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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布方巾

洋布方巾

乾瘦的松五郎在屋檐邊踩著熱瓦,時而張望廂房,時而查看樋口。西山的太陽照在河面上的反光,正好打在他的身上,他不顧滿頭的大汗,在屋頂上跑來跑去。
看到此情此景,說這人乃是江戶一等一的名捕,估計沒人會相信。
「你接到報案,匆忙趕去現場時,雨還沒有停,對吧。」
「佐原屋掌柜的一定在發愁呢。長崎屋的,現在幾點了?」
「如果下一個被害的是和泉屋老闆,到底誰是兇手呢?現在那土藏中,除了和泉屋老闆只有三人,仁科伊吾、長崎屋和日進堂,您說兇手不是外人,那兇手就在那三人中。您知道誰是兇手了嗎?」
「快拿過來。」
五人驚叫著站了起來,爭先恐後地跑去佐原屋身邊。
「原來如此,那盆水究竟是誰澆的?」
「裝樣子……」
「犯人若是冒著大雨,從屋頂潛入屋裡殺了人,走廊和絨毯上,肯定會留下潮濕的足跡。可是,現場卻並沒有發現類似的痕迹,所以我問你到底為什麼。」
「如你所見,還什麼事都沒出呢。不過不可大意,這三十分鐘就要見死生了。搞不好會有人從裏面衝出來,到時不管是誰,直接按住。土藏周圍和後門,也都安排人手,埋伏好了吧?」
「向島乃是一處觀賞夕陽的著名景點,這雨下得可真不是時候。」
「混蛋!……」日進堂的老闆頓足大罵。
看到佐原屋老闆被勒死的瞬間,所有人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正如日進堂老闆方才所說。然而,佐原屋的掌柜死得太慘,雖說大家早就對,出其不意的刀槍威脅,不再一驚一乍,可見到被勒死的佐原屋老闆,心裏到底覺得背後發涼,因而努力不觸及這一話題,不約而同地閉口不語。
說話間,泉水對面的綠化帶下,爬過來了一個年輕男子,湊近夾道輕聲喊道:「小哥……」
佐吉伏在船舷邊探出身子,皺著眉頭看了一會兒,臉色鐵青地回頭對四人道:「他那樣子有點不對頭啊。」
佐原屋的老闆清五郎的表情有些奇怪,皺著眉頭道:「好像雨水進了喉嚨,有點難受,洗澡以前,先讓我喝一杯葡萄酒吧。」
「那您已……」
顎十郎點頭道:「基本確定了。兇手如此狠毒,肯定是與這些人有深仇大恨。」
瘦松五郎氣鼓鼓地應道:「您別開我的玩笑,也別坐在那兒袖手旁觀,過來幫我一把吧。我這可是工作,不是鬧著玩兒呢。」
阿古十郎笑道:「你這樣撅著屁股,往房檐下張望的樣子,簡直能入鳥羽繪了!你不如順便在屁股上,架上一副眼鏡吧,說不準能看到別樣風光呢,江戶淺草盡收眼底。」
仙波阿古十郎說著,匆匆套上了一雙斷了根的草鞋,火急火燎地往堤岸方向衝去。
「嗯,正好七點十分。」
「你真是太愚鈍了。你想一想那一個,將和泉屋名字抹掉的席卡,誰沒事會做這樣不吉利的事呢。」
「柚木先生就是那個開西洋藥草園的?」
「什麼為什麼?」
「連您都摸不透具體的手法,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瘦松五郎一臉懊喪地嘟囔著,「雖說不知兇手具體怎麼下手,那您又是如何知道,下一個被害的會是和泉屋呢?」
