅火火。到日子了,習仲勛更忙,一會兒是邊區政府勞軍慰問團,一會兒又是中共西北局的領導同志。什麼支前勞模介紹經驗、戰鬥英雄戴光榮花等,沒有一件不催得急促。然而,再急,習仲勛都獨自擋著,決不許驚動彭德懷。直到會議前一天下午,部隊報告說:「中央來人了!周副主席也來了!」習仲勛才親自跑到指揮部,一把拉著彭德懷:「老總,你得出馬,我們騎牲口去接周副主席!」
在彭德懷心中,西出隴東從根本上來講,也還是對付胡宗南的一著棋。他從未把胡宗南和「馬家軍」及鄧寶珊放在一口鍋里煮,而總是適度地將他們區別開來,在他們之間遊刃有餘。安塞休整期間彭德懷就斷定,只要西野主力一動,胡軍「固守延安」的定力便不攻自破。果然,當得知隴東戰況而又探知中共中央大體|位置就在不遠處的王家灣時,一直猶豫不定的胡宗南再也把持不住了!儘管有此前三戰的隱痛,儘管對「馬家軍」只用眼角去瞧,儘管蔣介石一日三電督令他用兵務必慎之又慎,胡宗南還是義無反顧地下達了一道命令。他要董釗、劉戡所部撥四個半旅出來,由劉戡擔綱,分別從西、南兩面,以鉗形攻勢直撲王家灣!
喝了read.99csw.com水,擦過臉,周恩來敞開衣扣,往高坡上站了站,一任小風鼓盪胸襟。「定一呀,」他說,「我們要去的那個地方,據說是道教真武祖師修行的洞府,地氣旺香火也旺,聲名遠揚啊!」
那還是在蟠龍戰鬥之前,獨臂英雄賀炳炎由晉綏軍區第三縱隊副司令員兼獨五旅旅長,調任一縱隊當副司令員。他是個有名的「賀大胆」,在當時敵我陣營那麼抵近的情況下,竟然從蟠龍東面野司所在地,只帶一個警衛員,一頭騾子一匹馬,橫穿敵我之間,到蟠龍西面的一縱走馬上任。許多同志都勸說他別這樣冒險,勸不住,賀炳炎把大斗篷一披,拔腿就走。結果走到中間,不出所料,跟敵人保安隊撞上了鼻子。
幾個小警衛員信以為真,都說,那多好啊,今後部隊到隴東和寧夏打仗,可以從洞子里鑽,隱蔽接敵神出鬼沒,不用披被單、插樹枝,露天趴地上過夜了。
「同志們,」周恩來洪亮的聲音被延河灘上親切的微風徐徐傳揚,「我代表黨中央和中央軍委,代表毛主席和朱總司令,向為保衛陝甘寧邊區、保衛延安、保衛黨中央和保衛毛主席浴血奮戰的全體指戰員,表示親切的慰問!熱烈祝賀邊區軍民取得了粉碎胡宗南進攻的巨大勝利……」
人們狂歡是有理由的。從3月19日三五八旅最後撤離延安,到5月4日蟠龍被克,前後不過一個半月時間,西北野戰部隊就在青化砭、羊馬河和蟠龍鎮「三戰三捷」,殲敵一萬四千多人,活捉了三個少將旅長,其中兩個是「金剛級」。尤其是拿下蟠龍鎮,軍衣、麵粉、山炮、子彈、醫藥和騾馬,成千上萬的物資,在窮見閻王、苦見黃連的陝北簡直就是命|根|子!這些勝利,哪一條都足以使邊區軍民威風大長、信心倍增。
這一來,仗就完全落入俗套,按部就班。陣地對陣地,而且敵人是從容有備,我方則重開鑼鼓。王恩茂見郭鵬耷拉著臉,說:「沒有辦法的辦法,只能如此。否則,部隊犧牲不起!」郭鵬咬咬牙,他還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被動的局面。時間來不及多慮了,他同意電話報王震,說:「看看王司令是什麼意思。」王震豈能有回天之力?電話里就痛痛快快地告訴王恩茂和郭、廖二人,「你們看著辦,總之要靈活機動……」這個指示的潛台詞是很明白的。於是,天一擦黑,王恩茂就和郭、廖重新組織力量,再從城外據點打起。可是,部隊剛剛展開,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雨劈頭蓋臉澆下來,把精心擬訂的全部計劃,都澆成了黃湯!
