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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鳶

紙鳶

顎十郎搖頭道:「就說我不在,說我不在!……」
「金座的烏鴉組,在江戶可是大名鼎鼎。怎麼,你不知道嗎?你從哪個村子上京來的?」
「這可真可憐。你們一直都在這塊空地放紙鳶嗎?」
「我發現的這到底算不算證據,還得和您說了,跟您商量呢。」顎十郎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本案中,您逮捕芳太郎的理由,是他在清早七時,放了一隻白底上印有兩道紅杠的丹后紋的紙鳶。那時正好是御用金從金座運出的一小時前。您推斷立馬左內知道那天,御用金很快就要送出金座,為了給埋伏在稻荷河岸邊、運石船上的同夥打暗號,便讓小兒子芳太郎,放了一隻不論從哪裡看,都十分碰眼的白底紅杠長崎紙鳶。」
藤波緊咬牙關,眼望他方,最後不甘心地點了點頭,低哼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我問一個不明白的地方,照您的推斷,你已經確定這隻紙鳶,是落入運石船那一伙人手中了嗎?」
「沒錯!……」藤波兩手一拍,震驚地說。
瘦松說不過他,垂頭道:「您這一開口,就好像褂子著了火,根本剎不住車。好了好了,就說到這裏吧。」
兩天前的夜裡,這裏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火災。馬廄一側有五間被燒得焦黑一片,好幾根拴馬的粗樹樁,都燒成了黑炭,橫七豎八地倒在濕漉漉的地面上。
「別說風涼話啦。那您又是怎麼推斷的?想到什麼了嗎?」
藤波抱著手,閉目沉思,不一會兒抬起頭道:「你說的確實有道理,可這並不代表立馬沒有犯案。既然他能給孩子製作長崎式樣的劍形紙鳶,想必是對紙鳶有所研究,會放提燈紙鳶也不出奇。他當晚先自己放飛提燈紙鳶,等天亮時,御用金馬上要從金座送出時,再讓兒子放那隻白底兩道紅杠的紙鳶,作為御叫金很快要出金座的暗號。」
藤波不禁拍手道:「這說明金座的紙鳶有貓膩!……」
瘦松五郎有些不快地說道:「您說什麼傻話呢。紙鳶有什麼好看的,我們快進去吧。」
在金局裡當班的官吏統稱為金座人,可細分為改役、年寄役、觸頭役、勘定役和平役等職位,總共大約二十戶人。除了金座人,還有座人格,座人並、手傳和小役人等諸多下級職位。吹所有吹所棟樑十人,統領手下約兩百多人的棟樑手傳。
在黑木板圍牆裡邊,主要分為四大塊,分別是處理事務的金局、進行鑄造的吹所、官員宿舍的御金改役御役社和雜物工匠住的長屋,現在日本銀行的所在地,正是當年後藤的役宅舊址。金吹町一帶至今還留有長屋的遺址。
「正是如此。」
「這蜜橘的品種叫作『八代』,種植在河內地區,並不多見。可不是鐵匠和鑄造師父,從二樓窗口丟給樓下行人的便宜貨,應該是你家老爺的親戚松平河內守,派人送來的八日祭禮品,被你順手牽羊摸了幾個過來。怎麼樣,我說得沒錯吧。」
就因為這個緣由,現在的仙波阿古十郎,沒有一點收入,一分錢都拿不出來。接待他的雜工和轎夫們,也都知道他的情況。雜工們並沒有將顎十郎拉到自己的房裡住,然後利用他做事,反而任由他睡在房裡,主動照顧他,說自己就是想看一看,顎十郎摸著長下巴、悠閑滿足的滑稽樣子。
「他是新來的同心侍衛——仙波阿古十郎。」
「那麼,偷換出來的錢又怎麼樣了?最開始錢不多時還好,之後金額漸漸大起來,可不是隨便找個地方,就能藏得住的。這錢若要花出去,十兩小判確實值十兩的市價,可天保年間改變鑄造法規后,一兩小判里,其實只有兩成真金。在金座做事的人,豈會死抱著摻了合金的小判不放。若是和吹屋的棟樑勾搭,將小判熔了分出純金,分量就少多了。以我之見,他們先將小判煉回純金,減少分量,等過幾年,再跑去山中偷偷建一間吹屋,將小判做回符合新法規的合金。這就和做年糕一樣,小事一樁不在話不。
藤波不禁讚歎道:「厲害,能想到這一步,真是明察秋毫。」
十郎操縱自己的烏鴉紙鳶,靠近金座的烏鴉紙鳶,拿雁木纏住一隻,一拉風箏線,熟練地往回收線。他拿過捉回來的烏鴉紙鳶,雙手一用力,折斷竹骨架,只見竹骨架中,果然藏著閃著金光的金屬細線。原來,犯人將小判煉回純金后,拉制了金針,藏在了這紙鳶的竹骨架里。
「所以我問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顎十郎摸著長長的下巴尖,徐徐說道:「你每次過來,都給我塞些麻煩事,我當然害怕了。看你還抱著一桶酒,這可不是好徵兆,肯定又會像平時那樣,懇切地求我幫忙吧。我不想接麻煩事。」
這是一個能夠鋪下五十張榻榻米的大房間,裏面擺著兩列賬房用的隔斷,二十來個勘定役和改役,正忙著給小判稱量包裝。高一個台階放的是年寄的位置,一個戴著老花眼鏡,像是松助的堀部彌兵衛的年寄役,將褥墊拉正,說道:「勞煩兩位了。」