他說完以後,踏在絨毯上要往酒桌走,突然一陣江風,將蠟燭吹滅,房間里頓時一片漆黑。

龍舌蘭

顎十郎命令隨後趕到的瘦松道:「喂,關上土門鎖上鎖!……」說罷轉身對三人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和泉屋老闆在三人面前被人勒死,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吧?」
不一會兒,土門從裏面打開,日進堂老闆探出腦袋來,仁科伊吾也跟在他後面,走到了門口。
瘦松五郎一邊扶著屋檐,往廂房裡面張望,一邊不甘心地回應道:「這不正在找嗎?」
「對,沒錯。」
「你看不出這其中的兇險嗎?瘦松,今天是給誰守靈?」

水飛沬

清五郎興緻很高,滔滔不絕地說著。
「什麼?……」
長崎屋老闆震驚道:「他真下得了狠心,雖說豪放胡來倒也痛快,但也得看時間場合。現在這樣的風口浪尖,這種進一步steuggle(剌激)攘夷派招來紛爭的事,還是少做為好。」
「對,當時還在下。」
大家內心皆動搖不安,思緒總往命案上跑,有意避開別人的視線,只顧默默低飲。靜了一會兒,日迸堂老闆把心一橫,打破沉默道:「這想必不是我個人的想法,大家也都是這麼想的吧——我覺得此事一定是攘夷派乾的,大家覺得如何?從方才就沒人提到這一點。」說罷,好像謀求大家同意般,環視在座的幾人。
「直說吧,找人來是為了裝一裝樣子。」
「對,正是。」
昨夜折騰了一晚上,外加精神髙度緊張,幾人都累壞了,實在不想乘轎子,一路顛簸回家,最終決定坐船。仁科伊吾、日進堂、九*九*藏*書和泉屋和佐倉屋的老闆四人,留下長崎屋的掌柜一人在宅邸,一起去三囲坐船。船過兩國橋,行到矢之倉河岸附近之際,佐倉屋老闆說了一句「借過」,走到船尾站定。
長崎屋老闆忙擺手道:「雖說是夏天的急雨,可是放著不管,對身體到底不好。快去洗個澡,換一身浴衣來吧。我這就找人帶你去浴室。」
仙波阿古十郎拿餘光瞟了一眼忽然面無血色、雙唇打顫的日進堂老闆,繼續對另二人道:「我猜也是。沒人會想到這小小一塊方巾,竟然能夠要人性命。我這就給大家看證據,誰借我一塊方巾?」
四人身上的穿著,乍看是色調素雅的普通衣服,可仔細一瞧卻能發現,他們個個崇尚西式打扮,那些衣衫怪氣時髦,皆是常人無法模仿、難以匹敵之物。
佐倉屋老闆點了點頭,雙手抱胸,表情凝重地對仁科伊吾道:「我說仁科老師,不論多麼不可理喻,人們說是水獺乾的也好,怨靈乾的也罷,我們都不可能,相信那樣的愚蠢理由。怨靈做不出這等迅速抽緊小方巾,打上死結的事情來,這絕對是人類所為。所以,這犯人究竟是如何潛入,又如何逃脫的呢,說到底又回到了剛剛的話題。」
「好嘞!……」佐吉答應著脫了汗衫,倒栽蔥地跳進河裡,很快將佐倉屋老闆扛出水面,他讓在船尾幫忙往上拉的人,拽住佐倉屋老闆的后領,無意間看到佐倉屋的喉部,驚叫道:「這、這是怎麼回事?他被人勒死了!……」
等待驗屍役人來時,五個人聚在樓下的小廳里,面對面坐著。這五人皆深諳世故,小有才氣,一般的事件均能很快地,做出較為合理的推斷,可是,這次的案件太過離奇,他們毫無頭緒,討論的內容也都不著重點。
