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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頂鶴

丹頂鶴

池田甲斐守快步如飛地走進書院,整了整衣冠,顧不上捧手爐,劈頭就問:「事情的原委,你應該從組頭柚木伊之助那裡聽說了吧。不論怎麼看,此對決都非易事。」
「漂亮!……」在大家的歡呼聲中,鷹匠帶著鷹,走到將軍前方的白木台前,拿小刀割開鶴的左腹,將血放人血桶之中,掏出臟器餵給獵鷹,又拿鹽揉入鶴腹,快速縫上傷口,放入白木匣中,貼上封印。那匣子被放入惣黑金紋的轎子,送注京都。
尖利的口哨聲驀然響起,停在將軍腕上的獵鷹,悄無聲息地升上高空,側著身子在空中滑翔。隨著將軍的獵鷹飛起,鷹匠也放出兩、三隻協助獵鶴的鷹。只見那鷹飛旋到極髙處,從地上看去,已成黑白相間的一小點,隨後猛地俯衝入鶴群中,撕扯追趕。
「請幫我準備一挺換乘用的快腳轎子。」
自第九代將軍以鷹狩獵得白鶴,上貢朝廷,獲得御嘉納的封號以來,鶴御成便成為一年之中的重要儀式。
「我會在明天查驗。」
「要說所圖,只要恰巧在鶴御成前一天,瑞陽死去這一點便可解釋。那鶴前幾日都安然無恙,偏在這天,無緣無故死去,難道不奇怪嗎?這背後一定有原因,只要認準這條線索,就可順利破案。我斷定兇手就是圍子里的人。至於犯案動機,我已掌握了八九成。」
「四、五天前,他留下一句去大利根沿岸釣寒鯽,就出門去了,至今音訊全無。」
藤波友衛猛地抬頭,狠盯住佐田遠江守道:「這隻仙鶴絕對是被殺的。」
甲斐守感同身受地重重點頭道:「原來還有這種事,這已不是一句『擔心』,便能說盡的事態。將軍大人點名要看,你們兩位的斷案對決,當天一看競少一人,這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的。何況此事又關乎,在中間牽線的阿部大人的顏面,哎,播磨守的愁,確實非常人所能想象。」
鷹匠吹著鷹笛,給鷹鼓勁,不久,大鷹叼住了一隻大白鶴的脖子。它拿剛硬的翅膀,反覆扇打著鶴頭,扯著鶴往下飛。等到離地十五尺時,鷹鬆開了嘴,再次飛上高空,旋即如落石一般,落到鶴的上空,將它撲倒在代地之內。
話音未落,另一側馬紮上,便傳來了嘆氣聲。佐田遠江守轉頭對顎十郎道:「仙波阿古十郎,藤波友衛的推斷,你已聽過。你的見解如何?若有異議,不妨直言。」
「是這樣啊!……」永井播磨守倉皇地點了點頭,心裏甚是忐忑。
將軍穿著一件藤色陣羽織,頭戴塗了金紋漆的陣笠;身邊侍從穿著袢取羽織和股引褲,腳蹬草鞋。這隊人馬算上老中、若年寄和近侍,一共三十騎,大家到寄垣前下馬,將軍去假面屋稍事休息,待到辰時下刻,由鳥見役引到狩場。
「嗶喲嗶喲,嗶喲嗶喲……」鷹匠吹起了喚回獵鷹的短促笛哨,那鷹放開已癱軟下來、無力抵抗的白鶴,撲著雙翅飛回鷹匠腕上。
一個茶坊主過來迎接道:「阿部大人突然召集兩位。」
「原來如此,有理有據。犯案手法和過程我明白了,那犯人為何要殺鶴呢,這樣無益的殺生,能有什麼好處?」
御飼場里一般有十五處代地,設鳥見役一職管理代地。此外,還有六個網差和下飼人,常住在御飼場里,每天為鶴撒三次精白米,每次撒米五合,並與在代地歇腳的鶴套近乎。與鶴套近乎的方法有很多。待到鶴見人不再害怕閃躲,鷹匠便來御飼場查驗,並將此情況上報若年寄。若年寄與老中商議后,確定鶴御成舉辦的日期,便上報給將軍。
