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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冰

貢冰

「實在是我的獨生子近日患上疫病,整日高燒不退!……他燒得迷糊,卻記得每年的賜冰,從四五天前起,就一直說胡話要冰要雪。我只能反覆安慰他,說明天就有了,明天就有了。直到今天早上,聽說馬上就要起冰了,我才飛奔過來。」
顎十郎轉頭道:「哎喲,老人家,我以為您在打瞌睡,都沒和您打招呼。」
揚座敷即單間牢房,地上鋪著包邊的榻榻米,提供的飯食放在日光膳上,還備著碗和茶盤。每間自帶浴室和廁所。
第二次阿古十郎快了十分鐘,即便如此,還是沒趕上轎子。在顎十郎趕到的五分鐘前,那轎子已經等在橋頭了。
寅吉搖頭道:「其實我沒看著,根本不知道那人長什麼樣。」
部屋頭起身道:「這有什麼肯不肯的。轎夫只會抬轎,看著不起眼,可我們喝的,都是河裡的活水,膽子大,抑強扶弱自然不在話下!……即便看到韋馱天身穿皮衣,騎在鬼鹿毛上,我們都不帶打顫。管他那個藤波還是蛆波有多厲害,只要他敢隨便動青地一根毫毛,我們立馬動員,全江戶三百五十六間宅邸的雜役,加上卧煙和無宿,將南番奉行所砸個片瓦不留!……馬鹿野郎!……馬鹿野郎!……」
阿古十郎雙手環抱,點頭道:「我知道了。不過這事有點兒怪呀。」
寅吉湊近道:「再怎麼說,這貢冰也是自古以來的重要儀式。將軍大人鮮有物慾,唯獨對這個典禮,打心眼裡期待。他前一個月就開始計算,加賀的冰還有幾日送到。貢冰如此被上面看重,誰會料到竟有人橫刀奪愛!……我一點不誇張地說,這次絕對是攤上大事了。將軍大人怒氣難消,自不用說,搞不好這次的轎夫和冰見役們,都得切腹謝罪呢!……雖說這事兒和冰有關,如此一來,也未免太過清涼了些。」
阿古十郎嘿嘿一笑,說道:「轎子打翻后,那貢冰箱子順勢從轎子中滾出來,掉進了堤岸下的草叢裡。你們知道青地的小兒子,正發著高燒很想要冰。看到當時的情景,覺得是個好機會,便相互打了個眼色,大聲嚷嚷:『喂,那個武士夾著貢冰箱子逃走了!……』冰見役和隨從都傻得很,一聽這聲喊,覺得出大事了,趕緊追過去。事既至此,與你們兩個轎夫,也就沒什麼關係了。你們讓其他人在西丸外,跑得辛苦,其中一人則偷偷溜出去,取回了貢冰箱子,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青地家,丟在了他家門口。」十郎看了兩人一眼道,「誰知那青地老實得很,竟然帶著箱子,去衙門自首了。你們肯定也是大吃一驚吧。」
在前一年天冷時,加賀家會在宅邸的空地上,選一塊乾淨的地方,挖個兩丈多深的大洞。人們在坑裡鋪上新草席,放進一隻裝滿冰雪的桐木大箱子,再拿周圍數萬坪內,收集來的雪蓋在箱子上,又在雪上鋪上厚厚的席子,最後壘成一個高高的土包。等春天一過,到了六月一日,人們在艷陽下打開土堆,將周圍的冰雪扒開,取出裝有冰塊的桐木箱,抬上轎子,即刻從一之橋進里城,送到御車寄
兩人大驚道:「什麼幹得漂亮呀,您在這兒沒頭沒腦地說什麼呢?」
「你的心意我領了,可這話要是聽著煩熱,就別說了吧。」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就是住在賣糨糊婆婆隔壁的那個吧。他還有個兒子叫源吾,父子相依為命。」
仙波阿古十郎肩上搭著手巾,和寅吉一起出了有馬澡堂,一邊扯著閑話,邊往本鄉三丁目左邊拐,走進加賀大人宅邸的赤門。
六月一日的冰室祭祀上,有一項古老的儀式,即加州侯向朝廷進貢冰雪,民間將此儀式稱為「加賀大人貢冰」。這一儀式傳承了延喜式的古風。
「你們別看我這樣,我跑起來,還沒怎麼被人比下去過;更別說那飽飯都有一頓、沒一頓的青地了。」顎十郎笑著說。
侍衛不耐煩道:「誰不想要冰雪!……你孩子得疫病又算什麼?還有人父母瀕死,想讓他們最後舔上一口冰,今天一早天蒙蒙亮,就來排隊的呢。要是大家都拿父母臨終、孩子害病來做借口,那還了得?這冰我們按順序發,你快去排隊吧。」
「怎麼講?」
「哈,原來是在那兒趕上的。為何你沒在那兒直接動手呢?」
「我說青地先生,在你家門口放下那箱冰就走的,到底是誰呀?……雖說是一箱冰,畢競是貢品。搶奪貢品,是要斬首示眾的大罪。你不顧患了疫病、正在發燒的兒子,也要包庇這個犯人,想必是知道犯人是誰吧。」
「又不是就你一個想要冰,大家都等著呢。」
「好的。」雜役齊聲答應。