「你這肯定是白費力氣。」顎十郎很直接地說。
「哦,豬之吉啊。你找到柚木先生了?」
瘦松一邊發著牢騷,一邊從靠在屋檐邊的梯子上下去,往庭院方向走去。
只聽那豪放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丸三佐原屋老闆清五郎,從鋪著竹席的隔壁房間走進來。他穿著一件淺黑泛藍、剪裁合身的超薄呢絨單羽織,腰上系著帶鏤空的荷蘭粗毛織腰帶,與大家一樣,在脖子上系了一條小方巾。
長崎屋的掌柜毫不在乎地道:「佐原屋掌柜平素確有不少,挑釁攘夷派的地方。這話誠然對死者不敬,但實情就是如此。想來攘夷派的人,選擇用如此獵奇的手法,殺害佐原屋老闆,實乃殺雞儆猴,我個人認為並不足懼。要說原因,若要殺害佐原屋掌柜的,大可不必使用那樣奇特的手法,更簡便的犯案手法,要多少有多少。既然他們有意選擇,這樣的方式下手,想必是要傳達,我方才說的那些信息吧。你看如何?」
顎十郎跟在瘦松五郎後面,徐徐爬到玄關的踏腳石上,瞟了一眼山牆板對面牆壁的凹陷處。不知道他發現了什麼,突然壓低嗓子驚呼道:「喂,瘦松!……這裡有個奇怪的東西,你看那邊。」
顎十郎的眼神,忽然犀利起來,忙說道:「若是如此,可不能在這裏瞎轉了。再這麼磨蹭下去,下一個被殺的就是和泉屋了!……我們趕緊去日本橋,瘦松,跟上!……」
在向島的白髭,緊鄰大川的面積有二十塊榻榻米大的客堂里,四人圍著紅漆圓桌端坐著。這四人看樣子像是大商號的老闆,十分注重禮數。他們靠在椅子上,就著乾酪喝葡萄酒。
正說著,長崎屋老闆從地櫃架子上翻出火柴,重新點上蠟燭。
「您做和尚有什麼用,還不如犯人今天上門讓我寬心。」
瘦松呆望著顎十郎,長嘆一口氣,佩服道:「這真是……我完全沒有想到這點。不愧是阿古十郎,原來如此,這麼說來,確實有理。」他伸手摸摸髮髻,埋怨顎十郎道,「話說回來,您也真是壞心眼。早知道如此,一開始便和我說了,我也不用頂著大太陽,在房頂上白忙活呀。」
和泉屋打趣道:「哈哈哈,佐原屋的,你被淋得好慘呀。你這樣子不似陰溝老鼠,倒像是露天的佛像!」
仁科伊吾立刻點頭道:「長崎屋說得對。我也想到了這一點。這的確是對我們的威懾。倘若事實如此,此舉實在幼稚之極。想用這樣獵奇的手法殺人,以來嚇唬我們,真是淺薄的考量。我曾在兩國見過天主教徒,表演『白刃潛』的雜耍——往轎子正中插一把長刀,裏面的人依舊從轎中逃脫。若是有那個身手,犯下今晚的案件,應當不是難事。這麼看來,此案實在毫無玄機。我們亦無須對此恐懼不已。」
「看大家這麼精神,今晚定會平安無事。那我這就把土門關上,各位再忍耐片刻。」
阿古十郎接過長崎屋解下遞來的方巾,丟入一邊的盆中浸濕,解釋道:「大家請看,這種布料中編人了龍舌蘭的纖維。那纖維遇水,就會立刻收縮變緊。」

席卡

「對,您別擔心,不論出什麼事,一隻老鼠都不會放出去。」
正當大家吵九九藏書嚷叫人時,黑暗中響起了奇異的呻|吟聲。
顎十郎捏著肥碩的下巴道:「佐原屋老闆被勒死時,外面應該在下暴雨吧。」
急忙將他拉起一瞧,那佐原屋老闆早已氣絕身亡!
