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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人

第三人

藤波一年裡,心情好的日子屈指可數,今天正巧他興緻極高。肥千有些吃驚,一臉不安、扭扭捏捏地搓著手應道:「嘿嘿,這真是勞煩您招待了。」忽然想起一事,用手一拍膝蓋,「對了,老大,清元千賀春死了!……」
顎十郎躲在移門後邊,不知覺得哪裡有趣,突然大笑起來。
「她在深川做暗娼,名字還叫梅吉時,我見過一、兩次。而見到她的肌膚,今晨是頭一遭。」
「喲,來得不巧,打擾您看書了。」
「嗯?」
「我嚇了一跳,轉到火盆後面,想扶她起來,不經意間,碰到了她的手,誰知那手就和冰一樣涼。我看她的臉和脖子,都同醉酒一樣透著粉紅色,不只如此,仔細一瞧,她根本就沒有呼吸。我嚇得鬆開手,丟下了她。然而,在這柳橋誰不知道,我和千賀春有過過節,要是當時那個場景被人看去,任憑我如何辯解,大家都必定會認為,是我殺了千賀春。這麼一想,我突然害怕起來,拚命將她抱起,按照方才的樣子,靠回了火盆上,然後趕緊跑回家。哪知到家一看,我那支刻了比翼紋的銀簪子卻不見了。仔細回想,在抱起千賀春時,好像是有閃亮的東西,掉進了火盆里,所以我才……」
瘦松將手伸進灰中,把那閃光的東西拿出來一看,驚道:「啊,是根銀簪!……上面刻著角菱配三蓋松的比翼紋呢!」
兩人從障子的破洞里朝外一看,只見那是個小個子的藝伎,二十許間,長得頗有幾分楚楚可憐的姿色。
「您又說笑了?」
藤波坐在牆邊,一臉冷峻地聽完小龍女的話,抽著鼻子訕笑道:「知道?你知道什麼了?」
「看漏?五個專門驗屍的人,一起查驗,到底看漏哪兒了?」
阿古十郎擺了擺手,讓藤波先別急,說道:「我並不是在告訴她脫罪的伎倆,只是讓她將真相說出來。要是您信不過我,不妨好好聽一聽,小龍女姑娘接下來說的。此案到底是怎麼回事,到時候您就明白了。小龍女姑娘,這位捕頭說,要聽一聽你的證詞,你快把昨天晚上的事情,照實說了吧,用不著害怕。」
「嗯?……」
「你看看,捕快和侍衛們一起,在衙門裡讀《菜根譚》呢,這可真叫悠閑。」
「哎,為……為什麼您會知道?」
「我早就知道,肯定會被北番奉行所的人念叨,不過,我想看看他們到底怎麼辦事,便在那裡候著。過了一會兒,瘦松便衝進來了。」
「對,他覺得是老天爺幫他,便貓著腰爬了進去,晃了晃千賀春,可她醉得不省人事。角太郎將千賀春輕輕放平,下狠手朝她深深地扎了一針。他只覺得千賀春的手腳,好像微微顫了一下,之後便再沒了動靜。」松五郎搖著腦袋瓜兒說,「角太郎將她扶起來,按原樣靠回火盆邊上,心裏十分痛快。他暗暗咒罵了一句『活該』,便飛也似的從後門逃走了。」瘦松說到這裏,突然皺眉道,「可是,還有一個疑點。」
「他覺得這是天賜良機……」
「角太郎說千賀春的左右手都沒有拿撥片。」
仙波阿古十郎托著大下巴,發出了一陣呵呵呵的譏笑聲。
「真有一套,此人做按摩針灸師,簡直暴殄天物。」顎十郎諷刺說。
瘦松伸手按住十郎道:「我日後一定找機會向您好好道歉,其實那藤波也給我寫了封信。我讀完雖然不甘心,又覺得他說的確實有些道理。」
「連個小傷口都找不著,對吧?想必你漏看了一個地方。」
「哼,這又如何?」
不一會兒,兩台快腳轎子,便放在了阿古十郎他們的面前。
「原來如是,事情果然這麼發展了。」
藤波吊起眼角,瞪了一眼移門,喝道:「喲,那裡躲著的是仙波吧?別躲在後面笑,快出來吧。你一個外行人,能追查到這一步,著實不易。這次比試我們算平手。」
「很可能,但他到底怎麼下毒手的?剛剛我也說了……」
「他說會準點在亥時趕到。」
「喂,瘦松……喂,瘦松……」
