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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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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波臉色鐵青,抬頭說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去那邊。」
「這麼說來,調查刑律的判決前例,才是你的工作吧?那麼,你就好好查你的舊賬,少多管閑事。」
兩人好像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對視一眼,久久說不出話來。

老鼠

他轉過臉去正對肥千。肥千解釋道:「被害人的身上確實有紅斑,表情也獃滯,腹瀉拉出的糞便猶如淘米水,嘔出的都是褐色膽汁,怎麼看都符合霍亂癥狀……」
「看看你們這樣子!……現在還說這等蠢話,總有一天被小便組的人踩在腳下。喂,你們到底打算比我這張臉,往哪兒擱呀?」
「藤波和肥仔千太去了堺屋,發現廚房的柜子里,果然有老鼠洞,不久便得出了與我相同的結論。哼哼,這次我們算是打了個平手。不過,藤波他去堺屋實地考察,而我只是躺在家裡推斷罷了。」
「這倒沒有。除了女傭和廚工,店裡的人,沒有一個進過廚房。」
「那是,那是,感謝您的忠告。我會注意的。」
肥千一直繃著苦臉站在一邊,這時突然站到藤波前面,插嘴道:「什麼?少裝蒜,少瞧不起人!……長成你這個樣子,就不該出來在城內轉悠!……老大,您不覺得他看著怪噁心的嗎?我每次看過這傢伙的臉,當天晚上做夢,一定會夢到葫蘆提!……」
那條小路一面是堤岸,另一面則是一小片昏暗的杉樹林,鳥鳴聲很細,時不時還能聽到洗手台那裡清幽的涌水聲。
此地乃是數寄屋橋內,南番奉行所的專用房間。時間還早,到班的探子不多,只有三四個人。他們正圍坐在地爐邊扯閑話,談得正高興時,一個三十二、三歲的男人,兩手籠在袖子里,高傲地走進屋來。
捕吏見他這個模樣,一個個像是經了霜打的菜葉,徹底蔫神了,不是搓著膝頭,就是整理著前襟,沒一個人膽敢抬頭。
「請先生用餐。」
他吃完飯,又抽上一、兩袋煙,從窗口望了望天,悠悠說道:「天氣開始涼起來嘍。」說罷正欲躺倒,一個雜工喊著「先生有信」,給他送了個信封進來。
他的臉就像被刀削出來似的,哪兒都稜角尖銳,從側面看,那鼻子活像是鳥喙。兩片嘴唇薄得一閉上,就幾乎看不見了。他鬱郁地一屁股坐下,嘴角直往下掛。
「哎?……」只見藤波那件和服帷子的家紋,被整個鏤空了,留下一個大洞,卻未傷一絲皮毛。
涼風從舊捲簾的縫隙間吹進來,輕輕拂動顎十郎的鬢角。他正一動不動地躺在榻榻米上睡覺。過了小半刻鐘,十郎美美地伸個懶腰,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日光。此時已是下午申時(十六時)。
顎十郎還是一副老樣子,盡說些不著調的話,末了滿不在乎地補上一句:「你們兩個人找我,到底是什麼事兒呀?」
