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蠣鷸

蠣鷸

他將方才拿在手中、反覆把玩的布料一端,亮給兩人看:「從正面瞧不出來,像這樣稍稍斜過來看,看到這裏織的這隻小小的蠣鷸了嗎?就是這裏,看到沒有?」
「此話怎講?」
「什麼馬尾巴?」
瘦松驚喜交加,問道:「阿古十郎,這件事真能成嗎?」
「哎呀呀,真是一個好天氣呀。」
「好啦,您快別發火了,禿頭腦袋燒開,都要沸出來了。」
這天恰逢偶人節,十軒店和人形町的偶人節廟會,想必已是人山人海。而本鄉弓町這一帶的長屋,即便節慶日,也是一如往常。住在長屋裡頭的浪人,坐在走廊邊上,正挽著袖子,一心一意地糊著傘面;他隔壁的老人,則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小曲兒;水井那頭傳來搖摺缽清洗蜆貝的聲音。
庄兵衛邊大步往前走著,一邊說道:「這還用問?肯定是塞進藤條箱,從一橋那裡運過來的。」
瘦松弓起長腳蚊般細長的上身,行了一禮,調轉腳跟往一橋方向跑去。
「就是那個馬內侍的辭世和歌,那首歌我也想過了,看來渡邊寫這首歌,動了不少腦筋。瘦松,他的子殺行為,果然事出有因。」
市兵衛讓利右衛門收集馬身上掉下的毛,利右衛門不知他要做何用,不過還是依照吩咐,每月三次往長崎屋送毛。後來他借調到江戶之機,暗中打聽了長崎尾的底細,這才知道,他們竟然誘拐附近的婦女,強命她們用馬毛做粗毛織。
花世將瓶子和酒盅,從偶人供壇上取下來,放到阿琴面前,道:「好,加油,我也幫你。」
「渡邊家住神田的小川町,『かはかっゃ』並非『濕漉漉』,而是藏衣服的地方,想來應是當鋪或者舊衣店吧。因為『かはかっゃ』也可以寫成川勝屋。」
仙波阿古十郎待瘦松五郎跑回來后,對他說道:「哎,舅舅賭氣先走了。其實因為他在這裏,我們說話不方便,所以,我就特意激怒他,把他給支走了。」
「所以我都說了,不是收手……」
「她的手指上有織布繭。若是比丘尼的手,有撞木擦痕和數念珠留下的繭,這並不出奇,有織布繭就很奇怪了。怎麼樣,明白了嗎?」
去年秋天,一家名為「長崎屋」的和服店,在京橋開張了,開始獨家銷售從中國買回來的粗毛織布料。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和藝伎們,都不惜重金,爭相搶購。一時間,上年紀的太太們,都愛用這料子做小萬結腰帶,而年輕姑娘則喜歡以之做島原結腰帶。
她一進屋裡,便走到顎十郎身邊說道:「喲,阿古先生,你好。上次竟敢捉弄我,人家特意拿來緋櫻枝條,你卻用那枝條戳我的鼻子。今天我可得好好算算這筆賬,你給我記住了。」
「這倒是,不過,反正最後破案的功勞都歸舅舅,要是被他知道,我心裏其實什麼都明白,反而不好開口。」
「乍看沒有覺得,拿到手上細細一瞧,才知道真是好料子,又挺括又別緻。我也想添置衣服,你那邊還有什麼特別的花樣,拿出來給我瞧一瞧吧。」
顎十郎又笑了,說道:「聽到你這麼念,馬內侍准得氣哭了。這首和歌出自《續同花》,是梨壺五歌仙之一,與赤染衛門、和泉式部、紫式部和伊勢大輔齊名的女歌人——馬內侍寫的,和你念的稍有出入。馬內侍好好的和歌,被你這個大老粗捕快,念得亂七八糟。話說『濕漉漉』又是個什麼鬼玩意兒?」
阿古十郎站在兩人身後聽了這段話,冷不防插了一句:「原來如此,她不在比丘尼的名單上。舅舅,這肯定是個妖怪變的。您瞧瞧,草鞋底上都沒有泥巴,不是妖怪,哪能做出這種事。說不定是那妖怪好這一口呢,哎喲哎喲,可真是嚇人。」