元祿八年(1695)為挽救幕府的財政窘境,當時的勘定奉行荻原近江守,公布實行小判御造制度,他在本鄉靈運寺邊的大根畑,建立了幕府直屬的鑄造所,將各地鑄幣師召集到這裏,將金座當芙蓉間用,並把鑄幣師們調歸勘定奉行統屬,以便監控。
「那是每歲末的固定事務,從金座往神田橋的勘定衙門送御用金。那筆錢分別裝在萬兩箱子十六個,千兩箱子四十個裡。金座會派出常式方送役人兩人、而勘定所則有勝手方勘定吟味役兩人負責押送。昨天他們從常盤橋邊,乘船向上遊行駛,去往神田川。途經稻荷河岸時,被一條上總來的運石船給撞了。事出突然,四個押送的官員和船老大,全都被甩進了河裡。而御用船則被撞進停泊在河邊的貨船夾縫之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不就是紙鳶鋪里,賣兩文錢一個的普通紙鳶嘛。」
瘦松見阿古十郎久久沒有回話,伸過頭仔細一瞧,只見他拿手肘支著膝蓋,正睡得打呼嚕呢。
「好,我這就去。您這行事風格,我也跟不上思路。」松五郎苦笑著說,「好吧,話我幫您帶到,之後就看您自己的發揮了。」
「原來如此。」藤波點了點頭。
顎十郎留下站在原地,呆若木雞的瘦松五郎,一個人慢悠悠地晃出了長屋門。
顎十郎點頭道:「對,開始我也這麼想。可若是這樣,老鷹紙鳶應該也會攻擊,我這輕一些的紙鳶才對。然而它們從來都避開我的紙鳶,那樣子怎麼看,都像是只想要金座的紙鳶。」十郎說到這裏,再次微微一笑,「這其中玄機,略有些高妙,我稍稍轉了轉腦子,很快就想通了。就這樣,我徹底看穿了這紙鳶合戰背後的秘密。」他吐吐舌頭,舔了舔下唇,繼續說道,「我從一開始就覺得,運石船衝撞並不是核心案件。那只是為了讓人錯以為,御用金是在河上被掉包,而演的一出障眼法。當時在河岸上,什麼事件都沒有發生。為什麼我會這麼想呢,因為不論手腳怎麼利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而且是在來往行人眾多的早晨,絕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三十二個千兩金箱的掉包!如此一來,若這三十二個千兩箱,不是被運石船換掉的,那隻可能是在運出金座前就被掉包了。不消說,撞船事故前後,並沒有讓犯人掉包錢箱的時間,所以,犯人應該就在金座里,為了讓大家認定是外賊作案九九藏書,才特意安排了這次撞船。犯人特意安排障眼法,讓人們覺得是外賊所為,反而證明了所有案件,其實都是在金座內部發生的事實。」
「來,您快嘗嘗吧。」
顎十郎輕輕扯了扯風箏線,說道:「嘿,藤波動手挺快的嘛〕他為什麼連那孩子也一併抓了,到底怎麼回事?」
「喲,是嗎,那就先當是這麼回事吧!……」說話之間,顎十郎突然大喊起來,「哦!來了來了!……小田原町那邊放起了三隻老鷹紙鳶。紙鳶合戰終於要開打了!……」
顎十郎嘿嘿一笑,摸了摸長下巴道:「被您說多管閑事,真是惶恐至極。我聽說您抓了金座的金藏方立馬左內,和他的小兒子芳太郎?」
阿古十郎說著,一邊哼著三味線的小曲,靈巧地解開風箏線,讓紙鳶乘風升上高空。他的烏鴉紙鳶開始貼著地面飛,差點掉進牆角邊的水溝,不過,顎十郎看準時機扯線,紙鳶往側面一偏,很快便開始爬高。在風箏線的操作下,烏鴉紙鳶的黑翼,在日光下泛著銀光,真像是長了翅膀似的不斷上升。
出了勘定所,阿古十郎他們往吹所所在的區塊走。不用說,這裏也是守備森嚴。吹所里有十棟吹屋,屋頂的煙囪里,冒出了滾滾煙塵。
顎十郎興緻盎然,邊喊邊追視著烏鴉紙鳶,高聲說道:「再過一小會兒,對面小田原町的老鷹紙鳶就會過來,到這裏大戰一場。我們就在這裏看吧。不過,單這麼傻看也怪無聊的,幸好我帶了紙鳶來,就在這牆外放一放。怎麼樣,藤波先生,要不然您也試試?看著紙鳶乘風而起,會讓人在不知不覺之間,心胸變得闊達,非常愉快。」
「是七號夜裡。就是那次撞船的前一天,夜裡八時左右,公告送到金座,通知說八日清晨八點,用船運送御用金。」
「那御用金出金座大門是在幾點鐘?」
「一年就這一次?」
「什麼?……」藤波的面色頓時變了。
「現在一共是五人。他們負責查驗好金額,將錢款分別放進了一千兩、兩千兩、五千兩和一萬兩的錢箱里,貼上封條。然後交由金藏方收入金庫中。」
兩人穿過吹屋大門,去往雜工和下人們住的長屋一區。在那邊的空地上,十來個雜役的孩子,正聚在一起放紙鳶玩。他們放的全是同一種漆黑的烏鴉紙鳶。
當時恰是下午四點剛過。顎十郎被瘦松搖醒了,硬生生地拖來,那平時看起來就略顯呆蠢的臉上,還帶著一抹醉意,微微泛紅。他迷迷糊糊地站在金座大門口,競說了這麼一句話:「喲,紙鳶可真不少啊。」
「哎?肚臍?您怎麼連這都知道?」三平略感吃驚地問。
藤波急躁地道:「你想放紙鳶只管放,方才那案子才說到一半。到底要給我看什麼怪事?」
金座縱深七十二間,橫跨四十六間,佔地面積很大。周圍用黑木板圍牆圈起,嚴密地與外部隔開,最外面的長屋間大門,太陽一下山便會關上。那之後嚴禁所有人員進出。
瘦松急得眼看就要哭了,說道:「這句『是啊』真說得我心裏拔涼拔涼的,就要掉出眼淚了。早知如此,我一開始就不該來求您。我把希望全都押在您身上了,現在走投無路、您這可叫我怎麼辦呀?」
「這個月的勝手方,不是佐渡守吧?」