「什麼呀,真沒骨氣。」肥千故意嚷嚷道,「我聽說有人只要聽到『下巴』,便要揮刀砍人,也不知道說的是誰……」他邊說邊跟在藤波身後準備離開,突然「哇」的叫出聲來,「老大!……」
藤波終於變了臉色,怒道:「你怕什麼?怎麼,難不成我坐在這裏,大家心裏憋屈,連話都講不出來了嗎?」
不可思議的話,就先說到這裏了。只說顎十郎終於睜開眼睛,再次伸了伸懶腰,坐起身來。剛起身來,就有雜工送來了食案。
藤波輕輕咬了咬牙,擠出一句:「嗯,看著呆蠢,倒還聽活,以後多加註意。」
肥千不甘心地咬著嘴唇道:「又是那個下巴怪乾的好事。」
仙波阿古十郎走到藤波身邊,大大方方地站在他的面前,說道:「哎喲喲,藤波先生,天氣這麼熱,您還是如此神采奕奕,可喜可賀。啊,肥千兄也在呀。」
瘦松支吾道:「他只一個勁兒地招認殺人,其他什麼都不講。」
鋪著二十張坊主畳的大房間正中,擺著一個大地爐。細細打磨的柏木護牆板上,整九_九_藏_書整齊齊地掛著一排帶大紅流蘇的捕棍和捕繩,看起來威嚴十足。
庄兵衛見是顎十郎,登時像往常那樣,稍稍板起臉道:「喲,浪蕩子來了。我告訴你,阿古十郎,就你窩在雜工宿舍這陣子,世道可變了不少。別杵在那兒,過來坐吧,聽我們說說立大功的事。」
阿古十郎並非是在消磨時光,對他而言,混在雜工馬夫之間,說一說玩笑話、喝幾杯小酒,乃是人生一大樂事。這種趣味無疑不算風雅,只是顎十郎一旦搞到了錢,便會像這樣,躺在榻榻米上,看著雜工們賭賭小錢,聽他們胡扯不著調的閑話。這裏恐怕是人世間,小道消息傳得最快的地方,只要在這裏躺一小會兒,便能不費吹灰之力,知道最近城裡的各種消息。
他到信上指定的坂下茶屋一看,只見藤波友衛和肥仔千太,正坐在葦簾陰影下的長凳上,用帶著故意的眼神,看著阿古十郎。
庄兵衛聞言,立馬暴跳如雷,怒道:「怎麼,哪裡不對了?」
「還用問嘛?當然是去找那個下巴怪,和他決一勝負!……什麼招供按手印,想來肯定是嚴刑逼供了!我要好好調查一番,推翻他們的斷案。走,我們去堺屋!……」
仙波阿古十郎一走進番組的審判室,就看到舅舅庄兵衛和痩松五郎兩人,正在敞開的花欞窗下歡然談笑。
「既然這麼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們吧。上月交班前最後一天,去傳馬町堺屋驗屍的是誰呀?一口斷定嘉兵衛和鶴吉死於霍亂,稀里糊塗就交差回來的,到底是哪個畜生?快說!……我知道肯定是你們幾個裡面的!……」
藤波繃緊了臉,問道:「仙波,你在番奉行所里是什麼職位?」
顎十郎搓著下巴,怔怔地聽著,忽大笑道:「舅舅,還有瘦松,我不是有意學你們說話。可原來如此,這話聽著有點不對頭。」
顎十郎慢慢踏出一步,怔怔地瞪著藤波,好像要用視線在他臉上開個洞似的,之後突然開口說道:「我說句不相關的話,藤波先生。以前我喜歡一個姑娘,愛得死去活來。她家的家紋很少見,是二蓋龜的圖案。我看您和服帷子上印的,也是二蓋龜,不覺心頭一暖,便沒了出刀砍您的心氣,今天就放您一馬吧。」
「那忠助到底是下的什麼毒呢?」
「您這麼想,可是大錯特錯了。雖說不知道為什麼,總之,這件事就是傳進了我阿古十郎的耳朵里。所謂越保密的消息,就越容易走漏,說的就是這種事吧。」