阿古十郎不得要領地應道:「你捅婁子倒不罕見,可是你一捅婁子,藤波就給我寫信,實在煩人。你看看這信末那句,簡直就是在罵人。這信是寫給我的,詆毀的自然是我。這麼一想,可真叫人氣不打一處來。」
「不過,杉之市說得太多了,就因為他如此鎮定地侃侃而談,我反而覺得他可疑。」
「啊,看了。」
「啊,那就是他了!」
「什麼?!……」瘦松五郎感到不可思議。
「那我就來揭曉謎底吧。其實非常簡單,藤波,千賀春是燒炭中毒死的。哎,您怎麼嘴張得這麼大?吃驚了?……要是您信不過我,下次去御岳山時,不妨多留心一下,在石洞這類密閉空間里燒炭火,心氣弱的人偶爾會中毒而死。中炭火毒的死者有個特點,那就是身上的肌膚,會出現淺粉紅色,怎麼看都不像已死之人。我本以為藤波大人您,常年幹這一行,肯定知道類似的案例呢。」
仙波阿古十郎拍手道:「說到這裏便好,之後的事我們都知道了read.99csw.com。」
聽到喊聲,陸陸續續跑出兩、三個轎夫和雜工,問道:「喲,這不是先生嘛。您有什麼事啊?」
「原來如此!……」松五郎點了點頭。
肥千伸手比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動作,應道:「是左手。」
「對,他是說打算查到自己的時候,就一股腦全推到角太郎身上。」
「一見鍾情,被她迷住了?」
對面乃是石川淡路守的中宅官邸,十郎跑到源氏隔牆的格子窗下,大喊道:「來人哪,幫幫忙!……來人哪,幫幫忙!……」
瘦松往前挪了挪膝蓋,問道:「這麼說,坐在這裏斟酒的,才是真正地兇手?」
阿古十郎還是老樣子,滿嘴跑火車,盡說些有的沒的,末了忽然正色道:「話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千賀春這惡女人的故事,我倒是經常聽說。就我所知,她不是值得讓藤波寫出,哀悼之詞的人啊。」
不知是不是第一時間汄出了,這獨一無二的懶散聲音,北町奉行所與力筆頭、阿古十郎的舅舅森川庄兵衛手下的神田捕頭——長腳蚊瘦松,馬上從裡屋一路小跑著出來。
「所以,我剛才給顎十郎寫信了——特告吾友,千賀春被人害死,悲慘離世。」
藤波說罷,抿起那薄得幾乎看不見的嘴唇,陰沉一笑,將小書桌推開,招呼人上酒,轉而對肥千道:「好久沒和你在宅邸里對酌了,今天就好好放鬆放鬆吧。」
輕細的足音,慢慢地靠近格子移門。那人在窗前猶豫一番,最後拉開門走上踏腳石,悄悄地摸索著進了房間,點燃了燈籠。
「說她不是中風,就是早打肩了。她嗜酒如命,自該落得如此下場。大夫推測她是在一瞬間,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就死了。若有人立刻幫她割開肩膀,放出淤積的瘀血,說不定還能救回來;可是她運氣不好,正巧孤身一人,也就沒機會了。這死法是她自己種下的因果,乃是平時斑斑惡跡的報應呀,真真大快人心。」
藤波變了臉色,表情既陰沉、又不安,說道:「言下之意……她中了毒?」
「您說的極是,我無言以對。這事對森川老大絕對保密,求您再幫一幫我這一次吧。」瘦松邊說邊搔搔腦袋,簡單地介紹了事情經過,「說來真是丟人,我咬著牙,把那杉之市抓來,好好調查了一番……」
藤波有些急了,額頭浮起青筋道:「喂,仙波,就算你教她這些不必要的伎倆,幫她脫罪也是徒勞。你的對手是我藤波,別想在我面前耍花槍,快住嘴吧。」
「這麼說可不好,因為你這句話,所有捕頭都跟著掉價。」阿古十郎嘟囔了一句。
她穿著一件深色的浜縐綢座敷著,扎一根翁格子的腰帶,頭上低低地綰著島田髻,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在燈籠邊。只見她輕嘆一口氣,跪著慢慢挪到火盆邊,開始用炭火筷撥炭灰。
