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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代參的轎子

御代參的轎子

神隱

讀完《本跡樞要》《陀羅尼品》,準備開始獻香花儀式時,坐在下座的一位名叫比和的腰元,忽然輕聲叫了起來,低下頭去。坐在她身邊的伽坊主朝顏輕聲詢問,比和卻回了她一句怪話。她回答道:「剛剛師袓大人滿目慈悲地,正一直盯著我看呢。」
「您確定是二十四頂?」
「怎麼,出什麼事了?」
藤波友衛一臉的不甘心,低著頭也不回話,只顧咬緊牙關。
往溜池方向走,有赤坂見附的關卡;往赤坂表町方向走,有彈正坂的辻番奉行所。不論她們怎麼走,總會遇到關卡和桝形,登記查驗留下記錄。可是,現在竟找不到那十三頂轎子出入,或相關人員徒步出入的任何記錄。他們進關后,就再也沒有出來。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做到。既然人不在關卡裡邊,她們只可能是已經走出關卡。那她們到底是怎麼溜出去的呢。我稍稍一想,即刻明白了,其實道理並不複雜。昨天晚上正值御影供,各家寺院的法會結束后,外米花町口在那個終點,必有很多載著代參歸來女眷的轎子。在正門附近,追上了紀州大人的轎子,將那十三頂轎子,併入自己的人馬中並不困難。」
周圍的雜工們鬨笑起來,問道:「先不說這個,這傢伙怎麼處置啊?」
「要不然我幫您把信撕了?」
藤波彷彿是死了心,沉默不語。
藤波友衛接到巡查的消息,帶著一個探子踏著白霜,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寺內一看,一個松垮垮地單穿著一件黑羽二重袷褂的男人,正在背對著他們兩個人,蹲在那兒頂破轎子前。
四小時后,臨近正午,有人報信說:主公從將軍城內出來了。藤波心想,自己生來傲慢,死時也得保持風骨。
「這可真是怪事。我當時站在窗邊,無意間隨便數了數,回來時的轎子數量,好像變多了不少吧?」藤波故意裝傻問道。
「我以前在西丸的新組,嘿嘿,稍微犯了點事兒,所以才……嘿嘿,還請您今後多多擔待呀。來來來,再來一碗。」
肥千滿臉欣喜道:「這事說來有些傻氣。」
「怪不好意思的,喲,夠了夠了,太滿了。哎呀,這可不好,倒的這麼滿,我可喝不了啊。」
在番奉行所的記錄上,確實寫著「酉時上刻,紀州侯夫人一行共二十二頂轎子」,可是,走進正門時只剩兒頂轎子。可奇就奇在,這十三頂轎子,並未從這個「口袋」中走出。
自從美國總領事館的修斯根翻譯官,在麻布善福寺遭襲以來,幕府增加了城中的關卡數量,傍晚六點準時關門。那之後進出者,均被記錄在案。
藤波在佐久間町路口,叫來一頂三枚轎子,全速趕到數寄屋橋內的甲斐守宅邸,卻被告知:甲斐守剛剛進了將軍城。至此,事情已是無力回天。
一行人抵達市村座時,已經過了上午十時,她們走進茶屋,過舞台邊進到裡屋,馬上垂下帘子,拋開繁雜的禮儀,開始酒宴。
一滴不甘心的淚水,從他的眼角滑到臉頰上。
「代參是哪家的代參啊?」
「六點半左右吧。」
兩個人正坐在琴平町的天神橫街,一家防雨油障子上,畫著葫蘆和馬駒、名為「鐵拐屋」的居酒屋裡。
朝太郎謹慎地跟在藤波後面,邊走邊道:「我問句傻話,說實在的,她們真的是遇到神隱了嗎?」
不一會兒,藤波已被五花大綁,好像只結草蟲。阿古十郎見狀笑道:「好了,你們先迴避一下,我跟這傢伙問個話。」
