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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大名

乞丐大名

「謠傳先君嫡子源次郎大人,其實在第二年春天拜完產土大人回來時,就在自姓家中昏厥,而後再沒睜開眼。因為害怕古河家的十二萬五千石俸祿被廢,先君家老志津之助便夥同傳役萩之進,找來偶然路過、與源次郎大人長得十分相像的街邊乞丐之子,做了大人的替身。他們拿錢買下孩子,將他扮作冒牌的主公,若無其事地回了宅邸。雖說這是無憑無據的謠傳,卻也不能放任其傳得越來越離譜,所以我找人調查,找出了散布謠言的源頭。那人是矢田的庶民仁佐衛門。離奇的是,這仁佐衛門早在兩年前就死掉了。」
客人一個勁兒地擺手道:「不不,我絕不是……」
藤波大怒道:「仙波先生,那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呢?先不說其他拐彎抹角的,照直把你的目的,在這裏說了吧。」
「那麼,您遲早得把事情原委都告訴於我。我就是想要您早點開口,才特意激您。我既非目付,又非老中,就算聽了朝廷的內幕,您也無須擔心,我會向人泄密。再者,我也不至於如此瘋傻,您對主公一片忠心,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雖說不知道具體的事情,可只要我能做到,一定鼎力相助。請您拋開顧慮,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吧。」
仙波阿古十郎爽快地點頭道:「好,知道了。若是如此,您方才連關東都不用說。不過不說我也都知道了。聽您有下總口音,而且這名片紙是古河特產——摻黏土的間似合紙。知道了這些,連翻查武鑒的功夫都不必了。下總的古河家,俸祿十二萬五千石,是雁間的規格。」
「對,您說得沒錯。」石口十兵衛點了點頭。
這裏雖說是窮苦非人的聚居地,可藤波他們找來的孩子,人數也確實可觀。五十來個五歲到七歲大的乞丐小孩,排成一列,被藤波像松王丸似的挨個查驗。

首試驗

「這可太胡來了!……」顎十郎嘟囔著,「我不知現在情況,究竟有多緊迫,可這樣將孩子抱走,反倒證明了源次郎大人,確實就是街邊乞丐之子,讓事情變得毫無周轉的餘地啊。」
仙波阿古十郎嘿嘿一笑,接著說道:「為什麼這話,說得有些生分啊。話說回來,您可真能硬撐,一般人被我如此一激,早就卸甲投降了。可您卻為了主公,堅持裝相到底,讓人敬佩。」
「您走到真砂町一丁目,在更科前落轎,上二樓借了硯台和毛筆,開始偽造名刺。」

千人悲願

藤波友衛板著臉道:「我還以為是誰,在那裡大放厥詞,原來是仙波先生。你的信我看了,可是,那行文狗屁不通,實在讀不明白。看那大意,似在說我思路有誤。不管到底對不對,反正我覺得,咱們不要相互干擾。你愛多管閑事,也不是今天才開始的,可惜關切過度,有失禮數。今後還請謹慎自重些吧。」
顎十郎笑道:「您看看,所以我早說了嘛,偶爾也請聽聽別人的忠告。您就是太固執了。」
「我生來喜歡糾纏,事到如今,讓我改也沒有用,我就是個執念重的男人。」
「不,不是這樣的。」
十天後,仙波阿古十郎與藤波友衛二人對坐在向島八白松的里座。
「唉呀!……」藤波友衛詫異地驚呼一聲。