「好的!……」幾個雜工一齊答應著,站起身來。
「好好好!……」大眾雜工一齊附和。
「快去吧!……」阿古十郎沖兩人揮了揮手。
官位高過目見、俸祿不到五九_九_藏_書百石的嫌犯,關在揚座敷里,官位不及目見的小吏、和尚、山僧、醫生和浪人武士,則要被關在低一級的揚屋裡。
仙波阿古十郎兩手一拍,哈哈大笑起來。
「到底是不是他搶的,老朽也說不準。這都是源右衛門的口述,他說那冰並不是他搶來的,而是不知何人,將裝了冰的桐木箱,放在他家門口。」
「你這吃驚的樣子,也是裝出來的吧。」
阿古十郎嘿嘿嘿地笑道:「大熱天的,在衙門當班多沒勁,所以乾脆請假了。」
「你怎麼這樣?」
「原來如此。」顎十郎點了點頭。
「這下可夠戧了。」
「不,沒聽說。」
「不厚道的是你們吧。我知道,你們經常去青地家拜訪,可是同我說起他的時候,卻完全是『這人我不認識』的口氣。那時我就猜到事情的真相了。」
侍衛終於生氣了,厲聲呵叱道:「畜生,你怎麼又擠上來了?做人怎麼能這麼不講理呢!……都說了是依次分發,快問去排隊!……」
「我看那賊人沿著松平越前守官邸的外牆,往大下馬方向逃竄,想來是從御破損小屋,往吳服橋那邊逃。可等大家想起追時,哪還有賊人蹤影。護送小吏嚇得臉色鐵青,趕忙去御側役人那裡彙報,之後膽戰心驚地回了宅邸。不用說,我家老爺火冒三丈,召集家臣去西丸,向將軍大人叩首謝罪,鬧得可大了。護送小吏和冰見役,全都像糅了粗鹽的青菜,一頓臭罵是鐵定免不了了。」
「你可聽好了,那天從冰室起冰時,護送人看表顯示十點五分。轎子跑到一之橋,是在十點四十五分。而你從冰室起跑,是在轎子從冰室出發后的三十分鐘后,也就是十點三十五分。就算你再是韋馱天飛毛腿,也不可能只花十分鐘,就從本鄉跑到一之橋。我這番話口氣挺大,也許你聽著覺得刺耳,那就照實跟你說了吧。
「正是如此。雖說他是浪人,可好歹也是個武士,很清楚若是動了將軍大人的冰,是了不得的大罪,最初也想立刻上報。可他兒子就在面前,痛苦地發著髙燒,用蚊子般細弱的聲音,喃喃地念著『給我冰……給我冰……渾蛋,我要冰!……』」
「什麼,貢冰桐木箱被人放在家門口?」
「哦哦……」阿古十郎來了精神,連連點頭。
「你別小看我,我這耳朵與你們的不太一樣。既然你們有時間看到那貢冰大盜,拿起箱子逃走,又怎麼會沒時間,看清楚他的穿著打扮呢。既然有意將人家的打扮,說得那麼含糊,想必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我自打在有馬澡堂里聽到這事,已想到搞不好,就是你們兩個傢伙在監守自盜!」
顎十郎一反常態,有些悲傷地道:「這聽著可太可憐了。那之後怎麼了?」
部屋頭一拍膝蓋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我們抬著轎子出發,您想試試過三十分鐘后開始追,到底能不能追上吧!……」
浪人瞪大眼睛道:「已經……沒有了嗎……」
「請給點冰吧……」
「知道了。」
阿古十郎搖頭道:「這可對他不利啊。」
這兩日越發憔悴的青地源右衛門,無聊地坐在揚屋裡,對面坐著的,正是仙波阿古十郎。想來顎十郎並非刻意地,擺出一副興緻盎然的樣子,只因他平素看來,格外從容,所以在這種陰氣十足的地方,顯得尤其格格不入。
「您生我們的氣也沒用。冰這東西本來就會融化,我們雖說是管理冰塊的小吏,卻也拿它沒有辦法。好了好了,請回去吧。」
「先生您做人可不厚道呀。」
民間則在這天,吃用前年天冷時,收集的寒水做的年糕,以示慶祝。人們會去江戶富士拜神,到駒入的真光寺內敬拜,勸請供奉在寺中的富士權現,拜完了買些稻草做的唐團扇,冰年糕和凍豆腐回去做土產。
「怎麼了?」
「好了,下一位。」
他抬頭看是顎十郎,「啊」地驚叫道:「這不是仙波先生嗎?您今天這就收工啦?」
「說來難為情,我當時跑得差點斷了氣,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暈眩難受。」源右衛門咂了咂嘴,嘆息著,「也不知道為什麼,竟然給追上了,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二人的交談,正好暫告一段落,青地將兩手扣在膝頭,垂著頭;阿古十郎則摸著長下巴,出神地抬頭望著天花板。他用手驅趕快要停到鼻尖上的蒼蠅,一邊用不得要領的口氣道:「哎,這事可真是的……」扯了幾句不明就裡的話后,顎十郎重新打量青地幾眼道,「總而言之,在番奉行所當班的人,總會格外謹慎、絮絮叨叨地確認一些,早就說過的事情,這說白了,也是職業習慣所致。我問一句聽著有點傻氣的問題,你從加賀大人的宅子走出來,是走哪條道跑到一之橋的?」