甲斐守說到一半,有些語塞,皺起俊朗的眉毛道:「本月正好輪到南町奉行所值班,可不知為什麼,我聽說北町奉行所的播磨守大人,也接到了同樣的命令。我當然十分意外,不過,這次的確為非常事態,這樣處理,想必上面也是迫不得已。然而,最近我們番奉行所紕漏連發,總是受制於北番奉行所。所以這次上面要求北番奉行所加入查案,確實讓人無法反駁。」他將手放在膝頭,眼神平和,彷彿在傾聽蟲鳴,忽然神色一變,激動地道,「可這一次,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輸!……萬一又讓北町奉行所搶先破案,那可真是一世之恥!……我作為月番奉行,也無臉繼續身居此位,若此次再不成,我將辭官而去。怎麼樣,藤波,有勝算嗎?還是又會被北番奉行所的阿古十郎搶了功勞?」
那聲音如同海潮衝進洞穴般朦朧模糊,卻能清楚聽到總共說了三遍。這廂有人正在吵架,所以,大家都沒有在意那喊聲。唯有方才那位腰元比和聽了這話,頓時面無血色地說道:「那……那是師袓大人的聲音啊。啊啊,可怕,太可怕了!……」說完便捂起耳朵,撲倒在九-九-藏-書地。
藤波友衛慘白的臉上開始泛紅,他眼神狂亂,起身道:「說得對!……現在沒時間消沉了,別管我,別管我,得想辦法救主公……」他喃喃自語般念叨著,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從市村座回來的路上,我拐去鍋島家的雜丁房間串門,正好遇到藤波那小子假扮轎夫,在轎子間前晃悠。我知道,鍋島家的轎子數量,很快明白那傢伙的推斷,究竟錯在了何處。若指責鍋島大人是犯人,卻被推翻,奉行和藤波都要切腹謝罪。這個月又不是我們當班,我也無所謂功名,便將藤波綁了,不讓他胡亂探查,寫了一封假信,發給了南町奉行。」
藤波友衛說罷,抬頭望了望天道:「哦,快十二點了。我們的時間也不多了,我這就潛入閑叟侯宅邸,仔細調查一番,寫好詳細的復命書。朝太郎,你今天晚上,悄悄來御用部屋的窗下接信,等天一亮,立刻送去甲斐守池田大人的宅邸,明白了嗎?千太,你去役宅,將事情跟大家說了,若是明天十二點,我還沒有回來,就讓組頭來找我。要闖進脾氣暴躁的佐賀人的領地,想必是無法全身而退了。」
「草地上掛滿了白霜,可那些轎子上,卻沒有結霜的痕迹。哈哈,我立馬就知道:那肯定是今天一大清早,關卡一開,就運到這裏來的。可為什麼犯人要這麼干呢?再看那轎子,全被砸了個稀爛,好像故意搞得不是人類所為,這表明犯人想讓這次失蹤,看起來像是神隱。可讓我想不透的是,那位大井娘娘的態度。換作平時,她一定會一口咬定,是染岡娘娘乾的,大吵大鬧,可這次卻搬出祖師大人和啟示,每次說的話都模模糊糊、雲里霧裡。我料定其中有貓膩,便去市村座調查,那裡的人說,娘娘要比試演戲,所以讓他們在十五日早上之前,準備好了一套戲服。聽到這裏,我就全明白了。原本當著你這個娘娘腔的面,我不該這麼說,可這女人辦事兒,就是細緻。哎呀,真是可怕。師祖大人在看,師祖大人說,回家路上可怕,結果遇上了神隱。這種故事可不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就能編得出來的。」
藤波友衛暗想不妙,可是此時暴露身份,只會將事情鬧得更大;他本想放棄掙扎,任由他們處置,忽然有人分開嘈雜的人群走來。
「嗯……那麼,後天清早之前,你一定能將案情查明嗎?」
「喲,你知道得可真清楚。要說那家的,一共十四頂轎子。」
顎十郎走到被丟在板之間,正雙眼緊閉的藤波身邊,蹲下道:「藤波先生,睡在這裏感想如何?是不是還挺舒服的?」