雖說仙波阿古十郎平時一臉呆蠢,只會傻笑,卻能迅速將如此複雜的案情分析清楚,還沉著冷靜地,把事情處理妥帖。庄兵衛的手下,沒有一個人擁有這般聰明才智。一想到如此逸才,是與自己血緣相通的親外甥,老爺子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之情。
「今天早上,鎌倉河岸發現了一具奇怪的女人屍體。我想趁南番奉行所的人還沒有趕到,讓你這個新手組員,學習見識一下,所以才特意上門找你!……你小子可得好好感謝我。喂,別在那裡支著腦袋了,快點給我下來,你這臭小子!……」
瘦松五郎看著榻榻米上堆放著的粗毛織布料,好奇地說道:「這料子窸窸窣窣帶聲響,讓人安不下心來,流行也真是奇妙。掌柜的,這到底是用什麼織成的呀?」
瘦鬆起身欲去,說道:「比起去千鳥淵調查,直接抓住長崎屋更快嘛!……」
「什麼?……」瘦松五郎吃驚地瞧著顎十郎。
阿琴抱起酒瓶和酒盅站起,往阿古十郎身邊走去,身上的粗毛織腰帶,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說道:「要是喝口白甜酒就醉倒了,倒是可靠。」
兩人趕到鎌倉河岸時,南番奉行所的人還沒到。那具女人屍體還保持著原樣,依舊泡在水中,兩人讓雜役用竹竿,將屍體撩撥到岸邊。
「有了這個案子,又能從舅舅那裡,搞到零花錢了。」
庄兵衛氣得在馬路中間跺腳大吼:「畜生,真是太過分了,競說我還不如一個孩子!…https://read.99csw.com…實……實在是太無禮了!……」
花世將布匹抱在一起,往走廊這邊拉開,伸手摸索布料的兩側,仔細查看后,說道:「我這裏沒有。」
顎十郎拿過阿琴的腰帶,仔細打量兩端,突然說道:「喂!瘦松,花世,這裏也有蠣鷸!……」
「你昨天也聽到了吧。說粗毛織這種料子,經線用羊毛,緯線用駱駝毛——江戶城又不是中國河西,既沒有羊也沒駱駝。」
「好嘞,我明白,早料到事情會這樣……」瘦松拍了拍錢包笑道,「軍費都在這裏。」
他偶爾會去金助町的舅舅家露個臉,找出一點兒由頭,向老爺子要點零花錢,之後便穿著那件衣領早已污跡斑斑的羽二重料袷褂,去柳橋的梅川、中洲的四季庵這類奢侈的高級館子,手插在懷中,大大方方、厚著臉皮走進去,叫上一份覺彌醬菜配茶泡飯吃了,丟下小判一兩,再晃晃悠悠地踱回家去。實在是個怪人。
「啰唆!」
「正合我意,有錢喝酒啦。」
松五郎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本捕犯錄來,指著謄寫和歌的地方說道:「怎麼樣,確實寫的是『小睡衣襟濕漉漉』吧?」
「明白了!……也就是說,這姑娘被人拐騙,還被迫用自己的頭髮,製作粗毛織。」
掌柜的搓著手道:「其實我覺得,這平紋布更好看,當然,價格也是平紋的稍貴一些,請看。」
事情是這樣的……
「嘿嘿,承您美言,這事一開始還挺複雜的,可是,最後,犯人切腹自殺了,這不就一了百了了嗎?這個案子,想必就算是您出馬,也準會束手無策。」
花世拿過布料,反覆調整角度,仔細地觀察,最後驚道:「真的,有個蠣鷸!」
燦爛地春光在破舊的榻榻米上,灑了一地光點,晾衣架前生起了一片陽炎光暈。
南番奉行所的人剛走,瘦松就來了。
「有了有了,大有眉目!……」
「那我來真的了?」
南番奉行所的同心侍衛稍後趕到,三下五除二驗完屍首,做了一些記錄,便和庄兵衛點頭致意,速速收隊走了。
「此外還有女人的頭髮。所以,就出現了沒有頭髮的比丘尼。」
「那好,蠣鷸屬於什麼類型的鳥?」
「說什麼呢,真是糊塗捕快。哪有向外行問犯人逃沒逃的?」