「您也知道,御用金出金座,是在那天早上八時。而這左內的小兒子芳太郎,七時就在那長屋前的空地上,一個人放紙鳶。就算再怎麼喜歡,現在的七時天才剛蒙蒙亮,出來放紙鳶確實可疑。芳太郎的父親左內是金藏方,藤波推斷他一定是讓兒子放紙鳶為暗號,告訴外面的共犯,御用金馬上要從金座運出來了。」
「那孩子放的紙鳶是什麼樣的?」
顎十郎微微一笑,問道:「哦,是嗎。那個青葫蘆臉的傢伙,來問了這樣的事呀。他是不是一對吊梢眼,鼻子高高的,一臉自命不凡的煩人樣子?」
藤波冷冷道:「這和紙鳶的做工與大小有關,風箏線的綁法和放紙鳶的手法也不盡同,並不是什麼特別不可思議的事。」
顎十郎拿過皮色艷麗的蜜橘,在手中把玩了一下,問道:「喂,三平,這是鞴祭的蜜橘。」
「莫非是風箏線綁得不好?」
繞過大地爐的邊緣,走進房間里來的,正是那個乾瘦的松五郎。他重重地將兩升裝的雙把酒桶,放在坊主畳上,邊擦著脖子上的汗邊道:「就為了找您的落腳處,我可是把城裡的宅子,都轉了一個遍,到脅坂一問,人家說您去了稷坂;追到禝坂,又說您去了土井大人那裡。我提著這麼大一個酒桶,走得渾身是汗、兩腿發直好像擂杵,好不容易才找到您,可不能被一句『不在』給打發了。」
「所以你趕快抓了五六個,塞進兜襠褲腰和肚臍的夾縫裡?」
金座的工作,首先是鑄造小判和分判,即購買幕府的御手山和其他地區金山上出產的金子,製作小判;還負責對上納金進行鑒定上封;購買碎金和廢金,從錢幣兌換所收來有瑕疵和、分量不足的通貨,進行重新鑄造。
兩人走到門崗,瘦松摸出役所的符契。帶頭的門衛面色蒼白,看了一眼顎十郎,問道:「您帶的這位是?」
跳步避開滅火留下的小水窪,往這邊趕來的,是江戶第一的捕頭——南町奉行所的控同心藤波友衛。他還是老樣子,臉色冷峻,細長的丹鳳眼不時透出犀利的目光。等走近了,他拉下看起來有幾分刻薄的薄嘴唇,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
阿古十郎回頭對松五郎說道:「痩松,藤波在想的事情時不得了。原來如此,這確實是他能想出來的點子。不過,照這個情形看來,這次他又要輸給我了。好了,我這就回松平佐渡家去。咱們回見了。」
「哎呀,見笑見笑。」顎十郎尷尬地笑了笑,「話說,你們為什麼不去外面放紙鳶呀?」
「正好六時出的大門。」
顎十郎嘿嘿一笑,笑得十分含糊。他續問道:「這瞎掰得略顯牽強啊。那孩子怎麼說?」
「勘定所的觸役,到金座是前一日夜裡八時,御用金出金座,是在次日早上六時,這期間有人外出嗎?如有記錄,我想借閱。」
瘦松走到顎十郎身邊,蹲下道:「御用金從金座運出來的那天清晨,只有一個孩子在放紙鳶。」
顎十郎點頭道:「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吧。如果我是犯人,要搞那麼大的動靜,斷然不會用孩子。畢竟小孩子直肚腸,一旦被抓了,隨便逼問幾句,就會被揭開老底。可現在道具齊備,對方又是藤波,不論怎麼辯解,怕都沒有用,真可憐啊。」
藤波冷冷地問道:「你找我來想說什麼?」
瘦松撇撇嘴道:「我真沒見過像您這麼慢性子的。南番奉行所和北番奉行所正鬧得針尖對麥芒,火藥桶都要炸了,在這僵持不下的當兒,競然有人有閑工夫放紙鳶。真是荒唐至極,讓我說您什麼好呢。」
「先生,茶來了。」
藤波豎起眼角,說道:「這話里混了好幾句不入耳的話。既然你說芳太郎無罪,那是握有什麼確鑿的證據嗎?」
「你別急嘛。這人相與公務的關係可不小,我這是在看金座都是些什麼人呢。」顎十郎隨手指了指河對岸,「隔著神田川,對面即是松平越前守的上宅官邸,這裏西鄰鞘町,東邊隔著一條馬路,就是石町。遙看四面上空,皆是一派清朗和順之氣。唯獨這金座上空,盤九_九_藏_書踞著一股沉悶邪乎的妖氣。也難怪,這裏面關著兩百多個籠中之鳥,整天為了他人,從早到晚忙忙碌碌製作小判。人和錢的怨氣混在一起,所以唯獨這裏,湧出一股邪惡之氣來。」
「對不住,天生這張臉。」

新酒

「這紙鳶和平時一樣,被小田原町的老鷹紙鳶纏住了,讓他們搶走了。藤波說那隻紙鳶上,肯定系有紙條,上面寫了詳細的犯案過程,通過紙鳶合戰的手法,傳給了金座外的人。」
「對,照理是這樣的。我也不知道,具體出了什麼事兒,只聽說金座那裡出了大錯。」
「您既然想到這一步了,我也不需再多費唇舌了,這就將這兩天觀察到的事情,擇重要處說給您聽。」十郎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想您該猜到,我今天不是第一次,來這金座附近放紙鳶了。其實,自打那掉包案發生以後,這是第三次了。可您剛剛也看到了,我發現它們總會繞過我放的烏鴉紙鳶,完全不予理睬。我覺得奇怪,便再次進入金座,同金座的孩子們一起放,可它們依舊不理會我的烏鴉紙鳶。我一直琢磨著:這到底是為什麼,觀察了很久,最後發現我的紙鳶與其他的金座紙鳶,在空中的樣子完全不同。
顎十郎拿著烏鴉紙鳶和線軸,走出松平越前守宅邸側門,慢悠悠地過了常盤橋。一下橋便是金座的側圍牆。
「嗯……嗯嗯……」
藤波陰笑道:「又來多管閑事?我想也八成是個案子。」