「無奈先君利與大人的外戚——他夫人的外甥北條數馬,心懷不軌,想要廢了源次郎大人,霸佔這俸祿十二萬五千石的家督之位。他早就夥同伯父土井美濃守,勾結老中,此時傳出這番謠言,更讓他暗暗歡喜,果不其然,他一聽說便開始調查,再三逼迫萩之進說出事實真相。可這原本就是謠言,無憑無據,他極力逼問,卻一無所獲。北條一看萩之進不好對付,又從高野山找來了一個,名叫雪曾的看相僧,在端午節當天,當著全家人的面面,給源次郎大人看相,膽大妄為地說,我家大人乃街邊乞丐之相,大鬧一場,若放任他這樣下去,恐怕真會危及源次郎大人的命。就在二十天前的夜裡,那萩之進潛入寢室,抱走了源次郎大人,就此下落不明。」
肥千有些看煩了,開口說道:「都說這佛面一日只能看三次,可我看乞丐的臉,已經看了三天了。從早看到晚,看得神志都不清醒了,最厲害的時候,回家看到自己兒子的臉,都覺得他有些呆傻,髒兮兮地讓人受不了。這首試驗到底要做到什麼時候呀?要是可以,我真想就此……」
石口十兵衛坦率點頭道:「您說得沒錯,我急的也正是這一點。我想,無論如何要儘早把人找到,也許萩之進那裡會有線索,便跑去他的府上,翻找文書和筆記,結果找到一張留言,看留言的意思,應該是去了洲崎一帶,我立刻離開九九藏書他家宅院,趕往深川,在洲崎一帶仔細搜尋,可是,並沒有找到線索。至今已是開始尋人的第二十天,我依舊徒然地到處亂轉,白費腳力,到現在也不知凶吉。
來客穿著一件帶家紋的褐色羽二重小袖衫,下身那條茶棒紋的仙台平袴褲巻得老高,腋下夾著一把純金刀鞘頭上、毛雕了秋草的短刀。雖說他盡量挑選了便宜衣服,可是,仍然遮不住雄藩的家老派頭。
客人思前想後,思想鬥爭良久,總算憋不住了。他再次恭敬地行了一個大禮,說道:「今日突然造訪,皆因有要事相求先生……」
顎十郎伸出了長下巴,有些揶揄地看著客人。也許因為他那奇特的面相,這場面有些滑稽。他的話固然毒辣,卻不會惹人不快,著實不可思議。
「還有更驚人的呢,這土井鐵之助,就是那乞丐之子的生父!……就是他在拜祭產土大人的歸途上,碰巧遇到源次郎一行人,將他兒子賣給了家老志津之助。」
「這土井鐵之助本可繼承,越前大野的四萬一千石俸祿,可他為了繼母,廢了自己的嫡子身份,想無拘無束地度日,最終落到非人的境地。可是,若要追根溯源,他乃是同族的清和源氏,是從攝津守土井利勝家分出來的分家,跟家主的血緣,無疑比北條數馬近得多了。想來這就是所謂的因緣吧,乃是天定之事,緣分到了,不求自來。只剩將頂替的孩子,送去申請繼承家主之位就好,這事只要一瞞到底,總有辦法順利即位。至於數馬與他伯父,想必是土井鐵之助直接出面對質,在這樣的事實面前,他們也無從辯駁。」
「原來如此。」阿古十郎漸漸明白了。
顎十郎怔怔地回看一眼藤波,笑道:「簡單地說,我希望您能從本案收手,今後也不再過問。」
顎十郎說罷,正待再次邁步,身邊忽傳來如水鳥啼鳴般的銳利聲響,劃破長空——不知從哪裡,颼地飛出一把短刀,從後面一刀捅穿顎十郎的袷褂后擺,順勢繞去前方,與前擺扭在一起,正好繞成一個腳銬。
仙波阿古十郎的雙腳被下擺纏住,無法邁步,不覺再次驚呼。
藤波友衛咋舌道:「如此一來,我做的事可不妙啊。若是將此事徹查,豈不是斷了那孩子難得的因緣。哎,這次的事件,我也得了個教訓。這下子我全明白了,原來土井鐵之助就是那時的……」
顎十郎含糊地「哦」了一聲,應聲說道:「這到底是什麼事?……啊,我只是隨口問一問,並不是在催您。今天你若不講,明天、後天講都行,即便拖到今年大年三十傍晚,我都會一直陪著您。誰叫我是奉行所的例繰方呢,除了翻查過去的判決案例,也沒有別的能耐。再說我劍術糟糕透頂,您若想找我幫您復讎,怕是不能勝任啦。」
「此話怎講?」藤波面色一變。