「那就好,要是他來早了,反而麻煩呢。」顎十郎自語著,轉身問瘦松,「那杉之市招了嗎?」
後門的拉門輕輕打開,瘦松五郎貓著腰悄悄進來。他跪著挪到顎十郎身邊,喘了口氣道:「果然和您推斷的分毫不差。」
「她大概是個藝伎。我給你看證據,你再靠近火盆些。」
「沒錯,那苦澀的神情難以言表,就像在說『肥千你竟敢搶我的功』似的。瘦松說:『喲,千太大人可真是拚命,輪到別人當班,您還到現場來見習,辛苦辛苦。』我一聽這話就火了,就回了他一句:『聽說您這邊最近斷案,常做些不同尋常的鑒定,我便想趁今天開開眼界。怎麼樣,就拿這屍首做些有意思的檢查,讓我瞧瞧吧?』那之後,我混在北番奉行所的人里旁觀,只見他們將千賀春的身子,翻過來轉過去反覆查看,可那身上,連一丁點兒的外傷都找不到。脖子上沒有勒痕,也沒有被下毒的跡象,臉上還微微帶笑呢。」
「那種女人,就是所謂的絡新婦吧。她將男人勾引到手,便開始勒索錢財,而且都不是小數目,一點都不含糊。」藤波笑著咒罵,「聽說千賀春死掉的消息,肯定不止三五人,在心裏長出一口氣。話說回來,她死的時機也太巧了,簡直像有人有意為之。」
「這有什麼奇怪的。若犯人真是杉之市,藤波怎會特https://read.99csw.com意告訴你我。不用猜也知道。」
藤波乾脆地說道:「胸部下面的褶皺里。」
痩松依言起身,走到火盆一側坐下,隔著火盆努力伸手拿,可是,他卻怎麼都夠不著那酒瓶。
仙波阿古十郎猛地拉開廚房移門,好像大戲開幕主角登台似的,趾髙氣昂地走出來道:「哎喲,藤波,你也真是壞心眼。我與你相約亥時,可是你卻早到,攪亂了我的安排。」他邊說邊往小龍女身邊走,「我說小龍女姑娘,你也用不著在這裏,哇啦哇啦哭得這麼傷心,只需把真相一五一十地,對站在那邊的先生說了便好。儘管堂堂正正地說,你根本沒用濕紙,捂住千賀春的口鼻,你到這裏時,千賀春已經死了。只需這樣便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不論你是來找她理論的、找她勒索的、還是找她說挖苦話的,還是真的有心來殺她,這些都不重要。因為你到這裏時,千賀春已經死了,你只要說這一句證詞便好。快說呀,你這是怎麼了?」
仙波阿古十郎賣完了關子,又接著說了起來。
瘦松五郎重重地點頭道:「後來我們抓來角太郎審問,端的和杉之市說得一模一樣。角太郎說,千賀春對他說:自己被杉之市騷擾,煩得很,決定和杉之市分手,需要分手費五十兩,能不能幫忙籌集一下。角太郎樂昏了頭,也沒多想,便從父親的錢箱中,偷了五十兩交給了千賀春。然而,這一切都是騙局。不僅如此,就在前天,角太郎還被千賀春教訓,說他這樣的小毛孩,原本就沒資格做自己的客人,這五十兩就當還之前欠她的花酒錢,與角太郎斷了往來。而角太郎偷父親五十兩的事也敗露了,被家裡斷絕父子關係,掃地出門。那之後,這角太郎躲去田村町的二樓小屋裡,連一日三餐也難保證,境遇悲慘至極。
「哪裡,我只是打發時間,才胡亂地翻了翻凈琉璃戲,反正看了也學不會,正想找個人聊聊天呢。」
瘦松從門框邊站起身來道:「因為大夫也下診斷說,是早打肩,又做完了驗屍,所以,今天早上已時(十時),她房東帶著兩個人來收了屍,送去火葬場了。」
「正是,正是,他不過是一個按摩師,卻能和千賀春這等惡女糾纏不清。此人乍看起來普通,穿著打扮卻十分講究,有些出格。」
「有件事讓他印象很深——本月三日,他去芝口露月亭聽說書,那晚講的是神田伯龍的新段子《芥口方丈》。故事說旅者鳩尾和水月,在宇津谷山口避雨時鬧絞痛,一個按摩師給他們扎針,最後搶走了他們的五十兩小判。杉之市聽完,那天同去的女伴告訴他,角太郎就坐在他們後面兩排,聽得十分認真,臉色好生嚇人。杉之市懷疑:角太郎就是聽了那段故事,才想到如何犯案的。」