顎十郎微微一笑,說道:「好嘞,您可慢慢瞧好了。所謂欲速則不達,先看看我的紙鳶吧。仙波阿古十郎這就要放紙鳶了!……此乃神田小川町販八家的紙鳶,這就同老鷹一決高下。」
顎十郎慢慢剝著蜜橘的皮,說道:「今天好冷清啊,大家都出門了?」
顎十郎站在吹屋門口,怔怔地往裡眺望,隨後回頭對瘦松道:「看那樣子又捏又拉的,好像年糕店。快看,在對面的風箱邊,師傅正把金子拉成金線呢。好了,回去吧,老站著也破不了案。」
顎十郎伸手扶著額頭道:「喲,糟糕,讓他給聽去了。」
顎十郎端著架子,清了清嗓子道:「我開門見山地問了。這三萬兩千兩……運送御用金一事,是老早就定好的嗎?」
「得把公務繁忙的您叫到這裏來,不用說,是事關之前金座的案子……」
那孩子沒好氣地冷笑道:「哦,要是能把我們弄出去,那可真是感激不盡了。我們也不想在這種憋悶的地方放紙鳶,快,快帶我們出去吧。」
「話說回來,這金座紙鳶奇就奇在,它為什麼飛不高。您覺得到底是因為什麼?」
順著阿古十郎指的方向,抬頭一看,老松枝頭確實掛了一隻白底上印著兩道紅杠的丹后紋劍形紙鸞,紙色尚新,正在風中搖晃。
只見從小田原町方向,升起了三隻比烏鴉紙鳶大兩倍的老鷹紙鳶。那翅膀上的羽毛紋路,是用銀泥畫的,在空中閃閃發光。它們毫不客氣地朝金座上空襲來,逮住一隻烏鴉紙鳶,便用自帶的雁木割起風箏線。
「蜜橘皮上有淡淡的兜襠褲的布紋印子呢。」
「神田橋勘定所的觸役,到金座告知運送御用金事宜,是在當晚八時。而這馬廄起小火,是在兩個小時后的十時。我不能一口咬定,這隻提燈紙鳶就是從金座放飛的,可要給稻荷河岸的運石船發暗號,用不著等到天亮。既然有提燈紙鳶,只要犯人有意,當天夜裡便可發暗號。白底印兩條紅杠的紙鳶自然甚是顯眼,但若與這夜裡放飛的提燈紙鳶一比,到底相形見絀。再說,同樣是發暗號,肯定是越早發,越方便作案。此乃人之常情。那您查到那芳太郎放了提燈紙鳶了嗎?」
「啊,是啊。」

小火災

瘦松五郎就像往常一樣,向前傾著身子急匆匆趕路。走進二番原,他忽然停下腳步,望著阿古十郎的背影。等認準了就是本人後,他一臉無奈地走上前道:「阿古十郎,您到底在這裏幹什麼呀?」
顎十郎微笑道:「你忽悠我也沒用,這可不是鞴祭上隨便分給大家的蜜橘,你肯定是從老爺家的廚房裡摸來的吧。」
「啊,對了!……對了!……說是南番奉行所的與力,叫作藤波來著。」
顎十郎也不在仔細聽,拉著三平說些無關的話。瘦松看不下去了,問道:「您在聽我說嗎?」顎十郎邊打哈欠邊道:「在聽,在聽呢。」
「怎麼大家都放烏鴉紙鳶?要湊得這麼整齊,那可不容易吧。」
「看您這反應,應已想透其中就裡了。」顎十郎拍著手笑道,「沒錯,這馬廄的正西面,恰好對著一河之隔的金座長屋。」
在金局裡,每一枚小判,都會被重新包裝,放進千兩和兩千兩的錢箱里,收入金庫放好。
三平也不挪身子,懶洋洋地扭過頭,對著門口喊:「誰呀,誰呀,您找哪位?我這裏正忙著呢,您就在門口大聲點說吧。」
這裡是地處赤坂的松平佐渡守家的雜工宿舍。顎十郎不知為了什麼,極受雜工、轎夫和馬夫這類人的歡迎。各家的雜工宿舍,都有人邀請他留宿。十郎的全部身家,就只有一件穿舊的袷褂和一對刀鞘斑駁的護身刀。
他有個舅舅森川庄兵衛,家住本鄉金助町,乃是北町奉行所的與力筆頭。只要去舅舅家,便不愁零花錢了。可是,阿古十郎今年十月,突然辭去了甲府勤番,返回江戶城以後,在各家雜工宿舍到處借宿,連回江戶這件事都沒讓舅舅知道。只有舅舅庄兵衛的部下、神田的捕頭,乾瘦的松五郎,知道顎十郎回到江戶的事情,不過,他幫助顎十郎保守秘密,沒有告訴金助町的庄兵衛一家。
「不,不是,是左內親手給小兒子製做的。」
「在那之後,我不厭其煩地走訪了日本橋、京橋、神田的各家紙鳶鋪,大家都說,沒有和金座的孩子們做過買賣。您方才也看到了,金座每天都有三、四隻紙鳶被人家搶走,肯定需要補充新貨。可這些新紙鳶,沒有一隻出自外面的紙鳶鋪。這麼想來,凧八說得確實沒錯,一定是金座里有個心靈手巧之人,孩子們的紙鳶一被搶走,他便做新的給大家。我調查后得知,那個做紙鳶的石井宇藏,就是一名金藏方。」
「哎,咱們心平氣和地說這案子吧。」顎十郎兩手一攤說,「這隻白底紅杠的紙鳶,被別家紙鳶纏住,讓人給搶去了。這極可能是因為那隻紙鳶上,藏有說明詳細犯罪步驟的紙條。」
「仙波先生他……」
「我徹底迷上放紙鳶了。瘦松,放紙鳶挺有意思的,你也來試試看吧。」
藤波接著說道:「它們要與大個的老鷹紙鳶交手,將紙鳶做得重些,也在情在理。」
就這樣,仙波阿古十郎離開脅坂的住所后,住到了榎坂山口周防守的大宅,后又去了馬場前門的土並大炊頭家,和水道橋的水戶大人家,就在十天之前,他住進了松平佐渡守的雜工宿舍,就這樣在各家借宿度日。
雜工三平嘿嘿一笑,拿手搔搔腦袋說道:「真是什麼都瞞不過先生您啊。為什麼您會知道呢?難不成這蜜橘上還有標記嗎?」
顎十郎擺擺手道:沒什麼稀奇,卻有說法。藤波先生您也看到了,前天夜裡十時,這個馬廄被點著了。這裏平時不燒火燭,為什麼會有火災呢?原來當時有一隻提燈紙鳶,從牆外飛進來,正巧落到了這屋檐上。這事有五個馬夫親眼目睹,絕無差池。稍後我帶您去看提燈紙鳶燒剩的殘骸。不過,藤波先生,你說從哪兒放提燈紙鳶,能飛到這一帶來呢。剛剛我也說了,這兩、三日一直刮東風。