心法寺靠近水田町地界,寺院圍牆邊,散落著三頂被人砸得稀爛的天鵝絨卷網代黑的轎子。捲簾被扯碎了,轎底上也戳出了大洞,轎棒折成兩截,幾乎面目全非,破壞得十分徹底。
清晨天氣寒冷,好不容易等到朝陽升天。桃町心法寺原上,結了一層白霜。
「確定確定,就是二十四頂。我能翻出門賬來給你看,沒錯,准沒錯啦……」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說的什麼時候呀?」
肥千一點兒都沒聽進去,接話道:「先不說這個,剛才這一條,您可沒寫進給主公的復命書里吧?」
就在藤波聳著肩膀,暗暗準備之際,池田甲斐守興髙采烈地進屋,還未落座便誇讚道:「哎呀呀,藤波啊,你真不愧是江戶第一名捕,這次也幹得漂亮,值得表揚!……」
「松平大人家走的是赤坂見附的關卡,出門時有二十六頂。毛利大人家走的食違御門,也是二十六頂。鍋島大人家走的是赤坂御門的桝形,一共二十四頂。」
十月十五日近在眼前,有人依常理猜測是嬪妃爭寵,也許那染岡女羡慕大井夫人得寵,為了抑制她的實力,故意將人抓到自己這裏,悄悄地軟禁起來。於是,便派出奧年寄的老侍女,悄悄去找染岡娘娘打探,但毫無收穫。東門、巽門、紀伊國坂門、鮫橋門,那一帶一共十二道門,而這十三個人誰都沒有邁出過大門一步。
「不,我詳細寫明了,趁昨天深夜將信發出,現在該寄到了。」
顎十郎認真地點頭道:「不不不,您別太抬舉我了,我還沒有自滿到那個地步。把它們銬了抓回來可要不得,不過同它們討價還價,交涉一番,卻不在話下。好,那我這就去了。」
甲斐守忽然抬起頭來。他是被老中阿部伊勢守看重,從十小人番頭一路提到町奉行的秀才,而且剛過三十歲,十分年輕。他將五官周正、面色蒼白的臉轉向藤波友衛,對他說道:「不用說,這古有繪島生島事件,近有中山法華經事件,名門望族御三家的女眷,在外出看戲的歸途中,突然有十三人下落不明,坊間難免議論紛紛。此事是關乎德川一族威信的重大案件,需趁消息還未走漏,不惜一切手段查明真相,找出那十三個人的所在之處。」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此案並非只關乎坊間風評。其實,此事至今還瞞著茂承大人呢。你也知九-九-藏-書道,紀州侯茂承大人在各方面都嚴格要求,若這件事傳到他的耳朵里,他盛怒難消自不用說,只怕兩、三個人切腹謝罪,都難以平息這樁事態。阿部大人宅心仁厚,不想因為這家務事的疏忽,導致多人喪命。我接到指令,說此事關乎多條人命,要千方百計將人找出。時間還有明天一整天,在表演比武的十五日清早前,必須將這十三人帶回娘娘身邊。關於此事……」
朝太郎佩服地一拍膝蓋道:「原來如此!……這麼一聽,道理確實十分明白。」
「別管他,拿根繩子把他綁了,丟到牆角,等明早賞他一百大板,打發了便好。」
「您也知道,昨晚恰逢三座上演新狂言名劇,猿若町的大腕名角齊聚一堂,入夜後更是歡鬧非凡。市村座也不例外,從太夫元到役者、狂言方和打雜小工,全都會聚到了三樓,大擺酒宴,人頭很齊,一個不少。要說市村座那裡的怪事,聽說紀州大人家曾為十五日的表演,向市村座訂了假髮和衣服,還請了伴奏師父。除此之外,我還聽說了一件怪事。」
就在當天傍晚,臨近曲輪的四谷見附附近,出了一件難以理解的奇異事件。
雜工們上前,將藤波的衣服扒個精光,其中一人從腰帶里,翻出方才那封信來,說道:「先生,有這個呢。」
藤波友衛冷冷地看著那人醉倒,抽身走去裏面的屏風後邊,借來紙筆,仔仔細細地寫了一大篇,將信封好后塞進腰帶內,出了居酒屋。