「大夫說是早打肩?」
轎夫們「嘿咻嘿咻」地喊著號子,在大中午的御茶水街頭,一路狂奔。
「我要追一個逝者去趟黃泉,啊……不,是要去日暮里。快準備兩台快腳轎子,把押棒拿出來,找五個人輪流抬前後棒,快快跑起來!……那棺材已經在一刻鐘前,從芝地出發了!……幹得了嗎?」
「那人也是千賀春的客人,也就是杉之市的情敵。」
「您們二位可抓好了安全繩,千萬別開口說話,小心張嘴咬了舌頭哩。」
顎十郎從容地抬頭望了望天花板,道:「誰知道呢,不過,那個人很快就出現了。」
「初步結論便是如此。而且,殺人者多半是個左撇子。」
肥千慌忙放下酒盞,問道:「那您都看過了?」
「千賀春在他們兩位進屋之前就死了。」
「她說千賀春手上冰涼,臉和脖子卻依然透著粉色。」
「偶爾確實會遇到這種情況。那後來怎麼樣了?」
「那你看看,在火盆最邊上,有一隻盛著酒的小酒瓶吧?」
前棒五人,后棒四人,前面還有一人,只穿著白襪帶頭引導,這排場非同一般。
「她坐在長方火盆邊,看樣子像是一個人,自飲自酌時突然暴斃了。且她應是要彈琴,三味線正放在膝邊,手裡還拿著撥片,就這麼靠在火盆邊。那死相真如睡著了一般。」
顎十郎慌忙起身道:「大事不妙!……」他草草地掖起了和服下擺,巴不得立刻衝出去,急匆匆地問道,「那火葬場在什麼方位,東西南北哪一邊,你給我快點說!……」
「讓千賀春左手拿撥片,也是杉之市乾的吧?」
「原來如此。」
「您剛剛說:小龍女的殺人手法,是用濕紙捂住千賀春的口鼻,若是這樣死去,身上不會留下血色,該是一片慘白才對。可我後來看到屍體時,屍身上面依然透著淡粉色,想必在您看到時,膚色是相當紅了。您覺得屍體為什麼會透出淡紅色呢?究競是何種死因,才會在死後,留下這樣的膚色呢?」

左撇子

瘦松有點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地回道:「好……好像說是日暮里。」
肥千嘿嘿一笑,拿手摸了摸髮髻道:「真是不得了,長九_九_藏_書成那樣,換誰不拜倒在石榴裙下?紅顏禍水啊。」
兩人對視了一眼,忙將銀簪丟回炭灰中,吹滅提燈,躲迸;了廚房,隔著障子屏住呼吸。
「我是在兩刻鐘前剛知道的。我在半路上看到,路口那裡吵吵嚷嚷的,就走過去張望了一下。」
顎十郎出神地望著天花板,突然扭頭對瘦松說道:「千賀春的屍體,應該還原樣保留著吧?」
「這個人可真會說話。」顎十郎點了點頭,托著下巴慨嘆著說,「如此看來,這按摩師杉之市有點小聰明啊,是吧?……」
「杉之市說:此可疑之人,乃是芝口結城批發店的三子——角太郎。喝小子人雖然不壞,可還未向立門戶,零花錢也少。他去千賀春這裏,倒是挺勤快的,但千賀春招待得並不殷勤。而杉之市前段日子,則是從早到晚,都膩在千賀春這裏,故意炫耀自己和千賀春的親熱勁。杉之市說,就因為這事,角太郎對自己恨之入骨。
「我在附近打聽了一下,了解到有個叫杉之市的盲人按摩針灸師,經常出入于千賀春的住所。此人背地裡還幹些借人小錢的生意。有段時間,他被千賀春迷得暈頭轉向,和她如膠似漆,恩愛得簡直要結婚了,賺來的辛苦錢,就這樣被千賀春一點不剩地騙走了,最後鬧得要死要活。這都是最近的事。」藤波頓了頓,瞥了一眼千太,「巧的是,此人正好是個左撇子。」
「嗯,大夫怎麼說的?」藤波低著頭問。
「正是如此。他欲嫁禍給角太郎,故意這麼做,為了能夠在被查到的時候,可以推脫出去,所以設下了這個套。」
一進屋,便是一個塗了漆喰的、有三張榻榻米大的小房間,往裡分別是五張半榻榻米大、八榻榻米大和六榻榻米大的房間,布局十分奇特。再往裡是廚房,有後門可以通往後邊的小路。