「賜冰節」又稱作「冰室祭祀」,與三月三的桃花節、五月五的菖蒲節、九月九日的菊花節一樣.都是歷史悠久的祭奠活動。自廣德天皇時代,山之邊福住的冰室向朝廷進貢冰塊以來,每年六月一日,就被人們稱為冰室節。那一天,江戶城的西丸,會舉行富士冰室的祭祀儀式,朝廷會對伺候了自己的大名、小名賜予冰年糕。
顎十郎摸了摸長下巴道:「你別太激動。我想求大家幫的忙,用不著這麼興師動眾,大張旗鼓,刀光劍影,殺氣騰騰。能勞煩阿為和阿寅,將那送貢冰的轎子抬出來,再跑一趟一之橋御門嗎?」
「不熱不熱,那可是相當清涼的事件呢,因為與冰有關嘛。」
「你也別說得這麼狠,凡事都有個巧勁。要是不巧,榻榻米上跌一跤,也能被崴了腳。這事我剛在有馬澡堂聽說了。其實那搶冰的嫌疑人,正巧和我住在同一間長屋哩。」
「大家也都聽到了,這事實在凄涼,我正在努力想法子,把他救出來。」
「沒什麼為什麼,人家扯了袖子,將臉裹得嚴嚴實實,也不知是痘皰臉還是醜八怪,搞得我一點都沒有看著。」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好嘞!……」部屋頭子答應一聲,匆匆回頭吩咐著,「喂,阿為、阿寅,你倆去停轎間把那轎子搬出來,放個和貢冰箱子,差不多重的東西在裡邊。」
顎十郎呵呵地笑了起來,瞟了一眼源右衛門,繼續說了起來。
「源右衛門察覺大事不好,已經太晚了,只得恍惚地抱著桐木箱,來到老朽屋裡,把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還說這就要去真砂町自首,托老朽照顧兒子。他發誓絕不是他搶的冰,自信能洗脫嫌疑,希望用自首表現誠意,爭取儘早回來。他求我看他可憐,行行好幫個忙。老朽覺得此事實在悲涼,便說:『孩子我一定照看好。』他畢恭畢敬地行了個大禮,便隨房東去自首了。」
他坐正身子,將手扣在榻榻米上道:「我並沒有親眼見到那犯人,可他竟會將裝著貢冰箱子,丟到我家的門口,我心裏便有數了。要說此人,不得不和您說說我的家醜。我有個大兒子,名叫長一郎,他是個放蕩妄為的混小子。每每拿些不正經的東西,去人家家裡強借勒索。我實在拿他沒辦法,在前年與他斷絕了父子關係。可他再是無賴,我們也是至親。我猜一定是他,搶來了弟弟源吾想要的冰雪,丟在自https://read•99csw•com家門口。若是余年不多的我,替長一郎頂罪自首,被砍了頭,那孩子再怎麼無賴,也會浪子回頭吧。因為這個,我才不惜欺上,做出這事來。」
他似乎沒有妻子,身上那件舊和服帷子上,打的補丁針腳很亂。腰上綁著一條經線早已磨斷的舊博多腰帶,好像扎了一根繩子似的。腰上佩刀的刀鞘,倒是丹后塗的漆具,不過,裏面插的大約是把竹刀。由此看來,他應是一個容易衝動、一不留神便會抽刀動手之人。
「喂,那邊的武士,我們都在大太陽底下等了四小時了,你剛來就想往前插隊,臉皮也太厚了吧?」
「才過了這幾天就忘了?」
仙波阿古十郎將源右衛門的十歲兒子,患疫症發燒一病不起的事,和他去討冰碰了一鼻子灰,一時衝動說了氣話的事,原原本本講給大家聽。屋裡登時靜了下來,還有人不時地抽鼻子。
「糟了!……」青地嘟囔了一句。
「啊,這……」青地吃驚地無言以對。
阿古十郎拐過空地,跑過長屋,從正門往本鄉方向,一路狂奔,在本鄉一丁目右轉,拐上壹岐殿坂。過水道橋后,左邊是水野大人的大宅官邸,繞過榊原式部,斜穿過四番原,跑到三番原。
「所以說嘛,要說看到,也算是看到吧。那人穿一件舊和服帷子,腰裡插著兩把日本刀,一副浪人模樣。不過我可得聲明一下,這也只是瞥到了一眼,也不敢說得太確定。這事真是莫名其妙。」
「什麼當真不當真,當時酒井大人那屋裡,有十幾二十個人能證明我的話。且當事人石田清右衛門,根本不知道自己撞翻轎子,惹出這麼大的事來。」顎十郎摸著長下巴,悠悠說道,「話說回來,其實我大概猜到了,是誰往你家門口丟的那箱冰。這件事與你無關。那箱冰沒有被清右衛門偷走,而是從轎子里滾落出來,掉在那附近的草叢中。當時正好有人路過,以為是個值錢的東西,便順手撿走。打開一看,沒想到就是個空箱子,心想著,什麼呀沒勁,往牆頭後面一扔。那牆後面正好是你家。這是小偷們的慣用伎倆,偷來錢包后,將裏面的錢財拿走,再將錢包隨便丟在別人家門口。這種案例,要多少有多少。只是這次不巧,正好丟在你家門口。此乃你的不幸。事情經過大概就是如此,怎樣,明白了嗎?」