「什麼?仙波他……」
在將軍面前舉行斷案捕犯的對決,實乃前所未聞,兩位奉行聞言,登時都驚得呆了。
那之後獵得的鶴,會將肉存放在粗鹽中,于新年第三天,做成將軍早餐中的鶴御吹物,當天獵到鶴的鷹匠,賞金五兩,協助制伏的賞金三兩。另外,那天午餐會配兩桶菰樽,敲開鏡蓋拿酒兌上鶴血,做成「鶴酒」。以犒賞平時勞苦功高的重臣。
「證據就是它胸口的二字形傷口。此傷並非手擲箭頭所致,而是瑞陽自己,用嘴戳傷心臟。」九*九*藏*書仙波阿古十郎起身,用手指著傷口,認真地說,「不管這傷口與鶴嘴對得上對不上,事情必定是如我剛剛講的那樣。瑞陽將余命統統讓給主公,主公必定長壽,活個千歲萬歲不在話下,真是可喜可賀呀。」
文化初年,鶴御飼場共有三處,分別在千住的三河島、小松川畔和品川的目黑川畔。這三地都建成四方形,周圍挖有深深的護城河,與世隔絕。要去御飼場里,只能掐準時間,坐專門的御飼場船,守備非常森嚴。
顎十郎收起魚竿,站起身道:「哎喲,原來是藤波先生。」
稍後,池田甲斐守緩和臉色,緩緩說道:「我只是想,也許能獲取一些有用的信息,並非強求。可是,你起碼得去會一會滋賀石庵大夫吧?他知道當時瑞陽,是如何掉在水中,水朝什麼方向流,水裡長了多少水草……提早知道這些,臨時碰到情況,也好有個底。」
「那對方又有何所圖呢?」
「方才查看傷口,乍看像是被水蛭咬傷,其實是用於捕獵水鳥的箭頭所致。這水箭頭一般是燕尾形、素槍形或蟹爪形,而這傷口卻是豬目透的二字形。在水箭里使用二字形箭頭的,只有伴流的手擲水箭。此傷觸及心臟,卻未能深深刺穿,留下如同淺顯擦傷一般的傷口,是因為犯人靠近鶴后,突然擲箭刺殺。」
「這話說得奇怪。打仗就是講事前偵察,現在北町奉行所,肯定也在提前準備。我們這是彼此彼此,沒什麼不光彩的。」
甲斐守說到這裏,又頓了一下,看著藤波,好像在等待他的回答。
此人本是甲府勤番的傳馬役,可是,才當班不到半年,便捅下了一個大婁子,結果又走在江戶做與力的舅舅的後門,在北町奉行所里,分到查舊賬的小吏一職。
池田甲斐守聽藤波說得斬釘截鐵,不免有些不悅,於是兩人都沉默了。
播磨守苦笑道:「要說他的長相,容我說句粗話,那就是馬兒叼著提燈——這下巴真是長得出奇。就是因為這副異相,他才留下了『顎十郎』的綽號。」
阿部伊勢守慌忙站起來。只見坐在馬紮上的將軍大人舉起白扇,十分滿足地道:「兩位的推斷真是十足精彩,不錯不錯!……瑞陽案到此結束,兩人均得打賞。哎呀呀,這真是可喜可賀!……」
按照慣例,鶴御成在農曆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上旬期間,選天氣格外寒冷的一天,于千住小松川畔的鶴御飼場內舉行。最初獵得的鶴,會在將軍面前,由鷹匠頭剖開左腹,取出臟器獎賞獵鷹,后將粗鹽揉入鶴腹內縫好傷口,從小松川日夜兼程,送往京都進貢。沿途經過時,小吏們會喊「鶴大人來啦」、「鶴大人來啦」的開道吆喝。
說罷得意且滿足地縱聲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鶴受到驅趕,馬上一抖翅膀,接二連三地飛起,那振翅之音令人神清氣爽。遠遠看去,白鶴就猶如冬日晴空忽然飛雪,齊齊飛上藍天。