藤波猛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傲然道:「哼哼,實話告訴你,十分遺憾,杉之市並非本案真兇。其原因十分複雜,要將此案玄機看透,那可不容易啊。所以,我才有意挑釁,想看看顎十郎那個下巴怪,究竟有多大能耐。這次該輪到我們,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了。」
「原來如此,千賀春梳的是鬉下地,因此,這不是她的東西。而且發簪的尖頭上,全是髮油,應該就是昨天或今天掉的。您說得太對了,這發簪的主人,馬上就會來啊。」
小龍女姿態優美地坐正了身子,好像抓到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抬失看著仙波阿古十郎,柔聲緩語地說道:「好,我都聽您的。我和千賀春已經不再爭吵了,可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想把這事做個了斷,所以昨天深夜,我特意趕到這裏。我和她很熟,在門口叫了她一聲,便走進了房間里去。只見千賀春癱軟地,身子靠著長火盆,腦袋望下垂著。她以前就是這樣,很愛喝酒,一喝起來不醉倒就不算完。那天我以為她又喝醉了,便對她說:『千賀春你怎麼了,才喝四瓶就醉成這樣,看來是年紀不饒人,快起來再喝一杯吧。』說著,我拿那邊的酒瓶,給她又倒了一盅,拿起酒盞伸到她面前,可我的手剛碰到她的手肘,千賀春就突然癱倒下去,往火盆上摔。」
「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你長得十分乖巧,下手竟這等狠毒。雖說千賀春搶了你的客人,可拿濕紙封住人家口鼻,這也太過分了吧?」
「那你去坐到千賀春坐的位置上,試試拿那個酒瓶吧。」
肥千凝視著藤波,驚呼道:「啊,確實,這的確很怪!……」他猛地挪動膝蓋,探出身子,「那個撥片恐怕是被殺后,有人讓她捏在手裡的。」
瘦松五郎縮著乾瘦的身子,簡直想找個地洞鑽進去。他解釋道:「要是當時找您商量,那該有多好。我一時忘記了,自己把這案子給辦了,結果又捅出個大婁子來。」
「您說的沒錯。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杉之市那天也躲在後門口。他叫了幾聲,一直沒有回應,便悄悄地潛了進去,一手摸到和服下擺,當即大吃一驚。他本以為這麼安靜,大概是千賀春不在家,沒想到人就在自己跟前。他心一顫,轉身就想逃,不一會兒又發現,千賀春似乎喝得酩酊大醉。她大概是睡得太沉了,就連呼吸聲都不太聽得到。那是肯定了,那時千賀春吃了角太郎一針,已經死了。杉之市不知這等隱情,心裏又驚又喜。他和角太郎不同,扎針十分熟練,趕忙用手摸索到肩膀,半蹲著順勢在千賀春的胸部下面,重重地扎了兩、三針。雖說杉之市膽子很大,可在得手以後,也還是飛也似的逃走。可這麼一想,也真是奇怪,競有兩人在同日的同一時辰,以相同手法殺同一個人。自打我們小日本建國,就沒有read.99csw.com過這麼離奇的事情。兩人還沒在現場撞個正著,簡直是奇迹。我倒不是要幫誰說話,可這角太郎的運氣,也真是太臭了。」
「看你在那裡,想必他有一瞬間,表情極其厭煩吧。」
這時,移門突然開了,藤波友衛站在門口說道:「喲,小龍女,你怎麼在這裏,做這麼奇怪的事?大半夜的,你到底在做什麼?」
「哦,行啊。就算人家跑出十里地了,我們也一定幫您追上,咱這腱子可不是白長的。」轎夫爽快地一口允諾,對雜工宿舍里喊道,「大伙兒,是先生找咱幫忙呢。拿兩台快腳轎子出來!……」
藤波苦笑道:「哎,你這話說得……木屐店見到下雨便笑說是好天氣。我們一忙,可不見得是好事了。」
「他競然大言不慚地這麼說?」

黃泉行

「是的。」松五郎扭頭望了一眼。