顎十郎邊擦汗邊道:「我已跑得五臟六腑,都要從嘴裏顛出來了,竟然還晚了十五分鐘,看來相差很遠啊。不過,凡事都怕萬一,咱再試一次吧。」
「那我給您講講吧。」
排隊的人很多,一排四人的大隊,從冰室大門一直延伸到彌生町大街的根津,隊伍推進得很慢。
四人抬著轎子,回到加賀大人的宅邸,從頭再試了一遍。好多人聽說有個長相奇怪的長下巴怪,還不到一刻鐘,又要在本鄉大道上飛跑,紛紛出來看熱鬧。顎十郎跑過時,人們走到店門口,一邊談笑,一邊目送著他。
此人面如土色,唯有眼睛如點著火一般,炯炯有神。他一邊奮力地往前擠,一邊神神叨叨地喊道:「求求您了,給點冰吧……」
浪人蹲在地上,將大碗碎片一片片撿起來。正撿著,也不知突然想到什麼,噌地站起來身來,將手中的碎碗狠狠往地上一砸道:「好呀,既然你們怎麼都不肯給我,我就搶給你們看!……現在送冰的轎子,應該還沒過水道橋,我這就追去。」
「那天我們把冰,從冰室里起出來,是在十時五分,出大門是十時十分,翻過壹岐殿坂走到盡頭,是在十時二十五分,走到水道橋是三十分,經過神保町是三十五分,從三番原跑到一之橋是四十五分。就在一之橋,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我只要一點就好……」
揚屋不同於大牢和無宿牢,也是單間,不過,格局相比揚座敷,要簡單得多,鋪的榻榻米是不包邊的坊主畳。另外,這裏不像揚座敷,有傭人來端飯,所以沒有茶盤。廁所和浴室都是共用的。
大家吵吵嚷嚷地,一同到正門送行。顎十郎坐在冰室里等,待到有時鐘的房間,傳來咚的報時太鼓聲,他便知道三點半了,當即嗖嗖地捲起衣服下擺,脫了草鞋,打上一雙赤腳,道聲:「我去也!……」話音剛落,便如一團黑雲般奔出。
「哦?……」顎十郎聽得入巷了,不覺撓了撓長下巴。
「為什麼這麼說呢,您也知道,源右衛門的兒子一直在發燒,那孩子說的胡話,全是『給我冰』、『給我雪』。做父母的,多想趁孩子還有一口氣時,讓他嘗一片冰雪啊。源右衛門聽說馬上就要起冰,抓起大碗便跑去討要,可惜去得稍晚了些,最終沒有能夠分到。他失望至極,失魂落魄地踱到家門口,卻看到自家門前,放著滿滿一桐木箱的冰塊!他說當時覺得在做夢,以為是太想要冰塊,以至於在光天化日下,心中生了幻覺。」
「好多人呀!……」顎十郎一臉笑容。
這裡是本鄉向岡,加賀大人的赤門,著名大名前田加賀守的御守殿宅邸。這座宅子非常大,從本鄉橫跨下谷的「根津」,佔地十六萬坪。宅子中的「育德園」乃是著名庭院,內有竹徑涼雨、怪岩紅楓、蟠松晴雪等「育德園八景」,泉石林木布置考究,極富雅趣。
「你也許有所不知,這源右衛門曾在九州肥前的彼杵地區供職,俸祿兩萬八千石,乃是大村丹后守的指南番,板倉流一頂一的劍道高手。即便用海老責嚴刑拷打,也不會輕易鬆口。他竟會主動翻供,一定事出有因。」
青地源右衛門忍不住挪動膝蓋,上前一步道:「此話當真?」
「老朽真不覺得源右衛門在撒謊。可老朽不是斷案的材料,想破腦袋也不知道,如何幫他脫罪,只能儘力完成他的託付,通宵照顧源吾。我剛把那孩子,交給裡屋賣糨糊的婆婆,幫忙照看一會兒,打算泡個澡回去睡上兩刻鐘。」
「喲,這真是令人肅然起敬啊。」
「這世上的怪事可真不少,這次也是怪事一樁。有人衝撞從官邸里抬出來的貢冰轎子,把桐木箱撞翻,搶了貢冰逃走了。」
部屋頭邊拿手揩鼻頭,邊道:「我不知背後竟有這樣的事,一直生氣地咒罵那人莽撞、說他沒骨氣。早知有這事,真不該說那麼狠毒的話來。」
「真是的,我聽人說,打仗的故事《戰記》,這武者進軍時聽鼓聲,敲一下走三步,步幅是規定好的;而抬貢冰轎子,則是一邊有人掐著懷錶,喊著號子,盯著我們邁大步。去年跑下壹岐殿坂是二百步,還在那兒插了一個示意用的木樁,讓我們今年也二百步走完。我和阿為每年都抬貢冰轎子,也唯有這貢冰轎子,非得我們兩人一起上,大九*九*藏*書概就是這麼回事。」
一個機靈的雜役,上前一步道:「說是關上冰室,回到宿舍,正好是十點半。」
人們得知加賀大人的冰,已經送往曲丸,本鄉、下谷一帶的百姓自然不用說,還有人從老遠的下町趕來。大家不分遠近貴賤,一律手拿容器,等著分到剩餘的冰雪。有人在烈日下排了半天隊,終於分得了一點冰。趕忙坐上轎子往日本橋趕,可碗里的冰還是融化成了水。這水實在太金貴,即便化作一攤溫熱的水,人們一想到這是冰塊化出來的水,還是會覺得格外珍惜。江戶的水不好,在盛夏吃到冰雪,是百姓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加賀大人的冰,深得大家追捧。