夜深了,一通忙活后,已經到了半夜兩點。夏日夜短,再過兩小時,東面的天空就要泛白了。
「今天早上你來找我時,說客堂里沒留下任何足跡。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依我看,最有嫌疑的是日進堂。」顎十郎推測道。
「今天在蠣殼町,給佐原屋守靈。」
仁科伊吾右邊,是在交易所做外幣兌換生意的和泉屋老闆——五左衛門。和泉屋邊上是專做洋文書翻譯的米澤町日進堂老闆。
「沒錯,這正說明了,犯人根本就沒有從屋頂,潛入屋內殺人的證據。」
「佐原屋的辦事周到,定是去船宿躲雨了。不過,雨到現在還下得這麼大……」
長崎屋老闆下首,是進口西洋醫療器械的佐倉屋老闆仁平。佐倉屋曾經在佐藤塾,攻讀西醫病理解剖,無奈,可供參考的唯一標本,只有一具從墓園裡挖出來的骷髏,其餘就靠謄抄佐藤泰然老師寫的詞典和標本記錄。他覺得這太落後,便斷了攻讀西醫之念,轉為日本的文明開化,率先進口西方醫療器械,也算是個奇人。
瘦松不明就裡地問道:「這是俳句會用的席卡,有說法嗎?」
「難得你問,我就說一句嘛。瘦松,搞不好真沒犯人上門。」
「啊!……」
「您就說笑吧。知道犯人沒走這兒,覺得自己乾的真是愚蠢至極,這屋頂我連一分鐘,都待不住了。」
和泉屋老闆聽了日進堂老闆的話,反而如釋重負道:「只能這麼想吧。我們對這些危險,早就有了覺悟,自不會因此膽怯。可是,這狠手下得實在太陰毒,讓人心驚肉跳。」
「哎,終於亮了。」
說到這裏,也並無特別之處,可是,這六人的席卡中,也不知是誰搞的惡作劇,佐原屋、佐倉屋和和泉屋的名字上,都被人用胡粉畫上了一道粗杠,將名字給消去了。
因為淋了雨,他從頭到腳全都濕透了,站在門口擺出滑稽的姿勢,像團十郎似的憋笑瞪眼,眼珠滴溜溜地轉著。
仁科伊吾和長崎屋老闆盯著方巾一看,果然如仙波阿古十郎所說,那浸了水的方巾,如水蛭般蠕動起來,眼看著縮短到方才長度的五分之一。
然而,醫生的診斷結果顯示,佐原屋老闆並非死於猝死或霍亂,而是千真萬確地被勒死的,這就是所謂的「理外之理」吧。
大家回頭一看,那樣子實在滑稽,紛紛大笑起來。
仙波阿古十郎頓時驚叫一聲:「不好,晚了一步!……」
「哦!……」瘦松五郎詫異地點了點頭。
大家覺得這樣面面相覷地干坐著,也不是個辦法,便命人送來酒水喝了起來。不久前剛剛發生過命案,酒席自然熱鬧不起來,更何況佐原屋老闆那慘死的屍首,還原封不動地放在二樓。
他們有的穿著里昂絹做的汗衫配綾呢絨羽織,有的手上戴著顯眼的紅寶石戒指,還有的暗暗將懷錶的銀鏈子,纏在和服的腰帶上。每人脖子上都圍著今年春天,剛從海外運到的洋布小方巾,誰也不甘於人後。只見那淡黃色的小方巾在汗衫領口若隱若現。這四人如此打扮,並不出奇,因為在這屋中坐著的,乃是人稱「開化五人組」的舶來商品店老闆。
長崎屋老闆點頭道:「沒錯,今年五月,日進堂給了我們五人每人一條,說是長崎帶來的伴手禮。」
「現在你已經無法抵賴。我今天剛剛收到調查結果,知道你是天草屋的族人,已多少猜到你為了復讎,想出了這一犯案手法。長崎屋,這日進堂乃是過去在長崎,被你們四人組整得家破人亡的天草屋老闆的次子,看來您一直沒認出來嘛。」
仙波阿古十郎和瘦松五郎正蹲在那夾道的暗影之中,好似蝙蝠展翅一般,互相拿袖子遮住嘴,用小蟲低鳴般的聲音悄聲交談。
「那聲音聽著太害怕人了。」
大家回頭往客堂入口一瞧,那個佐原屋的老闆,正俯身倒在等候室和主屋之間呢!