三平心服口服道:「一點沒錯。剛剛我走過雜物間,看到大門開著,門口堆放著好幾筐蜜橘,看那蜜橘顏色漂亮得很,便很想拿一些過來,給先生你瞧一瞧。」
顎十郎帶著九*九*藏*書藤波離開馬廄,繞到射箭場牆邊的空地上,突然駐足,指著一棵蟠曲高大的老松樹的枝梢,扭頭對藤波道:「芳太郎的紙鳶不是暗號的證據,就在那兒呢。他的紙鳶沒喲被雁木纏住,讓人取走,您看,就掛在樹枝上呢。」
江戶金座在元祿以前,採用手前吹制,即外包鑄造。鑄造后需要將外包給工匠鑄造的判金,交給金銀改判役后藤庄三郎進行檢定敲印,之後方可流通。
過了這道門,終於到了役所的玄關。瘦松自報家門后,出來一個座人格的小吏,帶他們去了勘定場。
「原來如此,那麼,這次確定運送的日期,是在幾號?」
「仙波先生是不是在府上呀?」
烏鴉紙鳶是顎十郎從小川町的紙鳶店「凧八」那裡,花十文錢買來的。他一大清早就跑到二番原來,心無旁騖地放著風箏。顎十郎的鬢角在風中飛舞,興緻很高,看著空中獨自傻笑。
瘦松坐正身子道:「其實,昨天從金座運出的二十萬兩錢之中,有三萬兩千兩錢款被人掉包了。」
「對,一年就一次。您還有別的問題嗎?」
「怎麼樣,從金座的高牆裡面,是看不到這棵松樹的。芳太郎以為:自己的紙鳶和平時一樣,又被老鷹組的人搶去了,其實並沒有這回事。咱們根本不用將那紙鳶取下來,查看上面到底有沒有紙條。哪怕真有紙條,只要芳太郎的紙鳶掛在這裏,其同夥便是沒有拿到暗號。可您也知道,運石船還是出動了。我照此推斷,才說芳太郎的紙鳶並非暗號。換句話說,這暗號肯定是在芳太郎放紙鳶前,就已經發出了。怎麼樣,您同意嗎?」顎十郎好像逗弄人似的,故意抬了抬下巴,「所謂天道真是妙不可言。這兩、三日來,風一直朝一個方向吹,完全是天意。既然芳太郎在金座放的紙鳶,會掉在這裏,那落在隔壁馬廄的提燈紙鳶,也極有可能是從金座放飛的,這種推斷並不牽強。」
最近幾天,清早總是結霜柱,可太陽一升起來,就暖得如同陽春三月。河岸邊空地的草叢上,升起悠悠浮動的陽炎霧靄。
瘦松五郎接過話茬道:「既然您知道了我的來意,那最好不過。您說得沒錯。話說,這是昨天剛從堺那邊送到品川的新酒,量不多,我給您拿了一點過來。」
「正是啊!……」三平指了指密柑,「你嘗嘗,挺甜的。」
「你沒想明白也罷。我這就要去松平越前守家的馬廄查看,你幫我把藤波叫來,就說我有事想找他談。那傢伙脾氣倔,你這麼說他肯定會來。」
顎十郎動作誇張地挽留道:「哎哎,您稍等。真是老樣子,心這麼急。您不回答,我就自己說了。要說為什麼天氣暖和,是因為這兩三日,一直刮的東南風。您要不信,大可去淺草的測量所,查看天文方的日記,上面寫著東風微偏南。我特意去查過,絕對不會出錯。」
「喂,看樣子你是個混混同心吧?長得可真奇怪。」
瘦松繼續說道:「官員們個個都如陰溝里的耗子,他們爬上船,邊咒罵邊讓船老大趕快走。可剛剛我也說了,這船夾在貨船中間,怎麼都轉不出來。最後只得讓那邊的貨船讓路,把這邊的運肥船挪開,好不容易才重回河道。撞過來的運石船出事後,趁亂逃走了,很怏就不見了蹤影。為了以防萬一,大家點了點錢箱的數量,發現一個不少。官員們就當落水是自己倒霉,最終將錢押送到了神田橋邊,做完交接手續,這二十萬兩安然無恙地,收進了勘定衙門的金庫。」
日光從黑色的格子窗外射進來,灑滿在起了毛的坊主畳上。
「好,那我們進去吧。話說回來,瘦松,我多啰唆一句,這事兒可對舅舅嚴格保密啊。」
「喲.真對不住。快回去玩吧。」
十個吹所棟樑,各自管理一間吹屋,在豎著巨大風箱的煉爐邊,一大群只裹著兜襠布的工匠,在棟樑手傳的指揮下,錘打煉造著金子,忙碌地工作著。
「哼哼。」顎十郎冷笑著。
隔著圍牆,能看到金座宅邸的屋頂。裡邊一如往常,空地上方飄浮著十二三隻紙鳶。
射箭場一側是寬闊的練馬場。一眼望去,能看到邊上馬房長長的側隔板。
仙波阿古十郎一面放著風箏線,一面扭頭對藤波說道:「怎麼樣,我的技術還不錯吧。看它迎著陽光在空中飛舞,真如活物一般。只要捏著這風箏線,就能感受到紙鳶在高空中的震顫,相當痛快。」他指了指自己的烏鴉紙鳶,和金座里放的烏鴉紙鳶,「藤波先生,我的烏鴉紙鳶能飛那麼高,可金座里的烏鴉紙鳶不知為何,都只在屋頂附近盤旋。若有十隻紙鳶,則十隻都是這般低空盤旋,您不覺得有些奇怪嗎?」
「哦?……」阿古十郎點頭表示了解了。
這隻紙鴦除了塗有黑色,還在外面刷了一層防潮用的礬水,每次迎著太陽光微微傾斜,便會發出耀眼的銀光。
「這丹后紋可是長崎紙鳶常見的紋樣,是從那一帶買回來的紙鳶嗎?」
「那又怎樣?」
十二、三歲的孩子帶頭領著一大群七、八歲的孩子,將近一百人在小丘上奔跑嬉戲,玩得忘乎所以。顎十郎混在這群孩子中,在堤岸邊的草堆上放著紙鳶。
「幹什麼?……這看了還不明白嗎,放紙鳶唄。」
顎十郎仔細地將風箏線纏到線軸上,將紙鳶和線軸拿在手上,說道:「我昨天從金座,回到松平越前守的雜工宿舍睡覺,正巧他家馬夫過來串門,說前一天晚上十時前後,有隻提燈紙鳶落到了馬廄屋頂上,一下子將馬廄點著了。還好發現得早,在火勢蔓延開之前,就把火弄滅了;要是發現得再晚一些,可要出大事。就為這個,他們那天晚上,又是運水,又是搬手壓消防水泵,可折騰得夠嗆。怎麼樣,瘦松,你還不覺得蹊踐嗎?」