「若是在日木織的,我剛剛也說了,既沒有羊毛,也沒有駱駝毛,這麼一來,怎麼辦呢?」
「瘦松,這首歌不僅用字奇怪,這整首和歌都很怪。『露宿野地草做枕,小睡衣襟濕漉漉,悠悠夢中輕述說,快快想起勿忘記。』這哪裡像辭世和歌了?且看『悠悠夢中輕述說』一句,感覺他最後還在猶豫,而『快快想起勿忘記』則好像想讓人察覺到些什麼。」
「此話怎講?」
「哎?……」
「最後查明渡邊利右衛門,為什麼要到處割馬尾巴了沒有?」
庄兵衛表面上嫌外甥十郎,就是不把自己當舅舅,只顧恣意妄為,恨他恨得牙痒痒,可是,心裏其實對十郎百般寵愛。
瘦松稍一思考,猛地答道:「千鳥淵……」
顎十郎苦笑道:「其實我也是剛剛想透的。」
「其實這都不算是我的功勞,這兒件事的組合,一開始就是合乎道理的。」
「您不是說,那是料子乃日本人織造的證據嗎?」
「剛剛嗎?……」松五郎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
「那你先把這條腰帶解下來吧?」
花世說:「過幾天再挑。」把長崎屋的掌柜打發回去,有些不快地皺眉道:「為什麼要織這個花紋呢……總覺得有點害怕呢。」
「原來如此!……」松五郎點頭答應著。
「那什麼來著……」瘦松五郎沉吟片刻,一拍大腿,慢慢開言,「啊,是這麼寫的:『露宿野地草做枕,小睡衣襟濕漉漉。悠悠夢中輕述說,快快想起勿忘記。』」
「哦喲!……」松五郎冷笑著咂了咂嘴。
庄兵衛性急地問道:「怎麼樣,身份查明了嗎?」
阿古十郎摸著下巴,嘿嘿笑道:「琴姑娘,我如果醉了,說不定會調戲女孩子哦。」
她說罷轉回布匹那邊,說道:「長崎屋的凸條布確實挺好,我看那邊的平紋布穩重大方,拿過來讓我再仔細瞧一瞧。」
「那不如去金助町吧?」
「單是割掉兒匹馬的尾巴,犯不著切腹自殺。我認為那背後,一定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到底有何原因,我還不知道,可他寫那首辭世和歌,是為了向人們傳達一些信息,這點我立馬就領悟了。所謂『悠悠夢中輕述說,快快想起勿忘記』,其實是這個意思:一件藏有重要東西的衣服,被我放在了一個地方,求你們一定要把它找出來。這和歌是他留下的謎面。」
「呵呵,辭世和歌可稀奇了,是首什麼樣的和歌呀?」
粗毛織于文政年間(1818-1829)從中國傳入日本,與天鵝絨、紗綾縐綢、鬼羅錦織一起流行一時,直到天保十三年(1842)水野忠邦推行改革政策,外來商船無法再入港口。
阿古十郎一看碎煙末也抽完了,順手將煙桿丟到榻榻米上。百無聊賴之時,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啊,您可在啊?」邊問邊走上樓梯探出臉的,是神田九_九_藏_書的捕快——乾瘦的松五郎,簡稱「瘦松」。
松五郎搖了搖頭道:「這點兒問題,最後也沒有查出來。誰叫犯人帶著秘密,切腹自殺了呢,這讓人怎麼查呀?」
「這就怪了,我從來沒有聽說中國有蠣鷸。想來中國也是有水鳥的,可那邊的人,又怎麼可能知道,這種光琳風格的圖樣呢。」
「哎呀,太讓人吃驚了。」
「北番奉行所的與力筆頭,對吧?……您每次都是這一句。好好好,快別生氣了,氣飽了會鬧肚子的。」阿古十郎連忙好言相勸,「話說回來,從上往下看您的腦袋,真是蔚為奇觀啊,好像黃銅燈油碟上頂著一根燈芯。」
顎十郎聽了,有氣無力地說道:「我也不想悶在家裡。可是出門要花錢啊,我又沒有錢,只好待在家裡生苔蘚。」
因為實在無法明著舉報,利右衛門就心生一計,即到處割馬尾巴,在江戶城中引起話題,希望上面的人能查到千鳥淵的地下織布坊。
顎十郎一臉匪夷所思,細細思索起來。