「您在原本的石口十兵衛上,加了山、十和點,就變成了岩田平兵衛。說到這裏,我得誇您幾句。您大可新買些紙,重新寫張假名刺,可您歷來行為節儉,一張紙都不願浪費。其他那些鎮守一方的家老,真該向您學一學才是!……我這可不是諷刺您,絕對是肺腑之言。至於我怎麼會知道您去了更科,那是您下巴上,蕎麥渣……」
顎十郎毫不在意,又說道:「我早就料到,您一定會氣不打一處來。可這次事情非同一般,我必須忠告您,所以,即便知道您會嫌棄,還是寫信告知。可是看您這副樣子,到底沒把我的忠告當回事。沒想到您竟是如此糾纏不淸之人。」
石口十兵衛聽聞此言,大概是近日操勞之故,深陷眼窩的一雙老目中,竟泛出許多淚花,低頭謝道:「我同您今日初見,貿然登門拜訪,做出種種失禮之事……都這把年紀了,還在年輕人面前失態,可您既不嘲笑,也不嬉鬧,還允諾鼎力相助,真讓我又感動、又羞愧,不知該說什麼好……」

洲崎之濱

肥千笑道:「哈哈,開玩笑!……據說箱根山這一帶不出妖怪,咱們用不著撤走。那妖怪說的不是咱們,站在那邊的下巴怪……」
「我地媽呀,這你也知道!……」那個家老十分震驚。
藤波轉頭對肥千道:「千太,聽到了嗎?顎先生竟說這樣的怪話。他說這事不是咱摻和得起的,讓咱該上哪兒涼快,就上哪兒涼快去。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還請您不要多問。」客人猛地抬頭,直勾勾地盯住十郎,繼續道,「如此行嗎?……」
藤波友衛和肥千都知道,仙波阿古十郎的劍術高妙。他們曾在冰川神社,被顎十郎的劍術嚇得心驚膽戰,卻也知道十郎是慢性子,沒有逢人就砍的血性。肥爺以為十郎又像上次那樣嚇唬自己,不甘示弱地笑笑,本想輕蔑地說句「你又裝相」,卻發現自己只能發出「哇哇」聲。他正喊著,嘴角掛下一條紅杠,竟有鮮血往下巴上淌去。
正看著,從堤岸那邊,突然傳來喊聲:「喂!藤波先生!……」回頭一看,顎十郎正施施然地往堤岸這邊走呢。
藤波友衛把三白眼一弔,喝道:「就此什麼?……話別說一半,乾脆點兒全說了呀。」雖說他素來陰鬱,今日卻似乎格外地心情不佳,一邊狠狠咬牙道,「你是想說,不想幹了是吧,想說看煩了吧?」
恰逢小塚原天王祭禮,在千住大橋上,人們分成南北兩群,正在製作祭祀用的吉例大繩。深川村和葛飾村,各出了一萬來個年輕漢子,編製毛竹粗細的大繩,他們喊著read.99csw.com號子動手,大橋兩邊全是看熱附的人,摩肩接踵,擁擠不堪。
顎十郎歪歪頭道:「這話聽來非同小可。這麼大的事,我怕是難以勝任,因為我不過是一介……」
「這個……」來人吃驚地注視著顎十郎。
「哦,什麼謠言?」顎十郎皺起眉頭。
客人慌忙打斷道:「不不不,絕不是這麼一檔子事。非要說的話,此事關乎我家大人的千秋家業。」
「另一方面,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數馬知道了萩之進逃去江戶的事。我聽說他找來人稱江戶第一的南町奉行藤波友衛,幫忙尋找萩之進的下落。您也知道藤波以絕情果敢著稱,我只憑一雙老人的腿腳,一點一點尋人,可是,他卻有兩、三百個探子,簡直能做到遍地搜索,我根本沒有辦法跟他比呀。我實在走投無路,只好冒昧登門求您幫忙,還望見諒。」
仙波阿古十郎這個不愛管事之人,今天也不知是怎麼了,竟對石口十兵衛如此親切。若是知曉他平素作為的人,聽到這番話去,想必會覺得十分滑稽。
「不不不,可沒有這回事!……」肥千慌忙搖頭。