就在這時,原本四下無人的杉樹林中,突然有一大群人齊齊狂笑。往林間一瞧,也不知怎麼回事,這林中競如烏雲一般,湧出了五十多個馬夫、轎夫和雜工。
藤波臉色變得十分冷峻,急匆匆地站起身來道:「喂,千太,我們走。」
老爺子總是嫌顎十郎有礙體面,整日念叨他是傻瓜一個,競爰往雜工宿舍里鑽。這一年到頭只穿一件袷褂、長相奇異、好似夕顏花上長了眼睛、鼻子的掉隊勤番,到底哪裡好,竟會受到這麼多人的喜愛擁戴,細細想來,也真是不可思議。
「少說笑,哪有『出岔子』那麼輕巧。這次搞成這樣,到底怎麼回事?你們這還算活在人世上啊?就沒有點骨氣嗎?」
顎十郎甩了甩袖子,轉身往回走。藤波和千太對視一眼,嗤嗤地笑道:「什麼呀,莫名其妙。咱們也回了吧。」
雜工宿舍里沒有人不知道顎十郎,他在大伙兒間口碑極好。每次顎十郎晃著那被人取了綽號的肥長下巴,一走進屋裡,所有房間頓時生機煥發。十郎與這些雜工們,就是如此意氣相投。
顎十郎接過通道:「這可真是稀奇,是哪個瘋傻之人,給我寫情書呀?」
大名的上宅官邸、中宅官邸一共五百六十間,按照每間的最小人數計算,也有相當數量的人,在為顎十郎跑腿辦事。這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
「哦。」阿古十郎腳步一錯。
此人名叫藤波友衛,是南番奉行所的同心,江戶城裡數一數二的read.99csw•com名偵探。就算說這南町奉行所的名氣,是他一個人撐起來的,也不為過。可是,他為人傲慢挑剔,是個難以親近的男人。藤波的壞脾氣相當有名,所以,南番奉行所里人人都懼他三分。
若是發生謀反,想來江戶城中的雜工會,定會一個不落地,全都站在仙波阿古十郎這邊。顎十郎並不求雜工們幫自己做什麼,只是悠閑地躺著。可這群雜工、馬夫,都是相當體貼之人,總會主動為顎十郎忙裡忙外。只要聽到一點風聲,便刨報問底打聽清楚,然後跑得氣喘吁吁地,回來將原委告知顎十郎。顎十郎則總是一副有意無意的樣子,隨口附和著聽他們說。仔細想一想,顎十郎和雜工之間的關係,真是不可思議。
一個年長的捕吏壯著膽子抬起頭,問道:「是不是我們出岔子了?」
「原來如此。」阿古十郎點了點頭。
「等一等,別怕嘛,話還沒說完呢。」
阿古十郎看了兩人一眼,繼續說道:「誤食者身上會出現紅斑,表情獃滯,手足僵直,口說渾話。腹瀉拉出的糞便,色如淘米水,口中嘔出褐色膽汁。人還沒斷氣,脈先摸不出了。不論哪項癥狀,都和霍亂一模一樣。就在十來天前,砂村有個孩子,誤食了摻有這種毒鼠藥的年糕。為孩子診斷的,是個剛入行的年輕醫生。因為這毒發的癥狀,與霍亂太過相似,那位醫生也十分震驚。這件事是我躺在雜工宿舍時,偶然聽到的。」

危險

顎十郎又狡黠地一笑,說道:「這個『忠助』確實是忠助,不過是長著長尾巴的『忠助』。就是這裡有點不同。反正說到底犯人都是『忠助』嘛,抓錯個把人,當然不會損及您的顏面。」顎十郎瞎扯至此,突然正色道,「舅舅,還有瘦松,你們聽說過,最近在江戶城裡,販賣的『石見銀山毒鼠藥』嗎?那是用采自石見國邇摩郡的石見銀山興石,做成的老鼠藥。你們知道嗎,人只要吃上一口這種葯,便會出現和霍亂完全相同的癥狀,毒發身亡。」
阿古十郎拿手掌摸著下巴,也不頂撞藤波,只順著他的話,含糊應道:「哦,費心費心。」
顎十郎稍稍正色道:「什麼參与、堺屋,到底怎麼回事?您這話我可真……」