「好,我知道了。那負責管理金庫錢箱的小吏有幾人?」
可門口的人聽到了阿古十郎的聲音,立馬說道:「聽這聲音,就是阿古十郎吧。您假裝不在也沒用,我這裏聽得清清楚楚呢!……」
「我這烏鴉紙鳶是從小川町的紙鳶店『凧八』那裡,花十文錢買來的,一放上去飛得很高。可金座孩子們的紙鳶,卻總是奇怪地在低空盤旋。我們的不同正是這一點。飛不高是這金座烏鴉紙鳶的特點,從很遠的地方,也能一眼分辨出來。於是我去了小川町的凧八家裡,詢問為什麼只有金座的烏鴉紙鳶,放得那般奇怪,誰知凧八告訴我說,他不記得自己曾賣烏鴉紙鳶,給金座的孩子們,說那大概是金座裏面的人做的。

鴉和鷹

「不不不,這你可想錯了。舅舅只當我是個浪蕩子、大蠢蛋。住去他家,豈不惹得老人家生厭,這也算是我對舅舅的孝行。」
「說什麼呢,喂,混混同心,你要問我們的就這點嗎?剛才那個青葫蘆臉,可問得比你仔細多了,說什麼是誰求我們,來這裏放紙鳶的。你們這群人里,就沒個聰明點的嗎?又不是找人從越後上京來搗米,誰會求人放紙鳶呀,笑死人了。」
鑄造小判的工序相當複雜。首先有位役檢查金子的品質,之後進行一道名為「位戻」的工序,即將各種品質的金子配成一定比例。接著要碎金,將生金分割成一定重量的小塊,再過火進行燒金。燒完做寄吹,即在金子中按一定比例摻入銀、銅和其他金屬。下一步叫判合,也就是鑒定合金的品相。判合完成之後,就將合金打平拉伸,做成延金。最後拿模子將延金打成規定形狀,按下刻印,做「色附」塗上顏色,一枚小判才算完工了。
「我當然知道,可為什麼您要如此堅決地,對金助町保密呢?快別整天輾轉在雜工宿舍了,回老大家去住吧,這樣也好和藤波正面交流,老九-九-藏-書大一定高興得不得了,豈不是皆大歡喜?」
「芳太郎說:老放烏鴉紙鳶實在無趣,一直求他爸爸給他做一隻白紙鳶。那天好不容易到手了,髙興得不得了,所以天一亮就出去放紙鳶了。」
只見冬日晴朗的天空一片湛藍,天上飛著無數紙鳶,彷彿是點綴在藍天上的花紋一般。那紙鳶形態各異,有五角形、扇形、軍扇形、與勘平、印絆纏、酒盞形,還有蝙蝠造型、章魚造型、老鷹造型、烏賊造型,俠客造型、福神造型、葫蘆造型和貼著剪紙畫的,無法一一細數。
「三萬兩千兩!……那可不是個小數目。我剛才也聽說,金座那裡出了亂子呢。那這掉包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瘦松喝乾了茶碗里的茶,從酒桶里咕咚咕咚倒出一碗新酒,遞給顎十郎喝。阿古十郎接來一飲而盡道:「之前因為海上鬧暴風,遠洲灘的貨都運不過來,這一批貨運來得可不容易。好酒好酒!……來,說說你想求我幫什麼忙吧。」
顎十郎點頭道:「我明白了,這都是您的推斷。」他又看了一眼藤波,「藤波先生,現在都十一月了,可為什麼這兩、三日暖和得不得了,好像春天一般?」
顎十郎說到這裏,突然正色道:「其實自打案發以來,我就一直去一之橋邊的二番原邊放紙鳶,一邊思考著案情。放紙鳶其實非常有趣,在這期間,我意外地察覺到一件怪事。方才我也說過,這並非是邀功或是和您一爭高下,僅僅是我個人的消遣。我這就打算展示給您瞧瞧,事情到底奇怪在哪裡。您若不嫌棄,請和我一同去金座走一趟吧。」
「想來想去,大家覺得:只可能是在被運石船撞時的混亂中,被人掉了包。可當時是一大清早,河裡貨船很多,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到底用什麼法子,能快速掉包這麼多錢……此案不僅金額大,手法也膽大妄為,又事關將軍大人的威嚴,淺草的橋場和中川口的御船改番奉行所,馬上關了閘門,一艘一艘地排查往下遊方向行駛的船隻,可至今為止,一點線索都沒發現。所以,阿古十郎……」
「我們已經仔細查閱了出入記錄,可記錄顯示,沒有人在那段時間外出。」
金座俗稱金改所,也就是現在的造幣廠。二本橋蠣殼町二丁目的銀座,負責鑄造分判銀和朱判銀;金座則專門鑄造大判、小判和分判金
顎十郎搖頭道:「這話不準確。要說做紙鳶的男子,金座里還有個大名人呢。而他正好也是一位金藏方——石井宇藏。金座的孩子放的那些烏鴉紙鳶,全是他一個人做的。言歸正傳,要我說芳太郎的紙鳶,根本不是暗號,上面更不會有小紙條。您說左內和運石船的同夥,約好那隻紙鳶上會有小紙條,讓他們用紙鳶合戰的雁木,將紙鸞搶去,事實上根本沒這回事。」
這群孩子每個看起來都性情孤僻,不像乖孩子。顎十郎停下腳步,出神地看著孩子們的紙鸞,隨後不知怎麼想的,走到離得較近的一個孩子身邊問道:「小兄弟,這紙鸞看著好生奇怪哩。」
吹所一帶的主要設施有六棟,分別是吹屋、打物場、下缽取場、吹所棟樑住所、細工場和色附場。
「特意叫您過來,真是不好意思,我有些東西想讓您過目。」
「嗯嗯嗯。」
「也就是說,具體哪天送,不到前一天,誰都不知道?」