「要說哪條道,這路就只有一條。從壹岐殿坂走到水道橋,看到大宅官邸了,便從榊原式部的拐角處,往四番原、三番原走去,最後便走到了一之橋。」
部屋頭詫道:「哎,讓阿為和阿寅抬轎子?這又是為什麼?」
寅吉走到他的身邊,邊接熱水沖衝著身子,一邊道:「先生還是老樣子,真是悠閑。要是您不當班,不如來我們這兒玩吧〕這陣子您壓根不露臉,大伙兒都惦記著你呢。」
冰見小吏慌了神道:「你幹什麼呀,快放開我!……」
「正在按次序發呢,你排隊等等。」
侍衛皺眉道:「你在這裏下跪,我們也不好辦。這分冰照規定,就是按照先後順序發的,去後面等著輪到你吧。」
「什麼,連一丁點兒都都沒有了?」
兩人正說著,看似睡過去的那個平時唱小曲的隱居老者,忽然慢悠悠地轉過來道:「話說,關於這件事啊……」
「您、您說什麼……」
說話間,三點到了。
「說來好像很久,其實從我們被撞,到賊人帶著貢冰箱子,往御門裡逃去,真真是一瞬間的事兒!……待我們回過神來,那人早已不見了蹤影。雖說有十來個護送小吏,可他們全是文職,一點骨氣都沒有,只顧嚷嚷著『不得了,不得了』。等大家往御門裡追時,已是為時已晚。
這屋子裡的部屋頭,兩腿微分跪坐著,探出身道:「哎,實在莫名其妙。就因為阿為和阿寅,連帶我們都被臭罵一頓,真是無妄之災。要怪都怪他們兩個,不就是有人撞了轎子嗎,竟然被撞得人仰轎翻,實在丟人。」
「其實他一口氣跑到水道橋,冷靜下來一想,對將軍的貢品出手,輕則斬首,重則斬首示眾,這麼一來,兒子不就更傷心了嗎,最終懸崖勒馬,步履沉重地回了家。」來人慨嘆一聲,搖了搖頭。
「什麼其實不其實的,就你一個人擾亂次序,大聲吆喝、你看別人都安安靜靜地,排隊等著呢。」
「正好是拐角那裡。」
「真是太恐怖啦!……」阿古十郎咂著嘴說。
「結果因為疼愛孩子,沒忍住對冰出手……」
「其實昨天,我找人按照那天花的時間抬轎子,等轎子走後,過了三十分鐘,我便一路狂奔猛追,可那轎子進了一之橋御門,我才跑到三崎稻荷附近。無論如何都晚了十分鐘。為了以防萬一,我又試了一遍,第二次也沒有趕上。之後我找來加賀大人家有名的飛毛腿——小田原的吉三幫我跑。這吉三可是能在一天之內,輕鬆往返江戶和小田原的飛毛腿,他試了試,雖然比我快多了,可也沒有趕上,轎子進一之橋御門時,他剛到四番原入口。」顎十郎微笑道,「我說句失禮的話,方才你說那兩天什麼都沒吃,只喝了水。就憑你那天的腳力,是絕對不可能追上轎子的,就更別說追過轎子,繞去前面伏擊了。我說得對嗎?」
源右衛門粗聲嚷道:「你憑什麼說我騙人!……不管怎麼說,這冰就是我搶的,不假!」

桃葉浴

「要幫青地,此乃第一要務。若怎麼都追不上,那此案就不可能是他乾的。追得上追不上,與青地到底有沒有罪息息相關。」顎十郎頓了頓,繼續說道,「勞煩你們哪位,去那天的冰見役那兒走一趟,問當天究競是何時開始分冰,又是何時分完。我這就去金助町的舅舅那裡,把他的懷錶借出來。我一回來,馬上就要用轎子,你們把轎子搬到冰室門口候著吧。」
「我想讓他們和前天抬貢冰時一樣,正好花四十分鐘,從冰室跑到一之橋。」
那浪人相的男人喘著粗氣道:「真是萬分抱歉。我插隊乃事出有因,其實……」
這一天——六月初三是土用丑日。江戶人會在這一天泡桃葉澡,據說可消暑祛痱子。每年六月初三,滿江戶的澡堂,都往浴缸里放桃葉。
「雖和他沒有交談,可他就在我二樓窗下,房子小,有點動靜,馬上就能看到他。四五天以前,他家的那個小孩子發了燒,我看他急得不得了。他竟會是搶冰的犯人?」
「喂,別擠……別擠啊!……畜生,都讓你別擠了!……渾蛋!……」
顎十郎拿著一個長柄勺,接著凈身熱水,正往身上澆呢,歌聲忽然停下了,從石榴口里鑽出一個滿身通紅的人。此人乃是加賀大人的轎夫寅吉,與顎十郎十分相熟,是個談吐風趣的滑稽傢伙。
「看來不行啊。我們跑到這裏,放下轎子,正好三點四十,現在都三點五十五了。您這晚了十五分鐘呢。」
「喂!我說了,讓你放手!……」那小吏猛地一推,不巧打到了浪人手中的大碗。碗掉在地上磕到石塊,裂成了兩半。
本鄉三丁目,有馬澡堂。
顎十郎別過頭道:「那就是說,你親眼目擊了冰被搶走?」
顎十郎笑道:「你也真是個老實人,一點不會撒謊。就憑你這樣子,還能騙得過藤波,真不容易。」
「對,就是他。」