仙波阿古十郎和雜工們的情況,大抵如此。他看似木頭人一個,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竟在江戶城裡,發展出這麼大一股勢力。知道此事的人並不多,他舅舅庄兵衛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顎十郎彬彬有禮地作揖道:「我記下了,您要說的都說完了?要是沒別的事,恕我先行……」
藤波拿眼角的餘光,往下瞥了瞥捕吏們,將他們一個個盯了一遍,突然厲聲喝道:「你們倒挺閑,不錯!……怎麼了,別僵著呀。剛才關於絕世美人的話,正說到一半呢,倒是往下講啊,什麼酒窩深得不得了,一顰一笑都恰到好處。這話挺有意思,快往下講啊!……」
「幹什麼呀,怪吵的慌。」
「好啦,別擔心,既然我接手處理,自然顧全您的顏面。舅舅,我不是說您斷錯案,據我調查,犯人確實就是『忠助』。」
肥千漸漸恢復了精神,忙說道:「您說得太對了!……事到如今,死也要和那小子一決高下!……只是憑空給您添了麻煩,當真不好意思。」
顎十郎會知曉許多不為人知的事情,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喜歡流連在雜工宿舍。至於顎十郎來此是有意為之,還是隨心所欲,卻教人說不清楚,畢竟他只是一個浪蕩子。
「可不就是奇怪嘛,要是有人有這樣罪惡的企圖,不論如何,都不會這般愚蠢犯案,讓別人懷疑到自己頭上,怎麼想,都會把自己的弟弟也給葯死,用以洗脫嫌疑。按你們說的,簡直像在大街上,逢人便說,自己就是犯人一般,是不是有點太狂妄了?」
藤波和千太走在前面,往冰川神社後面的小道里走。顎十郎略慢他們幾步,晃晃悠悠地跟在後面。
「競敢動手!……」藤波猛地轉過身來,條read•99csw•com件反射似的正要抽刀,卻見顎十郎袖手懷中,在十米開外慢慢踱步。
顎十郎不得要領地應了一聲,晃著長下巴走出了小屋。
顎十郎會慢吞吞坐地起身來,一定是因為肚子餓了,雜工們深諳十郎的心意。當然,他們送來的飯食里,肯定不會有鯛魚刺身,大多是家常餐桌常見的魚乾和紅燒燉菜,顎十郎也不吭聲,拿過碗來就吃。
藤波有些吃驚,問道:「什麼,競然是你小子?你競然會出這樣的岔子,到底怎麼回事?」
臨近傍晚還一臉睡意朦朧的仙波阿古十郎,已在脅坂的雜丁宿舍住了十天。他暗中幫助在北町奉行所,做與力筆頭的舅舅破案,並將功勞讓給舅舅,以此要來一點零花錢,回到住所,便輪流在大家的房間里擺酒席。
「唉,從一開始就沒人想過,他們是被毒殺……」
只見他在泥地房間里,脫掉竹皮草鞋,重重地踏上了榻榻米,怒氣沖沖地捲起外褂下擺,走到地爐邊坐下。捕吏趕忙坐直身子,招呼道:「您辛苦了!……」但這人並不理睬。
瘦松介面道:「聽大老這麼說,我也覺得定有隱情,便去堺屋那裡調查,了解到了剛剛我和您說的情況。原來這忠助是大當家的遠房親戚,他和弟弟市造兩人,於三年前被堺屋收留做幫傭,便做了二掌柜。可這忠助不知何時,跟大當家的小女兒小夜子好上了。忠助為人內向,一看就有些陰沉,做事也不利落。嘉兵衛原本就不喜歡他,現在又鬧出這樣的事來,大當家自是氣憤不已,差點將忠助和他弟弟掃地出門。後來忠助鄭重謝罪,好不容易才回到店裡。而這家店,嘉兵衛原打算傳給大掌柜鶴吉和長女,順便讓忠助和他弟弟去開分號,現在出了這樣的事,開分號一事便也告吹。只是嘉兵衛沒有別的親戚,大女兒和鶴吉一死,堺屋自然就落到忠助手裡。怎麼樣,這麼一說,您就明白了吧?」