「這是……?」
瘦松不甘心地問道:「您憑什麼說找不到呢?犯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從土門進出,若要進到二樓的客堂,屋頂是唯一的通道,所以我才頂著大太陽……」
阿古十郎大笑道:「我想著偶爾晾曬一下,驅驅蟲也不錯。」
「我估計兇手就在那三個人當中,便仔細排查了三人的出身背景。」
顎十郎一邊拿著扇子,往胳肢窩下扇風,一邊看著瘦松忙前忙后。他淡定地抬起下巴,懶洋洋地問道:「怎麼樣,瘦松,找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沒有?」
「你可別生氣,老生氣會成壞習慣的。不說玩笑話,你這麼個查法,橫豎都是白費勁兒,差不多收手吧。再怎麼在這屋頂上搜索,也找不出read.99csw.com線索的。」
有可能是圓桌邊五人之一,在熄燈的短暫時間里,起身過去,將佐原屋的老闆勒死,再回到座位。可否定這種可能性的證據是,那時吊在外面、房檐一角的燈籠光,微微從右手邊的圓窗里透進,照在圓桌上,那亮度正好能夠粗略地看清楚人臉。在圓桌邊的五人都清楚地知道,當時沒有誰起身離開。

傍晚的來客

「這可太讓我吃驚了。那您搬出這麼多人手,潛伏在這裏,到底是為什麼呢?」
正在搖櫓的年輕船老大佐吉問道:「老爺,要我扶您嗎?」佐吉邊問邊要往船尾走,可佐倉屋卻道:「沒關係。」站在船尾解起小手。然而佐倉屋太過疲勞,船身受水波推動,稍微一晃,他一腳踩空,一下子掉進了河裡。
仁科伊吾點頭道:「確實有點怪,勞煩您拉他上來吧。」
「沒想到那日進堂老闆,十二歲時才入了這家,做了當時的日進堂老闆的養子。再一查他的身世,才知道他乃是過去在長崎,被和泉屋、長崎屋、佐倉屋、佐原屋的四人組,搞得家破人亡的天草屋老闆的次子。」
一丁目到鍵之手圍著黑牆,黑牆的一角是土藏
「是嗎,算他六點從神田出發,坐轎子也該趕到小泉町了,若乘筏子則該到廄橋一帶。想來正淋了個透濕,正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嗯,我按照您的吩咐,拿到他的回復了。」
這裡是宅邸二樓,窗外便是懸崖,石崖離江面有近三十尺髙。而走廊下面,是一條擺著太鼓的走廊,連著下樓的台階一側是砂牆,二樓的屋子走到這間,正好是盡頭了。樓梯下的房門帶鎖。為了防衛攘夷派的奇襲,那扇門做成了帶輪子的笨重土門,每次出入都需用鑰匙打開。
和泉屋的老闆說罷,日進堂老闆搖頭道:「這次實在是無可奈何。大家都知道佐原屋的spirit(脾氣),他三番五次遭受攘夷派襲擊,但也毫不畏懼,絕非是weak(軟弱)的男人。據傳說,這次他聽聞入關禁令,說這些觸了霉頭的貨絕不能要,便將船開到神奈川的三文字屋,將貨品倒在店門口,一把火全都燒了。」
「這麼說來,那五人組的成員,肯定都聚在蠣殼町嘍。」
顎十郎一溜煙地衝到門口,打開門鎖,猛地推開土門,衝進土藏一看。和泉屋老闆和之前的兩人一樣,脖子上纏著小方巾,仰面躺倒在昏暗的房間一角,雙手上伸,十指緊握。十郎伸手探探鼻息,確認他已氣絕身亡。
他們都是推進文明開化的急先鋒,嘲笑腐儒因循守舊,權當那鎖港論是耳邊風。這幾人率先致力於譯介西方國情、醫藥、哲學理論等相關書籍,在長崎和橫濱開設收購門店,大量進口各類舶來品,走在時代大潮的尖端。
顎十郎擺擺手道:「好啦好啦,勞煩您再忍一忍。現在從土藏出來,萬一撞見了兇手,我布置這麼多人手的心血,就全艘白費了。我知道大家在裏面不好受,求各位再稍微忍一忍。話說另兩位可安然無恙?」