他歪著下巴微笑著,踱到二人跟前道:「哦,還在找啊。真不愧是人脈廣泛的藤波先生,召集了不少孩子呀。倒不是說枯樹襯山頭,可將這麼一大群非人小孩,都撮地灰地聚集在一起,看著倒也有點排場。您看右數第二個孩子,長得和您真像,莫非是您的私生子?快看快看,這血緣難逆,那小鬼正拿一雙三白眼,往咱這兒瞧呢!……」顎十郎滿嘴胡言,說了些嬉笑調侃之同,繼續說道,「話說回來,我今天早上給您寄了信,您還沒收到呀?」
坐在老人對面的,是北町奉行所負責查舊賬的小吏——人稱「顎十郎」的仙波阿古十郎。他照例穿著一件黑羽二重舊袷褂,從前襟隱約看到那一對因盤坐而隆起的膝頭。他撫摸著大如冬瓜的長下巴,漫不經心地隨口應和著。
肥千一不小心說溜了,說到下巴怪立刻閉嘴。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顎十郎右手一震,就聽「鏗」的一聲袖刀聲,緊接著是一聲「啊」的厲吼。
顎十郎又擺出呆蠢的神色道:「您過獎了。我知道,像您這般細緻、周到的人,在有求於人時,要行多大禮數。您為了主公名譽,不論我怎麼說,都沒有報出主公大名,忠義之心溢於言表。且您身居高位,卻不顧禮數,直接登門拜訪,實在讓人感動。我知道您並非有意隱藏,卻還故意調侃打趣,您會有如此覺怊,將主公之名隱瞞到底,可見事態非同小可。我猜此番要務,定是攸關他能否繼續受領十二萬五千石的俸祿……我搶在您前面說吧,您是想讓我幫你家主公,度過這一劫難,對不對?」
顎十郎擺手道:「您的意志也別太消沉,我不過是靈光一現,偶然想到,碰巧知道這書中故事而已,並無可以驕傲自滿的地方。話說回來,那堤岸被砍一事,聽說您也吃了大虧?」
這一記如同鞭子抽過,劃開空氣,隨後傳來一聲快刀回鞘的金屬音,一切都是轉瞬間。
「那人下手可真狠,我毫無還手之力,敗下陣來,什麼都顧不上,只管逃命了。」
仙波阿古十郎說罷,分開人流,繞過岡埜前下了堤岸,正要往兩人身邊走,忽然察覺到一股懾人劍氣,直逼右肩,不由得一聲驚叫,條件反射地往左跑,一口氣衝到堤岸下,站穩腳步,手扶刀柄猛一回頭,四下竟空無一人!只有岡埜的幡旗隨風飄揚。
顎十郎擦拭著滲出的滿背冷汗,變色道:「方才確實感到了逼人的劍氣。若大意一分,我怕已被人一刀斬斷。那居合斬乃是柳生新陰流的鷲毛落,能將這招用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全日本就只有兩人,一人是倍中的時澤彌平,另一人則是越前大野土井能登守的親兒子土井鐵之助利行。這后一人十年前便已不在人世,而前者時澤彌平,又沒有對我出手的理由……
「對對對,您說得對。」肥千連聲答應。
「嗯?……」阿古十郎抬起了腦袋。
肥千一臉嫌棄地一邊咂嘴,一邊走去乞丐小孩那邊,對比著畫像,繼續一一對比。藤波友衛則站在髙處,警惕地仔細觀察著乞丐小孩的舉止。
「啊?為什麼您會全都知道?」石口十兵衛詫異地問。
藤波友衛毫不領情面,斷然回絕道:「那好,我知道了。我收手了,所以你也別摻和——這又不是役所公務,不過是人家找我幫忙。按說你說到這https://read.99csw.com個份上,我沒道理固執己見,但你動手傷了我的人,若只是提醒幾句就算了,現在千太被你砍傷,我只說一句『那好』便收隊回所,怎麼看都像是我因怕你而收手,讓我顏面何存?難得你費心提醒,不過我拒絕。」
「的確,我們兩個根本沒辦法靠近呀。你途中懸崖勒馬倒好,我才是真真正正的白費勁兒。這次的笑話可鬧大了。」
石口十兵衛兩手握拳放在膝頭,全身僵直,突然,他把兩手滑落到榻榻米上,抬頭道:「您真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沒想到能說到這個份上,實在出乎意料,這真是……」