「對,確實如此。」
「我怎麼想都覺得:這料子是日本人織的。搞不好,長崎屋的粗毛織里有貓膩。趁掌柜的沒到,我們三個人再分頭去找一找。」

比丘尼

「哎呀,別說這樣的話戲弄我,都叫掌柜的看笑話了。」
「這正是妖怪的高妙之處。那雙草鞋底上沒有泥巴,卻帶著魚鱗。想必是將她裝進漁船,從大川一路逆流而上,來到這裏。您連這都看不出來,看來吟味方筆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對,正是。剛剛也說了,現在日木還織不出這樣的布,只能靠進口舶來,所以貴得很哩。」
據被救出來的女人們說,想出織一個優雅的蠣鷸花樣來,告知自己被關在地下織布坊的那位聰明姑娘,正是利右衛門的妹妹——小夜子。
「和學家跟馬尾巴啊……奇怪的組合。那你是怎麼查出來,他就是犯人的呢?」
仙波阿古十郎現任北番奉行所的例繰方,在奉行下面負責調查刑律的判決前例,可是,他卻不好好當班,只從番奉行所抱出一大堆實案錄和捕犯錄,整日摸著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瘦松失望道:「怎麼著,被他逃掉了嗎?」
「那是若年寄支配之一,負責管理江戶城大小馬廄,飼養調|教御用馬,管理御用馬和賜給諸侯的馬,在御用狩獵馬場協助驅趕野馬,還負責所有馬具的修理。兩年前,渡邊利右衛門是三里塚御用狩獵馬場的野馬役,因為看馬的眼光不錯,從御囲場被提拔進了西丸。聽說他是上總一個著名和學家的後代。」
「掌柜的不是說,布是從中國買來的嗎?」
「哦,當真?」
瘦松登時大喊道:「有這店,有這店!……小川町一丁目的川勝屋,是一家老字號的當鋪!……」
「你想一想看,江戶城裡哪兒有蠣鷸?」
顎十郎苦笑道:「您別在這大馬路上跺腳,來,咱們快走,別再讓大傢伙兒看笑話了。」
長崎屋的掌柜在金助町時,覺得顎十郎三人的行為有些怪異,出門后在隔壁偷聽,知道自己的罪行就快要敗露了。他離開庄兵衛的府邸后,立刻回家通知同夥離開,又殺了小夜子報複利右衛門,將屍體丟在了鎌倉河岸。
「原來是這麼回事,這可真是大案。不過阿古十郎,您只憑布料上的蠣鷸,怎麼能推斷出這麼多事呢?」
「可是,您要是惹他惹得太過分,難得快到手的零花錢,怕要打水漂哩。」
顎十郎微笑道:「知我者,瘦松也。妙哉!……」
阿古郎喃喃自語著,一反常態,雙手環抱胸前道:「瘦松,其中必有蹊蹺。」
正說活間,掌柜又拿了幾匹做腰帶的布料進來。三人各自拿一些布料展開,若無其事地細細查看著。可是,新拿來的布里,也沒有發現蠣鷸花紋。
「還真不是開玩笑呀,原來如此,這三段落語實在精彩啊!……」
「昨天在花世那裡看到蠣鷸時,我還沒有推斷出來,那地方在千鳥淵。直到適才,見了那比丘尼的屍首,所有謎題才一下子解開了。」
顎十郎嘿嘿一笑道:「長崎屋早就不在啦。」
「還真是。」
「大錯特錯也,這案子哪裡結了,好戲才剛開場呢。」他說罷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南番奉行所的藤波,已經收手不管這案子了吧?」
「哪裡用查,之後案子查得緊,他大概是覺得逃不掉吧,便留下一首辭世和歌,切腹自殺了。」
「這是中國河西走廊的名產,說是經線用羊毛、緯線用駱駝毛織成的。為了讓布料挺括,好像還會往裡面加入女人頭髮——這大概是謠傳吧。以前堺港的織布坊,曾試著模仿織造這料子,可到底織不出這種樣子來九*九*藏*書。」
「能成能成,此案非同小可,搞不好,還是近年少見的大事件呢。」
「真是的,像您這樣的人也真少見。怎麼樣了,現在比丘尼的案子有眉目了?」