「好驚人呀,都說到這份上了,您還沒有明白嗎?真是出乎意料。小龍女姑娘方才那番陳述中,包含了一個無法反駁的證據。」
「因為心裏不甘,他聽了谷口檢校的故事後,盤算著如果這樣殺人,一定不會敗露,便買來外行人也能自行施針的杉山流管針,拿自己的膝蓋做練習台,從早到晚練扎針。過了七八日,還真是學會了自施針。於是在昨夜亥時〈二十二時〕,便偷偷地摸到千賀春家後門,從門縫裡往裡看,發現千賀春大醉,正靠在火盆邊小睡……」
從遠遠的露路口,傳來了溝板的嘎吱響聲。
「日暮里?知道了。還沒過太久,叫台三枚轎子趕過去,說不定能在凈身房攔住他們。喂,瘦松,我們這就出發去搶棺材去,你跟我一起來。跑著去趕不上,一般的轎子又不夠快……」
仙波阿古十郎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在瘦松面前晃了晃道:「喂,瘦松,藤波那傢伙竟給我寄了這麼一封信,說千賀春怎麼怎麼的,什麼胸部被人扎針,那按摩師杉之市是左撇子,事情沒這麼簡單,東拉西扯的一堆。其實我還沒仔細讀,就知道寫了一堆複雜的事。他那大師流的筆跡,看著倒是瀟洒,卻沒有讓人仔細讀下去的品格。字如其人,這話說得太對,字跡藏不住人品。正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犬,什麼樣的人寫什麼樣的字。都說牡丹襯雄獅、翠竹配猛虎,阿輕在二樓照懷鏡。」
「真是執念啊。不是引導向自己,確實打一開始,就計劃嫁禍給角太郎。他偶爾知道角太郎去露月亭聽《谷口檢校》,才想到了這一出吧。」
肥千佩服地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看來策劃得十分周全。」
「是的。」
「說什麼傻話,不是這麼回事!……」
被喚作「小龍女」的藝伎轉頭一看,來的卻是藤波,竟身子一軟,伏在榻榻米上,不顧一切地大哭起來。
「杉之市說,畢竟這是事關別人生死的大事,也不知道這樣隨便說好不好,可是,他想起了一個可疑之人。」
「沒、沒這回事!……」
小龍女圓溜溜的大眼晴里噙著淚珠,抬頭望著阿古十郎道:「您……您怎麼會知道這些?我都已經做好了,被人冤枉、吃啞巴虧的準備了……」
「嗯,然後怎麼樣?」
「咱們再說得明白些吧,這杉之市和角太郎,都不是兇手。」
那夜戌時(二十時),露月町的小路深處,一扇頗有雅趣的大坂障子窗邊,掛著一盞寫有清元千賀春字樣的御神燈。窗戶里隱隱透出濡鷺燈籠的光來,門邊種著七八株胡麻竹。
「那千賀春是左撇子嗎?」
藤波微微一笑,說道:「千太,千賀春死時,是用哪只手拿撥片?」
「結果犯人並不是他。」
「真是https://read.99csw.com豈有此理,你繼續往下講吧。」
「我也不是有意,當時在露月町當班,正好對門。」藤波慢慢喝了一盞,繼續說道,「千太,她可不是早打肩,是被害的。」
傭人端著大漆盤,送來了酒瓶和燙杯盆。藤波揮手讓他退下,又道:「不過,她倒有一個缺點。」他甩干酒盞,邊給肥千斟酒邊道,「身材太豐|滿了。」
「嘿嘿,您說的是。最近確實太閑,身子骨都要散了。」
瘦松連穿草鞋也嫌煩,還沒跑到門口,就大聲喊道:「啊,阿古十郎!我正要去脅坂找你呢!……」
「對,我聽了以後,對屍體再次仔細觀察,只見她臉上和身上,都留著一片淺粉,怎麼看都不像是已死之人。」
「他開始還嘴硬,我說了胸部下面有扎針痕迹,他才招供。」
這松垮地穿著一件滿身污垢的黑羽二重袷褂、掛著大如冬瓜的長下巴,擋在大門口,發出像獃子乞討一般,無精打采喊聲的,正是阿古十郎。
肥千有些不快,埋怨道:「想不到老大竟會做這種事,您這又是……」
這時,顎十郎突然看到對面的宅子,一拍膝蓋道:「嗯,有了!……」

銀簪子

顎十郎和瘦松上轎道:「好嘞,走吧!……」