顎十郎正摸著下巴咋舌,忽然若有所悟,急問道:「話說,這事情有點奇怪啊。那傳役萩之進的留言,到底寫了些什麼?」
與此熱鬧場面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岡埜大福餅堤岸下面,粗草席上的一對乞丐父子。父親跪地仰頭哀求,孩子看來只有五歲,頭上的皮癬十分嚴重,讓人不忍直視。粗草席上放著一隻碗,那孩子一邊抽著鼻涕,一邊同父親一起,對過往行人點頭乞討。
阿古十郎拿眼角餘光,掃了一眼正低著頭、如石佛般沉默不語的客人,繼續說道:「這話聽來狂妄,可是,方才和您說的,不過是熱場把戲,既然您一裝到底,那我便拿點真本事給您瞧瞧。讓我掐指算一算,您從宅邸到這裏,一路上到底幹了些什麼吧。」
仙波阿古十郎站在橋頭,被人流推操著,一直盯著那孩子看,忽然笑著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那就是源次郎大人吧。和我最開始推測的一樣,果然在這裏裝乞丐呢。話說這打扮得還真像,一臉呆傻流著鼻涕,誰會想到競是十二萬五千石俸祿的繼承人。這洲崎之濱的故事也好,裝扮成乞丐的手法也罷,如此看來,萩之進這人年齡不大,倒真是個秀才。原來如此,了不起,了不起啊!……」阿古十郎說到這裏,正色道,「既然知道人在這裏,我的任務就到此結束。可是,他這地方選得不好,不論偽裝得多麼巧妙,這樣下去,遲早會被藤波友衛看破的。萩之進不知有人,正在大費周章地尋人,所以才在這一帶落腳。看現在這情況,他倒有些危險。我就走去他們身邊,悄悄將事情告訴他吧。」
他們就是俗稱的「非人」,看他們面色發黑,手腳皮膚都已經皸裂了,身上穿的粗布舊襖,拿條粗繩扎在屁股下面。這孩子一看就是天生的乞丐相,做的事卻挺奇怪——每當過路人拿出一、兩文銅板,丟進碗里,那孩子便用帶著鼻音的怪聲,邊說「謝謝,謝謝」,邊拿過銅板悄悄丟進草叢中。這動作很不顯眼,卻非常反常。
石口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只能低頭不語。他是大藩的家老,只消一眼,便能看出不凡的見識和風度。這樣一位老者,竟在外人面前,如此動搖失態,在背街小巷破舊長屋的老榻榻米上,兩手撐地,顫著雙肩嚶嚶哭泣,此情此景著實讓人惋惜。
夕陽斜照在淺草田圃,鳥越的堤岸對面,並排著好幾家魚糕店,傳來嘈雜人聲。那站在高處發號施令的,不是別人,正是一臉傲慢的藤波友衛和他的副手肥仔千太。
「我已知道家老石口十兵衛,去找顎十郎那小子幫忙了。說實活,古河家這十二萬五千石,到底會怎麼樣,與我沒有半分關係,可是,既然和那長下巴阿古十郎對上了,就絕對不能落在他的後面。別說聚居區了,橋下、佛堂下也要找,一定要將那小鬼找出來!我必須搶在他前面把人找到!……」
客人喘著粗氣,再次垂下頭去,顯得謹慎萬分。
顎十郎自信滿滿地說到這裏,又得意地笑了笑,說道:「怕您不信,我就跟您說了吧。沒人會把江戶的洲崎叫成洲崎之濱,自古以來就只叫洲崎。江戶的風土記里,帶『濱』字的地名並不多,您知道嗎?」
顎十郎點頭道:「哦,是嗎。那會是什麼事呢,莫非您有好多女兒,正愁著不知往哪兒嫁好,看我雖然是個大老粗,但許配一個也無妨?可是,我單是供養自己這張嘴,就過得緊巴巴了,娶了您的女兒,也沒法給她一口飯吃。您的心意我領了,但實在對不住,還清您把這婚約……」