她往十郎的酒盅里倒酒,道:「請喝吧,我今天一定灌醉你。」
顎十郎點頭道:「是有人到處割馬尾巴的事件吧?」
顎十郎從窗口探頭一看,只見舅舅庄兵衛正站在路上,赤銅色的光頭冒著蒸汽。赤紅的臉上一雙三白眼,板起臉來,好像不動明王和鬼瓦。這個老人彷彿為發火而生,其實人特別好,有些任性卻很單純,很容易哄他。他每次都讓顎十郎哄得暈頭轉向,最後被騙走零花錢。
兩人來到了神田川酒家,叫了鰻魚酒和芥未鰻魚。瘦松道:「快和我說一說,這個案子的前因後果吧。」
「嘿嘿,大姑娘,你還是老樣子,聰慧懂事。花世,誰要是娶了你,可太讓人羡慕嘍。」
痩松這邊也沒有發現,抬頭說道:「我這邊也沒有。」
花世眼尖,忙道:「哎呀,琴姑娘,這腰帶真漂亮,是在長崎屋買的嗎?」
蛀洞斑斑的舊記錄冊,散亂地丟在房間各處,仙波阿古十郎靠著滿是蠅糞、早已開裂的房間柱子,將手從袖筒中伸出,捏著長長的下巴,悠閑地望著天空。
顎十郎袖手懷中,慢悠悠地跟在後面,說道:「可這世上還有船呢。」
仙波阿古十郎和瘦松五郎兩人,來到了阿古十郎的表妹——花世的房間,花世正坐在裝飾得漂漂亮亮的偶人供壇前面,挑選著和服店掌柜拿來的機毛織布料。這料子是做腰帶用的。
花世見這兩個人進來,明眸帶笑,說道:「喲,兩位一起來了。我一會兒便來招呼你們,請坐下稍等。再過一會兒,琴姑娘也要來,等她來了,咱們一起喝一杯吧。」
「隅田川附近,和千鳥有關的地名是?」
「去大川那頭的千鳥淵搜搜,應該能找到聚集很多女人、織粗毛織的地方。犯人就不用說了,肯定是長崎屋乾的好事。」
庄兵衛面容一端,斥道:「哼,少啰唆!……你小子懂個什麼?你還沒看出來嗎,這屍首是被人穿上法衣后,丟進河裡去的,因為她沒有喝進一點水。」
可是,在奉行所調查清楚他的打算之前,這些心思便被長崎屋看穿。對方不僅派人盯梢利右衛門的行動,還威脅他說:如果告密,就要了他妹妹小夜子的命。利右衛門走投無路,決定犧牲自己,來換得妹妹平安,便將遺書縫進袖袋,拿去安全放心的老字號川勝屋做抵押,留下一篇奇怪的辭世和歌后,切腹自殺了。
「他對外號稱是從中國進口的,其實是在日本某地織成,然後打著中國貨的幌子賣高價。」阿古十郎笑著說,「而且,掌柜的說漏嘴了,說堺港曾有日本人仿製這種面料。」
「怎麼會!……」阿古十郎嘟囔了一句,心想,「要是我出哪,一定很容易就辦了!」
「這不是開玩笑,我是當真說的。」
話音未落,侍女剛好把阿琴帶進了屋裡。
「什麼!……」庄兵衛惱喪地跺著腳,「吟味方筆頭怎麼了?你嘟嘟嚷嚷地說了句什麼?給我清楚地再說一遍!……看我以後還管不管你的事!……」
「哦?」
瘦松擦了擦汗,答道:「沒有,這事真奇怪。我派手下所有探子去查,江戶城裡的尼姑庵,自然不在話下,就連旅所弁天和表櫓的比丘尼留宿所,也都讓人查了一遍,可是,並沒查到有人出家、出逃。我還讓他們查了雜役所的勸化比丘尼,也沒有發現少人。您也知道,這比丘尼的底子都是清清白白的,城裡到底有幾百幾十個比丘尼,人數都能查出來,確實沒人失蹤。到底這個比丘尼,是從哪裡來的,又因為什麼投的河呢?」
庄兵衛氣得滿臉通紅,大步流星地往神保町方向走去。
他打算引出仙波阿古十郎出來查案,將這次河邊浮屍案的功勞,歸入本家囊中,以此打響庄兵衛組和北番奉行所的名聲。
阿琴是春木町一家名為「豐田屋」的包裝袋商家的女兒,與花世同門學舞蹈。她長著一張京都人偶般精緻的臉,是個天真無邪的姑娘,時常與阿古十郎拌嘴。
「我去得太頻繁.這招不管用了。對了,瘦松,最近有什麼可以吊起舅舅胃口的奇聞異事嗎?」