一個徒士或門衛模樣的禿頭男人,喝得酩酊大醉,眼看就要歪倒下去。正給他勸酒的是藤波友衛,只見他換了髮型——穿著轎夫半纏和粗稻草鞋,怎麼看都是如假包換的一介轎夫。
「我也是堂堂憑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您意下如何?」
「如果……食言了呢?」
藤波友衛猛地轉過頭來,嘲諷道:「他有雜工、雜役;我有同心、加役,再加上巡查、密探、無足同心、諜者和探子,一共有五百二十人。我藤波還沒完蛋!……」
顎十郎含糊地「啊」了一聲,算是應答,扭頭對著藤波,一臉若無其事地應道:「您可真早呀。」他摸了摸那冬瓜般肥碩的下巴,繼續說道,「鷹倒是沒有見著。其實我剛剛望著天,正在想天氣真好,好像能從天上下轎子似的。您看,這壞得多徹底,簡直是稀巴爛。若不是從天上掉下來摔的,怎麼可能壞成這樣?……這麼想來,侍女們果然是遭了神隱。十三個絕色佳人被鴉天狗掠走,抓到御岳山去了,想必正聽天狗們的甜言蜜語,聽得耳根子起繭了吧。」顎十郎一開口,便似那油紙著了火星似的,停不住嘴,邊說著邊蹲下身去,拾起一根鳥尾的羽毛,拿到藤波面前,「您瞧,我說得沒錯吧。這就是證據,天狗的羽毛都掉在這裏了。」
「哪兒的話呀,您別客氣,咱就是交個朋友。來,再來一碗,爽快乾了吧。」

切腹

子時將至。蕭瑟寬敞的書院里,南町奉行池田甲斐守與同心藤波友衛,隔著一盞描著金蒔繪的京提燈,默然對坐。
藤波目光犀利,似乎想到了些什麼,突然傲笑道:「這一來我便徹底有底了。原來如此,若是那瀟洒愛玩的鍋島閑叟侯,確實可能幹出這樣的事來。你也知道吧,那齋藤派無念流的劍豪——齋藤彌九郎,被閑叟侯珍重地派人帶豪禮,登門拜訪,好不容易就要將他請到手了,卻被紀州侯半路將人搶走。這次應該是對劍豪被搶一事的報復吧。」
「好嘞!……」雜工們也都好奇不已,七手八腳地把藤波友衛拽進房裡,將他掰開成大字按在地上。
藤波友衛正要開門,忽然有兩個雜工,從暗處閃出,一把拽住藤波的衣襟,喊道:「喂,這小子把轎子間的房門給撬開啦!……」

御轎大盜

雖說免了一百大板,可是,藤波友衛卻沒少挨雜工們的拳頭。他被亂腳踢出大門的時候,已經是清晨六點半了。
他強忍滿腔怒火,捲起褲腳吹著晨風,走過三年町大街,只見肥仔千太從橫街一路小跑,正往自己這裏趕。肥千跑得大汗淋漓,頭上冒著蒸汽道:「哦,老大,您來得正好。您查得怎麼樣,和之前預想的完全不同吧?」
藤波友衛傲慢地回看了甲斐守一眼,道:「那我藤波就以死謝罪。」
瘦松五郎害羞道:「您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反正我就是個娘娘腔。哼哼,不說玩笑話。那麼您怎麼看破,是大井娘娘將人藏起來的呢?」
「看破?……這有什麼看破不看破的。人不可能憑空消失,肯定在某地侍著呢。不用說,相比不留痕迹地出關卡,躲在宅邸里要容易多了。」仙波阿古十郎一臉不在乎地笑著說,「何況這不凈門沒有門衛,用不著去各個關卡查驗。我當時就想明白了。這個案子湊得太巧,反而很容易就露出了馬腳。若是他們不把轎子抬出來砸壞,我說不定還要再多花一點時間呢。
藤波友衛額九_九_藏_書頭上青筋乍現,咬牙切齒地道:「仙波先生,你還是老樣子,愛打馬虎眼。這是五位鷺身上掉的羽毛,你看那像天狗的羽毛嗎?」
長期以來,北町奉行所一直是可有可無的存在,說到番奉行所,一定是南番奉行所。可自從仙波阿古十郎進了北番奉行所,那邊忽然引人注目起來。這才沒過多久,藤波友衛那個「江戶第一捕犯髙手」的名號,已經被三、四次抹黑了。