長崎屋和和泉屋的老闆,聽到問起自己,笑嘻嘻地從日進堂的老闆和仁科伊吾的身後探出頭來。
「說到佐原屋的掌柜,這次禁令蒙受損失最大的,就屬他們家吧。他們購買一萬斤生絲的合同只好作廢,為此還吃了托馬斯商會的官司,據說那協商會談的翻譯費,一天就要一百兩。就算佐原屋再怎麼家底殷實,這次也有點吃不消吧。」
「我說阿古十郎,說到底,您對這案子到底怎麼看?您將巡查、密探、眼線、探子全都動員出來,叫兩百號人把這蠣殼町團團圍住,應該對此案相當有把握才對吧?……」瘦松五郎急切地和顎十郎低聲回問,「說句不好聽的,您動員了這麼多人,回頭告訴他們一句,今天晚上犯人沒來,咱明天再來吧,這北町奉行所可就要顏面掃地,淪為笑柄了。你可確定這傢伙,今天晚上絕對會來吧?這都快三點了,再過一小會兒天都要亮了。犯人到現在還沒顯身,我有點擔心啊,真是讓人焦躁不安。」
仁科伊吾抽|動粗黑的一字眉,沒有立刻作答,低頭望著膝頭,突然猛地抬頭道:「這些事,我們在此再怎麼討論,也是白費力氣。佐原屋到底如何被害,等捕快們來了一查便知。我們也不要再費心思忖了,關於他死因的討論就此打住。相比他是如何被害,想來此案一定不是,單單地針對佐原屋,而是衝著我們幾個來的。現在的當務之急,乃是討論,今後我們要如何自保。不論犯案手法如何,現在我們都是這場超乎常理的殺戮的目標,這一事實不會改變。因此,我們要做好心理準備,今後這樣的案子,應該會接連發生。我們幾人一定要團結一心,不僅是為了對日本的文明開化,盡自己的綿薄之力,也為了共同對抗攘夷派的壓https://read.99csw•com迫。現在我們的生命,遇到此等異乎尋常的威脅,作為五人組應做何等對應。長崎屋老闆,你怎麼看?」
「燈,點燈……」
「哦,果然如此……」
「喲,令人吃驚啊。那您倒是說一說,犯人是怎麼進屋的?」瘦松五郎挑釁般地問。
瘦松還未全盤接受,問道:「還是有些說不通呀。佐原屋老闆在等候室被勒死時,那五人都沒離開椅子,佐倉屋被害時也如此。佐倉屋是自己站到船尾的,當時另外三人都在艙內,沒有離開位置,您卻說,兇手就在那幾人之中,這到底怎麼回事?」
正說著呢,番奉行所的與力一行終於趕到了。驗完屍,五人分別被叫去單獨接受了調查,可方才也說過,這五人都知道,沒有人在案發時離開圓桌,所以大家的證詞,並無矛盾之處。與力讓他們先行回去。
「這世上有所謂的理外之理,可以支撐人類智慧,所無法匹敵的犯案手法。我已有些頭緒,卻未能證實,所以,就派豬之吉去八王子的柚木容齋先生那裡,討教一點東西。」
顎十郎哼了一聲,應道:「你還真是老樣子,心那麼急。你用不著擔心,我不是神仙,也不是佛,有時候也會算錯,捅婁子。要是怕出錯,這活兒就別幹了。要是這次真的沒有抓到人,責任我一個人扛,剃了光頭做和尚去,你就放心吧。」
每月八日,五人組就會在長崎屋老闆家小聚,一起寫俳句。當然以俳會友只是對外的話,其實這些聚會,都用來商談要務。
「您又和稀泥。我誠心地詢問,反而顯得傻氣。好吧,先不說這個,那犯人為什麼,沒有走這屋頂呢?」
「沒錯,依我看,那兇手就在這健在的四人之中。」
瘦松順著阿古十郎手指的方向一瞧,只見塗著黑漆的木牌上,用白胡粉寫著「春鶯句會」幾個大字,從左邊以仁科伊吾為首,依次掛著六個人的席卡。
佐原屋清五郎是被脖子上的小方巾活活勒死的。一切都發生在燈火熄滅,到點燃蠟燭的短短三分鐘內。
兩人看得瞠目結舌,顎十郎伸手搭在日進堂老闆肩頭,說道:「日進堂的掌柜,你送人家這樣不可思議的禮物,耐心等著那方巾經水后,勒緊他們的脖子,也真是個壞心腸。可惜最後你自己動手,澆那一盆水露了馬腳了呀。」