這金座乃製作和處理通貨的重要衙門,金局平役級別以下的工作人員,也就是手傳、小役人、吹所的棟樑、棟樑手傳和工匠們,必須都得住在金座地界內,除了歲末,但凡擅自出入金座者,均會問罪。偶爾能夠外出,也要接受番奉行所的檢察,出趟門極不容易。不僅是金座裏面的人,進出的商人,也要反覆出示通行證,才能進入,且進去后只能在長屋一帶活動,絕對無法踏進長屋後面的金座重地。這裏與外界,簡直處於不同的世界,雖然在江戶城裡,卻似一座大海中央的孤島。
藤波有些無精打采地應道:「嗯,是啊!……」
十一月裡頭有四、五天特別冷,可之後突然回暖,這三、四天暖和得跟春天一樣。
「這個也有可能,但我懷疑是,它們比普通紙鳶來得重。」
「那好,犯人用的究竟是什麼手法呢?據我了解,小判被打上印記,裝進千兩箱收入金庫后,一年裡只有一次開箱盤點,而金藏方卻可不受懷疑地,時常出入金庫。只要有耐心,每天一點點將千兩箱中的小判,偷偷地換成舊鐵釘並非難事。按一天換二兩小判計算,只消半年,便可掏空三十來個千兩箱。」
顎十郎有些不甘地道:「久旱逢甘露,單聽是灘運來的新酒就讓人按捺不住啊!……」
「這就是在衙門當差不便的地方。我正巧在松平大人家的雜丁宿舍借宿,所以聽聞了此事,真是歪打正著。由此推斷,芳太郎這孩子,應該沒有罪過。不用說,這提燈紙鳶乃是『戰時狼煙法』之一,扯風箏線操控起來很難,需要相當的技巧,可不是一個八歲、十歲的孩子做得到的。因為這提燈中,豎有點著的蠟燭,放飛時既要注意,不讓燭火熄滅,又要防止點著提燈,要將此等紙鳶放到高空,需要超高的技藝。一般人放飛時,還沒等提燈紙鳶升到最高點,便已點著提燈了。」
「大人沒事,少招惹我們。要是不能帶我們出去,就別胡亂誇口。」
「哦,原來如此,哦。」
「哎,這哪是放紙鳶的時候呀!南番奉行所的藤波一口咬定,金座的藏金方立馬左內是主犯,把人家連帶他十歲的小兒子,抓到番奉行所,正逼著做審問呢。可你這北番奉行所的主力,卻混在孩子堆里,在防火地的原野上放紙鳶,這叫個什麼事呀?我去雜工宿舍問了,那邊說您每天一早出門,不到晚上不回家,還以為您拚命查案呢,誰知竟在這種地方渾水摸魚。」
「老爺坐在轎子里時,我稍稍瞥了一眼,他那臉色可不好看啊。」雜工三平吐著舌頭說,「老爺素來從容自若,這次竟流露出那樣的神情,想來是出了相當了不得的事呢。」
「那又怎樣?」
「您看著很閑嘛。這是鞴祭的蜜橘,您快來嘗一個吧。」
「這紙鳶怎麼了?」
「即便如此,掉包出這麼多小判,要藏在金座中,還是相當危險的。犯人肯定會千方百計地,將贓物轉移到外面。他們思前想後,最後想到了烏鴉紙鳶。藤波先生,這就是為什麼,只有金座的烏鴉紙鳶這麼重,總要在低空徘徊。而小田質的老鷹紙鳶,總是盯著搶飛不高的烏鴉紙鳶,也是因為這個。」
「哦,瘦松啊,既然被你知道,也就沒辦法了,進來吧。」
「現在哪是說這個的時候?您在幹什麼呀?」
「您也知道,幕府每天都會派一個奉行,早上八點到勘定所里,坐班處理事務,做完后十二點回去。這一天一如往常,早上當班的奉行去到勘定所,在昨天從金座送來的二十萬兩錢款中,拿出兩、三個千兩箱,例行公事查看。誰知開箱一看,箱子里哪有小判,只有滿滿一箱生鏽的鐵釘和石塊!……奉行大驚之下,趕read.99csw.com緊讓手下把昨天運來的二十萬兩錢箱,全部打開來查看。十六隻萬兩箱完好,可這四十隻千兩箱里,競有三十二隻裝滿了舊鐵釘!」
元祿十一年,金座搬去日本橋本町一丁目的常盤橋邊,直到明治二年(1869)開設新造幣局前,一直位於那裡。
然而,老鷹紙鳶完全不理會仙波阿古十郎的紙鳶。它們繞過髙飛的顎十郎的烏鴉紙鳶,徑直俯衝下去,襲擊金座的烏鴉紙鳶。十郎越是焦急地往老鷹紙鳶那邊靠,它們就越是嫌棄地側身躲開。
從神田、鎌倉河岸一直到雉子橋邊,都是防火用的空地。二番原到四番原,恰好是一塊寬闊的平地,成了孩子們放紙鳶的最佳地點。
這時,瘦松五郎朝他這邊走來,這裏正好在吳服橋北町奉行所和地處神田的瘦松家中間,是瘦松回家的必經之路。
兩人正閑聊著,房門口突然有人喊道:「打擾了,有人在嗎?」
藤波終於有些不耐煩了,厲聲道:「我趕到這裏來,不是和你扯天氣來的,你再不說重點,我就告辭了。」
「這又怎麼啦!……」藤波一副不服氣的樣子。
「這叫什麼話!是我,瘦松!……」

二番原

「您這一句句都抬杠,可讓我怎麼說呀,咱心平氣和地來。看您也不樂意聽拐彎抹角的,我就照直說了。」阿古十郎直起腰來說,「我覺得芳太郎那孩子太可憐了,想幫他找出無罪的證據,所以,就顧不得被您說『多管閑事』,就把這閑事給管了。您也知道,我現在輾轉在各家雜工宿舍,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無名小卒,壓根兒沒想過邀功或是和您對著干。只是,這幫助無辜之人呀,正好是我的樂趣所在。」
仙波阿古十郎松垮垮地單穿一件髒兮兮的袷褂,將風箏線系在腰帶上,手插懷中,大大咧咧地盤腿坐著。他從前襟里伸出一隻手來,捏著長長的下巴,出神地望著高飛在空中的烏鴉紙鳶。他放的烏鴉紙鳶展開黑翼,在藍天中自由翱翔,就像真鳥一般,緩緩地震動身軀。天上的紙鳶有五角的、軍扇的、俠客的、剪貼畫的,每一隻都五彩繽紛,襯得顎十郎那隻全黑的烏鴉紙鳶格外顯眼。