藤波依舊不語。他面容清瘦,好似削過的竹子,只顧低著頭,兩片薄嘴唇緊閉,一聲不吭地坐著。
「我一定幫你家傳四郎,找到一份好工作,放心吧。天照誠心,神明必會幫助純粹至誠之人。一定是老天爺看您為了兒子,不惜尋死,十分感動,才讓您遇上我這樣人脈廣泛的人。這都是您平日遵守美德的回報。雖說我不能讓您回到俸祿五百石的年代,但是,多少能想辦法安排,您一家七口人吃上飽飯。您別看我穿得寒磣,我認識的人可不寒磣。這大名、小名都能算是我的朋友。我一定幫您解決問題,您可千萬別再自尋短見了。給我三天,三天後一定給您帶來吉報,請耐心等我消息吧。」
「您說什麼?」老人吃驚地望著阿古十郎。
「不勞您費心。」
每年例行的鶴御成,明天就要舉行了。正值月班的北町奉行永井播磨守,去城內西溜,與南町奉行池田明斐守商議安全警備事宜。
轉眼便到未時七刻,前所未聞的捕犯斷案御前對決,就要拉開帷幕了。
「這次的鶴御成,除了按照慣例進行鷹獵,主公還有別的考量,即讓大家一同觀賞,瑞陽的優雅身姿。現在出了這樣的壞事,主公的鬱悶自然不用多說,他要求徹查瑞陽的死因,辨明犯人的作案動機。說到這事……」阿部瞟了一眼播磨守,「你們衙門那個叫仙波阿古十郎的小吏,可真是個奇人啊,聽說他之前在甲府勤番做傳馬役,卻有超乎常人的查案才能。」https://read.99csw.com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色,低矮的草房上空,冒起兩、三道備置早餐的炊煙,顯得格外寂寥。
甲斐守不禁驚呼道:「哦!原來你早就有數了!……那瑞陽到底是自然死亡,還是被人殺害?」
阿部伊勢守興緻盎然地點了點頭,接著說道:「我也有所耳聞。人們都說諸葛亮的臉長達二尺三寸,天生異相,往往伴隨著大智慧。南番奉行所有藤波友衛,北番奉行所有仙波阿古十郎。最近他們兩人相互競爭比試破案,主公也有所耳聞。所以這次……」阿部好像掂量比試一般,看了兩個奉行一眼,「主公想鼓勵他們,今後更加努力破案,除暴安良,命兩人一起調查瑞陽橫死一案,當場斷案。因此,明天在鷹獵后,主公將於假面屋寄垣內,聽取兩人的斷案問答。」
只可惜藤波友衛脾氣乖僻,是為美中不足。他常常悶聲不悅,而今天晚上的情緒,卻又與平時不同,只見他眉頭緊鎖,雙目圓瞪,簡直是拚死之相。
兩條船氣勢驚人,仙波阿古十郎都不免看呆。看到了顎十郎,船上登時響起一片歡呼聲,船頭徑直衝上葦原,藤波友衛一個箭步跳下,分開折斷的葦草,便往顎十郎身邊跑來。
面前是一片茫茫草原,其間星星點點地散布著幾個搭著葦棚的圍子。遠處入江口的池塘邊上,十二、三隻羽鶴正晃著纖長的脖頸,悠然踱步。
「喲,這可真是,……」
藤波抬起頭,面色蒼白,神情嚴肅地答道:「若是這樣,就算贏了也不算數。」
兩位奉行聞聲回頭,應了一聲:「啊?……」兩人臉上都不帶一絲血色。
藤波友衛搖頭道:「此事很可能關乎他人生死,單憑推斷就指控的話,怕有草菅人命之嫌!……詳細案情需待驗屍后,再做全部說明,請您少安毋躁。」他說到這裏,突然抬頭對池田甲斐守道,「說到這裏,我倒是有一事相求。」
「何出此言?」
「到底什麼原因?」
這回藤波終於開口了。只聽他說道:「不勞您費心。」