仙波阿古十郎嘿嘿一笑,問道:「舅舅,您怎麼啦?……現在追也沒用了,犯人是妖怪,哪裡追得上?肯定是白費力,快讓他停下來吧。不過是死了個比丘尼,沒什麼大不了的,咱還是別管為妙。」
掌柜爽快地點點頭,起身出門給他去拿。顎十郎對一臉不解的花世和瘦松說道:「我是特意要把掌柜支開的。其實,我剛剛發現了一件奇怪的東西。」
庄兵衛當即眼角一豎,喝了一聲:「休得無禮,什麼叫風把我吹來了!……你這臭小子把我當什麼呢!別看我這副樣子,我可是……」
顎十郎看了瘦松一眼,道:「你剛說此案已了結對吧?」
其實,實情並非如此。
「呵呵,那是為了別的事情咯?」
「好呀,儘管來吧!……在與力家裡喝酒,有什麼好害怕的。」
瘦松噘起嘴道:「說我大老粗,我也認了!可是,那首辭世和歌,確實是這麼寫的。事實勝過了雄辯,我帶了謄寫的給你來看。」
顎十郎還是老樣子,半開玩笑似的說道:「《馬尾巴》加《粗毛織腰帶上的蠣鷸》,再配上這出《比丘見投河自盡》,說不定能寫成個三段落語呢。」https://read.99csw.com
原來這尼姑庵地板下面,掩藏著一個巨大的織布坊。在大牢也似的昏暗地窖中,坐著三十來個光頭女人,她們拿馬毛搓成的線做經線,拿自己的頭髮做緯線,織著粗毛織。這些女人全是當地的織布女,被長崎屋的市兵衛和他手下誘拐至此。

千鳥淵

「那為什麼說在千鳥淵,有很多女人們被逼織造粗毛織呢?」
「對,粗粗一看就是這樣。姑娘家留個光頭太顯眼,所以兇手才將她假扮成尼姑,給她穿上木蘭色衣服,丟進了河裡。想來那兇手應該挺慌張的,衣服給錯穿成了左襟在上。」
她不愧是吟味方的女兒,對這種事上手很快。
阿古十郎從瘦松身邊伸出手來,拉過那料子把玩。不知為何,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只聽他開口叫道:「掌柜的,這些都是直接從中國運過來的嗎?」
瘦松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您一定也有所耳聞吧,就是那個馬尾巴的案子。」
「此話怎講?」
「這就不對了,都不問過我,怎麼就把案子給辦了呢?」
瘦松不禁讚歎道:「阿古十郎,阿古十郎,我可不是奉承您,絕對沒有奉承您的意思,可您真是太厲害了。」
「看來今天中午,也要喝蜆貝湯了。雖說蜆貝是春天的時鮮貨,可天天吃,實在也吃不消呀。」阿古十郎嘟囔著,「看樣子,還得往舅舅那裡走一趟,討點零花錢。上次去中洲的四季庵,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不不不,過獎過獎。其實這個故事還有后話,我剛剛不過起了個開頭。活說那布料上的蠣鷸花樣,你覺得是什麼意思?」
他還是老樣子,說出來的話,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庄兵衛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聽著顎十郎喃喃自語,突然靈光一閃,拉過身後的瘦松五郎,和他咬起耳朵來。
「今天是桃花節,我們去喝花世的白甜酒,順便給舅舅敲敲邊鼓。這馬尾巴可是能換白馬哩!……」
庄兵衛在印盒丟失時死撐到底,全靠阿古十郎巧妙伸出援手,才使事件得到解決。顎十郎不僅幫忙找到盒子,還將這功勞拱手讓給舅舅,讓老爺子臉上很是有光。
仙波阿古十郎拿著煙桿,鉤過不遠處的煙盆,用煙斗舀了一點,已經碎得猶如火藥粉的煙末,施施然地抽了起來。
顎十郎反覆念誦這幾句和歌,說道:「若是『濕漉不幹』就該用『ず』,不會用『っ』。人家是和學家的後人,不可能犯如此低級的錯誤。再說了,這句最後一字,也不符合和歌的作法。」