楊步浩說:「今年正月初七,我去給毛主席拜年。毛主席問,『楊步浩,我們要走了,你是跟我們走,還是跟游擊隊走呢?』我想了想,婆姨死了,留下三個娃娃,還咋走咧?我說:『我離不開這裏,我打游擊去!』和毛主席分手以後,我就扛槍當了游擊隊員……」楊步浩一口橫山縣老家的土話,說一句,磕巴一下,可台下人聽起來卻特別受用,許多人聽著聽著眼眶都紅了。
這個消息使毛澤東比任何時候都備感振奮。趙是當年楊虎城將軍舊部中的重要人物,自1945年7月其部屬第十七師在河南洛寧舉義后,蔣介石即對他和他的第三十八軍加緊了控制。他被明升暗降,任命為蔣氏嫡系第三集團軍總司令。這種吊進麻袋拳打腳踢的處境,當然是最不堪忍受的。於是,趙壽山借口去美國考察水利,主動卸去這個空心蘿蔔職務。如此一攤牌,他的人身安全問題便成了毛澤東及中共中央很長時間牽腸掛肚的事。
為了襯托毛澤東的好興緻,周恩來又順著話題對整個蔣軍陣營評價起來,特別指出其內部危機四伏、分崩離析的現狀,說著說著,就又提到兩個月前趙壽山歷盡艱險奔赴晉冀魯豫解放區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慶陽駐敵便傾城出動,「青馬」新編騎兵第八旅以2000人馬,分南北兩路,再度浩浩蕩蕩疾馳合水,來尋前日舊夢。情況確乎突如其來,風雲翻卷、局面複雜,疲憊不堪的教導旅和獨四旅多少有點兒茫然不知所措。因為疏於戒備,事先該扼守的隘口沒有扼守,該構築的陣地也沒有構築,匆忙上陣難免顧此失彼,致使敵人以南路作掩護,而北路神不知鬼不覺地突然插到合水攻城部隊側后。這一手非同小可,短短十幾分鐘時間,三五九旅就被推到了極地!生死存亡,只是一眨眼之間的事。
毛澤東聽完這番話,沉默許久。後來,他私下跟王震說,楊步浩的話裏面有哲學,「我們共產黨憑什麼本事得天下」?
野八團和十二團到目前為止並未使郭鵬失望。兩團攻擊正面的外圍據點已悉數拿下來了,最有意義的當然是二郎山,居高臨下,一挺機關槍便可控制整個城東。南北城地勢平坦,西城不遠處就是馬蓮河,迴旋狹窄,沒有餘地。因而,郭鵬希望奇迹能在城東發生。早在天不亮時,他就下令八團趁著夜暗條件,不惜一切代價衝到東關城下,在城關上碼炸藥,進行爆破。然而,又是一個意外,東關城門原來是由好幾道障礙重疊起來的,炸開了第一道,還有第二道…… 至此,圍攻合水的意圖已經暴露無遺。彭德懷最初想定的「隱蔽、突然」四字,已成泡影。
這時,主攻合水西北方向的七一七團,也打得很不順心。部隊按老規矩,憑刺刀手榴彈逼近敵人的外壕前沿。誰知,狡猾的「青馬」打下埋伏,待七團攻擊部隊端著刺刀衝到近前時,預伏在暗道里的敵人突然一聲吶喊,出其不意殺出來。一場刀飛血濺的短兵相接展開了!九團指戰員立足未穩,不佔優勢。而「青馬」士兵個個精熟刀法,混戰沒有持續幾分鐘,九團就血跡斑斑地逃脫陣地。郭鵬聽到報告,手壓著電話機久久不敢鬆開。現在只剩下七一八團和獨四旅的十二團了,他不知道這兩個方向會不會出現奇迹。
天色不早,部隊開始解散。領導同志們站在高處和大家揮手道別。
此時,部隊已紛紛帶離會場。各連司務長交給戰士們一個任務,每人搬個大南瓜或者扛袋小米。這是參加會議的老鄉們順手帶來的犒勞解放軍的禮物,邊區政府統一接受下來,並分到各部隊,戰士們扛著南瓜和小米的長隊,在周恩來和彭德懷及四鄉百姓的眼裡漸漸模糊,但在新華社記者攝影鏡頭裡面,卻保存了一個清晰而動人的瞬間,並在歷史教科書中佔據永恆的一頁。
說話間天色已經昏黃,夜幕就要降臨,郭鵬明白了王震的意圖,三言兩語就把部隊划拉開了。他讓三五九旅副政委廖明和自己一道親率七一七、七一九兩團,趕到合水城以北及西北,消滅袁家山、李家山、蘆家塬三個主要據點上的敵人;七一八團趕到城東,先消滅城東二郎山守敵,繼而攻城;獨四旅十二團打下城南南寺塬,在原地待機。各部隊到達指定位置時,天還沒有亮。按照預定作戰計劃,早晨7點發起攻擊,於是,眼前這兩三個小時的休息顯得格外珍貴。戰士們趴在泥土地上,乾巴巴地嚼著炒麵,嚼著嚼著,就睡著了。郭、廖二人帶著七一七、七一九兩個團的團長、政委,輕腳輕手地從他們身邊跨過去,悄悄摸到前沿。
「辛苦了!辛苦了!」習仲勛說,「部隊知道你們要來,那個高興勁啊……」說著,上去攙扶周恩來下馬。周恩來嘴說「不用、不用」,雙腳已經著地。那種精神抖擻、豪情滿懷的樣子,強烈地感染著每一個人。他邊跟大家握手邊說:「我們也是在勝利捷報的鼓舞下,快馬加鞭、如乘春風啊!」說罷,仰起脖子哈哈大笑。這笑聲在山谷間回蕩著,經久不息,直到第二天祝捷大會開幕。

出師隴東子午嶺遇雨,圍攻合水二縱隊遭難

這時,陸定一想起與周恩來在路上的談話,便問:「彭總,部隊下一步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