「背……背後,你背後的家紋被整個割去了,皮肉都露出來啦!」
「您……您這是哪兒的話呀。」捕吏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藤波抬起嘴角,狠狠地笑了笑道:「是嗎,還知道不像話?那還算是正常人。我有這麼好的手下,可真是幸福啊,哼。」
藤波一年到頭,也沒幾天心情好,今天則是格外不悅。他細長的眼睛里,不時閃出犀利的目光,讓兩頰更顯得凶相畢露。
「說到這次悲劇的原因,追根到底,是因為老鼠進出櫥櫃,將裝有毒鼠藥的文蛤貝殼踢落。這柜子在灶頭附近,邊上正好放著水盆,裏面裝著晚飯用來煮湯的文蛤。廚工準備晚飯時,看到有一隻文蛤掉在盆外,隨口說:『哎呀,這裏還有隻文蛤。』這灶頭處有些昏暗,廚工也沒多想,便將拿裝著鼠藥的文蛤,隨手放進了鍋中。你們快去堺屋把『吱助』捉拿歸案吧,在這裏磨磨蹭蹭的,怕要給人家溜走嘍。」
藤波微微點了點頭道:「那到底中的是什麼毒?」
信寫在印著紅梅的薄和紙上。那封用漂亮字跡寫成的信里,反反覆復只說了一件事——忠助絕不會做出這等事來。
「那天正好是二十九日夜裡,晚飯後一小時不到,剛剛說的那三人,就突然難受起來,不一會兒就都不行了。這事乍看沒什麼奇怪,可阿古十郎你好好想一想,同桌一起吃飯的小女兒小夜子、忠助和忠助的弟弟市造,卻面不改色,安然無恙。」
梳著癟塌拔子鬢的捕吏們徹底慌了神,拿手摸著脖子,滿臉賠笑道:「嘿嘿,我們隨便胡扯呢。」

藤波友衛

藤波駐足轉身,用細長犀利的三白眼,瞟著顎十郎道:「我要說的不是別的,僅僅是幾句忠告。勞煩你一路走到這裏了。」
「所以說,到底是……」
「到底是什麼事,我們一點也……」
藤波咯吱咯吱地咬著牙關道:「雖說現在確實流行霍亂,可是,上吐下瀉丟了性命,就說是害霍亂死的,這也太草菅人命了吧?你們本行到底是幹什麼的?給我好好聽著,吳服橋那邊可是謹慎斷案,揪著二掌柜忠助讓他招出,是他給被害人下了毒!這個案子的功勞,全讓吳服橋那邊佔去了。你們倒好,一大早就聊絕世美人!……哎喲,你們可真了不起呀,在下佩服佩服。」九*九*藏*書
庄兵衛大驚道:「你小子,到底從哪裡聽來的?這件事應該還沒傳開……」
藤波咋舌道:「嘖,那長下巴的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是大神還是佛袓?他真是在番奉行所里,翻舊賬的例繰方嗎?以前倒是小瞧他了!……哼,虧我之前只覺得,他只是有點小聰明,卻絕不可能有這樣的大智慧……喂,千太,以防萬一,我再問一句,你覺得那個叫忠助的二掌柜,有那個腦子巧妙下毒,讓石井大夫都無法辨別嗎?」
「之前堺屋的事,你似乎也有參与。不過很遺憾,此案一定會翻案,我證據都找好了。」
顎十郎走進自己的督導——庄兵衛的獨生女兒——花世的房間,花世正擔心這次事情的進展,在房中等他。堺屋的小女兒小夜子,給花世寄來了一封長信。