「哦喲!……」
顎十郎拿過捕犯錄,看了看道:「原來如此,你確定沒有抄錯?」
「不過案情複雜,邊走邊說,恐怕說不清楚。」
「犯人是西丸的御召馬預配下,一個年俸祿不到二十三石的乘馬役,名叫渡邊利右衛門。」
「你看到那比丘尼的手了嗎?」
當天晚上,庄兵衛和瘦松五郎,便找到了關押女人們的尼姑庵。走進庵內,不知從哪兒傳來織布機聲,和低沉的織布歌的歌聲。
死者年紀二十二、三歲,面容清瘦,臉型偏長,額頭和臉頰上都有皺紋,胸口不知是不是因為疾病,非常消瘦平坦,肚子也不像一般溺死者那樣脹大。
「當然用馬尾巴毛啊!……」
仙波阿古十郎靠在窗邊,支著腦袋,用手托著如大朵夕顏花一般的長下巴,略帶輕視意味地笑道:「哎喲,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次日一早,仙波阿古十郎照常在租來的小屋二樓裏面睡大覺,忽然聽到樓下牆外,有人氣勢洶洶地吼道:「喂!喂!……」
利右衛門還在上總做御馬囲場的野馬役時,曾經向長崎屋老闆的市兵衛,借過五十兩小判。作為抵押,他將自己的妹妹小夜子,送到長崎屋裡做幫傭。
「她的手怎麼了?」
「那後來,馬尾巴怎麼樣了?」
「此事到如今,已經是不證自明了。」阿古十郎點了點頭,「日本自然是日本,其實那布料是在江戶城裡織的。」
「這倒是。」
「要說蠣鷸,自然會想到隅田川……」
顎十郎拍著手道:「說得對!……如果我想的沒錯,在隅田川沿岸、千鳥淵附近,一定有一批女人被人抓了,讓她們被迫用頭髮和馬毛,仿製祖毛織,境遇凄慘。在這些被抓的女人中,有一個聰明的姑娘,想要設法救大家出去,所以,在布料的一端織上了那個圖案,暗示自己被關的地點。」
「那不是投水而死的屍首,是有人將屍體運到那裡,假裝溺水自殺。這隻需看屍體並未嗆水,和草鞋底上沒沾泥巴,便可知曉。那草鞋底上不僅沒有泥巴,仔細一瞧,反而沾著魚鱗、由此我推斷出,這女人是被人從大川一帶,用船運來鎌倉河岸。水路走的隅田川,再加上蠣鷸,所以才想到千鳥淵。」
「好啦,好啦。」
這種粗毛織一匹布標價五十兩,稍微好些的要三四百兩,絕不是平民百姓消費得起的。這料子挺括不起皺,還有一種特別的韻味,因此,有人說,不拿粗毛織做的腰帶,根本算不上腰帶。每次新貨一到,那些布就和長了翅膀似的,速速賣空,長崎屋因此賺了個盆滿缽滿。
「他確實說了。」
顎十郎拍手笑道:「我還真想誇您一句:『喲,了不得,不愧是吟味方筆頭,能察覺到這點可不容易九_九_藏_書。』可是您說的這個,連小孩都能一眼看出來呀。」
顎十郎伸手拉住他道:「別急,還有個故事沒講完呢。」
「乍看以為是布料上有瑕疵,可仔細觀察,就知道絕非如此。這是精心在布料上織出的花紋。」
「嘿嘿,那咱們就一前一後吧,這樣我也能和您說話。我說舅舅,不說別的,犯人是怎麼把屍體,運到這兒來的呢?」
「好,有請。」
「少廢話!那也是我的腦袋!……我才不和你一起走,我一個人回去!」
「對對對,正是。可割了不少,一共五十七匹呢。第一個受害的是上野廣小路的小笠原左京家,他家的坐騎『初雪』的尾巴,被人從根部割走。隔天,山下門內郭島大人家的馬廄,也被人襲擊了。犯人只挑白馬,又割去四條尾巴。後來,各位譜代大名家的馬廄,幾乎沒有一個逃過此劫。這馬尾巴又不是拿個噴霧洒洒水,就能長出來的東西,鬧得江戶城裡的大戶人家們,傷透了腦筋。沒尾巴的馬不好帶出去遛。就因為這個案子,原本預定本月初,在日比谷之原舉行的騎馬操練閱兵,都被迫取消了。」
花世立刻應道:「好,找找看吧。」