正說著,遠處下座的下飼人席中,有一人突然「哇!」地大哭起來。

鶴談議

這裡是橫跨小松川與中川的平川洲,河對岸就是葛飾。此地地勢平緩,分佈有四木、立石、小菅等兒個村莊。
仙波阿古十郎權當沒聽見,反而提高嗓門道:「鶴並非庸禽凡鳥,它們能一飛衝天,在千里白雲上啼鳴,在百尺松枝上歇息,不沾凡塵,即便沾了泥沼,依舊和順清麗。若說出淤泥而不染的龜是屈之極,那這鶴便是伸之最。《古今注》有雲『鶴千歲為蒼,兩千歲為黑,謂之玄鶴。白鶴亦同。鶴知死期,藏身深山幽谷中亡。』我方才查看那瑞陽乃是白鶴,想已活足兩千歲了。它將自己的壽命讓了出來,因此死去。」
「他說看著像是刺傷。」阿部頓了頓,又道,「若真是刺傷,那究竟是何人,又為何做出這等大胆事來?這背後的緣由,讓人摸不著頭腦。將鶴刺死又得不到半分好處,奠非是發瘋或醉酒所為?我最初想到的,就只有這兩種可能。」
禮畢,將軍去用午飯了。
「確實如此。」
「本次佐田遠江守擔任吟味聞役,我來做審判役。待兩人對決完畢,石庵大夫將現場對鶴進行解剖驗屍,驗證兩人的推斷。蠃得本斷案對決的一方,奉行賞時令正裝一套,斷案人賜黃金五枚,鶴酒一盞。這是主公親臨的斷案對決,兩方切莫粗心大意,全力準備,好好表現。」
說到這裏,甲斐守頓了一頓,抬起五官端正的臉,觀察藤波友衛的反應。藤波只是輕輕點頭,並未作聲。
藤波友衛聳了聳消瘦的肩膀,笑道:「其實我現在的焦躁,也非常人可想,所以從剛才一直魂不守舍,坐立不安。」他說到這裏,突然一笑,「其實我天生冷漠,不講慈悲。那庄兵衛氣急敗壞、中風昏厥也好,播磨守顏面盡失、辭官隱居也罷,對我而言都是不痛不癢。我忍著一口氣,好不容易得到一個機會,能名正言順地教訓一下那怪胎冬瓜臉,讓他今後再也沒法,在御府內晃悠,哪知這個對手,竟又下落不明,真讓我死都不能瞑目!……這……這實在太讓人不甘……」藤波說到激動之處,竟難以言語,他頓了頓,歇了口氣,猛地抬頭繼續說道,「捕犯斷案的御前對決,乃前無古人之舉,打日本建國以來是頭一遭,日後恐怕更不會有,我自當拼盡全力!……方才我說不願去圍子事先調查,也不願去見石庵大夫,都是做好覺悟,才敢誇下如此海口的。」
仙波阿古十郎一直漫不經心地,聽著藤波友衛說話,冷不丁被問到,竟嘿嘿笑道:「藤波先生的高見,簡直讓我聽得著迷。可他只是說得好聽,其實九-九-藏-書一句都沒說到點子上呢。」
永井播磨守和池田甲斐守穿過大走廊,去往柳宮房間,老中阿部伊勢守正在那裡等他們。伊勢守長得大度慈悲,見二位奉行到了,滿面笑容地道:「二位辛苦了。大家得以專註於家國大事,一舉一動格外風光,這都多虧了二位平素在暗地裡,費盡心力管理的這兩個衙門。御府內能有如此安寧,我先在此向二位道謝。明天就是鶴御成的日子了,雖說國事繁重,卻不能疏忽祖宗傳下來的例行祭祀,而且,這鷹野的御成,有體察民情之意,需要心懷誠意進行慶祝。奈何當下並非萬事太平之時,街中警備,想來要比平時更加森嚴,關於此事嘛……」
池田甲斐守繼續說道:「這場斷案對決,明日就要舉行,留給我們的準備時間,所剩無幾。查看御飼場圍子和給瑞陽驗屍,原本定在明天,可臨時倉促,想必無法仔細查驗。所以我們須趁著今天晚上,用盡一切手段,做好事前準備。關於這點,我已調來一名對小松川鶴御飼場的分佈與地形,十分熟諳的鷹匠,代地所在、圍子數目、壕溝深寬等,只需問他便好。想來他也一定了解,案發時的情況。這鷹匠應該到了,你若不介意,我這就喊他進來……」