庄兵衛瞬間沒了平日的專斷傲慢,面露懼色,可他嘴上還是不饒人道:「什麼?……簡直無理取鬧,我怎麼可能斷錯案?難不成你要說,還有別的犯人?」
藤波咧開薄嘴唇,微微露出白牙,嘲笑道:「就是,這臉長得真夠奇異,礙眼啊。」
「那之後藤波他們怎麼樣了?」
「哎?您現在出門,這是要去哪兒呀?」
顎十郎說著,慢慢打開信封,把信看完,胡亂往袖裡一塞,喃喃道:「喲,這搞得不好,可要打起來了。哎,真傷腦筋。」說罷便拿起那把刀鞘斑駁的護身刀,信步往門口走去。
「那他怎麼下毒的?有證人說,忠助當時在廚房裡轉悠嗎?」
老爺子瞪眼道:「既然這樣,為什麼還提異議?少瞎扯。」
庄兵衛忍不住發了火,大聲呵斥道:「你少多管閑事,胡亂揣測。不管你怎麼說,忠助他本人已經認罪了,承認是自己乾的,連手指印都按好了。」
「絕對不可能,那個男人,整個就是一傻帽,完全不像能幹出這種事來的人。」
藤波忙問道:「莫非有人識得,連石井大夫都無法辨別的毒物?」
藤波好像要看穿他們的骨頭似的,狠狠地瞪著被訓得縮起腦袋、跪在地上的捕吏們,忽然瞥見在御用房間里,有個男人頭上矇著和服外套,正在呼嚕呼嚕地睡大覺。他的眼角立馬吊了起來,大喝道:「在那兒睡著的是誰啊?抬起頭來,喂!……」
顎十郎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沒去過堺屋,可就算不特意走一趟,稍稍推理,便也將這案子的個中緣由,猜了個七七八八。接下來說的這些,從頭到尾都是我的推測,這麼說來,聽起來有些傲慢,可是,我只怕我的推測與事實,絕無半分偏差。我想,堺屋必定是買了石見銀山的毒鼠藥。大家都知道,老鼠藥是裝在文蛤殼裡賣的,而廚工定是將那老鼠藥,放在了爐灶附近的柜子上。誰知這柜子附近有個老鼠洞——您若不信,不妨親往那裡查看,那柜子里一定有老鼠洞。說到這裏,後面的發展便清清楚楚,無須多言了。
「您聽我說嘛,這堺屋每次都是六口人一起吃飯,他們是:大當家嘉兵衛和他的大女兒阿絹、小女兒小夜子,大掌柜鶴吉,二掌祀忠助和忠助的弟弟市造。」
「千真萬確!……石井順庵大夫也是這麼診斷的,我想不出除此之外的死因……」
慢慢掀開外套,畏畏縮縮地走到地爐邊的,正是人稱藤波左膀右臂的肥仔千太。他那一張苦臉,好像生來就沒笑過似的,眉頭擰在一起,「撲通」一聲跪下說道:「我沒睡,我是在哭。其實……」他說到一半便徹底癱倒,「其實,是我去驗的屍。這真不知道,該怎麼向您賠罪才好。」
顎十郎還是一臉悠閑地應聲道:「是嗎,這樣的好事,我一定洗耳恭聽。最近我錢財見底,此事對我來說,也是意外之喜呀。」說著走到舅舅身邊,大大咧咧地盤腿坐下,問道,「舅舅,到底是什麼事,莫不是堺屋的案子吧?」
這幾個捕吏,彷彿被大風吹過的雜草,低read.99csw.com低地伏著身子。
瘦松跪著往前挪了一步,說道:「阿古十郎,這回可沒有你發揮的機會了。事情是這樣的,上個月的最後一天,傳馬町的堺屋,有人鬧霍亂,主人嘉兵衛、大掌柜鶴吉和長女三人,都是劇烈嘔吐,嚴重腹瀉,最後不治身亡。那天正好是每月交接班的最後一天,南番奉行所那邊來的是肥仔千太,他一臉傲氣地隨便瞧了幾眼,便說這準是霍亂,說完就走了。第二天輪到我們當班,所以,南番奉行所草草地將這案子丟給我們。我們接過來仔細一想,卻覺得其中有些蹊蹺。」