肥千驚慌失措道:「您、您這推斷完全不對!……那十三個腰元,哪個關卡都沒出,她們其實走了安珍坂附近的不凈門,進了宅邸,被大井娘娘給藏起來了!……」
「什麼事?」藤波心下一陣激動。
「你……」藤波友衛激動地渾身打顫。
顎十郎大笑道:「哎哎,您也別太生氣。我和您也不知是什麼緣分,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上。雖說此乃英雄所見略同,可說句心裡話,其實有些煩膩。您至今也沒礙著我什麼,可這次南北兩番奉行所針尖對麥芒,正是一爭髙下的重要關頭,您這樣偷偷摸進門來,真是讓我大傷腦筋。您可別怨我,這次對不住,只能讓您在這裏,躺到明天天亮了。」
肥千登時變色道:「什麼?這可不得了了!」
藤波頭也不回,徑直走到轎子邊翻翻底板、摸摸轎棒,手腳利落地勘察起現場來。
像阿古十郎這樣爰嘲諷人的男人,還真是不多。若是換作別人,藤波友衛早已氣的暴跳如雷,可他因為之前的遭遇,知道顎十郎深不可測,只能自個在那裡咬牙切齒。顎十郎將和服后大襟撩起來,掖入帶子后的結扣下,支著兩邊的袖子,隨口招呼一聲:「抱歉,借過。」他搖擺離去的身影,像極了那隻鴉天狗。
「可是,她們哪個關卡都沒出啊?」
「就是有人聽到祖師大人聲音那事,當時清楚聽到說話聲的,一共有八九人。」
仙波阿古十郎躺在瘦松五郎的屋子裡,照例扯著閑活。
甲斐大人唰地打開白摺扇,高高舉起。藤波友衛只覺得四面的榻榻米髙捲起來,自己被包裹在當中,他一時失神,重重地將腦袋垂到胸口。
一個雜工往雜工宿舍方向跑去,邊跑邊喊。不一會兒,一下子湧出十二、三個雜工來,從四面八方將藤波團團圍住。
藤波友衛的表情十分謹慎,一雙細長眼睛緊緊盯著顎十郎,上下打量著說道:「仙波先生,你快別假裝不知了。這草再怎麼被胡亂蹄踏,經過一夜的霜打,第二天草葉照樣筆直挺立。這點小事,你不會不知道吧。無聊的玩笑話,就說到這裏,你讓開,讓我瞧一瞧吧。你若認定是神隱,那也用不著在這裏找,不如直接去御岳山,把那大天狗銬了回來吧?想來它們倒是與你十分相配。」
一同消失的十三名腰元,有七個是「那智眾」——新那智流小太刀的高手。她們常常受到諸侯邀請,名頭很大;毎年十月十五日紀州侯生日那天,這幾名腰元會與同為御休息的染岡娘娘的腰元,表演比武。染岡娘娘手下的腰元,皆是下町出身,根本不是她們的對手:年年比武都是大井娘娘大獲全勝,獲得獎賞。
瘦松五郎接過信來一看,只見信上寫著:「救命之恩永難忘,但我絕不會因此屈服。有機會再一決髙下,屆時定將你打得落花流水!……」
那天演的狂言,是默阿彌的《小袖曾我薊色縫》,小團次演清心,粂三郎演十六夜,三十郎演大寺正兵衛,可謂是名角競藝。
顎十郎接過來隨口念道:「寫的什麼來著,至池大人,藤敬上?這是大師流的手法,字倒寫得不錯。看來這小子會寫字啊。這字跡還真不像是一介轎夫,能夠寫出來的。」
「我說組役小哥,我好像沒怎麼見過你嘛,你以前是混哪條道上的?」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難免讓人懷疑:她們是遭了神隱了,抑或是被吸入地底。調查此事的人們瞠目結舌,面面相覷。然而,事後回過頭來想想,當天確實出了些奇怪的事情。
「因為最近太冷,我去稻荷下的濁酒屋喝一杯。正喝著,店裡進來兩個手藝人打扮的轎夫,穿得不相稱,十分奇怪。我無意間在他們的對話中,聽到了令人在意的內容,便心一橫,正面出擊,逼問了兩人一番,他們便說了方才我說的那些。將空轎子抬到心法寺原,故意砸爛轎子的也是他們。」