小傳馬町牢房佔地三千五百坪,內有揚座敷,揚屋,大牢、二間半(無宿牢)、百姓牢和女牢,分佈在不同的建築物里。
「真的非常抱歉,其實……」
「要說這救法,還須得求各位助我一臂之力。」顎十郎環視著眾人役,「如何,大家肯不肯幫這個忙呀?」
顎十郎忍不住嘆道:「源右衛門打扮得一樣,還用掉了貢冰,即便不是藤波接手此案,他也一定難逃干係。非要說自己沒搶,未免沒有說服力了。」
「源右衛門伸手一摸,那冰還真是冰涼冰涼,猛地明白這真是冰,自己沒做夢。要是那時,他立馬把冰還回去就好了……」
「四十分鐘?……您到底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呀?」部屋頭子一臉好奇。

餘味

浪人兩眼充血,神色十分嚇人。他往壹岐殿坂方向望了一眼,脫掉草鞋打著赤腳,頂著一頭亂髮,猶如阿修羅一般,發瘋似的跑了起來。
「若是轎子上抬著人,壓了一個人的分量,也不至於翻轎。可當時我們抬的東西很輕,這轎子叫那人撞得飛了起來。這一下實在出人意料,我和阿為吃了轎棒一記橫掃,跌出五六米遠去,摔了個四腳朝天。」
這座宅子在彌生町那頭,開有一個便門,正對著北鄰的水戶大人的中宅官邸。在那座門口,擠滿了手拿大碗和陶罐的男女老少。他們組成一條九-九-藏-書四列的大隊,一直往「根津」神社方向延伸。
裝雪的桐木箱送到御車寄,由坊主附添陪著御側用人,送到老中的用部屋,接著依次從用部屋傳到時計之間坊主、側用取次。最後送到將軍手上時,早已迫不及待的將軍,就將箱中的冰雪盛入碗中,誇讚一句:「牙格嘻嘻,今年的雪格外清涼。」
「藤波估計是不小心大意了,但是,我可沒有這麼好騙。這江戶再怎麼繁華,也不至於從空宅子里,抬出祭祀用的釣台來。要是你說的是真的,那可是見鬼了。」
「那個拿舊帷子擋住臉,從一之橋御門跑出來,撞翻了貢冰轎子后,匆匆往御門裡逃走的男人,乃是在酒井大人宅邸賭錢的御家人,名叫石田清右衛門。他因賭錢起糾紛,拔刀砍了小吏的鬢角,慌不擇路地逃出來,誰知正巧撞翻了轎子。他一看不妙,又趕緊逃回宅子里,冰也好,箱子也好,什麼都沒偷。總之,這次的事,與你大兒子長一郎並無關係,不用做無謂的包庇了。」
分到冰的人欣喜萬分,說一句:「勞煩啦,謝謝!……」便拿袖子將碗口遮蓋起來,急匆匆地一路小跑離開。
「那天,那裡好像在搞祭祀,我跑到附近時,不巧遇到榊原的徒士眾們,正扛著蒙了油簞的釣台,從裏面出來呢。」
仙波阿古十郎依舊懶散如常,他在這天翹了班,肩上搭著一條手巾,滿頭大汗地出門去澡堂。那時正是下午四時,酷熱難當,浴室中只有兩、三名浴客。
「嗯。」仙波阿古十郎點著頭。
顎十郎大口喘著熱氣道:「怎……怎麼樣?你們在這裏等多久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對他不利之事,方才我也說了,源右衛門那天,穿著一身舊和服帷子,腰上別著兩柄長刀。這身行頭,同在一之橋御門,撞翻轎子的貢冰大盜一模一樣。」
一人走了,還有一人,終於輪到他了。浪人拿和服帷子的衣袖,擦了擦冷汗,顫著手遞上大碗道:「請給我一點冰吧……」冰見小吏揮揮金勺子道:「分完了。」
那浪人低聲下氣地垂頭道:「我為一己之私,真不知如何向大家道歉好。可我丟下發著高燒的兒子,一個人來求冰,一想到可能會分不到,便焦躁難安。」浪人兩眼通紅,環視排隊眾人,「對排隊的各位,我只能這樣了……」他拿著大碗下跪,「我只能這樣給大家賠不是。求求大家行行好,讓我插個隊吧。」
「怎麼講?」
青地源右衛門聽了仙波阿古十郎這番話,一時無言以對。
「藤波嗎……動作可真快呀。」
「其實……」
「冰怎麼了?」
阿為驚得大氣也不敢喘,說道:「這事您怎麼知道的?」
「嗯,路咱確認過了。聽說你是在一之橋御門裡,埋伏著等轎子來的,那你究競是在什麼地方,趕上了那貢冰轎子的呢?」
那之後三十分鐘里,浪人冒著冷汗,強抑心頭焦躁、耐著性子跟著隊伍,一點一點前進,好不容易排到冰室附近,再四人便要輪到他了……
金助町就在附近,阿古十郎從舅舅這裏借了懷錶,趕到冰室一看,那雜工宿舍里的雜工全出來了,正等著顎十郎呢。
「那天他去加賀大人那裡討冰,最後也沒討到,恍恍惚惚地回家一看,家門口放著一個陌生的桐木箱。他心想著裏面裝的什麼呀,打開蓋子一瞧,裏面裝的竟是他朝思暮想的冰!……」
「喲,這故事確實清涼。」
「很遺憾。」

賜冰節

「我們正要穿過一之橋御門,突然從旁邊門裡,『蹭』地蹦出來一個人,沒頭沒腦地就往轎子上,猛撞過來。」