「可不能睡在這裏啊,你這是怎麼了?」
長崎屋宅邸的筥棟上,打扮得好似在求雨、獃獃坐在那兒的,正是那個綽號「顎十郎」下巴怪的仙波阿古十郎。他穿著一件土裡土氣的漆紋舊和服帷子,兩腿大開,任由熱風吹著兩條毛腿,捏著眼睛往下量著,快有一尺長的大下巴發獃。那樣子,活像是往屋棟上,蓋了一塊圓柱形的壓脊木。
「你好好想一想,當天晚上的情況。沒有任何證據,顯示有人出入過正廳,那下毒手的人,只能是當時在座的五人之一。」十郎說罷,拿餘光掃了一眼土藏,繼續說道,「所以,我才忽悠他們,讓他們全躲進土藏里避難,並將大門封好,讓犯人難以脫身。」
仙波阿古十郎怔怔地答道:「我也不知道啊,所以,這才坐在這裏動腦子呢。」
這五人此前曾多次遭人刀砍和夜襲,這麼一說,也覺得用不著對此等威懾,太過多慮。其餘四人紛紛點頭稱是,然而大家的心底,卻多少留下了解不開的陰暗心結。
「哎喲,不好不好。」
「我從來沒有說過,犯人今天一定會上門,只說和泉屋今晚可能被殺。」
「所以說……?」松五郎一副驚心動魄的樣子。
驗屍結束正好是在凌晨四點,東方的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雨過天晴,今天將是個酷暑之日。清晨的藍天萬里無雲,天上還留著一抹淡淡的月影。
表情精悍、官吏模樣、正襟危坐的男人,乃是原長崎物產會所翻譯、現任橫濱交易所檢查役的仁科伊吾。
「喂,沒事吧,佐原屋?」
大家趕忙叫來醫生,儘力救助,可是,佐原屋老闆到底沒有能夠被救活過來。
「這可行不通,剛剛也說了,我還沒摸清兇手究競如何行兇。雖說知道會有人被殺,但不知道手法,實在防不勝防。另外,若是現在急忙出面,保護和泉屋老闆,兇手雖然無法出手,我們也無法抓他一個現行,讓他無法狡辯。據我推測,這兇手的犯罪手法十分高明,只能當場抓住,不然他不會服罪。說實話,這是拿和泉屋老闆的性命在做賭,我才叫坐立不安呢。總之,若豬之吉能早點回來就好了。
「這個……」松五郎遲疑了一下,一拍腦袋瓜兒,「我……我還沒有想過這個事兒呢。」
仙波阿古十郎接過信封,立刻打開,藉著月光讀了起來。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猛敲土藏大門,邊敲邊大聲喊道:「快來人啊!……和泉屋老闆不好啦!……和泉屋他死啦!……」
雨停了,月影移到房https://read.99csw•com檐上。
阿古十郎將四人趕回土藏,鄭重地鎖好大門,晃著大柄鑰匙,回到了瘦松五廊身邊。
「對,若是豬之吉能趕在案發前,回來就好了,不然和泉屋老闆只怕是,要在今日凌晨遇害了。是豬之吉先回來,還是和泉屋老闆先被殺,現在正是千鈞一髮的緊要關頭。」
坐在仁科伊吾對面的那個小個子男人,是開進口洋文書店的第一人——日本橋石町長崎屋的老闆喜兵衛。他每年兩次從荷蘭進口洋文書籍。每到那時,學習洋文的讀書人便懷揣巨款,不遠百里從日本各地,趕來他的長崎屋購買。
日進堂老闆上前一步道:「方才見和泉屋熱得頭暈眼花,突然暈倒,便趕快給他澆了一盆水,沒想到變成這樣……」
就在大家有些著急時,佐倉屋猛地浮出水面,嘴巴一張一合地「啊啊」呻|吟喘息。那樣子很不尋常。只見他渾身濕透,雙目圓瞪,眼角幾要撕裂,像是水中有無形的敵人,正在與他廝鬥一般。他一個勁兒地兩手拍水,登時水花四濺。可是不一會兒,就像被什麼東西拖住似的,再次沉到水底。