「莫非你已有把握?……單說不費心,我可沒底啊。」
到了嘉永年間,相關規矩放鬆了不少,但是,如果殺害了御飼場的鶴,仍屬死罪,哪怕只是弄傷鶴,都要受流放之刑。
「是!……」永井播磨守忙起身點頭。
他身邊還站著個疾病纏身的六旬老者。老人狀甚可憐,正雙手揪著野草,吸著鼻涕,絮絮叨叨地同阿古十郎說話:「方才我也說了,我家原本也算是中國地區的名門望族,做大名的馬回,有俸祿五百石,過得衣食無憂,卻因一點小事丟了飯碗。那之後,我家生活一直動蕩窘迫。我家犬子傳四郎——雖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吧,可是他年輕時,確實是一把射箭好手,特別擅長大和流笠懸蟇目伴流的水箭,卻因家道敗落,不受重用,只能在離這裏不遠的小村井郊外住下,勉強過活。我兒媳婦因做不慣手工活,太過勞神,于去年秋天,丟下最大才六歲的四個孩子亡故了。我內人患有肺病,而我則有疝症,兩人只能卧病在床。我兒子一個人供養七張嘴,到最後實在過不下去,只能出去到處求人,最後討到一個在御飼場,做下飼人的工作。兒子有了工作,一家人終於喝上了一口米湯。可這世道也真是弄人。我本是馬回,有俸祿五百石,卻幾經波折,竟然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犬子本有大好機會施展才能,如今只能做個蓬頭垢面的下飼人。可那孩子一點不埋怨我,反而盡心儘力,可謂至孝。怎麼看怎麼想都覺得我這孩子命太苦。」
阿古十郎晃了晃長下巴,好似著了風的冬瓜,緩緩說道:「我思前想後,要知將軍大人威震一方,斷不會有呆蠢者,膽敢盜取將軍寵鶴的飼料。何況當前是太平盛世,按理不當有這等人,偷鶴食的凄慘之事。若真有平民百姓需偷竊鶴糧,那一定是家中困苦。想來丹頂鶴也會可憐那人,不論自己的餌料,被換成了秕谷還是粟米,都會高高興興地吃掉,畢竟鶴乃靈鳥中的靈鳥。又兼此鶴不是一般的鶴,是主公親手養大的鶴,不可能不受主公的慈悲感化。此鶴是不會做出為了自己,而讓他人斷送生命的事的。所以,方才藤波先生說的這圍子里的鶴食大盜也好,拿水箭刺殺也罷,都是子虛烏有之事。」
「仙波的舅舅森川庄兵衛,急得猶如熱鍋螞蟻,這自不用說,播磨守大人也是格外擔心。據說他留在庄兵衛位於金助町的宅邸,不斷詢問人找到沒有,端的心急如焚。」
池田甲斐守微挪膝蓋,探身問道:「那石庵大夫的判斷是……?」
播磨守頓時微紅了臉,略自豪地應道:「確實如此。」
藤波友衛說完,傲然凝視著甲斐守,池田甲斐守和顏悅色地聽完,藤波友衛目中無人的發言,這時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溫和笑容,說道:「你話語間多次蔑視上司,但看你熱心公職,我聽過便算。可話說回來,藤波,既然你敢誇下如此海口,莫非已對本次斷鶴案,有了切實的推斷?」
「今天中午以來,北町奉行所已鬧得天翻地覆。他們從御藏河岸邊,派五艘快船疾往利根找人,奈何利根川流域廣闊,也不知他是在安房,還是在上總,找起來毫無頭緒。」
「不必了,這也不勞您費心。」