「正如您所知,沒有人會把江戶的洲崎寫作洲崎之濱。我從石口十兵衛那裡聽到留言,立刻明白這是《貞丈雜記》的典故。這故事講的是,過去有個身份、地位極高之人,被路過的看相僧說有乞丐之相。這位大人在掌管國家之前,為了消除惡因,去到筑前小佐島的洲崎之濱,裝扮成乞丐,向漁民們討食小魚。據我推測,那則謠言恐怕就是事實,真正的源次郎大人,已經在百姓家死去,而現在的源次郎,是他們從路過的乞丐那裡,買來頂替的孩子。乞丐之子自然有乞丐之相,所以,被那雪曾和尚看破,這並不稀奇。萩之進乃是知道事實真相之人,心中十分惶恐,想找個辦法去掉這孩子的乞丐之相,於是效仿那書中的故事,做起千人悲願來,並留下一張紙條,上書『洲崎之濱』……」
「您別吃驚,把道理說開了,其實很簡單。我看到您穿的羽織背後起皺,那是背靠在綁成十字的竹欄上,才會留下的皺痕。您家宅邸的轎子自然不用說,一般稍微好一些的町轎子,背靠處有軟墊,羽織碰不到竹欄,不可能留下這樣的印記。還有去土佐屋買魚乾,如果僅是想買魚乾,這田村屋和本鄉都有土佐屋,根本不必大老遠地,跑去日本橋那邊九*九*藏*書。您選擇去那裡的店買,自是要迷惑視聽,使家人查不出您的去處。」
顎十郎嘿嘿一笑,心領神會,登時滿臉欣喜,拍著膝蓋怪聲道:「知道了,知道了!……原來如此,若是這樣,那一定是我們先找到。想那藤波友衛再有能耐,也斷然不會知曉這樣的細節,無法搶先查到。石口大人,我這話聽來像吹牛,可是源次郎大人的行蹤,我阿古十郎確已瞭然于胸!……您放寬心,儘管回府上歇著去吧,我看明天中午,就能將人給您帶回來啦!……」
顎十郎故意點頭道:「正是如此,如果將這些事跟您說了,您想必會欣然接受我的忠告。無奈這些事情,恕我不能告知。」
他看上去五十五、六歲,長得忠厚老實,彷彿有難言之隱,一直撥弄著皓髮斑斑的鬢角,臉色陰鬱不安。只見他鄭重地將手放在膝頭,開口道:「其實……」才說到這裏,又深深低下頭去,須臾繼續說道,「此事實在是太異常理,不知該從何說起……」
藤波笑道:「別哭了,別哭了,乞丐小鬼正看你笑話呢。既然你這麼想,我也不強行趕你。剩下的人不多了,還有三十來個,咱們打起精神,好好檢查完吧!」
也不知仙波阿古十郎是何時砍的,如何下得手,竟能不觸及唇齒,從左臉頰內側斜著上挑,在上頜劃出一道淺淺的傷口。這傷口並非是刀尖觸及的划傷,而是一種劍氣傷。此乃拔刀一傳流的丸目主水正的招式「獨悟劍」,只動三寸刀影,卻能皮開肉綻。
石門稍稍一頓,繼續說道,「萬一我晚一步,源次郎大人很可能會有生命危險,而北條做偽證表明,源次郎大人就是街邊乞丐之子,更是板上釘釘。掉包家族繼承人乃是欺君大罪,輕則領地減半;若要重罰,自源賴光以來的名門望族、受俸祿十二萬五千石的古河家,很可能會因沒有繼承人,就此廢族!……求求您看在我辛苦可憐的份上,一定要儘快找到源次郎大人的所在啊!」
藤波友衛撓頭道:「原來竟是這麼回事。我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故事,一個勁兒地查驗非人小孩,確實相差甚遠。這次可讓你看笑話了。」
「您別急嘛。要是我說得不對,那就不對吧。可我剛才說的那番話,應該都沒有錯吧,但我都懂,您是土井大人家老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就更別說這岩田乃是假名,您真名叫石口十兵衛了,這事我聽都沒聽說過。」
「喲!……」藤波友衛大感意外。
「我跟您一樣,一路飛奔,感覺腳都沒有踩在地上。」仙波阿古十郎慚愧地咂著嘴說,「話說藤波先生,那個劍氣逼人的高手,乃是相傳已經離世的土井鐵之助哩!……」