藤波環抱手臂,深思片刻,忽然抬頭問道:「此話當真?」
「所以說是他小瞧我們,以為將被害人偽裝成霍亂,就可以矇混過關呀。」瘦松說道,「阿古十郎,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我還有別的證據呢。聽說那天晚上吃飯時,菜單里有一道文蛤湯。這忠助自言自語似的,對大當家的小女兒和自己弟弟說,現在正流行霍亂,文蛤還是不吃為妙,反反覆復說了三遍。因為他太強調這事,兩人倒了胃口,最後也就沒喝那道湯。這是備餐的女傭說的,有如此鐵證,怕是無法推脫了。」
兩人正轉身往反方向走,準備回去。在他們邁步的瞬間,藤波的背後傳來一聲出刀厲喝,隨後是一聲送刀回鞘的金屬音。
顎十郎搖頭道:「聽你這麼一說,事情就更奇怪了。在這霍亂大流行的時候,吃文蛤湯本來就不對。但凡細心之人,換作是誰,都會勸上一句兩句。再說,這話也未必是只對自己這邊的三人說的。既然大家同桌吃飯,另外三人也肯定聽到了。若他真的有意殺人,怎麼可能當著一桌人的面,這樣說漏嘴呢?萬一被另外三人聽了去,心裏生出恐懼,沒喝下那文蛤湯可怎麼是好。這可不是有意要殺害三個人的犯人,會做出來的事。」
「那又怎樣?」
「哦哦,是嗎,往哪兒去呀?」
庄兵衛抽了抽大紅鼻子,接過話茬道:「怎麼樣,阿古十郎,雖說連石井順庵大夫都一口咬定,那是因為霍亂而死,可是,卻騙不過我這個與力筆頭的火眼金睛。我立馬就察覺此事有蹊蹺。」
「好,說到這裏,您還不覺得奇怪,那我就挑關鍵的給您說。其實對忠助來說,死去的三人對他而言,正好都是妨礙,而活下來的三個人,則是他巴不得與自己住在一起的人。如此看來,事情未免有些太湊巧了。」瘦松頓了頓,瞥了一眼庄兵衛,繼續說道,「其實這並不是我想到的。第一個說此事可疑的是老大,經他點破,我也覺得確實如此。」
消息靈通的雜工紛紛跑來,鬥志昂揚地喊道:「先生!……」
顎十郎心不在焉地問道:「哦?什麼地方蹊蹺呀?」
「哎,您也知道,我乃是例繰方兼撰要方,就是個成天跟紙蟲和舊書錄,打交道的小吏。哎呀,說來真是不好意思。」
顎十郎看完信,吐著煙圈道:「其實我去吟味房間,見舅舅和瘦松前,先去揚屋找忠助聊了。他像念經一般,反覆說人是他殺的。他說,自己曾不時地想,要是大當家和鶴吉他們都死了,世上只剩下小夜子和自己,那該有多好啊。一定是自己的這一邪念成真,才鬧出這樣的事來,如此想來,這次的事件與自己動手殺人,又有什麼區別?我仔細觀察忠助的表情,覺得他眼神清澈,表情有些靦腆,只看一眼,便知這傢伙沒有殺人。」
顎十郎微微一笑,開口說道:「舅舅,這麼扯下去,可沒個完。別的事件我不知道,可此案要是這樣隨意斷案,錯誤就未免犯得太大了些。算我是多管閑事吧,這就來和您說一說,這樁案子的箇中玄機。不知舅舅您聽說沒有,南番奉行所的藤波,正幹勁十足地在找反證呢。所以,您現在是一手摸到斷頭台啦。若是南番奉行所提出再審,最後證明忠助確實蒙了冤,您可是要切腹的。到時您肚皮豁口,肝腸滿地,這都不是鬧著玩的。我們舅侄情深,血濃於水,我沒有辦法袖手旁觀,所以,這次特意絞盡腦汁,來挽救您的性命。作為保住您那肚子的酬勞,先給我二十兩小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