藤波還是老樣子,說話時嘴一噘一噘,隨後簡單向顎九_九_藏_書十郎說明了,御前斷案的前因後果。他那細長眼睛里略帶怒色,瞪著阿古十郎道:「這次我決意打你個落花流水,所以從昨天晚上,就拚命打聽你的下落,一路摸到這裏,總算被我尋到。仙波,我今天可不會手下留情,你做好覺悟吧!……」
舉目皆是一片枯萎蘆原。木樁浸在水中,周圍浮著一層薄冰。水鳥凄厲的叫聲,從折斷的蘆葦叢中傳來。
當務之急,是儘快將此事傳達給下面,讓他們做好各種準備。若在將軍面前,被對方駁倒的話,可真是讓奉行的臉面沒處擱了。不論是斷案雙方,還是兩位奉行,被對方駁倒,都將成為一生的恥辱。
藤波友衛一口氣道:「《菘翁隨筆》有載:『養鶴需喂粗糧,倘餌料劣於先前餵食之物,則鶴必絕食而死。』據卑職的推測,這御飼場中,有人盜取了餵養瑞陽的精白米,換之以秕谷、米糠。眼看鶴御成次日便要舉行,犯人不敢讓主公看到,瑞陽絕食衰弱的樣子,暴露其掉包的罪行,便拿與水蛭齒塑相近的豬目透二字形手擲水箭,刺殺瑞陽,將傷口偽裝成,如遭水蛭叮咬一般。」
「你的證據是……?」佐田遠江守好奇地問。
佐田遠江守想簡單地,過一遍翌日的流程,便追到下城口來,喚住了兩位奉行道:「且稍等片刻!……」
「哦,此話怎講?」
「這見解可不好,您沒和兒子想到一塊去啊。那個叫傳四郎的,為了讓您活下去才如此拚命,您若是尋了短見,他不就白忙活了?……拿著五百石的俸祿,跟在大名身後,並非是世間的幸福。就算飢一頓、飽一頓,可一家人團團圓圓,已是至高無上的幸事。不過,單說都是空話,好,我來幫幫您吧。」
「誰叫仙波阿古十郎是出名的浪蕩子呢,那傢伙只要興緻上來,從澡堂拐出來,徒步走去長崎都不是不可能。而且,他突然說要釣魚,誰也不知,到底是不是真去釣魚。即便北番奉行所的人運氣好,在北浦或佐原找到他,從那裡趕回來,最快也得明天夜裡到江戶。他能不能準時在假面屋前,迎接主公都很難講。」
「這次:北番奉行所應該不會做手腳。」
伊勢守狡黠一笑道:「此次乃是真本事的較量。若對對方的推斷心存異議,可自由進行反擊反駁,直到對手屈服。」
藤波格外恭敬地行了個禮,對他說道:「我聽說你去大利根畔釣魚,從昨天召集南北船手,遍四下搜尋你的下落,費了好大功夫!……到今早寅時,我也覺得這次真的找不到了,急得六神無主,只好將船駛回中川,沒想到十間橋船宿的大爺競說:『你們要找仙波啊,他就在這條河上游呢。』真是遠明近暗!我們馬上點了燈,摸黑划船來找你。」
老人說到這裏,揪住一把枯草,張著嘴哇啦哇啦老淚縱橫。
仙波阿古十郎安慰老人一番,扶著他將他送回小村井的住處,隨後返回方才的河灘,準備再放下魚線之際,忽聞中川下游傳來「划呀!划呀!」的吆喝聲。
藤波友衛以拚死的覺悟,去房州一帶搜索,哪知他要找的這位「下巴怪」阿古十郎,對此卻一無所知,就在這裏悠閑地釣鯽魚呢。確切地說,河灘邊不只有一個顎十郎。
「你是大家公認的江戶第一名捕,想來定是不會大意。可這隻看一眼傷口,就要當場推斷出犯案手法、案發時的情況、行兇器械的類別、何人下手和下手動機,實在不簡單呀。」
這藤波友衛乃是南町奉行所的控同心,捕犯人當世第一,再玄妙的疑難案件落到他手上,也都如探囊取物般迎刃而解,當時的人都稱讚他是個「斷案鬼才」。
「你要那快腳轎子做什麼?」
鶴御成與十月隅田川和濱御殿的雁御成、駒場野的鶉御成、四月千住三河島的雉御成一樣,是將軍鷹狩的項目之一。而鶴御成則是其中最隆重的一次。