同行的人大吃一驚,不由得喊出聲來。大家看那河水流速平緩,加之佐倉屋老闆水性極好,便想他定會很快浮出水面說句「喲,這可真糟糕」。可不知為何,佐倉屋似乎沉得很深,過了好一會兒也不見他往上浮。
「在那兒哼哼的,該不會是佐原屋吧?怎麼聽著像被人勒著脖子似的?」
日進堂老闆憋得滿臉通紅,說道:「哦,仙波先生,這實在是太難熬了。雖說事關我們的身家性命,可是,再這麼下去,兇手還沒來,我們就悶死在裏面啦。」
他臨死時應是痛苦萬分,手指彎成蟹爪形,緊緊地拽住絨毯;雙目圓瞪,眼珠幾乎要爆出來了;漆黑的牙齒咬住舌頭,流出的血在臉頰上,留下了一道鮮紅的血痕。
犯人悄無聲息地,闖入了戒備如此森嚴的宅邸,在短短兩、三分鐘內,勒死了佐原清五郎,而且不開關土門,如風般離開,這怎麼想都超乎常理,不似常人可為。當時五人坐在圓桌邊,離佐原屋的清五郎倒下的地方,少說也有八九米遠。
仁科伊吾點頭道:「對,我也正想說這一點。不光是做生意,去餐館毫不在乎地拿刀叉吃飯,到德意志商館的理髮店,剪短頭髮之類的行為,只能煽動攘夷派的反感情緒,不免太孩子氣,我們要設法攔住他。若他盡做這些挑釁之事,攘夷派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很可能進行狠毒報復。其實現在就很危險了。」
佐倉屋老闆竟然和昨天晚上的佐原屋老闆一樣,也被小方巾勒住脖子咽了氣。
顎十郎拖著長音,應了一聲,點了點頭,突然笑道:「問句不相干的,各位脖子上戴的這塊小方巾,都是日進堂送的吧?」
顎十郎說罷在暗影中站起,悄悄摸到土藏的門前,打開門鎖,拿拳頭叩門問道:「是我,仙波。開開門。」
日本橋蠣殼町海賊橋邊的佐原屋附近,一大群人影在沉沉夜色中晃動。他們有的在橋下,有的在牆角和天水桶的暗影中,有的在柳樹下。這群人潛伏在不見月光的暗夜裡,時不時湊到一起,輕聲交頭接耳,隨後各自回到原來的位置上,按兵不動。
話題正好聊到橫濱港也要禁止紡織品原材料交易,大家馬上說起了佐原屋老闆。
「哎?您說什麼?」
「這都是為了讓犯人,放鬆警惕的深謀遠慮。」
日進堂老闆答道:「是我。」
「哎?」
「媽呀,這可不得了。那麼,趕快趁現在,去救和泉屋老闆啊!……」瘦松五郎急著說。
大家正盡情說笑著,佐原清五郎突然臉色通紅,伸手擼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笑著說道:「我想給大家瞧一瞧這idiot(白痴)的樣子,特意這麼站在這裏的。哎,方才真是急急如律令,船剛出山谷,狂風暴雨就到了;我正在大川正中,也不好折返,只能拿板子擋擋,最後連內衣都濕透了。不過,說我是露天佛像,可有點不吉利呀。」
說話間,從走廊那頭,傳來帶路的女傭,一邊笑著,一邊打趣說話的聲音:「哎喲,這真不錯,正好給大家也瞧一瞧您這模樣!」
和泉屋說罷,日進堂也捧腹道:「露天佛像,此言甚妙!……看佐原屋額頭滴著水,瞪大眼站在那兒,真與牛込凈源寺的彌勒佛一模一樣!說他是江戶第一的文明開化之人,簡直難以置信!……」
隨著夜色的深沉,蠢蠢欲動的人影越來越多。從橋對面的向井將監宅邸的拐,角到小網町的鎧之渡、茅場町的藥師到日枝神社,葭町口到住吉町口,正好框出一個四方形。他們將蠣殼町圍了個水泄不通,連一隻螞蟻都爬不進去。
「佐原屋老闆,你也不是小孩子,別開這種玩笑。」
他們邀請西洋通的仁科伊吾做顧問,了解西方近況和海外船舶的抵達日期。五人組彼此交換意見,加強團結,一邊忍受著來自攘夷派的壓迫,一邊努力在日本國內推廣西方文明,以求新時代速速來臨,讓他們好乘此時代大潮,獲得巨大的商機和利潤。