顎十郎悠悠地道:「說不定他帶著什麼有趣的傢伙哩,先扒光他衣服搜一搜。」
「不不不,那十三頂轎子肯定出了關卡。不然怎麼會這樣,把轎子丟在這裏呢。」
在街頭空無一人的午夜時分,十三個女人同時神秘消失,實在前所未聞。這一奇聞,聽得人只能吐出一句話——怪哉!……怪哉!……
藤波友衛略吃一驚,停下腳步定睛一看,那不是別人,正是那北町奉行所負責翻查舊案的小吏,人稱「顎十郎」的仙波阿古十郎。

降霜的早晨

「您不回話,我就當您同意把信撕嘍?」
「我數著記得是二十四頂轎子。」
藤波友衛顫聲說:他想在這裏等主公歸來,便去九九藏書側書院候著。他做好覺悟,想最後看一眼從將軍城內出來的主公,便切腹謝罪。此時,藤波心頭百感交集,腦中反而一片空白。他端坐著,眺望庭院,只見假山下有棵鹽膚樹,葉片泛紅,枯葉隨風飄舞。看著那枯葉,就彷彿看到了臨終前的自己。
十月十三日是淺草溝店長遠寺舉辦御影供(法會)的日子,紀州侯德川茅承的愛妾——大井娘娘與往年一樣,做紀州侯的代參。她參拜完以後,坐上塗著棕黑漆的轎子,帶著大家去猿若町的市村座看戲,一直到下午四點。看完戲,大井娘娘一行人從飯田町魚板橋登上中坂,下午六點多穿過四谷御門外,米花町口的關卡(四谷見附的四岔路口),進了上宅官邸(即現在的赤坂離宮一帶)的正門。從外米花町口關卡到正門,不過五六百米距離,可就在這被長片小山、護城河、見附和關卡圍起來、如口袋一般封閉的範圍里,十三名腰元和轎子一起,如一股青煙般地憑空消失了。
「哼!……」藤波友衛低著頭,就不回答顎十郎。
「這事不湊巧,這三家進關卡時,正好六點不到。等鍋島大人的人馬,全部進了關卡以後,太鼓才響,關卡閉門。那時紀州大人的轎子剛到。所以,這三家的轎子數量,沒有留下記錄。」
深沉的夜色中,斷斷續續地傳來蟋蟀的鳴叫聲。兩人這樣靜坐,已經將近三十分鐘,其間甚至無人咳嗽。
走下長井赤土山腳下的安珍坂,便是青山一丁目的權田原關卡。沿著護城河下紀伊國坂,由此穿行前往外櫻山,則需走食違御門或者赤坂御門。
小團次正演到「勒索」的一場戲,在此起彼伏的叫好聲中,妙語連珠,滔滔不絕。冷不丁台下吵了起來,卻是兩個醉漢,因誤踩而爭執,正在他們嚷嚷著「踩了」、「沒踩」,鬧得不可開交時,不知從哪裡傳來呼喊聲:「回去路上真怕人。回去路上真怕人。」

南與北

朝顏見此情形,調侃比和說:「你鬧什麼呢,真是無趣。」可不知為什麼,朝顏心中留下了一絲不祥之感。
「正是搞錯了這點!……我將兩人抓去辻番奉行所關好,馬上衝到赤坂御門,仔仔細細地反覆翻看了出入記錄。哎,這霉運一來,真是擋都擋不住。」千太惱得頓足捶胸,連聲嘆息,「從本傳寺回來的十四頂轎子回赤坂今並谷,與鍋島大人的十頂轎子,正好在御門前相遇,門衛看混了,便記成『鍋島大人一行二十四頂』。其實誰都沒錯,只怪我們點兒背。今並谷離赤坂御門很近,我馬上趕去調查,結果發現,鍋島大人的代參女眷轎子,不多不少正好十頂,出寺時臨近六點……」
「他們三家進外米花町口關卡時,各自分別是幾頂轎子?」
轎夫一邊咋咋呼呼地說著「先生還是老樣子,好奇心重啊」,一邊走去別的屋子。
「你敢!……」藤波友衛嘟囔了一聲,聲音很低,阿古十郎故意裝作聽不到。
藤波友衛點頭道:「好歹是帶著紀州侯大人家紋的轎子,竟敢將它們砸個稀爛,實在膽大包天。若此事公諸于眾,一定會鬧得沸沸揚揚的吧。我問你,你查得怎麼樣了?」