阿部伊勢守依舊一臉和藹,繼續說道:「當日,兩人均臨時賜以鷹匠頭副役官職,著裝隨官職,上身當穿弁慶格子花紋半纏,下身應著淺黃絞小紋木棉股引,頭戴頭巾,外披背割羽織。兩人需在辰時到假面屋前集合,趁鷹獵時去飼養代地的圍子,勘察現場。午時下刻(十三點二十分)主公用妥中飯,會到假面屋寄垣,本次特批在垣邊,給兩人放置馬扎設座,兩人均限帶隨從一名。斷案先後以抽籤決定,兩人分別查驗完屍體后,就在主公面前推論。此鶴究竟如何死去,若是被殺,則犯人使用何種手法,出於何種理由,犯下這次罪行,將本案的前因後果,清清楚楚地當場解釋。」
「對……我想少一張嘴也好,多少能給兒子減些負擔。」
「還聽說他還長著一張怪臉。」
將軍坐在寄垣口的馬紮上,隨從們在他左右站成兩排。寄垣口的白木台上,橫放著瑞陽的屍體,兩個奉行所的吟味役——藤波友衛與仙波阿古十郎,分坐白木台左右馬扎。擔任吟味聞役的佐田遠江守站在南邊,審判役阿部伊勢守則位在北邊。
藤波頭也不抬地道:「有也!……」
「這還用說,當然是去上總各地,搜查顎十郎的下落九-九-藏-書!……我猜小便組那群人,一定只會在寬廣的利根河灘一帶轉悠,今天內絕對找不到他。而我認為他會在畝川支流的小港。若他確實在利川沿岸,那我便逆流而上,無論如何都要在天明之前,將他帶回江戶!……正如適才所講,我這次是要拼盡全力,若此番斷案對決不成,我一定死不瞑目!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他!」
鷹匠頭眼神犀利懾人,讓大切斑紋的獵鷹停到腕頭上,走到將軍跟前,進呈御鷹。鳥見役高舉日之丸的扇子,一邊吆喝,一邊走向水池的鶴群。
「可我剛剛說了……」
藤波友衛挪了挪膝蓋,向前探出身子,說道:「仙波阿古十郎什麼都不知道,正悠閑地釣著寒鯽,可我卻紅著一雙眼,事先調查。就算我藤波再無情,也覺得此舉過分。不用說,您重視此事,為我做了這麼多準備,本應對您表達感激之情,無奈我委實心有不服。聽您的意思,彷彿料定我無法當場查出究競,需要事前準備一番。可事實絕非如此,我從小在番奉行所長大.一心儘力做好『同心』一職,就連說夢話都是『抓到了,抓到了』。妻小會妨礙查案,所以我這把年紀,仍是孑然一身,苦心孤詣精進斷案,落到瘦骨嶙峋,這都不是鬧著玩的。現在只是死了一隻仙鶴,要求看一眼傷口,說出案件的前因後果,講明是自然死亡還是被殺,若是被殺,則是用何種兇器、被何人以何種方式殺害,這點小事,若都不能當場對答如流,又如何為將軍大人做事?……這話由我自己說有些不妥,可我被稱為江戶第一、日本無雙絕非虛言。因為以上種種,我才讓您不用費心安排。」
顎十郎將視線從浮子上緩緩移開,問道:「所以您才尋死?」
河畔參差不齊、泥濘不堪的枯葦叢里,一個三十三、四歲的浪蕩武士,正在悠閑地垂釣,只見他耷拉著一個異乎尋常的長下巴,怔怔地望著浮子。他身穿一件髒兮兮的黑色羽二重料袷褂,腳蹬一對粗稻草鞋,實在不像是釣客打扮,反倒酷似餓著肚子的海盜,被人追逼到這片河灘上來了。
兩位奉行一出西溜,便馬不停蹄著手準備上了。
只見兩條快船正逆流而上,那船身十米來長,又窄又細,翹著船頭一路疾駛。狹窄的船頭站著三個人,用腳打著拍子,齊聲吆喝划船,快得簡直要飛起來。定睛一看,站在船頭的傢伙,正是那個藤波友衛!