寅吉扶著顎十郎的肩膀,一邊為他沖背,一邊說道:「我說得有點沒頭緒,其實抬這貢冰轎子的,正是我和阿為,所以……」
青地低下了頭,愁眉不展,久久沒有開口,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道:「您真是明察秋毫。我也不隱瞞,將實情統統告訴您吧。其實這冰,確實不是我搶來的。」
枕著一個小桶,正在沖水台邊躺著的,是總有一句、沒一句地,哼唱小調的那位鄰人老者。浴室中蒸汽騰騰,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聽他在浴桶那邊,獨自唱著小曲《源台節》,頗有幾分韻味。
浪人頭腦一熱,伸手抓住冰見小吏的下腕道:「那您給我碗土也好!……」
「好啊,等泡完澡我和你一起走,好久沒和大家拉家常了。」
「不,我想起來了。我趕過那轎子,正好在水野家的大宅官邸附近。」
「十點半啊,知道了!……」顎十郎掏出懷錶看了看道,「這懷錶上現在是三點差五分,等到了三點整,你們就抬轎子出發。我過三十分鐘后,開始從這裏追你們。」
說完,老者挪近一步,對顎十郎懇求道:「老朽聽說你在北番奉行所供職,還有不少抓捕犯人的功績。我們在此相遇,也是緣分,若那源右衛門真是冤枉的,你能不能幫忙救一救他?剛剛房東來說,那源右衛門昨天,還無論如何逼問,都堅決不承認是自己乾的,不知為什麼,今天突然改口說,一切都是自己所為,東西確實就是他搶去的。
阿古十郎正色道:「貢冰轎子出冰室后,不論冰見役手腳多麻利,要將那麼多冰雪分完,怎麼也得花上三十分鐘。轎子出冰室,要四十分鐘才到一之橋,那在轎子出發后三十分鐘,再開始追,到底能不能趕上轎子呢?」
「有意思。」仙波阿古十郎笑著,連連點頭。
「這都是你一心為了孩子,濃濃父愛功不可沒。要說不可思議,你明明沒偷沒搶,卻主動認罪,也真是不可思議。」
這是一個年過六旬的老者,很有派頭,僅有的一小束白髮,在頭頂紮成了小髮髻。他挪著膝蓋靠過來道:「其實老烏龜我,可是並沒有睡著,方才一直豎著耳朵,聽你們說話呢。」說罷眨了眨朦朧的睡眼,呵呵笑著說,「聽過剛才的談話,看樣子你還不知道,被南番奉行所抓去的那浪人,其實阿古十郎你也認識,就是常在裡屋綁著袖子,賣力糊紙傘的青地源右衛門啊。」
阿古十郎朝他擺擺手道:「好啦好啦,你也別這麼大聲。既然你這麼肯定,我便問一問你。你方才說,看到有人抬著釣台,走出榊原的宅子,但你可知道,榊原式部上月中旬,就已搬去九段的中坂了。現在那座宅子正空著呢。」
就在大家拿著大碗和蓋碗,排成四列長隊時,卻有個人一直分開人群往前擠。他一再被侍衛攔下送回隊尾,可不久又擠上來。此人四十二、三歲,一副浪人武士打扮,一直嚷嚷著「給點冰吧」。看此人長相周正,眼睛上方生著一道一字眉,可也許是長期的浪人生活所致,他臉頰消瘦,鬢角毛糙,沒精打采地耷拉在耳朵上,一副貧苦相。
「反正要跑,我們想跟在九九藏書您後邊,大家一起跑,好威風一些。」
「這年頭真是,偷什麼的都有。」阿古十郎喃喃地說,抬頭看了一眼寅吉利,「這案子到底是什麼人乾的?」
「不,話不是這麼說。青……他叫青什麼來著,名字我給忘了,反正是個什麼浪人,讓南番奉行所的藤波給抓住了,說這事情準是這人乾的,這就要拍案定論了。」
揚屋房間的大小也奇怪,四塊榻榻米不到,一邊高牆頭上有扇窗戶,一邊是大牢格子門。另一邊對著走廊,在中格子窗外,就是鍵役和值班改役的房間。
「其實我也這麼想過,可是,那地方看似方便逃走,其實四面坦蕩,沒有遮攔。」源右衛門垂頭繼續說道,「其實,那天的兩天前起,我除了水,什麼都沒吃。若靠這雙軟綿綿的腳,從三番原逃走,想必馬上就會被抓到。而躲在御門內,則可躲進宅子里,在裏面穿梭躲藏,還能夠勉強逃脫。」
「這也太過分了!……」那浪人氣恨恨地頓足。
寅吉不好意思地拿手撓了撓腦袋道:「您要問我看沒看見,我只能說看見了,這事說出來實在太丟人……」
「剛剛是最後一碗。」
「怎麼會呀,這冰化了便無影無蹤,它源向水,最後又化作一攤水。只要當沒出過這事,不就萬事大吉了嗎。」
「那確實不方便下手。你為什麼要躲在,一之橋御門裡面呢?……」顎十郎焦急地問,「那一帶有空地,在三番原下手,可比躲在門裡伏擊,要更容易得多吧?」
顎十郎擺擺手道:「不行不行,這麼多人太顯眼。我只要阿為、阿寅和部屋頭子,這三人就夠了。話說,冰見役怎麼說的,冰發完是幾點呀?」

韋馱天