「真是從中國買來的,怎麼會帶上光琳風的蠣鷸花樣?」
兩人點的菜正好上來,瘦松推開美食說道:「那我這就去千鳥淵……」
「我再怎麼大老粗,這點文化還是有的!」
瘦松一拍膝蓋驚呼:「哎呀,這可真是的!……」
花世指了指偶人供壇上的瓶子,又道:「酒在那邊,正等著你們呢,今天備下了了一點烈的。」
「看來只有那一匹布上藏有花紋呀,這就更奇怪了。」阿古十郎不禁滿臉疑惑,手托著肥大的下巴,沉吟起來,「到底為什麼要如此費勁地,織出這樣的花紋來呢?」
長崎屋的門面,最初只有五米寬,勉強夠得上和服店的樣子,可是,自從經營了粗毛織布料,他們很快就吃進了隔壁兩間鋪子,一晃眼變成門面將近二十米寬的大字型大小了。

馬尾巴

顎十郎失笑道:「哎喲.可真是個怪賊。這到底誰乾的呀?」
「對,是啊。我看到有好的斜紋緞料子,便買來做腰帶了。」
顎十郎雙手環抱,沉吟不語,沒有理她。
瘦松點頭道:「此話有理。」
死者穿著一件木蘭色的法衣,下身卻沒穿紅色的裾除,看樣子不是行腳比丘尼,而是住在尼姑庵里的。河岸邊放著一雙後跟略高、穿著光面木屐帶的比丘尼草鞋。
「感激不盡,同去!……同去!……」
「又在開玩笑,快別說這不正經的。」
「您一點沒變,還是一臉無聊的模樣兒。快別整天悶著了,出去走走吧,這樣對身體不好。」
阿琴爽快地起身解開腰帶,說道:「好了,解開了,我倒要看看你怎麼調戲本小姐。」
而那個渡邊利右衛門,則有一個令人同情的悲慘故事。
顎十郎口無遮攔地說著俏皮話,突然話鋒一轉道:「您為何特意來找我?莫非是出了疑難事件,你解決不了啦,來找我出主意呀?看在我們血濃於水的舅甥關係上,我隨時願意幫忙。」
庄兵衛聞言大怒,拍著膝蓋斥道:「大蠢材!對你客氣一點,倒給我蹬鼻子上臉了!……我、我要是得找你幫忙出主意,哪做得了堂堂的吟味方?豈有此理!……」
瘦松略一思索,立馬拍膝蓋道:「有,有!……不過,可惜那案子結啦,事情倒是挺離奇的。」
在他的眼中,阿古十郎看似呆傻,做什麼都慢慢悠悠,卻是個極有實力的孩子。但是,這個老爺子脾氣很倔、好逞強,所以絕不會將這一想法流露、每次見到顎十郎,只會瞪著眼睛破口訓斥。
奈何顎十郎早就看破了他的這種心理,知道老爺子臉色難看,心眼卻好,只要美言幾句,便會對自己言聽計從,所以,打一開始,他就沒把舅舅的訓斥當回事。
「就是那兒。你去那裡搜查渡邊抵押的衣服,一定能夠查明,他為什麼滿城割馬尾巴。」
仙波阿古十郎身上穿著一件又臟又破的袷褂,也不知心裏打的什麼算盤,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要是用船運,為什麼要特意送到鎌倉河岸來,蠢材!肯定會扔進海里!……」
庄兵衛老爺子頭頂冒著蒸汽,憤憤道:「誰要和你一起走!……我一個人走!……」
「這御召馬預役又是個什麼官職?」
「剛才經過時,我順便看了一眼,長崎屋那裡,早已是大門緊閉、人去樓空。若能徹查,想必是個罪大惡極的犯人,真是太可惜了。」
「往粗了說,是千鳥類。」

粗毛織

瘦松按照仙波阿古十郎說的,去往神田小川町的川勝屋,找出利右衛門抵押在這裏的衣服,仔細搜索,最後在袖袋裡,找到了疊成細細一條的真正遺書。
然而再怎麼說,長崎屋曾對自己有恩,就算知道自己親手將妹妹送入了虎口,被他們剃光頭髮,在尼姑庵的地窖里織粗毛織,利右衛門也沒有辦法當面阻止。
「怎麼辦啊……」
阿古十郎袖手站在一邊,愣愣地望著那雙草鞋。他伸手拿過鞋子,翻過鞋底看了一眼,又隨手扔回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