客人的名片

肥千慌忙擺手道:「玩……玩……我開玩笑的啦!找到一半就被您趕回去,之前的苦心不是全白費了!……要說給那個下巴怪一點顏色瞧瞧,也是我的夙願!我都干到這份上了,您若現在趕我走,那老大您就太狠毒了。我確實說了抱怨活,那不過是為了換一換腦子。我隨使嘟囔幾句,您也犯不著當真,發這麼大的火呀!……」
仙波阿古十郎蹲下身子,拔出短刀丟在草地上,抱著腦袋,一溜煙地往川下方向逃去。
客人聞言,登時臉色大變;顎十郎卻視而不見,繼續說道:「您不說我也知道,您是土並大炊頭大人的家臣,可這都沒什麼大不了的。您家主公的名字不說也罷,我也不會多問。不過,這下總的古河家,地處江戶東側要地,您在這家做家老,公務想必是相當繁忙。哎,我能體諒您。」
藤波二人只看到顎十郎的右手,微微一顫,看不出其他任何變化。
仙波阿古十郎故意清了清嗓子,娓娓道來:「您今天清晨八點半。從芝田村町的上宅官邸出門,可是,偏偏不坐近在眼前的二丁目十字路口的辻轎子,特意在路邊等來一台髒兮兮的四手轎子,上轎后先到日本橋。您在日本橋本石町的土佐屋,買了一塊乾柴魚,再轉往本鄉真砂町來。何以您如此大費周折呢?皆因不想讓家裡人知道行蹤,而且,不想讓我猜出您的家底……」
「這可真是離奇。我剛才所在之處,乃是堤岸入口,離岡埜深處至少十一二米,不論那人劍術有多高妙,真的可以在對我出手后,瞬間跳回到原處,躲進暗處?我跑下堤岸只跨了三大步,其中的間隔,不過是眨兩下眼的時間!可下到堤岸回頭一看,人影已經不見了。這怎麼可能呢。如此想來,莫非是我想太多了?」顎十郎如此自問著,馬上搖頭否認了自己的想法,「不不不,不可能。我方才真覺得,自己就要被人一刀兩斷了。」說著又擦擦額上冷汗,「還好無論如何,事情都已過去。看這情勢愈發險惡,我也不能坐視不管。這消除惡因雖好,可是,若是吃了方才那高手一刀,不就什麼都白費啦,總之先讓他們離開這裏,換個地方再說。」
阿古十郎正要再次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客人見勢不妙,忙介面道:「您太謙虛了。前日的丹頂鶴一案,還有堺屋的案子,您都能從細微的線索中,迅速發現出真相,抽絲剝繭,推理斷案,易如反掌。實不相瞞,我想求助於您的頭腦,拯救深陷危機的主公一家。」他畢恭畢敬地繼續說道,「剛剛給read.99csw.com您呈了名刺,我的名字就寫在上面。敝人岩田平兵衛,是受祿于關東申藩的小吏。我知道這很失禮,不過我主公的名字……」
藤波友衛顏色陰沉,嘴角一撇道:「對,對什麼對?……我說千太,那個下巴怪今天早上寄給我的信,你不也看了嗎——您現在做的事,風馬牛不相及,我覺得可憐不過,所以給您一點建議。這都是什麼混賬話!……我們對他客氣點、他倒徹底蹬鼻子上臉,挺把自己當回事兒呢!……要是放任不管,以後那怪物不知會高傲成什麼樣子。這次我一定要搶在他的前面找到人,讓他說一百遍『萬分抱歉』!……現在是緊要關頭,哪裡造嫌髒的時候!要是你不樂意、那我一個人找,你先回去吧。」
「是,好嘞!……」