「其實,那個仙波阿古十郎從四、五天前,也就下落不明了。」
抽到先手的藤波友衛行禮后,走去白木台前,依次查看左右翅膀內側、鶴嘴內和爪尖,然後默默地回到座位上。接下來輪到顎十郎,他與緊張不已的藤波完全不同,還是一臉從容不迫的樣子^就像翻石塊似的,隨手翻了翻鶴身,心不在焉地瞧了幾眼,便一臉「什麼呀,沒勁」的表情,施施然回去坐好。
「糟糕啊!……」池田甲斐守咂著嘴說。
「卑職明白!……」

折蘆

阿部說到這裏,稍稍向前挪動膝蓋,嚴肅地說道:「我今天找你們來,是要說一件意外之事。此事不是別的,正是關於主公餵養、且格外寵爰的那隻名叫『瑞陽』的丹頂鶴。不知為什麼,此鶴從今年夏天起,一天比一天衰弱。我命人將瑞陽送去小松川的御飼場,讓飼養員十合重兵衛調養,可是今天一早,重兵衛進代地的圍子一看,瑞陽竟已死去了,正浮在水面上呢。」阿部緩緩抿了一口苦茶,繼續說道,「我們找來鳥見役、網差,和專門給鶴診斷的滋賀石庵驗屍,翻開翅膀一看,只見那胸口心臟正上方,有個『二』字形的深深傷口。小松川沿岸的御飼場護城河裡,有很多水蛭,看那傷口的形狀,確可能為水蛭咬傷。可若是水蛭咬傷,全身上下只有一處傷口,委實反常得緊。且這點小傷應該不會致死,真是史無前例的怪事。」

「二」字傷痕

仙波阿古十郎穿著舅舅給準備的,弁慶格子的半纏和割羽織,完全是一副鷹匠打扮,與藤波友衛二人一起,恭候在代地入口附近。只聽小村井方向傳來馬蹄聲,伴隨著「將軍大人駕到」的吆喝,將軍的馬隊,已走到代地的木橋跟前。
一小時后,在暮色尚淺的大橋上,一頂快腳轎子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開道吆喝聲,如流星般向東疾行而去。

前夜

佐田遠江守將白扇放到膝頭,朗然道:「兩位已完成驗屍,請馬上說出推斷結果。本次對決的規則,老中應已說明,若是對對方的說辭心存異議,可當場進行反駁。根據抽籤順序,藤波友衛,你先說。我問你,這丹頂鶴瑞陽是自然死亡,還是遭人毒手?你的判斷是怎樣?」
「它是被殺的。」
「說說看吧,只要我能辦得到,不論何事,都幫你實現。」
永井播磨守點頭道:「言之有理,這動機確實十分可疑。」
甲斐守一驚,道:「不勞煩?何出此言?」
池田甲斐守緊張過度,臉色鐵青,抬頭道:「您……您剛剛說,這次是斷案問答……」
「你的理由何在?……」佐田遠江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