「所以說,她是真會利用人。不過,這次我見了她的廬山真面目,不得不心服口服。給她驗屍時瞧了一眼,我都有些……」
肥千大吃一驚,看著藤波,突然咧嘴大笑道:「哎呀,這可真是,想不到,連老大你,都是千賀春的熟客啊。今日之前,我是聞所未聞啊。酒滿了,我先干為盡。這接下去的事,可不好多問呀。」
「對對對,您所言極是。我抓來杉之市,嚴刑審問。結果他說,他原以為找到了真愛,可是,後來卻是被騙走錢財。追根溯源,到底因為自己太傻,怨不得千賀春,所以已心灰意冷了。再說,要真是他下的手,絕不會犯下如此錯誤,留下能一眼便認定,兇手是他的罪證。」瘦松五郎連連搖頭說,「何況大家都說,瞎子感覺最敏感,就算驚慌失措,也不會弄錯左右手,讓千賀春用左手拿撥片。這一定是有人知道他是左撇子,故意設套誣陷,打算讓他背黑鍋呢。」
他這副樣子,卻能多次搶在公認的江戶第一捕快——藤波友衛之前破案,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瘦松呀,要是她自酌自飲,豈會把酒瓶放得那麼遠呢。在兩人偷偷進屋前,還有一個人在這裏,給千賀春斟酒呢。」
肥千點頭道:「真是的,這惡毒的婦人,竟得如此善終,真是浪費。不只我,大傢伙也都吃驚得不得了呢。」
「哦,幾時的事?」
「好,那就失禮啦。」肥千撩起和服下擺,挪過肥碩的身子,到藤波身邊坐好,「衙門裡清凈得很,好事好事。」
「此物稍一調查,便能查出物主,所以才不能任由它掉在案發現場。」
「他說他自己哪裡幹得出,這樣聰明的事輕,扎完針就匆匆逃了。光是將千賀春放回火盆邊,就已拼盡全力,逃走時如腳底抹油,十分匆忙。」
「哎喲,這口氣可有點猶豫啊。您剛說這次比試,我們打成平手,可要是不知道死因,就算不得平手了。也就是說,您輸了。」
「話不能這麼說死,此案到此並未結束,還有後續呢。」阿古十郎微微一笑,「這房間里的東西,布置得跟早上一樣吧。」
顎十郎比瘦松坐到火盆邊,自己則起身,將提燈拿到火盆上方道:「這麼一照,是不是能看到火盆的炭灰里,有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你拿出來瞧瞧吧。」
「這不就奇怪了嗎?」
肥千一聽這話,頓時將口中的酒,全都噴了出來,邊說著「失禮失禮」邊慌忙抹抹噴濕的地方,詫異道:「可她身上一點兒傷口都沒有啊!……」
「哦,什麼證據?」
在挨著廚房的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里,仙波阿古十郎正靠著牆壁,伸直雙腳坐在地上。他看起來有些百無聊賴,一會兒挖挖鼻孔,一會兒拔了拔鬍子。
藤波應聲抬頭,臉色發青,鬢角稀疏,緩緩扭頭道:「哦,千太啊,快別在那兒弓著腰,到這邊坐吧。」
肥千倒吸一口氣道:「還真是,我們沒查看那裡。」藤波點頭道:「五色使人迷,一般人都不會想到,去檢查那褶皺裏面。我實在想不通其中蹊蹺,最後只得將那裡抬起查看,果不其然,在下褶里發現了一個疑似針扎的細小傷口。依我看,那是針灸的痕迹,傷口正對著心口,在這種地方挨一針,只能一命嗚呼。」
「哦?……」阿古十郎點了點頭。
「來這裏嗎?」
「是嘛,她的命可硬得很,可不像是這麼容易死的人……」
肥千登時蔫了,埋怨道:「您也真是,讓我白費這麼多口舌,最後來一句『啊,看了!』這叫什麼事嘛,而且還比我早到現場……」
「沒打擾到您嗎?」
「是,一粒灰塵、一片葉子,我都沒有動過。」
藤波意味深長地笑道:「哼,她的屍首,竟會是那個樣子,可不太尋常。」
顎十郎點頭道:「對吧。那藤波怎麼樣了?答應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