仙波阿古十郎一直將雙手抱在胸前,低著頭沉吟,突然抬頭道:「我無法保證,一定能找到證據幫他脫罪,可他與我同住一個屋檐下,如今落到這步出地,我實在無法坐視不管。好,那就容我試試看吧。」
「具體是在……?」顎十郎急忙追問了一句。
一看時間到了,阿為和阿寅立馬直起腰桿來。部屋頭跟在後邊道:「那我們走了!……」
「嗯……那穿什麼衣服,你總看到了吧?」
那之後不久,終於起了冰,隊伍開始緩緩往冰室方向移動。冰室前站著十來個冰見小吏,手拿金勺子等在那裡,依次往人們遞過來的大碗和蓋碗中盛冰。
方才那位浪人武士,依舊一臉焦躁,無比羡慕地目送那些分到冰雪、歡欣雀躍、匆匆趕路回家的人。
「若實在不行就算了……我回去排隊……失禮了……」浪人眼裡噙著淚花,垂頭跌跌撞撞地,往「根津」方向走去。
阿為和阿寅不禁打顫道:「這下事情了不得了。那我倆會被辦了嗎?」
「我這就和您細說。您也知道,我們抬的是會融化的冰塊,不好處理。所以歷年來,貢冰規定在上午十一時,整準時送到西丸的御車寄。因為將軍大人會在正午十二時用午飯,撤下席膳之後,緊接著就要品冰,這時間是無論如何,都雷打不動的。為了讓貢冰能在十一時,準時送到御車寄,負責監督送冰的冰見役,會掐著懷錶算準幾刻上轎、幾刻出門、幾刻下壹岐殿坂。說得誇張一點,從冰室到曲丸的御車寄,要走幾千幾百步,都定得一清二楚。」
一進雜工宿舍,大夥們見到顎十郎,簡直對他親熱極了,連正在睡覺的都爬起來,從四面將他團團圍住,一個勁兒地喊「先生」、「先生」。顎十郎在門口附近盤腿坐下,喝了一口轎夫送來的茶水,環視圍著自己的雜役們道:「聽說前一陣子,出了一樁奇怪的亂子。」
原來,這天恰逢加賀大人的雪振舞。這是江戶城盛夏時節,一個重大的民俗節日。曾有川柳說:「加賀屋宅邸,眾人皆稱土地涼,俯身舔黑泥。」嘉永版《東都遊覽年中行事》記載說:「六月一日,有賜冰節的祭祀活動,加州侯對上貢冰,並將盈餘的冰雪分發紿庶民納涼。」
「是啊,也不知那人是怎麼撞的,簡直像是算計好了一般,轎子劈頭蓋臉地就往我們身上打,我的眉問和阿為的鼻子,正好被轎杠打中,火辣辣地疼!『看看賜奴的九連環啊!……』我正想喊疼,一口氣還沒提上來,那賊人趁機伸手,拉開倒在一邊的轎子簾,拿出貢冰桐木箱,夾在腋下,飛也似的往御門裡逃走了。」
「所以到最後,也不知道是誰搶了那箱冰……」
「這句話我還想問你呢!……」分冰的小吏氣呼呼地喊,「別磨磨蹭蹭了,快點回去吧!……」
青地源右衛門猛地抬起頭道:「您說什麼?」
「你太纏人了!」
「此事差一分鐘,便能決定青地的生死,你們可要好好乾啊。」顎十郎說罷,轉身又對部屋頭道,「這塊懷錶放在你這裏,一定要看準時間,讓他們正好花四十分鐘,跑到一之橋御門。」
「我如此苦苦相求,都不能網開一面嗎?」
老人點頭道:「不利就不利在,他之前討冰不成時,怒髮衝冠,當著冰見小吏的面,摔了大碗,說既然怎麼都不肯給,那他這就追著貢冰轎子,一定要把冰搶到手,神色駭人地離開了。」
顎十郎點頭道:「哦,原來你兩天都沒吃飯,卻從本鄉一路跑到一之橋,這可真是不簡單。」
那之後一刻鐘,顎十郎忽然現身加賀大人的大宅官邸,將阿為和阿寅叫到空地上來道:「阿寅和阿為,你們兩個幹得漂亮。」
寅吉大喜道:「好,我來給你搓搓背。」正說著,突然一拍膝蓋,「話說本月初一,出了不小的亂子啤,您可知道?」
「源右衛門想,反正這麼放著也要化的,不如給孩子嘗一口吧,就拿了一塊喂到兒子嘴裏說『來來,冰來了』。那孩子已是奄奄一息,吃到一口冰開心至極,一個勁地說真涼啊,真好吃。他正發著高燒,不出五分鐘便又口乾舌燥,念叨說要冰。這一旦動手,哪還停得下來,源右衛門就和大壩決口似的,反覆想著,再給一塊沒關係,再給一塊沒關係。之後更是乾脆破罐子破摔,想著若能拿冰塊,放在孩子的額頭和胸口,幫他降溫,孩子一定能好受些。他拿手巾包了些冰,按在兒子的胸口和脖子上。孩子非常高興,直說真涼真舒服,等回過神來.箱子里哪裡還有冰塊的影子。」
「對,一丁點都沒有了。今年特別熱,本來冰就化了一半,再加上今年前來求冰的人格外多,你看,冰室里已經見底了。明年請早點出門求冰吧。」
等到顎十郎滿身大汗地跑到一之橋時,阿寅、阿為和部屋頭三人,已放下轎子,在橋頭等他半天了。
「哦,這又是為什麼呢?」
顎十郎徐徐搖著頭道:「聽你這麼說,你總看到那賊人的長相了吧?這看一眼就知道。」
青地抬眼道:「您說什麼地方,究竟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