「好。市村座那邊查得怎麼樣了?有沒有戲子出逃私奔?」
「每個聽到的都說,那個祖師大人,有很重的佐賀口音。老大,祖師大人的出生地乃是安房小湊,他說話帶佐賀口音,有點怪吧?」
藤波友衛登時沉下臉來,他快步走到顎十郎身邊,刻意畢恭畢敬地說道:「喲,仙波先生,你在看什麼呢?莫非有鷹飛來了?」
藤波不屑地笑道:「若真是神隱,這事反倒又好辦了。可是,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她們是被人擄走了。」
肥仔千太喘著粗氣道:「老大、老大,這可不是您一個人的事,主公也要跟著丟大臉,而且,還是在各位老中面前出洋相,錯將鍋島閑叟侯認定為這次的犯人。這可不是罷官這麼簡單,輕則判閉門思過,要是重罰,只怕是要切腹謝罪啊!……現在可不是讓您蹲在這裏,意志消沉的時候!……這才六點半剛過一點,拼一把說不定還能趕上,趕快趁主公還沒入將軍城,跑過去攔住他,快快地!……」
「可是,鍋島家的轎子數量……」
「一定,我定會將此事辦妥。」
那之後小半刻,藤波友衛出現在了徒士長屋後面。他悄悄地走到轎子間附近,蹲在房檐的陰影中,看準四下無人,便快步走到門邊,將塞在腰間的手巾,放到天水桶里浸濕,拿它纏上了角鎖的把手,一轉兩轉,門鎖便「咔嚓」一聲開了。
「然後呢。」
藤波瞬時面無血色地驚詫道:「這等事,你從哪裡聽來的?」
「門衛大人,昨天應該有代參進出吧,那到底是幾時呀?」
北町奉行所與力筆頭——森川庄兵衛的外甥——仙波阿古十郎,整天晃著個長如冬瓜一般的大下巴,看似一臉呆蠢,卻直覺驚人,不論如何複雜巧妙的手法,都能被他輕鬆破案,易如反掌。藤波每次與他比試,都會棋差一著,且這個阿古十郎的九_九_藏_書做法,更是讓人不甘——他會將自己破案的功勞,原原本本地讓給舅舅庄兵衛,自己則一臉若無其事地裝相。
那人忽然來了勁兒,說道:「啊,那我記得可清楚了。那時我正好在哼凈琉璃小曲呢。」
「嗯,知道了。那他們出關卡時,各自是幾頂轎子呢?」
說話間,肥仔千太趕到了。他那身板就像是業餘相撲的前頭力士,晃著肥碩的身子走近,看了看那滿地狼藉道:「喲,砸得可真狠啊。」
藤波友衛聽了這番報告,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搖晃著退了兩、三步,一屁股坐在結著白霜的土堤上,拿雙手捂住臉。
藤波與其說是有捕犯高手的風範,倒不如說是辛辣傲慢、孤僻而不討人喜歡。原本三百六十五天,就沒兒天心情好過,最近更是格外不快。
阿古十郎將長臉湊到轎子邊上,好像在聞氣味,須臾徐徐站起,兩手背到身後,怔怔地仰望天空,似乎是在看天氣。
池田甲斐守滿面春風,喜形於色,隨隨便便地坐下說道:「今天早上我一接到復命書,馬上彙報給了阿部大人。你說她們若是沒出關卡,就一定還在關卡之內。若是在關卡之內,則必是在紀州大人府上。既然十二道門,都沒有留下出入記錄,那定是走了第十三道門,即不凈門。她們的轎子偷偷抬進不凈門后,被自己的主上——井上娘娘藏匿起來了。此事的緣由,是紀州侯生日獻藝,忽然改了內容,井上娘娘眼看比演戲,自己沒有勝算,登時被逼得急了,便想出這神隱把戲。你這番推斷,真是明察秋毫。北町奉行提交的復命書,和我們的內容幾乎一樣,不過,你的復命書比他們早四小時送到。阿部大人也佩服不已,誇你查案斷案,已到出神入化之境。真高興啊,你別愣著呀。」
「要說代參,當然是大塚的本傳寺啦。」