仙波阿古十郎淡定地雙手環抱,歪著長下巴道:「我以前當甲府勤番時,有兩人在我面前,不小心摸了下巴,結果紛紛送命。你可別以為我總在嚇唬你。這事先不說,藤波先生,我們接著說剛才的事。」顎十郎換了口氣,繼續說道,「我確實喜歡多管閑事,可不說這個,至今為止,我從沒和您說過,讓您收手或別再插手的話。這次既然我開了口,還請您好好想一想個中緣由。您有所不知,這次的事件,若您繼續摻和,實在對您不利。說得再明白不過,您這次在幫的那人可了不得。只說這一點,怕您還是不明白,可您也不是傻瓜。此案起因乃是繼承紛爭,想必您已知道。俗話說:『夫妻吵架,旁人莫勸。』這繼承紛爭更是蹚不得的渾水。不論站在哪一邊,最後也肯定落不得好名聲,一個不小心,還會落入進退兩難的窘境。況且這次您的思路確實有誤。不僅如此,您對此案的處理,很可能導致古河家十二萬五千石的俸祿被廢。這源次郎到底是不是乞丐之子,就算查清楚又能如何?這也算不上什麼特別的功勞。」十郎有些害羞地搔搔腦袋,又道,「我說的這些,聽來像在說教,可我確實說了事情的前因後果。要說最根本的原因,其實是我不想您,因為這樣無謂之事,丟掉了飯碗。再者,我也不是單單讓您收手,我從即刻起,也徹底與此事撇清干係,您不如看我的面子,就此乾脆做個了斷吧。依我看,此事就算我們不管,等時機成熟,那源次郎和萩之進,也自然會乖乖地回古河家去。」
顎十郎點頭道:「沒錯,他在自己孩子完成千人悲願前,暗中護衛於他,不讓任何人接近阻撓。」
事件重大,仙波阿古十郎也震驚不已。他再次打量了石口十兵衛一番,方開言道:「原來如此,這可真是不得了的大事。難怪你死撐到底,絕對不將主公的名字說出口來。且不說這源次郎到底是不是乞丐之子,現在的情況,若是給老中們知道了,無論如何,古河家的封地都要受影響。這可真是太讓我吃驚了。」
「那留言實在莫名,只寫了『洲崎之濱』幾個大字。」
要比性子慢,阿古十郎絕對所向披靡,要讓他吃驚動搖,更是難上加難——也許在這個世上,根本沒有那樣的事。客人又是嘆氣,又是皺眉,顎十郎卻不放在眼裡,只顧獃獃地望著天花板,不動聲色地候在一邊。看他那樣子,就好像直到對方開口主動說為止,等上十年二十年也不在話下。
「這我倒是知道,一直和您拌嘴,也不是個事。這麼和您說吧,這次的案子,您有很多沒有掌握到的情況。」
「糟糕,只要靠近那兩人,便會受人阻撓;而且,對方竟是我根本無法匹敵的頂尖高手。若是在這裏硬碰硬,怕會枉送了身家性命。這種時候的上上策,自然是夾起尾巴跑吧!……」
良久良久,石口十兵衛才抬頭說道:「是這樣。先君利與大人,只有一個親生兒子,名喚源次郎。源次郎大人三歲那年春天,利與大人辭世,眾家臣立刻讓源次郎大人繼承家業。第二年春天,服喪剛結束,先有家臣相馬志津之助、傳役桑原萩之進和醫生菊川露齋,便同源次郎大人去繼任祈願,前往矢田北口拜祭產土大人。源次郎大人可能是被神樂的太鼓嚇到,回程途中,便在轎子里多次昏厥。最後被迫半道,將轎子停在百姓家,借人家的小房間,給源次郎大人休養,好不容易才恢復正常。當時診斷說是著了驚風,那之後,源次郎大人平安無事地長大,不出意外地接到聖令,許可他元服後繼任家督,家裡老老少少都歡呼雀躍。那之後,家老相馬志津之助和醫生露齋相繼去世,敝人不才,接手家老一職,專心培養源次郎大人長大成才。可今年春天,我聽到令人意外的謠言。」
這些孩子有的流著鼻涕,有的頭上有癬,還有的啃著手指呆望。肥千伸手抬起他們的下巴,仔細查看。雖說和《菅原傳授手習鑒》的第三段描繪的有所不同,可這些孩子們,都是山野出身,大家都面相平平。
客人聞言,慌忙低頭伸手去摸下巴,顎十郎看得忍不住笑道:「我可沒說有蕎麥渣呀。其實確鑿的證據,在您衣襟里插著的牙籤上,那牙籤柄上印著『真砂町更科』幾個字呢。不應該啊,這麼一來,您特意去日本橋,轉個大圈子,再趕來的功夫,那就全都白費了。您藏掖了半天,其實什麼都沒瞞住,就算您再繞遠路,這樣馬虎大意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