「這點小事包在我身上。既然您叫出藤波,想必是抓到什麼決定性的證據了?」
仙波阿古十郎說到這裏,瞅著藤波嘿嘿一笑,面色嚴肅地兩手一拍,點了點頭。

金座

顎十郎拍手道:「這下有意思了,我也前去參戰吧。」說罷一扯風箏線,他那隻烏鴉紙鴦便調轉方向,往金座上空飛去。
顎十郎刻意畢恭畢敬地彎腰作揖,說道:「喲,藤波先生,恭迎您的大駕大老遠趕來。不愧是江戶第一的捕犯名人,對工作可真熱心,讓我等真是慚愧不已,敬佩萬分。」
「那有沒有定期重新檢查、整理收納錢款的事務,比方說盤點庫存之類的?」
藤波冷冷地反問道:「正是如此,這又如何?」
顎十郎並沒有得了功勞,得意不已的神色,只道:「事實勝於雄辯,我這就捉一隻下來給您瞧瞧吧。」
「正是如此,我是有了證據才和您說的。」顎十郎說著,站起身來,「這就帶您去看那個物證,請往這邊走吧。」
「不,我問得差不多了。」
十一月到二月末,是江戶城裡放紙鳶的好時節,有時大人也會混在孩子堆里,一起展開紙鳶合戰。人們在紙鳶上安上雁木——一種削成錨形的木片,上面裝著刀片。紙鳶合戰即用雁木割斷別人的風箏線,將對方的紙鳶搶奪過來的遊戲。因為這個「紙鳶合戰」,衙磨難和商家的屋頂瓦片,總會遭殃。每年一到放紙鳶時節,人們往往要花費數十兩甚至上百兩錢,來修繕破損的屋瓦。
「嗯,還不成形。雖然沒有完全想透,門道倒是摸到了。」阿古十郎慢慢起身,邊收線邊說道,「瘦松,你知道嗎,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十時前後,跟金座隔河相對的松平越前守家的馬廄,發生了一個小火災。」
兩人不顧門衛一臉吃驚,徑直走過門崗,沿著長屋往中間口走。那裡站著四個手拿六尺棒的番眾侍衛,又做了一次盤查。過了中間口,往金座的役宅門走,那裡還有一道查崗。
顎十郎有些輕蔑地用下巴指指那片天,說道:「您看,他們還在放紙鳶呢,我以前不知道,原來這金座的烏鴉組,和小田原町的老鷹組,在下町一帶非常有名,還有人專門從山手地區趕到這裏來,觀賞這兩組的紙鳶合戰。」
「這到底怎麼不對了?」藤波有些不快起來。
「剛剛接令說:將軍大人要來了,老爺馬上召集人馬,趕去神田橋的勘定衙門了。」
「提燈紙鳶……」松五郎立刻來了精神。
藤波含笑道:「哦,怎麼說得你好像親眼所見一般?聽你的口氣這麼大,想來一定是拿到確鑿的證據了?」
「這證據我一會兒再想。總之先去藤波那裡和他說,仙波阿古十郎在松平越前守的馬廄門口等您,勞煩您快來一趟。」
「按照藤波的說法,左內知道按照每年慣例,歲末會用船將御用金送去勘定所。外面的共犯們在運石船上,準備好假冒的千兩錢箱,老早就等在稻荷河岸一帶。只要金座里用作暗號的紙鳶一上天,他們就做好準備動手。」
「金座有個烏鴉組,他們把同南浦小田原町的老鷹紙鳶打紙鳶合戰,當成生意來做,所以,金座里的孩子放的,全是烏鴉紙鳶。唯獨芳太郎那天早晨,放了一隻六角形白底,上面則畫著大紅色兩道粗杠丹后紋的劍形紙鳶。」
「說什麼傻話,如果他們沒有搞到紙鳶,怎麼可能犯下那樣的案子。」
「都說江戶的捕頭心眼實,這句話真不假。發生小火災的松平越前守宅邸,隔著一條河正對著金座。你就不覺得可疑?」
瘦松笑道:「總不會是隔著一條河的金座,那裡的人放的火吧。這有什麼好可疑的?」
「怎樣,藤波先生。」顎十郎笑道,「這烏鴉紙鳶上又沒記號,可它們就是會巧妙地躲開我的紙鳶。這到底為什麼呢?」
顎十郎也有些傻眼道:「這可真是手續繁雜,我今天才知道,金錢原來這麼重要。」
「您……您開玩笑的吧……」
顎十郎緩緩轉身應道:「哦,是瘦松呀。」
「風能從東面吹,也能從西面吹,這有什麼好稀奇的?」藤波不忿地說。
顎十郎嘿嘿一笑,說道:「藤波先生,快去小田原町,將老鷹組的人抓起來吧,不快些行動,我怕讓他們飛到天上,給放跑了。還要記得抓金藏方石井宇藏和,他的同夥吹屋棟樑哦。」
年寄役殷勤地點頭道:「正是正是。這是歲末公務,每年的定例。金座這邊,每年九月末開始準備。不過,運送的具體日期,是勘定所指定的,到了時候會發公告,告知具體的日期時間。」
「見笑見笑。天氣反常,容易犯困,我剛剛在打盹呢。」阿古十郎說罷,便美美地打了個哈欠,伸手從果盆里拿過了一隻蜜橘。
瘦松搖頭道:「不,不知道。自打出了掉包案,我們就一直埋頭查案,哪裡還顧得上小火災。」
藤波苦著臉道:「不,還沒查到這裏。提燈紙鳶飛落,導致這馬廄起小火的事,還沒有上報到我這裏。」
烏鴉紙鳶也不甘示弱,從三個方向攻擊老鷹紙鳶。開始時因為以多打少,老鷹紙鳶一時處於劣勢,可是,它們利用身形巨大的優勢,硬生生地將烏鴉紙鳶,一隻一隻用雁木割去,往小田原町方向撤退。正當大家以為,老鷹紙鳶要收隊時,卻又升起三隻新的老鷹,再次朝金座方向襲來。
藤波看著阿古十郎手指的方向,一臉不可思議。
隔著神田川的對岸,是一之橋大人的官邸。在圍牆邊的松樹上空,那片湛藍透徹的天空上,掛著數百隻各式各樣的紙鳶。
「有。七、八兩月吹屋放假,這期間會揭開錢箱的封條,進行檢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