肥千恭敬地貓著腰道:「是,果然如您所想。與紀州大人的人馬,幾乎同時在外米花町口的女眷轎子,有赤坂表町的松平安芸守大人家的,以及外櫻田的鍋島大人和毛利大人三家的。松平大人的女眷從丸山凈心寺歸來,毛利大人的女眷是白早稻田馬場下的願滿祖師,而鍋島大人的女眷,則是從大塚本傳寺回來的。」
顎十郎的口氣依舊淡定泰然,笑著說道:「話說藤波先生,我也不想做得太過分,起碼能幫您把這封信,發給池田甲斐守。」
藤波友衛拉下臉來道:「畜生,在胡說什麼呢,確實是大塚本傳寺的代參轎子。出門的時候十四頂,回來就變成了二十四頂,正好多十頂,錯不了。」
「您說得確實有理,可是,各關卡都有十多個勤番鎮守,犯人到底使的是什麼障眼法呢?」
「對對對,就是這個數,二十四!……要說為什麼,我當時正好在哼二十四孝呢,所以記得格外清楚。」
甲斐守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難以言表的苦澀。他看著藤波友衛的眼淚道:「聽說那個顎十郎,與江戶城裡的眾多轎夫、雜工和馬夫,關係十分親密,能如活動自己手腳一般,讓雜工們幫他做事。他不過是在番奉行所查舊賬的小吏,竟能做到這一步,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男人。」
顎十郎收回羽毛,左看右看,搔搔頭道:「哎呀,鬧大笑話了。這根羽毛確實沒有天狗羽毛的氣派。話說回來,我覺得這次的事件,只可能是神隱。您想,如此亂砸一氣,動靜一定不小,照理這一帶的草,該被踩得東倒西歪才是,可事實上卻不見一點痕迹。雖然能多少分辨出一些足跡,可這草葉屹立不倒,又是什麼鬼道?」
藤波友衛乃是公認的江戶第一名捕,南町奉行所大名遠揚,他的功勞佔了大半。縱是如此,這堂堂的江戶町奉行與窮酸的同心二人對坐,總歸前所未聞。看這架勢,一定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案。
「想必是有哪位大人,想要那幾個那智眾的高手,特意選在這天,提早與紀州大人的轎夫串通,聯手犯案。千太馬上就到,只要他告訴我們,那時穿過赤坂青山關卡的人家,便能輕鬆知曉,到底是什麼人,鬧出了這場神隱騷動。」
藤波的嗓音又澀又細:「請……發出去。今天晚上十二點,會有探子到御用房間窗下取信。麻煩你……把信給他……」
仙波阿古十郎說罷,得意洋洋地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
大井娘娘解釋道:「那個叫比和的姑娘,平時便渾渾噩噩的,時常絆倒摔跤。那番話也許是她將做夢,當真說出來,不過,也可能是她誠心修行,所以,祖師大人才對她顯了靈,給大家啟示。這事聽來像是無稽之談,我也只是順帶說一句罷了。」
那人正是長下巴的仙波阿古十郎。他方才大概是在雜工宿舍里小睡吧,睜開一雙睡眼,好像眺望月光似的,看了看藤波友衛,一臉敬佩地晃著長下巴道:「沒想到會有賊,盯上這轎子間,真是奇怪的小偷。咱們也開開眼界,好好瞧一瞧這賊人長的什麼樣吧,把他帶到屋裡去!……」
那天陪同藤波友衛勘察的,是肥千的小弟——寡言朝太郎,他也極少見地變了臉色,不甘地啐道:「混……混蛋!老大平時完全不是這樣,竟被他如此嘲弄!……」
「要說藤波這傢伙的倔強勁兒,總不會是千錘百鍊出來的吧?你看看這個。」
藤波友衛默不作聲。他的臉輪廓尖銳,彷彿被刀削過,別過狷介冷傲的臉,眼泛淚光,沒有應答。
「別賣關子,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